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石床垫:阿特伍德暗黑九故事 > 第8章

第8章

是肯,而不是鲍勃,回来找她的,他粗鲁地喊她上车,把她送回了家。他至少还有点羞耻心。“别告诉任何人。”他低声道。她没告诉任何人,可是沉默不语没带来任何好处。

紧身裤,她想,太远古的事了。这东西,以及所有往昔的考古遗迹都随它消散了。现在的姑娘会吃药丸或做人流,都不回头看上一眼。旧石器时代的人才会感到受伤呢。

为什么只有她独自承受那一夜带来的痛苦呢?她太傻了,真的,而鲍勃太邪恶。他全身而退,不承担任何后果,毫无悔恨,而她的一生都被毁了。曾经的弗娜已经死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弗娜坚定地站了起来,取代了她这个被糟蹋、扭曲、损毁的人。正是鲍勃教她明白只有强者能胜出,弱者只会被无情践踏的道理。正是鲍勃让她变成了——干吗不说出这个词呢?——一个凶手。

她没记错吧?鲍勃是不是把她的紧身裤倒扣在头上,在雪地里跳舞,而吊袜带的扣子像小丑的铃铛一样扑腾着?

次日清晨,在包机北上飞往波弗特海上停船点的途中,她思考着自己的各种选择。她可以把鲍勃像条鱼似的把玩,直到最后一刻,然后把裤子脱到脚踝的他晾到一边,这令人满足,可是愉悦度不高。她可以全程不理会他,将过去半个多世纪的纠结留在原地,永不解决。或者,她把他杀了。她从理论角度冷静地琢磨着第三种选择。比方说,如果她要杀掉鲍勃,在邮轮上怎么做才能不被抓呢?她的药物和性爱配方太慢了,可能不管用,因为鲍勃看起来没什么病。把他推下船也不是个可行的办法。鲍勃太庞大,栏杆太高,而且凭她之前的旅行经验,甲板上始终会有人,他们欣赏着叹为观止的美景,拍着照片。船舱里发现尸体会引来警方展开调查,检查DNA和纤维毛发等,就像电视里放的。不,她必须在一次上岸旅行中安排谋杀。可是如何进行呢?在哪里?她研究着行程单和计划的路线地图。因纽特人居住地不行,狗会叫的,孩子们会跟过来。至于其他的站点,他们旅行的地方没什么遮蔽之处。带枪的工作人员将陪伴游客,保护他们免受北极熊的伤害。也许是擦枪走火的意外事件呢?为此她在计时上需要毫厘不差。

此后,返回途中鲍勃开到半路还将她推下车,那肯定是因为她一直在哭。“闭嘴,否则你就走回家。”他说。她脑海里浮现着这样一幕,自己光着脚踩着那双为了配色而染成了冰蓝色的高跟鞋,一瘸一拐地走在冰天雪地的公路边,头晕目眩、浑身发抖,更荒谬而屈辱的是,她还不停打嗝。当时她心里最记挂的是她的尼龙紧身裤,尼龙紧身裤去哪里了?那是她用杂货店打零工的钱买的。她一定是吓坏了。

不管用哪种方式,她得在旅程中趁早下手,别等他有时间结交新朋友,否则会有人注意到他失踪了。另外,鲍勃突然认出她的可能性也一直存在。一旦被认出,那就玩完了。同时,最好别被人看到频频和他在一起。既要吊起他的胃口,又不足以引起闲话,比如有恋情苗头等。邮轮上的闲言碎语就像流感般易传播。

“哦,你当然不需要。”鲍勃殷勤地说。这个浑蛋居然还为她拉开椅子。他以前从没这么彬彬有礼过。下流、粗鲁、唐突,正如她的第三任丈夫曾说的,那是引用了霍布斯对自然人的评论。现在姑娘知道可以喊警察。现在鲍勃这样的就得下监狱,不管他怎么扯谎,只要弗娜未成年。但是当年并没有关于这种行为的真正定论:强奸就是有某个疯子从树丛里跳出来扑向你,而不是你的正式舞伴驾车把你载到某个锡矿开采小镇的附近,在茂密的、鲜少砍伐的森林的旁路上,让你乖乖地把酒喝了,然后一层层地把你的衣服撕掉。更糟糕的是,鲍勃的死党肯还驾着自己的车子来帮忙。那两个人一直大笑着。他们还把她的紧身裤留作纪念。

