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想是天主、基督或圣母显灵了,把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让我躲过了枪弹。”烟火匠说,“这一次我糊涂了,什么都不明白了。在贝罗山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很明白,白天、黑夜都清清楚楚。可是我们向贝阿迪托和那些无辜的人开枪后,我就糊涂了,什么也弄不明白了。”
“有时怎样?”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追问道。
烟火匠叹息一声,不再说话,也像矮子和其他人那样静静地听萨德林哈姐妹哭那些死于无辜的人——死于甲贡索人出于好心而射出的子弹。
他停住不讲了。矮子发觉萨德林哈姐妹一齐哭起来,一个失声痛哭,另一个抽泣呜咽。
“也许天主希望那些人作为殉道者升入天国。”烟火匠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知道对不对,”烟火匠说,“这件事使我很难过。‘劝世者’会同意这样做吗?我后半辈子都会想着这件事。我总会想,跟随‘劝世者’十年之后会不会因为最后这件事犯下罪过而下地狱。有时……”
矮子想:“我出汗了,或者是在流血?”他想:“我大概要死了。”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的前额滚下来,流过眉毛和睫毛,迫使他闭上眼睛。然而尽管他汗流满面,心里还是觉得冰凉。胡莱玛不停地为他擦去汗水。
“他做得很对,”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赶忙说,“让那些人死掉是出于好心,免得像帕杰乌那样被敌人凌辱。我要是在场,也会开枪。”
“后来怎么样了?”矮子听到近视记者在问,“后来您、若安·阿巴德,还有其他人……”
烟火匠说:“若安·阿巴德首先开了枪。我、彼得劳、若安·格兰德和华金神父也都开了枪。”矮子此时发觉烟火匠一向平静的嗓音颤抖起来,“我们做得不对吗?安东尼奥·比拉诺瓦,我做错了吗?若安·阿巴德让我们开枪,他做得不对吗?”
众人静静地等待着,已经停止哭泣的萨德林哈姐妹突然听到再提起此事,不禁又哭了起来。
“问题是敌人不仅会背信弃义地杀掉他们——当然也会把我们斩尽杀绝——而且会像侮辱帕杰乌那样糟蹋他们。正因为他们是无辜的,我们才不能让敌人杀害他们、侮辱他们。”若安·阿巴德一边提高嗓门,一边装填子弹,随即瞄准那些已穿过街道、渐渐远去的人。
“没有后来,”烟火匠说,“敌人最初以为我们是向他们开枪,后来看到我们把他们马上到手的猎物抢走了,就气得发了疯。”停顿片刻,他声音发颤地说:“敌人叫嚷着:‘背信弃义!’说我们破坏了停战,要我们承担一切后果。接着,敌人就漫山遍野地向我们扑过来。他们真是成千上万啊!算我有幸。”
烟火匠继续讲道:“我们给若安·阿巴德说明了当时的情况。若安·格兰德难过地哭起来,他说他有责任。这时,彼得劳、华金神父和其他人也跑了过来。众人七嘴八舌一讲,若安·阿巴德就明白了。”
“有幸?”安东尼奥·比拉诺瓦问道。
“站住!站住!”若安·阿巴德生气地瞪大眼睛,连连招手,想拦回去投降的人,“你们发疯了?站住!站住!”
矮子已经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烟火匠有幸再次对准手持刀枪、火把的大批官军射击,有幸不必为使无辜者免于敌人的侮辱而向自己人开枪。矮子明白烟火匠的意思,在高烧和寒战同时袭来的情况下,他定睛望着烟火匠。矮子仿佛看到那些出于好心而向同胞开枪、已经精疲力竭的甲贡索人摩擦着长满老茧、烧伤的双手准备射击。由于眼前又有了明确无误的射击目标,他们感到欣喜和激动。矮子仿佛看到敌人那股疯狂的劲头,他们一边前进,一边将未被杀的杀尽,将未被烧的烧光。
矮子感到全身的骨头都快冻酥,前额却在发烧。他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这样一幅情景:那位从前的强盗肩扛步枪、腰挎大刀,胸前披挂着子弹带,神色坚毅,高大灵活的身躯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脸上毫无倦意。他望着那些妇女、孩子、老人、伤病员排成奇形怪状的队伍,高举双手向政府军阵地走去,以求死里逃生。矮子并非在想象,而是在马戏班全盛时期曾见过若安·阿巴德那副容光焕发的神采。他可以想象,若安·阿巴德会是怎样一副惊愕、愤怒的表情。
“可我相信,即使在那种时候,若安·阿巴德也不会哭。”萨德林哈姐妹中的一个说道,矮子听不出这是奥诺里奥还是安东尼奥的老婆,“我能想象若安·格兰德和华金神父会因为对自己人开枪而痛哭,可是若安·阿巴德呢?难道他也哭了?”
“也许,”烟火匠说,“若安·阿巴德大概敢去拦。”
“大概也哭了,”烟火匠低声说,“尽管我没看见。”
“可是若安·阿巴德敢。”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喃喃自语道。
“谁也没见若安·阿巴德哭过。”还是那个萨德林哈说道。
“谁也不敢上前,”烟火匠说,“因为他是贝阿迪托,是‘虔诚的小信徒’啊!他不是你我这样的普通人,而是从最开始就追随‘劝世者’的人。他是‘虔诚的小信徒’。你能说他没有得到天主的启示?你敢说他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连若安·格兰德都不敢去拦,我也不敢,其他人也不敢。”
“你从来不喜欢他。”安东尼奥·比拉诺瓦神情沮丧地说道。这时矮子才知道说话的女人是安东尼娅。
“难道没有人上前阻拦他们?”安东尼奥·比拉诺瓦问道。
“是的,”那女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点头道,“从今以后,我更加讨厌他。现在我知道他这个人完了,他不是若安·阿巴德,而是若安·撒旦。他是为杀人而杀人,为抢劫而抢劫,以别人受苦为乐。”
“他不在,”烟火匠解释说,“贝阿迪托是从圣母教堂街的工事回贝罗山的,而若安·阿巴德当时在圣埃洛伊。他知道情况后,已经耽搁了,没能赶回去。他在加固阵地,因为那里是最薄弱的环节。等他回去时,人们已经跟在贝阿迪托后面出发了,妇女、孩子、老人、伤病员,拖拖拉拉地走了一大串。”
一阵难堪的沉寂。矮子觉得近视记者害怕得发抖,仿佛在紧张地等待着什么。
“若安·阿巴德的意思呢?”安东尼奥·比拉诺瓦问道。
“我希望以后你再也别说这种话了,”安东尼奥·比拉诺瓦一字一板地低声说,“你和我是多年的结发夫妻,咱俩一向同甘苦,共患难。可是假若我再听见你说这种话,那就一刀两断,一切全完。”
“贝阿迪托说,这是‘劝世者’通过他的口传达的话,”烟火匠继续讲道,“他说是‘劝世者’给了他启示,是‘劝世者’指示他要拯救无辜的人。”
矮子浑身直抖,满脸淌汗,一秒一秒地捱着,等待着什么。
“不包括你,”贝阿迪托用总是祈祷的语气说,“我指的是那些老弱病妇、无辜的人。让他们得救吧!你无权替他们作出决定。假如你不让他们得救,等于把他们杀死。那么你就要承担罪责,你的双手就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若安·格兰德,让无辜的人去死是违背天意的,因为他们没有自卫的能力。”
“我向基督发誓,以后再也不说了。”安东尼娅·萨德林哈喃喃地说。
“贝阿迪托,贝阿迪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若安·格兰德吼道,“你知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吗?你打算让我们放下武器举起双手去向敌人投降吗?贝阿迪托,这是你的心里话吗?”
“我看见若安·阿巴德哭过。”矮子这时开口道,他的牙齿格格打战,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断断续续,把面孔紧贴在胡莱玛的胸脯上,“你们不记得了吗?我不是给你们讲过吗?若安·阿巴德听恶魔罗伯特归顺天主的故事时曾经哭过。”
矮子听见烟火匠叹了一口气,还听见比拉诺瓦兄弟二人中有一个长叹了一声,萨德林哈姐妹中有一个在呜咽。奇怪的是,比拉诺瓦家的两个女人——矮子时常将她们混淆起来——从不同时哭泣,总是一个先哭,另一个后哭。在贝罗山避难期间,矮子从来没有听她俩哭过,可是就在这天下午,当烟火匠回答比拉诺瓦的问题时,她俩一齐哭起来。矮子浑身颤抖得厉害,胡莱玛用胳膊紧搂着他的肩膀,使劲揉擦着他的前胸、后背。是什么使他如此颤抖不止?是北方的寒冷空气?是饥饿、生病还是烟火匠讲的事情?
“罗伯特是王子。出生的时候,他母亲的头发全变白了,”若安·阿巴德想起了故事的开头,“如果魔鬼投胎也可以叫做显灵,那么罗伯特就是这么生下来的。为了让罗伯特能顺利出生,他母亲还许过愿。这是不是故事的开头?”
