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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梅里姆的目光又回到了那群女人身上。她们盯着她看。库珀太太又说了一遍:“她可以等。”

“她可以等。”

女人们越发紧紧地凑到一起,压低嗓门儿。梅里姆假装看商店墙上的广告,绷紧下巴,让脸上的表情保持平静。

她试图吸引店老板的目光,和他做这笔买卖,这样就不必打扰老板娘了,但他径直从门口走到后面的房间。

库珀先生搬着一只木箱回到店里。梅里姆向柜台走过去。老板打开一捆斜纹布,一摞一摞整整齐齐叠起来。

库珀先生把满满一袋面粉丢在她的脚边。她连忙往旁边挪了挪,让他把袋子拖到柜台后面,结果屁股撞到调料架子。架子上面的瓶瓶罐罐叮当作响,柜台前的两个女人转过身看着她。她浑身发热,汗水从腋窝流下,努力缩着身体,想占用更小的空间,巴不得能像一只闪闪发光的棕色蜥蜴融入阴影之中。

“劳驾……”她刚开口,老板便说“对不起,小姐”,然后脑袋朝库珀太太点了点。“她会帮助你的。”他边说边拍了拍最后一条裤子,抱着空箱子扬长而去。

“让一让,小姐。”她身后有人不高兴地嘟囔着说。

梅里姆后退几步,面红耳赤。

那个充满诱惑力的糖罐就放在库珀太太身后的长凳上。即使在昏暗的店铺里,视力不佳的梅里姆也能看到它们身上条纹的光泽。她不由得想起和奈德在草地上度过的那个下午。不顾心里的失落感,回忆起津津有味的吮吸——糖块儿咔嗒咔嗒撞到后牙上。为了接吻,她不得不把糖从嘴里拿出来。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他嘴里一股甘草味儿,她一股薄荷味儿。

年纪比较大的那个女人大声叹了口气,看着梅里姆说:“好了,我想最好放你走吧,玛格丽特。”

梅里姆在一筐土豆旁徘徊。她想等那几个女人走了之后再去柜台跟前。她以前只来过一次库珀家的商店。那一次,库珀太太没理她,就像每个星期天在祈祷会上相遇时那样。不过后来,梅里姆怀疑或许那只是自己的想象。那是一个忙碌的早晨,商店里乱作一团。新一批满怀希望的人涌向河边,纷纷来购买面粉、烟草和炊具。大概等了二十分钟后,梅里姆空手而归。现在,被甜甜的糖果吸引着,她又来了。

“是啊,还是卖你的东西去吧。”

马蹄声渐渐远去,地板上留下那三个家伙的泥脚印,还有一股汗臭。四个女人继续闲聊。

那几个女人离开商店,从梅里姆身边走过,故意躲着她,就像躲着一堆牛粪。

女人们惊叫着,七嘴八舌地问他是谁?从哪里来?库珀太太则在货柜抽屉里翻找弹药。这时,又有两个满脸尘土的人急匆匆走了进来,“订单”中又添了一把铁锹和一把干草叉。

梅里姆颇有礼貌地微笑着走过去。但是库珀太太转过身,稀里哗啦打开装沙丁鱼罐头的箱子。箱子倒腾空了之后,又伸手从长凳下面拿出茶叶,把一罐罐茶叶摆到后面的架子上。干完之后,把围裙从腰间解开,和库珀先生一起回到后面的房间里,只把身后的门关了一半。

一个年轻人冲进商店,把一把硬币拍在柜台上。“给我一盒子弹,库珀太太。”

梅里姆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很刺耳。“我不侍奉那个女孩。她选择在那个女人家里干活儿,就是选择了这种后果。谢谢你了。如果你想赚她那几枚小钱,就跟她打交道去吧。”

她们哧哧哧地笑着,推了推人群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女人。

梅里姆听不清库珀先生嘟囔了几句什么。她向后退了几步,眼睛盯着那罐薄荷糖。心里对自己说:想什么来着?又来这家商店真是愚蠢。为了一袋硬糖,费了这么大的劲!

“毫无疑问。他盼望在舞会上见到你的吉蒂呢!”