船名“决心二号”,弗娜前一次邮轮旅行就是乘的这条船,一旦上了船,游客们就排着队在服务台存放护照。接着大家聚集在前厅,听三位能干得令人提不起劲的工作人员介绍行程安排。每次上岸,第一个工作人员海盗似的皱着眉头严肃地说,大家必须把标签牌上自己的标签从绿色翻转成红色,而返回船上时,则将标签转回绿色。乘坐橡皮艇上岸时大家必须全程穿救生衣,救生衣是全新的,扁扁的,一旦入水就会充气。上岸后他们必须把救生衣存在码头,放在提供的白色帆布袋里,离岸时则再穿上。如果有标签没翻面,或者有救生衣留在袋子里,那工作人员就能知道谁还在岸上。谁都不想被落下,不是吗?此外还有一些客房服务的细节。他们会在自己的船舱里发现洗衣袋。酒吧的账单会计入各自账户,小费最后结算。邮轮实行舱门开放政策,以方便清洁人员打扫,不过当然了,如果他们愿意,可以锁上自己的房间门。服务台设有失物招领处。都明白了吗?好。

“我很乐意,”她说,“不过等我们上了船,等到更悠闲的时候。”她又垂下了视线。“这会儿我得去睡美容觉了。”她微笑着起身。

第二个发言的是考古向导,弗娜觉得此人看上去只有12岁上下。她说,大家会游览多种景点,包括独立1号、多赛特,还有极北之地等,但是大家一定一定不能拿走任何东西。不可以带走文物,特别是骨头。这些骨头可能是人骨,大家必须非常小心,不要去动它们。但即便是动物骨头,那也是乌鸦、旅鼠、狐狸以及整个食物链中稀缺钙质的重要来源,因为北极回收利用一切资源。都记住了吗?好。

你这个胡扯的浑蛋,弗娜想,就是说你结了婚,有了孩子,过上了正常的生活,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我……她觉得恶心。

现在说说枪支。第三个人开始发言,这是一位时髦的光头,看上去像私人教练。枪非常重要,因为北极熊什么都不怕。不过工作人员一定会先向空中开火,把熊吓跑。迫不得已才会朝熊射击,不过熊很危险,游客的安危始终放在第一。大家不必害怕枪声,乘坐橡皮艇往返时会取出子弹,不会误伤任何人的。大家清楚了吗?好。

“这事让人心里空落落的,是吧?”鲍勃说,“有一种失落感。”弗娜坦言确实如此。请问,弗娜愿意和鲍勃共酌吗?

显然擦枪走火这招是不能用了,弗娜心想。游客是不能接近枪支的。

鲍勃继续倾诉:直到他获得法学学位后他们才结婚,此后有了3个孩子,现在有了5个孙辈小孩。他为此很是骄傲。假如他给我看任何孩子的照片,弗娜心想,我就揍他。

午餐后是关于海象的讲座。有传言说,凶猛的海象以海豹为食,它们用獠牙刺穿海豹,然后用嘴用力吸吮脂肪。坐在弗娜两旁的女人都在织毛衣,其中一人说,“就是抽脂嘛”。另一个人笑了起来。

鲍勃靠拢过来,一只胳膊搭在她的椅背上。你的丈夫一起来了吗?他问,在她耳畔凑得过近了些,呼吸着。没有,她说,她刚丧偶,一边低头看着桌面,希望传达出无声的哀恸,这多少是一次疗伤之旅。鲍勃说他很抱歉,不过很凑巧,他自己的妻子6个月前刚去世。真是一场打击,他们真的一直期待共享静好岁月的。妻子是他大学时的恋人,就是一见钟情的那种。弗娜相信一见钟情吗?信的,弗娜说,她信的。