“政府军叫我们排成一路纵队出去,不许携带任何武器,双手要举过头顶。”烟火匠讲述道,众人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在讲什么荒诞离奇故事或醉鬼的胡言乱语,“说会把我们看作战俘,因此不杀我们。”
“不对。”矮子自信地反驳,因为这个故事他已经讲了大半辈子,已经记不清是在何时何地学会的了。他走乡串村时把这个故事讲过千百次,每讲一次,或增或减,或添枝加叶,或悲上加悲,或使它更生动,或让它更曲折,一句话,全看当时听众的情绪而定。若安·阿巴德想替矮子开个头都不行。
“他们接受条件了,”贝阿迪托说,“你们可以去投降。”
“他母亲当时已经上了年纪,再也不能生育。为了罗伯特能够顺利出生,她的确到处许愿。可他不是王子,而是公爵的儿子。”
矮子极力想象那幅情景:贝阿迪托瘦削苍白的面孔上,两眼放出炽热、激动的目光。他打着白旗回到狭窄的街垒,周围全是死尸、受伤的战士、烧焦的废墟和成群结队的老鼠。据烟火匠说,那些老鼠突然间从四面八方蹿出,疯狂地扑向阵地上的死尸。
“是诺曼底大公的,”若安·阿巴德点头道,“你讲下去。”
“可能吧。”烟火匠说道。
“他听着恶魔罗伯特的故事哭了?”矮子听到一个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问道,那声音很熟悉,总是胆战心惊的,可又好奇、好问、可笑。
“可是贝阿迪托为什么又返回来?”片刻后,安东尼奥·比拉诺瓦又问道。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他提出的。自从认出烟火匠并和他拥抱后,整个下午和晚上,他都在不停地发问:“莫非贝阿迪托领悟了天主的启示?”
若安·阿巴德的确哭过。当矮子讲到某个地方,大概是罗伯特搞大屠杀、大破坏的时候,或是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无形力量控制、驱使的时候,或是将长刀捅进孕妇的腹部、砍掉婴儿的头颅(矮子解释说,这证明罗伯特是南方人而不是北方人)、殴打农夫、烧毁有人睡觉的茅屋的时候,矮子发现若安·阿巴德的眼睛里闪着泪花,面颊红润,嘴角颤动,胸部起伏。他一时吓呆了,不知所措,停下不讲了(他什么地方讲错了?漏掉了什么情节?)。他焦急地望着卡塔利娜那张瘦削的面孔,她在圣婴基督街的小房子里似乎不占什么空间,是若安·阿巴德把矮子带到这里来的。卡塔利娜示意他讲下去,但是街道司令拦住了他:
尽管没有火堆,而且洞口被从附近挖来的灌木和整株仙人掌遮蔽着,金黄的月光和灿烂的星光——矮子猜想是这两个光源——依然照到他们的藏身之处,使矮子能够看清烟火匠的轮廓:扁平的鼻梁、布满疤痕的前额和下颏。矮子清楚地记得烟火匠是甲贡索人,在卡努杜斯见过他制造烟火,用来在宗教游行的夜里燃放,把天空变得像阿拉伯建筑那样灿烂辉煌。矮子记得烟火匠那双被火药烫伤的双手和臂上的伤疤,记得战争开始时烟火匠如何全力以赴地制造甲贡索人从阵地上投向敌人的炸药包。那天下午,矮子第一个发现有人把脑袋伸进洞口,并及时说出那是烟火匠,避免了比拉诺瓦兄弟的枪击。
“罗伯特干的事是他自己的过错吗?”他的脸色变了,“犯下那么多滔天大罪是他造成的吗?他能做别的事吗?他不是在偿还母亲的债务吗?天主应该向谁讨还血债?是向他还是向公爵夫人?”他神情恼怒、目光凶狠地盯着矮子问:“你说,你说!”
“肯定是这样,”烟火匠安东尼奥说,“神父明白自己做的一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矮子颤抖着,“故事里没讲这个。这不是我的错,你别问我,我不过是个说书的。”
“‘劝世者’会向天主说明华金神父为什么要手持刀枪,”萨德林哈姐妹中的一个说道,“天主会饶恕他。”
“他不会把你怎么样,”那幽灵般的瘦女人低声道,“往下讲。”
“敌人没有烧死他,也没斩首示众。”烟火匠安东尼奥语气平静地回答,总算能给大家讲点消息,似乎感到很得意,“神父是在圣埃洛伊的工事里被枪弹打死的,当时我离他不远。为了减少那些垂死挣扎的人的痛苦,神父就好心地给他们补上一枪。木匠师傅塞拉菲拉说,神父大概不忍心看着那些人受罪。他不是甲贡索人,是神父,对吗?天主对拿刀枪的神父也许会有不好的看法。”
矮子继续讲下去,望着卡塔利娜用裙边为若安·阿巴德擦眼泪,望着她依偎在他的脚下,用双手搂住他的小腿,将面颊贴在他的膝盖上,大概想让若安·阿巴德感到有人在陪伴他。若安·阿巴德没再哭,一动不动,也没再打断他,一直让他讲到故事的结尾:罗伯特成了圣徒,当上广行善事的隐士,发现自己是法国十二名门贵族之一诺曼底大公之子,最后戴上受之无愧的王冠。矮子记得那天下午——或许是晚上——当他讲完,若安·阿巴德一再表示感谢。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政府军围攻之前的贝罗山上那段好光景还是后来死亡、饥饿、破坏和恐惧的时候?
“华金神父后来怎么样了?”矮子听见近视记者这样问道,“敌人把他也……”
“胡莱玛,是那个时候吗?”矮子急切地问道,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焦急地确认那个时间,“近视眼,近视眼,那是在演出的开始还是结束?”
矮子紧靠着胡莱玛缩成一团,因为他冻得浑身发抖。他们几个躲在一个山洞里,这原是牧羊人过夜的地方,位于从米兰德拉通往吉金盖的一条岔道上。离山洞不远处,以前有座小茅屋,后来被战火吞噬。他们在山洞里藏了十二天,跑到洞外去挖野菜、草根和一切可以咀嚼的东西,到附近的池塘去汲水。由于整个地区都有撤回盖伊马达斯的小股或大队政府军,所以他们决定暂时在山洞里躲避。夜里,山上气温急剧下降。因为害怕招来巡逻兵,比拉诺瓦兄弟不让生火,矮子冷得要死。三人中,矮子最怕冷,因为他又小又瘦。于是近视记者和胡莱玛让矮子睡中间,他们从两侧温暖着他。然而尽管如此,矮子还是非常害怕夜晚到来,因为虽然有朋友们的温暖,他还是上牙打下牙,冻得透心凉。这时他正坐在近视记者和胡莱玛中间听烟火匠讲着,一面不时地用短粗的小手示意二人再挤紧些。
“他怎么了?”矮子听到萨德林哈姐妹中的一个问。
“他看到无辜的人被杀死,心里非常难过,”烟火匠回答说,“他们是些老弱病残。贝阿迪托同政府军谈判,要求让他们撤离贝罗山。这事他没和若安·阿巴德、彼得劳及若安·格兰德商量,因为他们三位当时在圣埃洛伊和圣马尔蒂尔。于是他举起白旗,经过圣母教堂街,向敌人阵地走去。敌人放他过去了。我们原以为敌人会把他杀掉,再像帕杰乌那样把他送回来:没眼睛、没舌头、没耳朵。可是贝阿迪托打着白旗回来了。当时我们已经封锁了圣埃洛伊、圣婴耶稣和圣母教堂等街道,也把大火扑灭了。贝阿迪托去了两三个小时后回来了。这段时间里,敌人没有进攻,因为是休战。华金神父是这么解释的。”
“他在发烧。”胡莱玛紧搂着他回答说。
“贝阿迪托为什么要那样干?”奥诺里奥·比拉诺瓦问道。
“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矮子还在问。
“是这个意思,”烟火匠回答说,“竿子上挑起一块白布,就是休战的意思。您离开那里时没看见,我也没看见,可是有很多人看见了。我是在您回来以后看见的,那时贝阿迪托仍举着那块白布。”
“他在说胡话。”矮子听见近视记者说道,一面感到有人在抚摩自己的脑门、头顶和脊背。
“休战了?”安东尼奥·比拉诺瓦问。
矮子听见近视记者开始打喷嚏,一次、两次、三次,像每次有什么使他吃惊、开心或害怕时那样。现在他可以打喷嚏了,然而他们逃出来的那天夜里不行。那天夜里,只要打一个喷嚏,就可能使大家送命。矮子想起有一次在村里演出,近视记者不停地打喷嚏,多达上百次,好像小丑节目里大胡子女人放的屁一样多,那音量和调门时高时低,时长时短,逗得他像观众那样大笑。可是现在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当利昂·德·纳图巴向火堆走去时,老女人听见他在用尽平生力气唱一段她从未听过的祷文,其中有一位圣女的名字,她从未听过,利昂重复了许多次:阿尔梅娅。
“他睡着了,”矮子听见胡莱玛在说话,她把记者的脑袋放在自己的双腿之间,“明天他就好了。”
“好吧,老妈妈。”利昂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跟前说道。他直立起身体,接过那老女人放在裙上、紧抱在怀中的襁褓。他用两条腿支撑着身体,弯着腰,一面喘着气一面急切地说道:“我把他带走,我给他作伴。我等了这场大火二十年,老妈妈。”
矮子没有入睡。在漆黑的山洞里,他那瑟缩的身体处于时冷时热的昏昏然状态,耳朵依然倾听着烟火匠的故事。他无需听这个从废墟和死尸堆中逃出来的人讲述,便可再现他早已亲身经历过的世界末日。尽管他感到浑身难受,时冷时热,身边的人仿佛离得很远在说话,尽管在这腹地之夜,在这个卡努杜斯和甲贡索人已不复存在的世界上,在这个官兵即将凯旋复命、大地又将变得孤独、凄凉的时候,矮子还是对烟火匠讲的故事十分感兴趣,颇为惊奇,并且留下了深刻印象。
利昂转过身,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好似瘦骨嶙峋的幽灵,皮肤已皱成一团,目光和声音都很凄惨。“利昂,把这孩子扔进火堆吧,”她恳求道,“我弄不动他,可是你行。别让老鼠把他吃了。它们也会把我吃掉的。”利昂顺着那衰老女人的目光望去,就在她身边,在一具被火光照得发红的尸体上,看到了那盛宴:一群老鼠,大概有几十只,在那具已无法辨认的尸体的面部和腹部蹿来蹿去。“这场大火把它们赶出了洞,要么是因为魔鬼打赢了这场战争,”老女人一字一顿地喘息着说,“别让老鼠把他吃掉,他还是个孩子。亲爱的利昂,把他扔进火堆里吧,看在好耶稣的面上。”利昂仍在观看着那场盛宴:脸部已被啃光,正在腹部和臀部努力加餐。
“可以说,你是死里逃生。”矮子听到奥诺里奥说道。这位比拉诺瓦少言寡语,可说出话来很像他哥哥。
“利昂,利昂!”