离开商店的时候,她告诉自己,完全可以自己动手做硬糖。她会这么做的!这当儿,脑子里又想起上一次试着做硬糖的情景:空气里弥漫着烧焦了的糖味儿,糖浆熬得太稠太黏,从刀子上往下撬的时候,指甲都弄断了。索菲取笑她,咯咯咯的笑声仿佛在耳边回响。

“你说胡佛先生会来参加舞会吗,玛格丽特?”其中一个女人问老板娘。

梅里姆从商店出来,向大路走去。中间那一溜不结实的木头楼梯在她的重压下弯曲。她哼哼了几声,喉咙的震动减缓了胸中的焦灼感。她在阳光下眨着眼睛。

她走到商店后面,货架子上面摆满瓶装的泡菜、糖果和麦片。三个女人靠在柜台上,和库珀太太聊天。

她会像往常一样,从吉米的店里买需要的东西。她向右一拐,大步走上那条土路,尘土和沙砾落在靴子上。那个瘦瘦的泼妇,库珀太太!梅里姆以前在她家的店里多次碰到玛姬·吉尔胡里手下那几个“烟花女子”。库珀太太并没有高傲到不接待她们的地步。也许因为她和镇里的其他人一样,惧怕玛姬和她的“霸王”儿子。很少看到玛姬的“女孩儿”们身上有伤,不像可怜的索菲。白嫩的胳膊上常常一块青一块紫布满伤痕。有一次,她的眼睛被一个野蛮的家伙打了一拳。她那么美。美到梅里姆怀疑有些男人想故意毁灭她。

她屏住呼吸,爬上那几级不高的台阶,昂首挺胸,让自己变得自信起来。店里光线很暗,弱视的眼睛花了将近一分钟才调整过来。慢慢地,她看到一堆垫子和地毯,旁边一个柜子上放着梳子、刷子,还有几瓶古龙香水和牙粉。一群妇女走进店里,把她挤到一边。她向右走了几步,撞到一个瘦高的男人身上,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其实是一卷高高的细棉布。

她想知道,倘若索菲身临其境,会如何对待库珀太太的轻蔑。肯定会砸她家玻璃,再说些尖刻的话。梅里姆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但不足以抚平她受到的伤害、领受的耻辱。母亲决不会允许一个女店员那样对待她。从来没有。梅里姆步伐放缓。母亲是个好女人,很受人喜爱和尊敬。她是个尽职尽责的妻子,打扫房间,照料花园,拉扯大七个孩子。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没有为妓女干过活儿。梅里姆的微笑不无苦涩。她纳闷如果妈妈知道她现在的处境,会怎么看她。梅里姆差点儿就想写封信告诉妈妈这一切。不过,虽然没有写信,她却把这个想法列入惩罚家人的有效方法之一。

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梅里姆会给自己买点渴望了近两周的薄荷硬糖。

从前,一想到家,她就难过,现在却只有厌恶留在心中。她走过一顶白色的大帐篷,帐篷边上潦草地写着“咖啡”两个字。和平常一样,煮苦咖啡的那个老妇人斜眼瞅着她。梅里姆瞪了她一眼。

她小心翼翼,择路而行,生怕踩上马粪和中国佬吐的牡蛎似的痰。她走过四家中国人开的店铺。红布幌子上写着奇形怪状的字,在微风中飘荡。三个卖格罗格酒的小店、一个铁匠铺,一个卖各种各样垃圾的家伙——钉子、破布、挽具、缺盖子的水壶、用过的牛油蜡烛。最后,她走到库珀百货商店前面。这家商店是一座漂亮的木头建筑,只比街对面的梅威瑟酒店小一点点。与周围摇摇欲坠的建筑相比,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柴火靠墙堆着,阳台上堆满了水桶、雨披、淘金用的托架和各种工具。门口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出售麻醉药和药品,旁边一块牌子上潦潦草草地写着可以在里面买到的各种商品。