几轮发言讲话结束,弗娜走到了甲板上。天空一片澄澈,一团透镜状的云像宇宙飞船似的在空中盘旋。空气暖洋洋的,海水碧蓝。在左舷有一座典型的冰山,冰山中心蓝得像染过色,他们前面出现了海市蜃楼,那幻象就矗立在地平线上,宛若冰城堡,若非轮廓上微弱的闪烁,简直和真的一样。水手们就是这样被引诱着丧失性命的。他们在地图上画上山,而那里根本没有山。

有两任丈夫的成年子女在遗嘱一事上颇多麻烦。弗娜优雅地表示,自己完全理解他们的感受,然后花钱将他们搞定,鉴于她的付出,这笔钱超过了严格意义上的公平。她一直保持着长老会教徒的正义感,她不想占便宜,但也不想吃亏。她喜欢得失平衡。

“太美了,是吧?”鲍勃说,出现在她身旁,“今晚一起喝酒如何?”

她并没觉得遗憾,她这是帮了这些男人:与其苟延残喘,不如速战速决。

“太棒了,”弗娜说,微笑着,“今晚也许不行,我答应了其他姑娘。”确实,她约了那两个织毛衣的。

还有性爱,那会致命,会断送一切。弗娜自己对性爱没什么兴趣,可是她明白什么是可行的。“人只有一次生命”,她习惯于不断重复这话,在烛光晚餐时举起斟满香槟的酒杯,接着推出伟哥,它是革命性的突破,又是血压的困扰者。有必要立即叫来医护人员,但又不能太迅速。“我醒来时他就是这个样子”,这么说是可信的,还有“我听到洗手间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便走过去看……”

“那明晚呢?”鲍勃咧着嘴笑,并透露他住的是单间:“222号,听起来像止痛药片。”他打趣道,而且是在船中部舒适位置。“几乎没有任何摇晃感。”他补充说。弗娜说她也是住单间,这值得额外加钱,因为这样可以真正放松。她拖长了“放松”这个词,听起来就像在缎子床单上撩人地扭动着。

而且,假如一个男人恰好那一晚忘了自己早就服了药,此后发现这些药整整齐齐地摆在老地方,于是又服了一次,难道人们会料得到这种情况吗?血液稀释剂使用过量是很危险的,会大脑出血。

晚餐后,弗娜在船上漫步,她扫了一眼标签板,并注意到了鲍勃的那块,和她自己的挨得挺近。之后她在礼品店里买了一副便宜的手套。她读过大量的犯罪小说。

她会根据医疗情况来选择接受的对象,一旦结婚,她就会尽最大努力让钱产生价值。每一任丈夫离开时都很快乐,也很感恩,虽然离开的时间比预期的要早了一些,但是每一任都是自然死亡:致命的心脏病复发,或是第一次遭遇过的中风又来了。她只是默许他们满足所有禁忌的欲望:诸如吃堵塞动脉的食品,畅饮美酒,过早地重新开始打高尔夫球等。她从未对一个事实发表过评论,即严格说来,他们太热衷于药物治疗。她事后会说,她当时对剂量有过质疑,可是她凭什么以一己之见来反对医生呢?

次日伊始,一位精力十足的年轻科学家谈起地质学,他的发言激起了一些游客的兴趣,特别是女游客。他告诉大家,真是天大的运气,因为浮冰,行程有变,他们会在计划外安排一次停留,大家可以观赏一处鲜有人能有机会看到的地质学奇观,有幸目睹世上最早的叠层石化石,它们距今已有19亿年,令人惊叹,这比鱼类、恐龙以及哺乳类动物的出现更早,是这个星球上最早保存下来的生命形式。那什么是叠层石呢?他反问道,目光炯炯有神。这个词来自希腊语stroma,即“床垫”,与石头的词根组合起来,即“石床垫”,就是化石垫子,由层层叠叠的蓝绿海藻叠加而成的一堆或一团东西,正是这种蓝绿海藻生产出大家呼吸的氧气。这难道不令人惊叹吗?

