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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群灰色的小鸟在灌木丛中叽叽喳喳,刺耳的喧嚣打破来悦纷乱的思绪。他看着医生继续研磨膏药。

但是医生为什么认为像来悦这样两手空空的人能拿出钱来呢?他是不是落入什么圈套了?医生知道什么秘密了吗?来悦环顾四周。尽管太阳已经落在远山背后,仍有几个人在河边淘金。吴氏两兄弟住进了齐法特那顶帐篷,两个人轮流抽一个烟斗,弟弟正在擦拖鞋上的泥。他们一直在监视他吗?他们知道他做了什么吗?这是个陷阱吗?

我告诉过你,你偷齐法特的东西会有麻烦的,珊对着来悦的左耳低声说。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她的声音充满悲伤。

来悦咬紧牙关。一想到要和哪怕是一小片金箔分开,他都难受得要命。但是,从帐篷门口瞥了一眼,看见妹妹一动不动躺在那儿,嘴唇干裂,肚子凹陷,他便知道这笔钱是非掏不可了。他不得不这样做。他好像被埋在沙窝里,一只脚刚抬起来,整个身子便又陷了下去。

可你也在场呀,他想。你就在那儿,珊。我拿走齐法特的钱包时,你没有阻止我。

“今天你想怎么付钱?”他问来悦。“给我金子当然好。没金子,硬币也行。”

白人抓走齐法特时,他非常害怕,一阵阵恶心。如果他知道管理人和他手下的暴徒要去检查他们的营地,就不会偷他的钱和文件了。他当时认为,齐法特已经在这里——这块散发着干月桂叶气味的土地——生活多年,不打算再回祖国,可以待在这里,找到更多的金子。他有的是时间。而珊知道他们赶快回家有多重要——必须尽快找到弟弟妹妹,救出母亲。

他走出帐篷,蹲下来,打开箱子,拿出石臼和杵——比莺那套笨重得多——从麻袋里取出一颗洋葱。剥开洋葱皮捣碎。洋葱的碎屑溅到落叶和灰尘上。箱子里装着不少瓶子和托盘。他翻来翻去,找出一个蓝色小瓶子,嘴里嘟嘟囔囔,看上面的标签,然后放下瓶子,拿出一个装丁香的小藤篮子。在研钵里撒了一撮香料后,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小心翼翼量出一份黄色粉末,撒在洋葱上。粉末变湿,像一层淤泥沉淀在那里。他拿起杵,开始研磨那一堆不知道该叫什么的混合物。

然而,每当来悦想起铁链的叮当声,以及齐法特被带走时惨白的脸、低垂的头,他心里就充满内疚。来悦闭了一会儿眼睛,安慰自己:齐法特还有时间。

医生皱着鼻子闻了闻。“洋葱都烂了。我会做一剂新膏药。我已经设法弄到一些草药粉,效果极好。”

来悦的金子还藏在腰带里。他有时想象那些坚硬的小金块会被皮肤的热量融化,融化,融化到他的身体里,直到和其他元素融合在一起,铸造出一个黄金人。

“当然用过了。你闻不到吗?”来悦指了指绑在莺手上的一块布。

他再也不忍心耗费这笔“不义之财”了。每次递上一块金子,他就觉得远离了弟弟一步。最后,他决定从齐法特的钱里拿出一点给医生。

“我留给你的药膏你用过了吗?”

“前几天我把一些金子换成了硬币。”他望着医生的背影说,很警惕地观察他的反应。阿波还在继续研磨他的药膏。“有个换钱的人来我们营地。他说我们带钱比带黄金更容易些。他给的汇率还不错。”

来悦在心里计算。等到付了医生看病的钱,为妹妹买了额外的食物和草药,他们本来就不多的积蓄就会大大减少。就得在这个地方多待几个月。他想象坐着回家的小船在大海漂流;想象漫漫长路,不可能游泳回去;想象茫茫大海,风云突变,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你说得太多了。珊的声音很刺耳。

“必须给你弟弟买尽可能多的青菜。抓几条鱼。”

来悦朝她耸了耸肩。“我去帐篷里拿,阿波。”

来悦不得不看了看妹妹的脚。灰黄色的脚肿得厉害,上面星星点点布满黑色的斑点,就像牛蛙的皮肤。她压根儿就没有好转。可他没时间关照她,也没有钱。蚂蚁回来了,在他的骨头上爬来爬去,咬啮着他的皮肤。“没有现成的姜汁。只有米酒和威士忌。”

他的手指在莺床底下的泥土里摸索着,直到找到那个丝绸钱包。他偷齐法特仿麂皮荷包那天晚上,就把它扔在篝火里烧掉了。那会儿,齐法特正坐在他自己的篝火边喝茶。荷包在火焰中烧焦扭曲。

“脚还没有消肿。瞧这儿,这儿,”阿波边说边用手指着,没有修剪过的指甲足有两英寸长,黄得像象牙,“你给他喝姜汁了吗?”