“可以这么说,”烟火匠答道,“不过我并没有死,也没被子弹打中。我不清楚。我身上没有血,也许有些石块落到了我的头上,可我一点都不疼。”
利昂喝了几口,说道:“赞美‘劝世者’好耶稣。”随后便跟上那小鬼出了茅屋。到了外面,利昂发觉到处在燃烧,男女老少都在用土扑灭火焰。圣彼得和马尔蒂尔街上的瓦砾废墟少一些,屋顶站着三五成群的人。几个妇女叫住他并示意他停步。人们几次问他是否见到天使、“劝世者”升天时他是否在场。他没有停步也没有回答,仍然非常吃力地向前爬行。他感到浑身疼痛,几乎难以把手撑在地面上。他向那小鬼连连喊叫,求他别走那么快,他实在跟不上。就在利昂又一次喊叫时,那小鬼忽然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利昂急忙爬过去,没有拉那小家伙,因为孩子的眼窝里流出鲜血和白浆样的东西,大概是脑浆或骨髓。他顾不上察看子弹是从什么方向射来的,便毫不犹豫地奔跑起来,一心想着:“玛丽亚·瓜德拉多,我要见到你,我要跟你死在一块。”他越是向前走,迎面扑来的硝烟和火焰越是浓烈。突然,他发现过不去了:马尔蒂尔街被一堵噼啪作响的火墙截断。他气喘吁吁地停下,感到大火烧烤着面颊。
“你当时昏过去了,”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说,“和在贝罗山昏过去的人一样,他们以为你死了,这就救了你的命。”
“带他去吧,”烟火匠说,“告诉若安·阿巴德,眼下这里平安无事。快去快回,我这里需要你。”说罢,他把水壶分给众人,将自己那一份递给利昂说:“先喝几口再走。”
“是救了我的命,”烟火匠重复道,“可也不完全如此,因为当我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死尸当中的时候,看见敌人正用刺刀捅死或开枪打死还在地上动弹的人。从我身边过去了许多人,可没有人弯腰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死了。”
“带我去找玛丽亚·瓜德拉多,求求你。”利昂尖声叫道。他拉住小鬼的手,双脚跳跃着。那孩子迟疑不决地瞅着烟火匠,不知如何是好。
“也就是说,整整一天你都在装死。”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说。
“贝阿迪托打着白旗到狗子兵那边去了。”小鬼若有所思地对烟火匠说。
“我听见敌人过来过去,杀死受伤的人,用刀捅死俘虏,炸毁房屋,”烟火匠说,“这还不是最坏的。最可恶的是那些野狗、老鼠和兀鹫,它们在吃死尸。我听见它们撕咬、啄食的声音,这些动物很清楚什么是死物,什么是活物,它们是不会受骗的。兀鹫和老鼠不吃活物,我最怕野狗。真是奇迹,野狗没来碰我。”
“请带我去找她。”利昂用焦虑、乞求的口气说道。
“算你运气,”安东尼奥·比拉诺瓦说,“以后打算怎么办?”
“她在圣埃洛伊,在战壕里,”小鬼口气笃定地说,“她在到处打听你。”
“回米兰德拉,”烟火匠说,“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在那里学会了造烟火的手艺。现在还说不清,也许回去吧。你们几位呢?”
“你是说玛丽亚·瓜德拉多?你看见她了?”
“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从前的商人说,“我们可能去阿萨雷,因为我们是从那里来的,从那里开始了现在这样的生活。当时是为了逃避天灾人祸,那是另一种天灾人祸。今天的这一切是从那里开始的,也许还要回到那里去结束。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有什么打算?”
说话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鬼,身上只剩一层皮包骨,穿一条破烂短裤,边说话边走进房间。几个甲贡索人把他背着的水壶和子弹带摘下来。利昂上前抓住他一只胳臂。
“可能吧。”烟火匠安东尼奥说道。
“利昂,‘世人之母’在到处找你。”有人告诉他,似乎有意回答了他心中的疑问。
虽然有人告诉巴伊亚州的警察大队长吉拉尔多·马塞多上校,假如他愿意在平托·索萨上尉把“劝世者”的头颅送往巴伊亚州府前想看上一眼,请他赶快去奥斯卡将军的指挥部,可这位上校仍未放弃战争结束后一直纠缠着他的念头:究竟谁看见“劝世者”了?他到底在什么地方?营级以上军官(下级军官享受不到这一特权)都去看“劝世者”的脑袋,此人杀了那么多人,置那么多人于死地,可是几乎所有的证人都说没有任何人看见“劝世者”亲自拿过刀枪。再说,马塞多上校也没把那颗脑袋看成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由于腐烂,它被装进了石灰口袋,只露出几绺灰白的头发。上校只是出于礼节,才勉强在奥斯卡将军的茅屋里露了面。他与其他留在那里的军官迥然不同——他们互相庆贺战争的结束,准备回到各自的城市与家人团聚,制订未来的计划。上校只瞥一眼那几绺灰发便悄然退场,回到废墟上摆着的死尸中间去了。
利昂没有回答她的问话。他仿佛看到、听到巍峨群山纷纷倾倒,身穿军服、佩戴袖标的士兵暴雨般扑向伤病员,扑向老弱妇幼;圣诗班的信女们痛苦地望着骨折筋断、血肉模糊的玛丽亚·瓜德拉多。
上校已经不想“劝世者”了,也不去想留在指挥部里的那些军官,再说他一向自认为与他们不同。自从他率领巴伊亚州警察大队来到卡努杜斯山区,总是对那些军官的高傲态度采取以牙还牙的办法。他知道自己有绰号,知道人们在背后怎样称呼自己:捕盗能手。他觉得无所谓。他为自己在过去三十年中一次次歼灭巴伊亚州土地上匪帮的成就而感到骄傲,为自己作为出生于穆隆格(没有任何一个军官能在地图上找到穆隆格)的卑微印欧混血种人能够晋升到上校军衔而感到自豪。他是靠着拼命精神,靠着与等级制度的抗衡才取得的。
“‘劝世者’真的上天了吗?”一个女人打断了他们,瞪大眼睛开口问道。
但是,下述情况对他的部下至关重要。对四个月来出于对他个人的忠诚而前来与“劝世者”作战的巴伊亚州警察来说(上校和他们谈过,州长要求他和警察部队必须出于自愿去卡努杜斯打仗,为的是拆穿其他州县说本州居民对甲贡索人软弱无能、无动于衷甚至同情纵容、狼狈为奸的流言蜚语,以便向联邦政府和整个巴西表明他们巴伊亚人同全国人民一样,为了保卫共和国,准备付出任何牺牲,自从加入讨伐大军,不得不忍受歧视与侮辱),对他的部下来说至关重要。他们不会像上校那样克制,而是针锋相对、以牙还牙。四个月来,他们多次与其他团队的士兵发生冲突。最使上校恼火的是,连指挥部也看不起他们。在大小战斗中,巴伊亚州警察大队总是被排除在外,或被部署在后方阵地,似乎指挥部相信那些污蔑,相信巴伊亚人是卑鄙的复辟派,是无耻的同谋者。
“就在你睡觉的时候,敌人的炮弹打中了它,”烟火匠回答道,口气平静得像谈天说地,“钟楼倒了,屋顶塌了。声音大极了,可能会传到特拉波波和本登戈,却没有让你醒过来,利昂。”
废墟堆上臭气冲天,上校不得不掏出手帕捂住鼻孔。尽管许多地方的大火都熄灭了,空气中仍充满着烟尘、火星和灰烬。上校一边用红肿的眼睛仔细察看,一边用脚踢开死尸,为的是看看面孔。大多数尸体已被烧焦,有的虽然没有面目全非,但也无法辨认。再说,即使保存完好,他又怎能认得出?难道他曾见过“劝世者”?他所掌握的对此人的描述是不充分的。这真是个愚蠢的举动。他想:“真是愚蠢至极。”然而那潜在的本能胜过了理智。过去,那种本能给他帮了许多忙:突如其来的预感曾使他催促车夫莫名其妙地跑上两三天到某个村庄去,果然出乎意料地当场抓住了几周乃至几个月未曾追到的匪帮。眼下也是这样。马塞多上校在尸体堆中继续翻寻着,一只手用手帕捂住鼻子和嘴巴,另一只手驱赶着一团团苍蝇,有时还要踢腿跺脚地赶跑抓爬到腿上的老鼠。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有一种预感违反逻辑地告诉他,一旦遇到若安·阿巴德的脸孔、身躯或哪怕几块骨头,他一定能够认出。
“这么说,敌人已经占了基督圣堂?”利昂终于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上校阁下。”他的副官也用手帕捂着鼻孔跑来了。
利昂这时很容易在脑海里画出一幅地图:圣彼得、马尔蒂尔、圣埃洛伊和圣婴基督狭窄的街道,构成连原来十分之一都不到的地盘。
“找到他了?”马塞多上校兴冲冲地问。
“我们在这里把他们挡住了,”烟火匠终于开口,语气平和,毫无惊慌之色,“可是敌人从圣母教堂、公墓和圣伊内斯大街过去了。他们的人太多了。若安·阿巴德打算在圣婴基督和圣埃洛伊各筑一道街垒,防止敌人从背后包抄我们。”
“还没有,阁下。奥斯卡将军命令离开这里,因为工兵要开始摧毁性的破坏了。”
“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卡努杜斯怎么样了?”利昂问道,但是烟火匠没有吭声。这里没有礼花,只有笼罩全镇的硝烟。甲贡索人之间没有交谈,他们在检查枪支、装填弹药、轮流监视敌人的动静。烟火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默不作声?利昂用肘部和膝盖爬到烟火匠身旁,拉拉他的双腿。烟火匠蹲在那里,在装填子弹。
“摧毁性的?”上校向周围扫了一眼,怏怏不快地说,“还有什么要摧毁的?”