走进吉米那个装着风檐板的杂货店时,她在门口停下脚步,呼吸着熟悉的气味:锯末、泥土,还有堆放在木桶里的干鱼发出的臭味。一旦适应了店里无所不在的昏暗,她就能看到屋子四个角落堆放着陶器、纽扣、一匹匹丝绸、厨房用具、油布和靴子。一块粗糙的木板充作柜台。柜台后面是吉米作为一个中国人、异教徒供奉的神坛——似乎永远都在燃烧的红蜡烛和散发出的难闻气味。梅里姆一看到,心里就感到不安。

那人一脸恼怒,转过身,朝大狗的后腿踢了一脚。狗大叫一声,赶紧跑开。她想说点什么——讽刺挖苦的话,让他觉得自己像蟑螂一样渺小。但她也看出他的野蛮,硕大的身躯像一座山遮蔽了她。于是她保持沉默,只是摇了摇头。

她挑了一棵卷心菜和两根沾满泥巴的胡萝卜,放在吉米面前。他给她盛砂糖的时候,动作熟练,把两杯糖倒进罐子里,分毫不差。他的头发是黑色的,像骟马夏天的皮毛,油光锃亮。他皮肤光滑,和城里大多数人或者在矿区干活儿的人都不一样。他的眼镜和她的一样是圆镜片,但镜框是钢的。

她笑着说:“我回家的时候再买吧。”

“吉米,有糖块儿吗?”

“我这儿有上好的牛肉,姑娘。”他的爱尔兰口音很重。汗珠在鬓角闪烁。“还有袋鼠肉。给你个好价钱。”

他朝小店四处看了看,好像不知道放在哪儿了。“什么糖块儿,梅里小姐?”

梅里姆来到莱斯利街拐角处一座新搭起来的帐篷前。一个男人站在前面,嘴里叼着烟斗。他穿一件脏兮兮的衬衫,褐色马甲,没扣扣子。一顶绿蓝相间的羊毛帽子低低地压在乌黑的卷发上。梅里姆寻思,他的头发该有多大的味儿呀!两条杂种狗在他脚边跳来跳去,抬起头闻挂在钩子上的肉:一大块排骨和一条腿。是前腿还是后腿,梅里姆说不清楚。

“糖块儿嘛!冰糖,太妃糖,薄荷糖。”她充满希望,因为吉米似乎什么玩意儿都有。有一次,索菲异想天开,要给她称之为“维纳斯胡须”的东西染上颜色,吉米便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小瓶粉红色染料。吉米还像库珀家的商店一样,肯恩牌芥末、帕森斯燕麦片和帝国面粉一应俱全。但她看得出,这次他不知道她要买什么了。

一队似乎不见首尾的中国人吃力地行走在帕尔默街,从梅里姆身边走过。他们肩上挑着担子,担子两头吊着桶,因为重压,弯腰曲背。那么多的中国人。至少他们像虔诚的基督徒穿着西式裤子,不像她在茶馆里看到的那两个上了年纪的中国人穿着古怪的衣服。

“没有,小姐。”他说,摇了摇头。他把盖子盖到罐子上时,眼睛突然一亮。“我有这玩意儿。甜的。”他急忙绕过柜台,从橱柜里拿出一个陶罐,取下软木塞,用细木棍扎出一块软乎乎的淡黄色的东西,递给她。“尝一尝。”

做完家务之后,梅里姆向主干道走去。土路上的尘土在她的裙摆下飞扬,炙热的阳光落在身上,像羊毛披肩一样触手可及。大街上的住宅和商店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就像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人的排泄物和粪肥的臭味越来越浓,临时搭建的烟囱里冒出浓浓的烟。一个女人,腰板挺直,没戴帽子,站在一辆马车旁边。梅里姆纳闷,马车如何穿过崎岖不平的山路来到这里。远处,河边,乱七八糟堆放的床上用品和一顶顶帆布帐篷被正午的阳光烘烤着。几百号人——有的很年轻,有的很懂事,有的受过教育,有的很精明——都在忙碌着,收拾好工具和给养,准备好马匹或靴子,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寻找、去创造美好生活。这是大多数人的临时营地,也是某些人的最后一站。