来悦走出帐篷,医生站了起来,双手撑着腰,挺直身子。“我给你配制了一种新膏药。和上次一样,敷在你弟弟手上。扔掉已经用过的那帖。想办法给他找些蔬菜吃。有必要的话,把菜搅碎,加到粥里。”

阿波走进帐篷。帐篷里,空气闷热,有一种阴郁和甜腻。莺仰面躺着,眼睛紧闭,宛如一个剪影。汗水渗进她身下的被褥。

来悦点点头,手里捧着几枚灰暗的硬币,仿佛有一股血腥味在鼻翼间缭绕。他把硬币送到阿波面前。阿波挑了一枚没有光泽的银币和三枚一便士硬币。他的手停了一下,食指抽动着,好像闻到了钱的味道,然后又拿走一枚。

“你用不着为我们担心。”尽管微笑着恭恭敬敬地鞠躬,来悦还是绷紧了肩膀,肠胃仿佛也在收缩。他心里充满矛盾,一方面想保住自己积攒的每一分钱,另一方面担心妹妹病情恶化。他不想再把自己那一点点血汗钱交给这个拿药面儿和草叶治病的江湖骗子。他和莺积攒的金子越多,就越能早点回乡,重新支撑起破败的家。他盯着阿波,确信医生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手指痒痒,渴望得到来悦的金子。来悦真想照屁股踢他一脚,把他赶出营地,但是莺的病让他不安,他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来悦坐在妹妹身边,给她换药。虽然惊醒了她,但她依然双眼紧闭,呼吸急促。来悦脚步歪歪斜斜走到营地另一边,想起医生临走时留下的话:“最好在雨季来临之前把你弟弟送到梅敦。如果一直待在这顶潮湿的帐篷里,他活不长。”他们都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一种不祥笼罩在心头。

“我两天前来看他的时候,情况很不好。本来想早点过来,可是上游有个人被马车撞了,只好出诊到那边。”医生摇了摇头,咂了咂嘴。

来悦知道,镇上洋鬼子更多。他又想起被他们毒打的情景。头发粘满浸透鲜血的泥土。“白人也不都是那样的,”阿凯几乎每天都对他和莺这样说。“我见过一些很友好的英国人。真的,我见过。”但来悦并不相信。他盯着莺。如果没有她,他根本就不明白他们叽里呱啦说了点什么。一想到要和他们混在一起,他就喉咙发紧。和往常一样,恐惧的余烬燃起熊熊怒火。

可她真的“好点了”吗?也许莺脸不再通红不是什么好兆头。也许她生命的活力正在消退,要离开这个世界。

他紧握拳头,想象着朝一个白人肚子打过去的情景。他不会被他们吓倒。他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再害怕。

来悦说:“好点了,我想他好点了。”他咕哝着站起身,没好气地想,这个家伙,谁也没请,怎么又跑来了?“他今天看起来退烧了,脸也不那么红了。”来悦说。

他拿起钱包,感觉到硬币的叮当声和纸的沙沙声。他把齐法特折叠起来的许可证抽出来,在膝盖上摊开。他在齐法特的东西里发现这份重要文件的时候,已经没法再放回去而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把它塞回到钱包的丝绸夹层里。这个钱包是老人死后他设法抢救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来悦抬起头,是阿波。阿波是医生,个子不高,胖乎乎的。鼻孔很大,就像两个窟窿。耳朵眼儿里的毛宛如从墙上裂缝爬出来的蕨类植物。他手里提着出诊用的木头箱子。也许箱子不轻,他站在那儿歪歪斜斜。

他把拉绳拉紧,在拇指和食指间捻着淡绿色丝绸,然后把钱包放到一边,拿起刻刀和正雕刻的小玩意儿,尽力阻断对父亲的记忆。蚂蚁在耳朵周围爬来爬去,他觉得喉咙热乎乎的,一次又一次挥动手里的刻刀,试着找到雕刻的节奏,但那刀却在凸凹不平的木纹上“踯躅徘徊”,与纷乱的思绪遥相呼应。要是那个讨厌的老家伙坚持照料花园就好了。经历了寒冷的冬天,我对树木依然情有独钟。桑树林里,鲜亮的叶子在阳光下翩翩起舞,幻化成可怜的怪异的小动物,不堪一击的骨头,长满节瘤、树枝般的手指,破坏了周围的一切。首先是母猪,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蹄子上伤痕累累。然后五只母鸡拒绝下蛋,只是蹲在棚屋后面,直到连腿都抬不起来,死在窝里。不久,老鼠发现了他们储藏的最后一点粮食。来悦举起手,捂住耳朵,试图抹去对母亲哭泣的记忆。

来悦手起刀落,把鸟的翅膀尖儿削了下来。“你弟弟好些了吗?”