忽然,拉着他的那只手松开了,他立刻瘫在地上,觉得脑袋要裂开,心脏要爆炸,血管要迸裂,那被损坏的身体要散架了。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渐渐恢复了平静,空气似乎也多了些,不那么憋气了。这时他听到喊声和枪声,意识到四周的人在忙碌着什么。利昂揉揉眼睛,擦去眼眵,这才发觉自己待在一间住房里——不是地道里,而是地面上。周围有甲贡索人和将婴儿放在裙子上席地而坐的女人。利昂认出了那个制作烟火的人:烟火匠安东尼奥。
“将军说要全部夷为平地,”索阿雷斯上尉说,“他已经下令对残存的墙壁实行爆破。”
又一股浓烟扑来,利昂合上眼睛,弯下身体,极力在稀薄的空气中挣扎。由于得不到新鲜空气,他觉得肺部在膨胀,似乎要爆炸。他想,最后的时刻来到了,但他是不能升天的,因为即使在此时此刻,他也不相信天堂和上帝的存在。利昂在昏迷中听到甲贡索人一面咳嗽一面争论,最后决定撤离此地,因为大火已延伸到这所房屋。“利昂,咱们走吧,”他听见有人说,“利昂,忍着点。”他这时已经睁不开双眼,于是伸出手臂。他觉得人们拉住他的双手,拖拉着他往前走。这令人窒息、往墙壁和木桩上撞来撞去的盲目转移要经历多少时间?人们拖着他在地上颠簸,东绕西拐,沿着狭窄弯曲的地道向前走着,时而帮他从住宅内的地道口上来、下去,不停地走着,走着。也许过了好多分钟,也许过了好多个小时,但在整个转移途中,他的大脑一刻不停地重温着纷繁往事,再现着众多形象,极力支撑着那弱小的身躯,坚持下去,至少坚持到地道出口。使利昂吃惊的是,他的身体竟然能够听从使唤,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被拖成碎片。
“真是浪费!”上校嘟囔一声。手帕下面,他的嘴半张着,像往常思考问题时那样舔着那颗金牙,沉郁地望着大片的废墟和腐臭的尸骸,最后终于耸耸肩膀说:“我们只好就这样走了,连他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他上天了,”利昂边咳嗽边说道,“天使把他接走了。”
上校和副官不放松地捂着鼻子回营地去了。在他们身后,顷刻间响起了爆破声。
浓烟滚滚而来,利昂开始咳嗽,这时他那敏捷的、善于思考而富有创造性的大脑想起了“劝世者”的一次谈话。他当时是这样记录的(圣堂记录本将被烧成灰烬):“未来有三次天火。前三次我会把它们扑灭,而第四次要听从基督耶稣的安排。”利昂感到窒息,大声叫道:“这就是第四次,那最后一次大火吗?”这时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他:“利昂,‘劝世者’在哪儿?”这正是利昂预料之中的,他知道会有人敢于提出这个问题。浓烟中,他看到七八张充满期待的严肃面孔。
“阁下,我可以提个问题吗?”索阿雷斯上尉因为用手帕捂着嘴,鼻音很重。马塞多上校点头表示可以。“为什么若安·阿巴德的尸首对您这样重要?”
“利昂,敌人想熏死我们,”地道口上,一个甲贡索人镇静地说道,“他们拿着火把冲过来了。”
“说来话长,”上校呜呜噜噜地说道,同样鼻音很重,深色的细眼睛仍四处寻觅着,“故事好像是从我这里开始的。至少人们是这样传说的。大约在三十年以前,我杀死了若安·阿巴德的父亲,他是库斯迪亚的配种员。据说他是为了报杀父之仇才当强盗的。后来,啊……你今年多大了?”他扭身望望副官,突然感到自己老了。
那是街对面的住房,几间房同时在燃烧。人们听到从熊熊烈火中传出呐喊和呼叫声,浓烟呛得利昂几乎喘不过气。
“二十二岁,阁下。”
“那边还有若安·阿巴德的房子。”名叫萨路斯蒂亚诺的补充道。
“所以你不知道若安·阿巴德是个什么样的人。”上校低声道。
“萨路斯蒂亚诺,敌人放火点着了你的房子。”有个女人说。
“他是卡努杜斯的军事首脑,是个极其凶狠的家伙。”索阿雷斯上尉回答说。
“咱们等他们走近些再动手干掉他们,这样就一个也跑不掉。”一个甲贡索人边擦枪边说道。
“是个极其凶狠的家伙,”上校点头道,“是巴伊亚州最残暴的人。他总是从我手里溜掉。我追捕他十年了,有几次差一点就逮住了,可还是被他跑掉了。据说,他订过盟约,人们都叫他撒旦。”
利昂一面回答六七个战士的问题,一面讲述自己在教堂前的广场上与来此途中的所见所闻。战士们围在屋内的一眼井边,个个的脸上黑糊糊的,面颊上淌着汗水;有的还缠着绷带,认不出谁是谁。利昂忽然发现这口井原来是地道出口。一个小鬼从他脚下冒出头说:“狗子们又来放火了,萨路斯蒂亚诺。”听利昂讲话的人立刻行动起来,将他丢在一旁。这时,利昂发现其中还有两个女人,也拿着步枪,眯起眼睛向街上瞄准。利昂跪在那里,像个求告苍天的圣像,隔着木桩看到手持火把的士兵身影又出现了,向屋顶上扔火把。“开火!”一个甲贡索人怒吼道。房间里立刻充满了硝烟,接着是一阵枪声,然后附近也响起了爆炸声。当硝烟变得稀薄时,两个小鬼跳出井口向街上爬去,找弹药和水壶去了。
“现在我明白您为什么想找到他了,”索阿雷斯上尉微微一笑道,“您想看看这一回他是不是又溜掉了。”
“利昂,利昂!”另一个小家伙在向他打手势,叫他跟上。利昂看见那小鬼在一扇半开的屋门里消失了,还看到另外两个小鬼拖着战利品朝相反的方向走了。这时利昂那瘦弱的身体才从恐惧和麻木中恢复过来,努力爬到屋门处。几只有力的臂膀在门槛处迎接着他。利昂觉得自己被举了起来,又被传给另外一些人。他被放到地上后,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水壶给他。”人们将水壶放到他那已出血的手掌上。他把水壶送到唇边,大大地喝下一口,那冰冷的液体滋润着他那如火烧似的内脏。一种神奇的滋味感动了他,使他不由得怀着感激的心情闭上了眼睛。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上校耸耸肩膀咕哝道,“也许因为又想起了青年时代。抓土匪比眼下这无聊的事好。”
但是利昂看到的是一个紧贴地面飞快爬行的身影,从一座住宅里像蚯蚓似的爬出来。当利昂认出是个小鬼时,竟然又爬出两个。三个小家伙在敌兵尸体上扒着、拉着,但并没有像利昂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剥光敌兵的衣服,而是摘下子弹带和军用水壶。其中一个小鬼耽搁在离利昂最近的一个士兵——他原以为是具死尸,实际上是受了重伤——那里,又捅了一刀。利昂看见那把刀有小鬼的胳膊那样长,小鬼举刀时相当吃力。
身后又响起一连串的爆炸声。马塞多上校看到从山坡到山顶,成千上万的人在观看卡努杜斯的颓垣断壁如何被炸平。他对此不感兴趣,不屑一顾,不停脚地向巴伊亚州警察大队的营地走去。营地设在法维拉山下,傍着瓦沙—巴里斯河阵地的后方。
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向政府军开枪的?甲贡索人在什么地方?利昂躲在那里窥探着,盯着倒下的士兵,目光从一个跳到另一个,希望有个尸体突然坐起,将自己杀死。
“真的,一个人尽管非常聪明,可有的事仍然弄不明白。”上校说道,吐出胸中由于寻尸而积下的臭气,“他们先是派人去数有多少间房屋,可那根本不是什么房子,只是一片废墟;随后又动手爆破土坯和石块。你知道丹塔斯·巴莱托上校为什么派人数房子吗?”