梅里姆仔细研究放在手掌上的那块东西,闻了闻。腌姜。她不喜欢生姜,不喜欢它留在舌头上那种热乎乎的感觉。但吉米却对她微笑,急切地想让她尝一尝。她舔了舔,嚼了起来,辣出眼泪。嘴上却说:“味道好极了。谢谢你!不要了。哦,不要了。够了,谢谢你,吉米。”

她们合租的房子在这个蓬勃发展的小镇的郊区,能以比较合理的价钱租下来也非易事。索菲宁愿这幢房子“地处偏僻”。她说远一点儿也没关系,男人就像水獭寻找蛤蜊一样,总能设法找到她。索菲经常一丝不挂,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尽管天气潮湿,她的皮肤还是很凉爽。梅里姆羡慕索菲圆鼓鼓的屁股,羡慕她小而结实的乳房,与自己下垂的奶子截然不同。但有时,梅里姆给索菲端上晚餐,或等待她发号施令的时候,希望索菲至少穿上丝绸晨衣。那件晨衣领子是天鹅绒的,被邻居家的猫咬得一塌糊涂。

他一脸失望,把另一块扔进自己嘴里。“你可以给我带个样品——叫什么来着?”

早上晚些时候,梅里姆擦拭了酒柜,把煤油往橡木桶里倒。她瞥了一眼索菲。索菲正像平常一样,修长的胳膊搭在织锦靠垫扶手椅的扶手上,读放在手提箱里的一本书。

“太妃糖,吉米。太妃糖。或者薄荷糖。”

她绕到房子前面,经过侧窗时,听到屁股和大腿碰撞,像拍打生鸡块一样发出啪啪啪的响声。索菲的工作日已经开始了。

“你带来,让吉米看看。我一定给你进货,好吗?”

她歪着头,这样就能看到“饼干”的外缘——“叮当”在灌木丛撒娇,两只喜鹊在草丛中跳来跳去寻找蛴螬。然后她朝绑在两根木头杆子中间的铁丝走去,先把一块床单挂上去,再把另一块挂上去,然后用木头夹子固定好。土路那边有一间棚屋。棚屋里飘出煮燕麦的味道,还能闻到中国佬[2]堆放在菜地里的肥料的气味。她想起昆贝恩家乡花园里的那棵李子树。母亲的长寿花每年春天都迎风怒放。蔓藤在父亲的小屋上攀爬。

“好的,当然。”但是,当然,她不会带来什么样品。不过她很感激吉米,所以买了几块姜给索菲。这正是她喜欢的那种具有异国情调、充满吸引力的玩意儿。

她的视力在下降。她对此深信不疑。自从第一次注意到眼睛上长了一个斑点,已经有两年了。起初,那个小点就像铜茶壶上的锈渍。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斑点扩大,聚集,像煎锅里融化的黄油。现在她的右眼中间什么也看不见了,无论看什么都像一块烧焦的饼干。

梅里姆走到商店门口时,两个干净利索、头戴斜纹布帽子的矿工引起吉米的注意。给铁匠干活儿的那个混血男孩儿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喊吉米,举起一串儿青蛙让他看。那串儿青蛙大约十二只,后腿拴在一根绳子上,了无生气,梅里姆以为都死了,直到一条绿色长腿青蛙张开大口,黏糊糊的球根状脚趾伸向男孩的手腕。小男孩甩开那只青蛙。青蛙们互相碰撞,扭动着,摇摆着,两条前腿不停地在空中蹬着。梅里姆伸出手去安抚它们。青蛙湿黏的皮肤让她想起小时候,她在水泵旁抓住的一只胖乎乎的树蛙。她把它贴在脸上,感受它皮肤上冰凉的露珠。

她左臂搭着床单,走到阳光下,眨着眼睛,拿出塞在胸衣里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洗衣服的时候,她总是摘下眼镜。因为镜片上会结一层雾,让她更难看清自己在做什么。

她朝那个小伙子皱了皱眉头。“别那么残忍,孩子。如果有人把你这样吊起来你会怎么想?”