父亲做了些什么?蚂蚁爬到来悦的喉咙,仿佛就在嗓子眼儿里窜来窜去。他真想把它们吐到地上。愤怒像一道血光,从眼前闪过。每当想起父亲,他总是这样。他嗜赌如命,把家里的积蓄、财产和田地输了个精光。最后把自己的孩子也赌光了。

但这块土地贫瘠,坚硬,没有丰硕的果实可以奉献。热浪满怀敌意仿佛专门把他们当作对手。还有白人。那些洋鬼子。同样不欢迎他们。他想起镐和淘金用的盘子被抢走的那个夜晚,遭到的暴打。牙齿洞穿了嘴唇,鲜血在嘴里流淌。那些臭气熏天的狗杂种兴高采烈,弯下腰累得喘不过气来,向地上开了几枪,尘土溅到脚踝上。

来悦盯着刀刃。刀刃在黑暗中闪着寒光。他心头一阵冲动,想把食指指头肚子上的肉翻起来压住指尖,掩盖内心深处的痛苦。那天夜里,他在肮脏的烟馆找到父亲。他冻得浑身青紫,蜷缩在散发着尿和汗臭的毯子下面。愤怒的浪涛在来悦心里奔涌,真想朝百无一用、了无生气的父亲踢几脚。但叔叔在旁边,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很小,不知道在祈祷还是诅咒。来悦不得不忍气吞声,就像每次走进这个肮脏的地方寻找父亲一样。

人们说,只要到了那儿,就能发大财。

嘘,珊警告说,轻柔的影子附在他身上。头很小,像个杏仁。他能闻到她秀发上的头油味。你不能有这种不孝的想法。他会听到的。众神会听到的。然后呢?我们的不幸还不够多吗?多想想你父亲的优点。快点,否则就太晚了。

他抬起眼睛,喝了一口颜色和豆瓣酱一样的水。他无数次在岩石上滑倒,崴了脚,扭了脖子。暗绿色的树叶,在脚下沙沙作响。沙土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衣缝里、嘴角边、睫毛上无一遗漏。漂洋过海几个星期,他才知道,现实和原来的想象完全不同。他们不是听人说,这块南方的土地是天国一样美好的避难所吗?那儿就是天堂!让人联想到树上挂满了成熟的桃子,肥猪满圈,牛羊成群。一片充满希望的沃土,孕育着金色的礁石。珊瑚礁。一层又一层闪亮的黄金。

他在记忆中搜索,就像麻将玩家翻牌一样。最好的时光是年纪很小、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来悦深吸了一口气,把思绪拉回到早年的日子。父亲离开餐桌,公鸡还没有叫,收集粪便的人还没有敲响木桶。离开果园时,月亮女神嫦娥从紫罗兰色的天空凝视着他。父亲看到他和莺还躺在床上,就给他们讲故事。有一个故事讲的是龙吃一个有钱人的事儿——来悦不记得为什么龙要吃他。似乎是因为那个人很残忍,很贪婪,还是怎么的。而莺最喜欢的是那个关于公主和她的神笔的故事。但父亲的一些故事对来悦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年纪尚小,无法理解那些寓言。

刀子停了下来,他朝帐篷瞥了一眼。莺躺在那儿,昏迷不醒已经第三天。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像有一条不停翻滚、寻找面团的鲤鱼,溅着水花,搅乱思绪。他拿起刀继续雕刻时,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刀刃与木头刮擦时发出的细微的响声上。每刮一下,思绪就会稳定一点。

这些都是对父亲美好的回忆。

他在雕刻一只鸟——有点像老家朱雀的鸟。不知道谁的篝火堆里掉出一根树枝。他捡起时,已经烧成鸟的形状。树枝绯红的颜色和朱雀的颜色很配。完成之后,他要送给莺。母亲的院子里摆放着许多装草药的罐子。罐子里藏着他多年来雕刻的小雕像。装欧芹的罐子里,有一只“蜗牛”爬过苔藓。用软皂石雕刻的青蛙,摇摇晃晃,守卫着她的枸杞子。几个星期前,来悦的手指又痛又僵,没法使用锋利的刻刀,现在好了许多。自从给莺做了一根小管,让她撒尿时假装男人之后,他就再没有雕刻过任何东西。他不太清楚她是如何“表演”的,反正撒尿的时候,她可以转过身,像其他男人一样,直挺挺站着,让那股涓涓细流流向地面。

“好了,我已经不生气了。”他对珊说。但心里更加沉重。

他有节奏地刨一块木头。那块边缘呈锯齿状的木头沉甸甸地握在左手里。每刨一次,卷曲的刨花就会掉下来。

他掀开帐篷的门帘。太阳早已落山,月亮犹如一片椰子壳,没有一丝光亮。河边星星点点的篝火照亮了周围的桉树。他的邻居,两兄弟,躺在火堆旁,脚踝交叉,帽子压在额头。他羡慕他们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羡慕年纪较小的弟弟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用手指在天空中画画。微风吹过营地,空气中弥漫着鸦片烟的芳香。来悦注视着他们放在火堆旁的烟斗。突然,生出对慵懒的渴望。他希望像他们那样,什么也不想,只梦想斑斓的色彩,忘记自己身处何方,忘记自己是何许人也。他把手伸进钱包,抚摸着齐法特的财富,拿出一枚硬币,不知道那兄弟俩有没有多余的鸦片。

天低云暗,仿佛一条铁龙,从空中喷出一波又一波灰色的蒸汽。来悦几乎感觉到它就贴着自己的皮肤呼吸。没有微风,没有空气的耳语,只有令人厌烦、令人窒息的酷热包围着他。汗水从耳朵后面流下,顺着脖子往下淌,浸透衬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