然而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孤独。就在他沿圣婴基督街的斜坡边爬边跳时,有人不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利昂,利昂,到这里来!”“注意隐蔽!利昂,弯下腰!”他们在什么地方叫喊?他一个人也没看见,继续在废墟、垃圾和死尸堆中爬行。几小时或几天前被打死的尸体散发出一阵阵恶臭,加上迎面扑来的火药味,呛得他眼泪直淌,呼吸困难。突然,政府军士兵出现了。敌人有六个,其中三人拿着缠麻的木把,先在一个煤油桶中蘸油,点燃后便扔向屋顶;其他三人从很近的地方向房屋射击。利昂距敌人不到十步,一看见士兵他就瘫软了,不知所措地呆望着,几乎成了傻人。这时周围响起了更加密集的枪声。利昂趴在地上,但是并没有闭眼,而是着迷地看着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狈不堪、望风而逃的狗子兵。子弹是从什么地方射出来的?有个狗子兵抱着脑袋一直滚到他身旁,停下不动时舌头伸到了外面。
巴莱托上校的部下在潮湿的瘴气中度过了整整一个上午,最后点清卡努杜斯共有五千二百间房子。
若安·格兰德放开利昂,随即消失在炮火连天的圣堂方向。没有那只铁手的提携,利昂蹲在地上,浑身散了架。但他只在那里待了一小会儿,把那仿佛错位的骨骼重新调整一番。经过天主卫队队长的这番提拉,利昂身上似乎又增加了新的活力,在通向大广场的瓦砾堆间奔跑起来。这原本是唯一一条名副其实、宽敞笔直的大街,现在同其他街道一样,到处堆满砖瓦、石块、垃圾和死尸。他丝毫不管身旁这些杂物,只是紧贴地面、左躲右闪地向前走去,全然不顾石子、瓦片、玻璃碴的扎伤,整个身心都集中在赶到指定的地点去,赶到圣婴基督、圣埃洛伊和那条曲曲弯弯的蛇一般的小巷里。只要到达那里,就算得救了,便可以坚持、再坚持下去。然而当他在大广场上的第三个街角——那里原是圣婴基督街,现在成了一条挤满人的地道——拐弯时听到了激烈的枪声,看见玫瑰色、黄色和灰色的螺旋形冲天大火。他蹲在一辆翻倒的小车和一道木栅栏上,这是那座住宅剩下的一切了。他犹豫不决:去迎接那大火和枪弹有意义吗?回去不是更可取吗?在圣婴基督街和圣母教堂街交叉的地方,他望见一群群来回走动、不慌不忙、沉着稳重的人影。街垒就在那里,不如到那里去,不如到有人的地方去死。
“他们看见的是一团乱麻,根本算不出死亡数字,”索阿雷斯上尉嘲笑道,“他们按每家五口计算,结果算出有差不多三万甲贡索人,可是丹塔斯·巴莱托上校的部下只找到七百四十七具尸体。”
“从那边走,从那边走!到圣婴基督、圣埃洛伊、圣彼得去吧。那里的工事仍结实。快跑,到那里去吧。”
“因为他们只计算完整的尸体,”马塞多上校气哼哼地说,“他们忘记了一块块碎肉,忘记了一堆堆骨骼,而大部分尸体就是这样的。每个疯子都有自己的想法。”
利昂没有躲闪,没有逃避,一步未动,而是突然想到自己像被响尾蛇吸住的树上小鸟。那士兵还在瞄准,只见他枪托向后一顿,利昂知道他开了枪。尽管硝烟弥漫,利昂看见那人又在重新瞄谁,看见那人的一双小眼睛、一副狰狞的恶笑,认为这一次将击中目标。然而有人突然用力将利昂拉到一旁,拉着他边跑边跳,他的手几乎被另一只铁手拉脱臼了。来人原来是若安·格兰德,他半裸着身体,指着大广场向利昂叫道:
这时,营地里有一出戏在等着马塞多上校,那是巴伊亚州警察部队在卡努杜斯包围战期间与友邻部队演出的众多剧目中的一出。军官们在极力安抚部下,命令他们散开,暂时不提此事。营地四周都放了岗哨,生怕警察们冲出去给挑衅者以惩罚。马塞多上校从部下眼中的怒火和脸上的表情知道事态十分严重,但他没有听取任何报告或说明,只是责备军官们:“这么说,你们没有去执行我的命令!也就是说,没有去找那个土匪头子,而是让人去打架!要避免斗殴,难道我没说过?”
正当利昂想象着假若“劝世者”看到那面旗会怎么想、怎么说时,甲贡索人从屋顶、钟楼和圣堂的平台上将那面旗打得布满弹洞。这时,他忽然看到有个士兵在向自己瞄准,就要开枪。
实际上,上校的命令被严格执行了。指挥部调回警察巡逻队以便让工兵进行爆破前,他的部下一直在卡努杜斯执行命令。事情发生在一支搜索若安·阿巴德的巡逻队里,当时三名巴伊亚州警察沿着基地和教堂的工事走向一处洼地,那里从前可能是河汊,现在是战俘集中地之一。所谓战俘,几乎全是妇女和儿童,原本有几个男人,都被马拉那奥少尉那一排人砍死了。据说这位少尉自告奋勇担当此任,因为甲贡索人几个月前伏击了他的部下,全排五十人只剩下他和另外八个人没有受伤。三名警察走近战俘,询问他们是否知道若安·阿巴德的情况。这时,有一名警察认出一名妇女是兰伽瓦村的亲戚,便上前与她拥抱。马拉那奥少尉见此情景立刻指责说捕盗能手指挥的警察穿的是共和国的军服,却处处背叛政府,眼前就是明证。那名警察立刻表示抗议。少尉气急败坏地把他一拳打倒在地。接着,那名警察和另外两名警察被一伙高乔族士兵轰走,那些士兵还高叫:“甲贡索人滚蛋!”三个人气得发抖,回到营地后把事情一讲,同事们也个个义愤填膺,纷纷议论着要去报仇。他们已经商量了一个小时,这是马塞多上校预料之中的事端,如同以往二三十次冲突一样,出于同样的原因,使用的几乎是同样的语言。
枪声和喊声变小了。利昂抬起头,向圣安东尼奥教堂的钟楼废墟望去,政府军就在那里。他胸中因钟楼倒塌而产生的怒火在燃烧:狗子兵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在石头中间行动,在向基督圣堂射击,在向拥挤在门口的人群开火。这时,门口的人群看见敌人冲上来射击,稍微犹豫了片刻,便挥舞双手向敌人冲去,人人脸上燃烧着愤怒和复仇的火焰。顷刻间,开阔地变成了肉搏战场。利昂看到那里已经乱成一团,一对对、一组组的人在厮打,滚动。他看到马刀、刺刀、大刀、砍刀在上下左右翻飞,听到怒吼声和谩骂声——有人喊“劝世者”和好耶稣万岁,有人则喊弗洛里亚诺元帅万岁。在混战的人群中,除了老人和妇女,又出现了年富力强的甲贡索人,那是前来增援的天主卫队的队员。利昂好像认出了若安·阿巴德。再过去一些,那个一手拿枪一手拿刀的高大身影仿佛是若安·格兰德或彼得劳。政府军也源源不断地出现在圣安东尼奥教堂的废墟上。敌人就在那里,就在甲贡索人拥有过的地方。现在敌人从颓垣断壁上向开阔地射击,他们的军帽和军服依稀可见。利昂终于明白有个敌人站在房顶上要干什么了:他在竖起一面旗帜。他们在贝罗山升起了共和国的旗帜。
然而这一次与往常不同。往常,上校总要安抚部下,至少向警察大队所属的第一纵队司令巴尔波萨将军告上一状;或者他认为事态严重,就直接向远征军司令奥斯卡将军禀报。可这一次,马塞多上校有一种奇异的预感,一种危及仕途甚至生命的不祥预感。
利昂又敷衍了几句。老太太半张着嘴向他一笑,放心了。从失陷的圣安东尼奥教堂方向突然传来猛烈的枪声和喊声。利昂感到一阵弹雨擦着头皮过去,许多子弹打进了木桶和沙袋。他仍然躲在后面,趴在地上闭着眼睛,等待着死神到来。
“这个马拉那奥是个不配尊重的东西,”上校很快舔了一下金牙,议论道,“整夜去杀害战俘算什么军人的职责?那是刽子手干的事,你们说对不对?”
“他们也来接走我的灵魂吗,利昂?”老太婆口齿不清地问道。
军官们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上校说话和舔金牙时看见索萨上尉、赫罗莫上尉、特哈达上尉和索阿雷斯上尉的脸上显出惊讶、好奇和满意的神情。
“‘劝世者’升天了,”利昂随声附和道,清醒地意识到此时此刻只能说这样的话,“天使们把他接走了。”
“因此我不相信一个高乔刽子手竟敢欺侮我的部下,竟敢说我们是共和国的叛徒,”上校补充说道,“他应该尊重我们,不对吗?”
问话的是个躺在地上的老婆婆,满脸皱纹,双目糊上了眼眵,嘴里只剩下一颗牙齿。她似乎没有受伤,而是筋疲力竭。
军官们谁也没有吭声。上校知道他们的矛盾心理:他的话既使他们高兴,又使他们不安。
“‘劝世者’呢?‘劝世者’呢?”他听到有个人在他耳边问道,“他真的升天了?天使们真的把他接走了?”