梅里姆绵软的指尖按住脸颊,知道手上的皮肤被水浸泡得很白。她用牙齿咬着已经麻木的皮肤,轻轻啃着。

他连忙从她身边躲开,好像她要跟他动手似的。他低下头表示歉意,指着吉米说:“他爱吃这玩意儿。”

梅里姆把另一块床单浸入水中,用洗衣棍搅动着。她旋转、揉搓、拧干,然后撩起围裙,擦了擦脸、脖子和耳朵后面。汗流浃背,热气蒸腾,令人窒息。凝结的水滴顺着墙壁流下来。她闭上眼睛,想象昆贝恩[1]冬天的早晨。那里空气凛冽,沁人肺腑,草地上的霜在脚下嘎吱作响。记得有一次,“邦尼”——母亲以拿破仑的名字命名的西班牙猎犬,对着那碗夜里结了冰的水困惑不解时,他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梅里姆回过头,朝店里瞥了一眼。她永远不会理解中国佬这种生活方式。“是的,也许是这样,但你还是不必这么残忍。”她朝男孩摇了摇头,嘴角微微翘起,但并非微笑,然后走到炽热的阳光下。她急着回家。远离这该死的酷热,远离在泥土路上大摇大摆走着的脏兮兮的矿工。

她的腋窝已经湿乎乎的。尽管还不到炎热的夏季,热浪却席卷了梅敦,就连她那昏暗的铁皮屋顶洗衣房也热得透不过气来。幸运的是,他们从玛姬·吉尔胡里手里租到了这所房子。另外两个房间甚至还有木地板,而不是像镇上大多数房子一样只有泥地板。人们都说玛姬有点石成金的本领,但玛姬的生意是女孩儿而不是黄金。

梅里姆只走了几步就意识到,她之所以敢对那个男孩发火是因为他年纪小,很容易被吓到。因为她生库珀太太的气,因为想起家人就心烦意乱。他们都不愿意理她。她紧紧抿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回过头,看到男孩没有穿鞋,两只赤脚黑黢黢的,像被烟火熏过。满头黑发像羊毛一样纠结在头皮之上。她想起刚才踢狗的那个男人。心里想,如果拿青蛙的人是他,她会怎么做。倘若那个家伙在头顶挥舞那串青蛙,她敢表示反对吗?回想起他粗壮的胳膊和阴沉的脸,她觉得自己不敢。

洗衣盆里的水是灰色的。梅里姆的手指划过长凳,拿起肥皂,浸入水中,在双手之间搓出一团团泡沫,然后放回原处。

也许她应该回去,说几句好听的话,安慰安慰那个男孩。但是,举目四顾,他已经跑到商店那边,不见踪影了。她穿过马路,走进了她经常光顾的肉铺。三扇牛肉整整齐齐挂在店铺前面,就像飘扬的彩旗。肉铺老板的儿子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不停地挥舞着,驱赶围着牛肉嗡嗡嘤嘤飞来飞去的苍蝇。她准备买几块牛排,然后绕道回家,好避开那个卖袋鼠肉的、汗毛很重的家伙。

梅里姆把湿床单从洗衣盆里拿出来,放到一个空盆里,水溅到“叮当”身上。“叮当”是他们搬进这幢房子时就有的黑色杂种狗。它蹒跚而行的时候,梅里姆脸上露出微笑。她一节一节,把水从亚麻布床单上拧出来,把较干的部分耷拉在洗衣盆的一侧,在工作台上铺开。一次又一次地拧床单时,她肩膀绷紧,下巴也绷紧,直到水一滴滴流下来。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想起索菲答应过她,下一次送货员来镇上时,给她带个绞水机。当然不会太快。

[1]  昆贝恩(Queanbeyan):澳大利亚南部高地附近新南威尔士东南部澳大利亚首都直辖区。Quinbean是土著语,意思是“清澈的水”。

对祖母来说,每个星期一都是她所谓的“洗衣日”。但是对梅里姆而言,大多数日子都是“洗衣日”。索菲终于设法入睡时,喜欢干净的床单。

[2]  中国佬(Chink):对中国人的蔑称。

梅里姆从热水中拖出床单时,手臂后面的肌肉一阵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