“你们在这里等我,谁也不准离开营房一步。”说罢,上校走了。这时他的部下纷纷反对他一人独行,要求陪他前往,他便干巴巴地挥手拦住说:“这是命令。我要单独处理这个问题。”
利昂在木桶和沙袋中间缩成一团,东张西望,想象着圣堂和教堂四周发生的事情。两天前,墓地后面刚刚筑起的护卫圣安东尼奥教堂的街垒失守了,政府军进来了,狗子们正闯进与教堂毗邻的圣伊内斯大街的住宅。去圣堂避难的人就是从圣伊内斯大街过来的,其中有老头儿、老婆婆、妇女以及或趴在母亲背上或躺在怀里吃奶的孩子们。然而镇上还有许多人在抵抗。在利昂对面,从基督圣堂的钟楼和平台上不停地喷吐着火舌。他看到甲贡索人发射毛瑟枪时的火花和钟楼四周的爆炸火光。若安·阿巴德招呼他们逃命的时候大概是来召集天主卫队的,现在他们一定在圣伊内斯大街战斗,或者又在筑起新的街垒,将“劝世者”谆谆告诫的防线把守得更牢固些。政府军在哪里?从什么地方可以看到他们?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几点钟?漫天的飞尘和呛人的硝烟越来越浓,熏得他眼泪直流,喉咙发干,呼吸困难,咳嗽不止。
上校离开营地时,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但是他身后有三百双眼睛注视他,支持他,敬重他。他的脊背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仿佛有一种沉重的压力。然而他要去干一下,因为他气得不行。他不是性情暴躁的人,即使在爱动火的青年时代也并不暴躁,以极少动怒而闻名。冷静的性格多次救过他的性命。可现在他气愤至极,肝火上升,仿佛炸药包爆炸前导火索在燃烧。他之所以气愤,是因为那个惯于杀人的刽子手称他为“剿匪匠”,骂他的部下、巴伊亚州的志愿警察是“共和国的叛徒”。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这就是事情的导火索。他漫步向前走去,望着路上的碎石和龟裂的田地,对摧毁卡努杜斯的爆炸声充耳不闻,对头上盘旋的大批兀鹫视而不见。与此同时,他像青年时代那样迅速而准确地——尽管岁月的流逝使他变得有些苍老,脊背有些弓起,但动作依然敏捷,手指依然灵活——从枪套中拔出左轮手枪,拉开枪栓,望望里面是否有六枚子弹,验罢又放回枪套中。这一行动可以使他功成名就,因为这会成为他毕生宝贵经验的一部分,成为他爬上受人尊敬的地位前的登峰之举,或者至少可以排遣一连串的失意与不快。作为在这次战争中代表巴伊亚州警察大队的首脑,他非但没有受到承认和尊重,反而同部下一道遭受歧视、污蔑和凌辱,根本不能显示自己的才干。如今,他唯一的成绩就是忍耐,而这对他来说是此次战争的失败。一路上,他连士兵向他敬礼都全然没有发觉。
若安·阿巴德随后一转身消失在硝烟之中。利昂·德·纳图巴没有来得及惊讶,更没有思考和猜想。若安·阿巴德的话使信女们立刻行动起来,有的尖叫,有的画十字,都急忙冲向门口,结果把利昂连推带挤地逼到角落里,撞在墙壁上。手套兼鞋掌丢到哪里去了?没有那生皮的鞋掌,他走不了很远,因为手掌全溃烂了。在黑洞洞的房间里,利昂东摸西摸,没有找到鞋掌,这时他发觉信女们都已走光,连玛丽亚·瓜德拉多也走了,便慌忙向门口爬去。他的全部精力和高度的聪明才智都集中在到达基督圣堂的决心上。他按照若安·阿巴德命令的那样,沿着圣所周围防御工事的崎岖地面磕磕绊绊地向前走去。天主卫队的人已经不在阵地上,至少没有活人在那里,沙石箱袋的上下左右到处躺着尸体,他的手脚常碰在尸体的大腿、胳膊和脑袋上。当他从街垒迷宫爬出来准备穿过开阔地时,那比任何人都更为发达的防御本能、那从小练就的比别人更快更准地发现危险并确定自卫手段的本能使他停下脚步,躲进几个带弹洞的木桶中间。那些弹洞正在往外面漏沙子。他发觉永远也到达不了兴建中的基督圣堂,因为若是冲向那里,满口脏话的疯狂人群会把他撞倒、践踏、踩成肉泥。书记员活泼、机灵的大眼睛一下子就看出,即使他能到达圣堂门口,也无法通过那瓶颈般的入口——贝罗山仅存的可靠藏身处——因为他根本无法与蜂拥而至的人群相争。与其到那里去被踩死,还不如在这里等死,他那虚弱的体格是经受不住挤压的。自从置身于卡努杜斯的集体生活,他最担心的就是参加拥挤的宗教游行和宗教仪式。他心里暗想:“玛丽亚·瓜德拉多,我并不怪你扔下了我。你有权利为了生存、多活一天或一小时而斗争。”然而他心里仍感到莫大的痛苦:此时此刻,倘若她或别的信女也在这里,他就不会这样难过和痛苦。
马塞多上校走近俘虏们集中的洼地时,望见马拉那奥少尉一面叼着香烟一面注意着他的到来。那家伙身后站着一群身穿马裤的高乔士兵。这名少尉的外貌并不出众,看不出脸上有闹事之徒那种为所欲为的神情,而是又矮又瘦,面皮白净,头发金黄,八字胡很整齐,一双眼睛蓝得像天使。马塞多上校不慌不忙地向少尉走去,他那具有印第安人显著特征的面孔上看不出丝毫心事或紧张,看不出丝毫企图,其实上校本人尚不清楚。上校看清少尉周围有八个高乔士兵,没有人带枪——他们的步枪都按金字塔形搭在阵地上。他们像马拉那奥少尉那样腰上挎着马刀,少尉本人还佩带着手枪和子弹盒。上校穿过挤满瘦弱女人的地方,这些女俘虏如同士兵的枪支一样横倒竖卧,或挤成一堆。她们望着上校从身边走过,只有瞳孔闪现出生命的迹象。她们把孩子或揽在怀里,或包在裙中,或系在后背,或干脆让他们躺在身边的地上。当上校距离少尉两米之际,马拉那奥丢掉烟蒂,向上校敬礼。
“出来,快出来,快离开这儿!”街道司令吼叫着,用两手拉他们快走,“到基督圣堂去!快跑!”
“少尉,找你有两件事。”上校开口道。两人离得那么近,以致上校说话时喷出的气流微风般地吹到那南方人的脸上,“头一件:请你到战俘中打听一下若安·阿巴德死在哪里。如果他没死,那么打听一下情况如何。”
若安·阿巴德一推开圣所的小门,枪声和喊声便震得利昂·德·纳图巴两耳欲聋:
“阁下,已经问过她们了,”马拉那奥恭顺地说,“是您大队里的一名上尉问的。后来又有三名警察问过,可是他们的态度蛮横无理,我不得不训斥他们,大概他们向您报告过了。俘虏中没有人知道若安·阿巴德的情况。”
利昂·德·纳图巴听说十月的第一天是贝阿迪托的生日,还听说政府军将从三面进攻卡努杜斯并企图摧毁圣母教堂、圣彼得教堂和基督圣堂,不过在他那披头散发的脑袋里翻腾的却是另一个听来的消息:帕杰乌被剜掉眼睛、割去舌头和耳朵的头颅几个钟头前被悬挂在维拉庄园狗子兵战壕的木桩上。敌人杀死了帕杰乌!他们大概也杀死了跟帕杰乌一道冲进政府军军营的人,他们原打算帮助比拉诺瓦一家和那几个外乡人逃出卡努杜斯。敌人也许会对那些外逃的人用刑,将他们斩首。对他自己、“世人之母”和所有为帕杰乌的牺牲而祈祷的信女们来说,离发生同样的事情还剩下多少时间?
“咱们再试一试,看看运气会不会好一些,”马塞多上校的语气依然平静,依然是中性的,没有感情色彩,也是克制的,毫无敌意,“我请你亲自询问他们。”
男爵怀着极其困惑不安的心情回到阳台并急忙向远处望去。是的,那里有许多小船,聚集在伊塔帕里卡岛和圣马塞洛圆形城堡之间。船上的人并没有在打鱼,而是在往大海里抛撒花瓣、花冠、花束,同时在胸前画着十字。男爵虽然听不到——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却肯定那些人是在祈祷,也许是在歌唱。
在上校黑色的小眼睛周围,眼角处已经出现鱼尾纹。他紧盯住少尉那惊讶而疑惑的蓝眼睛。两人目不转睛地对视着。马塞多上校知道,听觉和直觉告诉他,右侧方的八个士兵神情极为紧张,女俘们的眼光都迷惘地投到自己身上。
几小时后,一切都已过去。男爵睁开眼睛,仿佛有谁或什么惊醒了他。大海在喃喃自语,小鸟叽喳地唱个不停,晨曦照进了卧室。他从塞巴斯蒂娜的床上欠起身,原来只剩他一人睡在那里。他下了床,从地上拾起被单裹住身体向男爵夫人的卧室走去。在宽敞的双人床上,埃斯特拉和女仆互不相挨地睡着。男爵站在那里,透过细纱蚊帐,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感情望着她们。他感到温柔、忧郁、内疚和隐隐的不安。他向房门走去,昨天晚上,他的衣服脱在那里。当他穿好衣服走到阳台旁边时,一轮旭日照亮了海湾,那情景使他停下了脚步。这是他看了无数次的景色,却从不厌倦:日出或日落时的萨尔瓦多。他从阳台上探出头去观赏那宏伟的场面:青翠欲滴的伊塔帕里卡岛、正在起锚扬帆的船只、蔚蓝色的天空和淡蓝色的海水。近处,鳞次栉比的黄色屋瓦绘出一幅错落有致的画面。男爵猜想着,在那些屋顶下,人们醒来了,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他怀着悲喜交加的心情,想通过德斯蒂罗和纳萨雷特区的屋顶辨认出过去政界伙伴的府邸,聊以解嘲。他与这些朋友后来便没有交往了。他们是:科塔西普男爵、马卡乌巴男爵、圣劳伦索子爵、弗朗西斯男爵、巴尔塞纳侯爵、马拉西普男爵、塞希米鲁伯爵、奥里维拉子爵。他的视线从城市的各个方位一一掠过:神学院、修道院、防波堤、阿尔凡德区。海岸上,贡塞普西翁圣母教堂的金色石墙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这些石料是两位在海上度过难关的人为了报答圣母的恩惠,特地从葡萄牙运来的。他欣赏了一会儿,便把视线转向海滩鱼市。尽管看不见,但是男爵猜测那里一定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目不转睛,从阳台栏杆上探出头,极力向远处望去。过了片刻,他匆匆跑回寝室,因为他知道埃斯特拉在剧院里使用的玳瑁望远镜放在那里。
“那我再去问问她们。”少尉犹豫了一下说道。
埃斯特拉仍在注视着丈夫,没有生气,也不再有惊奇的表示,而是用温和的目光凝眸望着男爵。几个月前,她便有了这种目光。他看到妻子停顿了片刻,便转身去看仍在抽泣的塞巴斯蒂娜;这时他才明白妻子那不偏不倚的目光变得温柔和甜蜜的原因。按照埃斯特拉的示意,男爵放开了妻子的手。他看见她向床头走了几步,在床边坐下,以难以描绘的妩媚神情伸出双臂——在夫人所有的动作中,男爵对此举极为欣赏——小心翼翼地抚摩着塞巴斯蒂娜的面颊,仿佛唯恐将她碰碎。男爵不想再看下去了,欲火越发疯狂地燃烧起来。男爵再次向塞巴斯蒂娜俯下了身躯,他听到女仆呻吟起来,看到妻子用双手捧着塞巴斯蒂娜的面颊,一面亲切温柔地望着女仆,一面轻轻地往女仆前额上吹气,把贴在她面孔上的毛发吹掉。
马拉那奥少尉不明白上校的命令是要再次弄清若安·阿巴德的命运还是要在自己面前耍威风。由于捉摸不透上校的意图,他便慢吞吞地钻进那群衣衫褴褛的女人中去了解有关若安·阿巴德的情况。在这当口,马塞多上校一直没看那几个高乔士兵,故意背对着他们,双手叉腰,贝雷帽向后斜戴——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也是腹地牧牛人的典型姿势。上校跟在少尉后面在战俘中间走着。远处的什么地方,大约在高山那面,爆炸声隆隆地响着。没有人回答少尉的问话。少尉停在一名女俘虏面前,审视着她的眼睛,提出问题。她只是一味地摇头。上校一面盯着少尉的一举一动,一面留神那八个士兵的动静,暗暗思量:奇怪的是这群女人个个保持沉默,稀奇的是那么多娃娃却没有一个因饥渴或害怕而啼哭。他突然想到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会不会有许多小生命已经夭亡?
“亲爱的,我一直想和你分享她,”男爵结结巴巴地说道,胆怯、羞愧、激动和重新燃起的欲望交织在一起,这些矛盾的感情弄得他声音嘶哑了,“可是我一直不敢做,因为我怕惹你伤心。我想错了,是吗?我并没有让你伤心难过,对吗?你是赞成和同意的,对吗?埃斯特拉,这也许是证明我爱你的又一种方式,对吗?”
“您看,白问吧?”马拉那奥少尉停下脚步,对他说,“跟我事先说的一样,没有人知道任何情况。”
男爵感到塞巴斯蒂娜的身体在颤抖,听到她在嘤嘤地抽泣,看到她用双手捂着眼睛和口鼻。与此同时,他看到男爵夫人在旁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似乎并不惊讶、气愤或恐惧,只是略微有些好奇。她穿着薄薄的睡衣,透过微弱的光线,依稀看见她身体的轮廓——时间并没有改变她的体形,依然匀称苗条。还可以看到她那浅色的头发,暗淡的光线掩盖了发网下露出的灰发。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男爵夫人的前额上那深深的、孤独的皱纹还没有完全形成,那是她心情不快的明显标志,这不快的心情不同于别的情绪,是她唯一无法控制的。她没有皱眉,尽管她的樱唇微微张开,但这更突显了她眼里的兴趣、好奇和平静。这种关心外界、关心他人的表情在她身上还真是新鲜,因为自从卡龙毕大火之后,男爵在夫人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冷漠、孤僻和麻木不仁。现在她苍白的面色显得更加苍白,这也许是暗淡的蓝色光线所致,也许是她眼下的心情所致。男爵感到自己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几乎要抽泣。他隐约看到埃斯特拉站在光洁地板上的两只雪白的光脚,便立刻下床冲上前去俯身亲吻它们。男爵夫人木然不动;男爵跪在地板上,以无限的柔情吻遍了她的脚面、脚趾、指甲、脚踝,热烈地边吻边说他爱这双脚,它们美极了,在他的一生中,它们给了他无法报偿的欢乐,理应受到他无限的崇拜。当男爵一遍又一遍地吻过夫人的双脚并将嘴唇移到那纤细的小腿时,他感到妻子动弹了一下,便连忙扬起头,刚好看见夫人原来放在他脊背上的那只手再次向他轻轻伸过来。这动作是那么自然、庄重和潇洒,完全是她从前的谈吐、举止所特有的。男爵感到那只手放在自己的头顶,亲切、温存地抚摩着自己的头发。他由衷地感激这一抚摩,因为它毫无仇视、责备之意,相反却是善意、亲切和忍让的。他抓起妻子放在自己头上的手,一面亲吻,一面慢慢转身望着缩在床上、捂着面孔的塞巴斯蒂娜。接着,男爵向塞巴斯蒂娜伸出了另一只空着的手。
马塞多上校心中想:“真遗憾。没有弄清若安·阿巴德的下落就得离开这里了。”
“埃斯特拉,亲爱的,亲爱的,”男爵甜言蜜语地说着,“亲爱的,我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我这样做是出于对你的爱,是盼望已久的事。亲爱的,这样做可以和你更亲近。”
上校留在原地未动,仍然背对着那八个士兵,注视着少尉的蓝眼睛和白净面皮。这时,少尉紧张的心情显露在了脸上。
一定是由于多年习惯、恐惧或本能的束缚,男爵的口气使她想起了几个世纪里的传统观念。他察觉到女仆顺从了。不过他还是在卧室灰暗的光线下看见她脸上显出的窘态以及随后添上的苦恼。尽管塞巴斯蒂娜的精神和嘴唇屈从了,全身却仍在抵抗。虽然她很害怕,但同人们教她必须顺从掌权者的意志相比,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恐惧使她要捍卫人们想从她身上夺去的东西。她的身体依然蜷缩着,全身僵硬。躺在床上的男爵想拥抱她,却被她像盾牌般放在身前的双臂挡住了。他听到那女人有气无力地祈求着,知道她哭了。正在这时,他感觉到几根手指温柔地压在他的脊背上。他抬起头,事先已知道会看到什么——埃斯特拉站在那里望着他。
“我还能在什么事情上为您效劳?”他低声问道。
“张开嘴!”他用一生中对仆人和奴隶(当他是奴隶主时)很少使用的命令口气说道,“假若非让我逼着你顺从的话,我会那样干的。”
“你是南方人,对吗?”马塞多上校说,“那么你大概不知道对腹地人来说什么是最大的侮辱。”
他抚摩着她,同时用另一只手从脖子后面将塞巴斯蒂娜搂过来。男爵感到她的嘴唇很凉,用力抿着,发现她的牙齿格格直响,全身在发抖。顷刻间,他出了一身大汗。
马拉那奥少尉神情异样地严肃,紧皱眉头。上校发觉不能再等了,因为对方会拔出手枪,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准那张白净面孔就是狠狠一记耳光。这一巴掌立刻将少尉打倒在地,使他四肢伸开,仰卧在地上望着马塞多上校。他刚要爬起来,马塞多上校一步跨到他跟前,威胁道:
“夫人就在那边,我比你更爱她,”只听男爵说道,但他觉得说话、思索的仿佛是另一个人,“我这样做也是为她好,尽管你不能理解。”
“你敢站起来,就让你下地狱;你敢掏枪,就立刻让你完蛋。”
男爵低下头,用嘴唇寻找女仆的嘴唇。但是她一面挣扎,一面打破由于惊惧而产生的麻木状态,躲开了他的嘴唇。男爵理会了她目光中恳求的意思。这时只听到她说:“我求求您……不管您多么想要……我求求您……夫人她,夫人……”
他严峻地望着少尉的眼睛,说话的语气依然未变。在少尉那发红的面颊上,上校看到了犹豫不决,他知道那南方人不敢站起也不敢掏枪。上校也没有去摸枪,只将右手放在离枪套几毫米的地方。上校更担心的是身后的动静,他在猜测那八个士兵看到此情此景的想法和打算。几秒钟后,他确信身后不会再有动作,士兵们被镇住了。
“塞巴斯蒂娜,我早该这样做,”男爵说着,吻她的面颊,“从我想亲你的第一天就该这样做。那样一来,也许我会更幸福,埃斯特拉也许会更幸福,甚至你也一样。”
“你掴了一个人的耳光,就像刚才我掴你那样,那是比往人身上小便更恶劣的行径。”上校边说边解开裤襟,快速掏出那造孽的玩意儿,立刻,一股透明的尿水浇在马拉那奥少尉的身上。
这时,男爵尽可能温存地抚摩着她的身体,把手指从她的口鼻处向上移去。他摸过她的眼睛和眉毛,将手指伸进她乌黑的发丝中。与此同时,他脸上露出微笑,试图打消女仆眼神中露出的极端恐惧、疑虑与惊异。
直到扣好裤襟,上校一直警惕着背后的动静。上校这时看到少尉像疟疾发作般浑身颤抖,眼里淌出泪水,看出他不知如何是好。
“别叫喊!你还是别叫的好。”男爵低声说,感到自己的声音里有些犹豫。然而使女仆发抖的不是他的犹豫,而是他的欲望。“我求求你别叫喊。”
“你们管我叫‘捕盗能手’,我不在乎,因为这是事实。”上校望着少尉一面爬起来一面发抖哭泣,知道对方此时满腔仇恨却不敢开枪,说道,“可我的部下不喜欢别人说他们是‘共和国的叛徒’,因为这是胡说八道。我的部下是最优秀的共和主义者和爱国者。”
男爵未更多地思索,悄悄弯身坐在床边,同时动起双手来。他一只手掀开女仆盖着的被单,另一只手伸向她的嘴巴,捂住她的叫声。那女人伸直了原本缩成一团的身体,睁开了双眼。一股热乎乎的气味——塞巴斯蒂娜身体的气味钻进了男爵的鼻孔,他从未与女仆挨得这样近。塞巴斯蒂娜没有喊出声,也没能坐起来,只是轻轻惊叫了一声,将一股热气呼到离她的嘴唇只有一毫米的男爵的手心。
上校飞快地舔了一下金牙。
当男爵把手伸向门把手的时候,忽然想到里面可能是闩上的。他向来都是先叫门才进屋。不,房门没有闩着。他用脊背关上门,回身找到撞锁将门锁好。他一进门就看见油灯发出黄色的光,照亮男爵夫人的床——蓝色的床单、轻纱的帐幔和窗帘。在那里,男爵不声不响地脱光了身上的衣服,他的手丝毫没有发抖。随后,他踮着脚穿过房间,向塞巴斯蒂娜的卧室走去。他走到女仆的床边,并没有惊醒她。那里虽然光线暗淡(街上的煤气灯闪着微光,透过窗帘后变成了蓝色),可男爵能够看清那熟睡着的女人的身姿。她弄皱了被单,侧身而卧,脑袋枕在圆形枕头上,乌黑、柔软、蓬松的长发铺在床头,一直垂到床沿下,直达地面。他从未见过塞巴斯蒂娜披发站立。他想,那长发披下来肯定会垂到脚跟。说不定当她在镜子面前或对着埃斯特拉玩弄这长长的乌发时,它会像青纱披肩那样将全身裹起来。这样一个形象开始激起他那沉睡已久的欲望,感到有一股强大的活力渴望着召唤、刺激和发泄。当他进一步靠前时,原先的顾虑——女仆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她喊叫起来,埃斯特拉又会作何反应?——立刻消失了。但是,加利雷奥·加尔那张惊愕而富有幻觉的面孔在男爵的脑海里出现了。他记起了那位革命家为了将精力集中于自认为最崇高的事业而发出的伟大誓言。男爵心里想:“我过去就像他一样愚蠢。”男爵虽然没有发誓,却长时间实践着类似的誓言——由于那可恶的卡龙毕事件给他最亲爱的人带来了不幸,他一度拒绝享乐和幸福。
他说:“少尉,有三种办法供你选择:第一种,去指挥部告状,控告我滥用职权,把我降级或者开除军籍。这对我无关紧要,因为只要有匪盗,我就可以靠抓他们过活;第二种,你和我都摘掉领章,用手枪、长刀或你乐意使用的武器来说清这件事,这样咱们可以私了;第三种,你偷偷在我背后打黑枪。好吧,随你决定用哪种办法。”
他站起身来,但还不知道要做什么以及渴望做什么。他感到内心在燃烧,感到自己处在关键时刻,必须做出一个后果难测的抉择。他准备做什么?他渴望着什么?他把酒杯放进酒柜,一面觉得心脏和太阳穴在怦怦地跳动,血液在周身沸腾。他经过书房、客厅和走廊——此刻万籁俱寂,房中黑暗,只有街上的路灯为他照明——来到了楼梯旁。他踮起脚,快步登上只有一盏小灯照明的台阶,脚步声之轻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上楼后,男爵没有奔向自己的卧室,而是毫不迟疑地向妻子的寝室走去。她与塞巴斯蒂娜的房间只隔着一扇屏风,为了女仆能在夜间守在埃斯特拉身边,以应不时之需。这时,塞巴斯蒂娜早已就寝。
上校把手伸到军帽旁,假装行举手礼。少尉最后的眼神使他知道,这个倒霉家伙可能选择第一种办法,也许是第二种,但不会是第三种,至少此时此刻不会。上校对那始终未敢有所动作的八个士兵不屑一顾,开步走了。当他穿过那群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战俘时,一双铁钩般的瘦手拉住了他的皮靴,是个老太婆,她的头发几乎全部脱落,矮得像小姑娘,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上校:
这就是使男爵心烦意乱、忧虑苦闷、焦躁不安的原因吗?那群吞食腐烂尸体的猛禽就是卡努杜斯留下的一切?“二十五年来卑鄙肮脏的政治生涯,本想将巴伊亚州从愚蠢无能的当局手中解救出来,结果竟落得一席兀鹫云集的筵宴。”男爵这样想道。这时,在大屠杀的情景中,男爵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张悲喜交集的面孔,那一对令人发笑的泪眼、厚厚的眼镜片、过长的下巴和滑稽下垂的耳朵。这张面孔热烈地向他谈到爱情与幸福:“男爵,世界上最伟大的——唯一通过它方能得到某种幸福——就是知道人们称之为幸福的东西是何物。”原因就在这里,这就是使男爵心烦意乱、忧虑苦闷、焦躁不安的原因。他喝进一口白兰地,让烈酒在口中停留片刻,然后咽下去。他感到那液体经过喉咙时热辣辣地发麻。
“你想知道若安·阿巴德的事吗?”她那没有牙齿的嘴巴含糊不清地问道。
男爵无法驱散这个念头:卡努杜斯的形象又出现了。但是出现在他眼前的光辉形象不同于那位来访者的口述。卡努杜斯后来发生的事,无论是记者还是卡龙毕庄园的小侍女(现在是记者的妻子),无论是矮子还是别的幸存者都不知道,因为他们已经逃离了卡努杜斯。后来发生的事是老上校穆拉乌最近在萨尔瓦多城同男爵见面时一边喝着波尔多葡萄酒一边讲给男爵听的。而把这事告诉老上校的是福尔摩萨庄园主,该庄园也被甲贡索人夷为了平地。尽管如此,那位庄园主出于对故土的留恋,或者因为没有去处,仍留在了当地。当时战事还在进行,他依靠和政府军官兵做生意维持生计。当他获悉卡努杜斯已经陷落,战争已全部结束时,便带领一伙雇工赶去帮忙。当他们远远地望见甲贡索人原先占据的山头时,政府军已经不在那里。使他们大吃一惊的——穆拉乌上校对男爵讲道——是从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难以确定的、无法控制的巨响,那声响之大,似乎连空气都震动了。与此同时,吹来了令人作呕的强烈恶臭。但是翻过碎石遍地的特拉波波山的褐色山坡来到卡努杜斯,他们站在废墟上放眼一望,立刻明白了那原来是成千上万的兀鹫扇动翅膀和啄食的声音。那里简直是无边无际的兀鹫海洋:灰色的、黑色的、凶残贪婪的猛禽形成汹涌澎湃的波涛,覆盖了大地,它们一面狼吞虎咽,一面扫视着炸药、枪弹和大火未能破坏的头颅、四肢、脊椎、内脏以及没有烧着或烧得半焦的其他器官。现在,贪婪的兀鹫正在啄食、撕碎、吞食这些东西。“那里有成千上万只兀鹫。”穆拉乌上校这样说道。望着那噩梦般的情景,吓呆了的福尔摩萨庄园主及其雇工们知道无需掩埋尸体了,因为巨鸟正担当此任,便赶忙捂着嘴巴和鼻子匆匆离去。卡努杜斯那突如其来而又咄咄逼人的形象已在男爵心中生了根,无法拔除。“这是卡努杜斯应得的下场。”男爵迫使穆拉乌改换话题前狠狠地说道。
“是的,”马塞多上校回答说,“你看见他死了?”
他走到酒柜前斟了一杯白兰地,随后在皮安乐椅上坐下——在这把椅子上,他二十五年来一直左右着巴伊亚州的政治生活。他一面用手掌温着酒杯,一面听着果园里蟋蟀的交响乐和间或传来的青蛙粗声粗气的愁唱。是什么事情使男爵如此忧虑不安?是什么事情使他浑身烦闷焦躁?仿佛几秒钟内就要发生生死攸关的大事,仿佛他忘记了什么紧急的事情。莫非还是卡努杜斯?
老太太摇摇头,舌头在口腔里蠕动着,仿佛在咀嚼着什么东西。“那么他逃走了?”
男爵没有回寝室,而是像梦游患者那样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的回响,去了书房。在房间里混浊的空气中,他仿佛嗅到、看到这次长谈中的话语如鹅毛般地飘浮着。这时他觉得这次谈话不像对话,而像两组互不相关的独白。他将再也不见近视记者了,再也不和他谈话了,再也不允许那段残酷的历史重现了,因为那段历史吞没了他的财产、权势和妻子。“只有她是重要的。”他喃喃自语道。是的,其他一切损失也许都能忍受。有生之年——十年?十五年?——他还要维持已经习惯的生活制度,即使这种生活制度同他一道结束也无关紧要。难道有什么继承人的命运要他来操心?至于权势,他从心底里乐于摆脱这一重负。对他来说,政治是一种负担,是由于无人可选才落到他头上,是由于别人太愚蠢、粗心或太腐败而并非出于他本人的志向,他才担此重任。政治一向使他厌倦,腻烦,总是令人产生无聊或沮丧的感觉,因为它比别的更能暴露人性的丑恶。此外,他从内心对政治有一股怨恨之情,因为他在孩提时搜集昆虫、制作标本所表现出来的科学才能竟然为这浪费青春的政治而牺牲了。他永远无法忍受的悲剧是埃斯特拉。正是卡努杜斯,正是那段愚蠢而不可思议的历史,那些固执、盲目的人的历史,那些狂热分子的历史,成了埃斯特拉悲剧的罪魁祸首。他已经切断了同外界的往来,今后也决不恢复联系。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使他再想起这段插曲。他心里想:“我要在报社给这位记者安排一个工作,校对、采访之类,总之与他相称的平凡工作,可我再也不接见他了,再也不听他说话了。如果他要写那本关于卡努杜斯的书——当然他是不会写的,即使写了,我也不读。”
老太太仍然摇摇头,战俘们从四周紧盯着她。
近视记者终于走了,卡纳布拉沃男爵一直把他送到大街上,这时他才发现已是深夜了。他关上沉重的大门,靠在门上,想竭力赶走脑海里那些模糊、纷乱而又强烈的形象。男仆提盏小灯急忙赶来:要热晚饭吗?他回答不用。打发男仆去睡之前,男爵问他埃斯特拉是否用过晚餐。是的,她刚刚用过,然后休息了。
“我看见他了,”她嘴唇叭唧叭唧地响着,“有几位天使把他接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