不仅仅是有意思。从凶险的病症中恢复后,有钱男人会认识到,一个双手灵巧、样貌迷人的年轻女人,一个鼓舞人的姿态,一种明白何时该保持沉默的直觉,是多么重要。或者,正如她第三任丈夫济慈式的表述:有声旋律固然优美,但无声的更加悠扬。在亲密关系上,身体接触会引发更多的亲密,虽然弗娜总是会在发生性关系前终止它,这事关宗教信仰,她会说。假如接下来没有求婚环节,她就会抽身,说她有责任照顾那些更需要她的病人。这就是再次施压。

午餐和弗娜同一桌的一个干瘪顽劣的男人咕哝着,说他希望大家能看点比岩石更令人激动的东西。他就是另一个鲍勃,弗娜默默评判,多一个鲍勃也许能派上用场。“我可一直盼着能看到它们,”她说,“石床垫。”她给“床垫”这个词一种极为细微的暗示,鲍勃立即眨眼回应。调情还真是从不会嫌老啊。

他很殷勤。问弗娜还好吧?哦,是的,她回答。只是吃了什么不得劲的东西。鲍勃径直进入赛程。问弗娜是做什么的?退休了,她说,尽管她之前是一位理疗师,专门从事心脏和中风患者的康复治疗,那是一份很有意义和回报的职业。“肯定很有意思。”鲍勃说。哦,是的,弗娜说。能帮助他人的确令人满足和愉悦。

喝完咖啡,她来到甲板上,通过双筒望远镜眺望着逐渐靠近的陆地。此时是秋季,微型树木像藤蔓一样沿着地面蜿蜒伸展,叶子是红的、橙的、黄的、紫的,岩石如层层波浪褶皱般从地面腾起。那里还有一道山脊,又一道更高的,接着又有再高一点的。第二道山脊上会出现最美的叠层石,那个地质学家告诉大家。

她最后又扑了一层粉,然后回到人群中,排队拿取自助餐中的烤牛肉和三文鱼。她不会多吃,可后来她压根儿没吃,尤其在公众场合下,一个贪食、狼吞虎咽的女人是不会有神秘诱惑力的。她忍住没扫视人群以确定鲍勃的位置,他会向她招手的,她需要时间思考,她找了一张大厅最远端的桌子。可是,转眼间鲍勃就溜到了她身边,连“可以坐一起吗”都没说。他以为自己像狗尿消防水龙那样事事领头,她心想。把墙壁喷涂了一遍。砍掉了狩猎战利品的脑袋,盛气凌人地站在尸体上拍照。就像之前的那样,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她微笑着。

若是有人滑落到第三道山脊后面,那从第二道山脊那里能看见那个人吗?弗娜觉得不会。

她轻拍自己的脸,恢复了状态,还重新涂了睫毛膏,虽然它号称是防水的,之前还是顺着脸颊流下来了。拿出勇气来,她告诫自己。她不会退缩了,这次绝不会。她要挺过去,她现在能干过五个鲍勃。再说她有优势,因为鲍勃压根儿不知道她是谁了。难道她的样貌真有那么不同吗?是的,确实。她的形象更好了。银发闪着金色光泽,当然还有各种变化。但是真正的变化是在姿态,她那自信满满的姿态。鲍勃是很难从外表看出那个性情羞怯、发色灰褐、流着鼻涕的14岁傻姑娘的。

此时大家都穿上了防水裤和橡胶靴子,身上的救生衣被拉上拉链,也都扣好了,人人都像是大号的幼儿园孩童。众人把自己的标签从绿色翻到红色,慢慢地沿着舷梯走下去,走下去,被带上了黑色的充气橡皮艇。鲍勃设法上了弗娜的那条橡皮艇,他举起相机,给她抓拍了一张。

只能说她运气太好,恰巧遇到了一位年长的已婚男子,此人对她很有兴趣。她用了三年和他在中午做爱,换得了学业。她觉得这是很公平的交易,她对他毫无恶感,也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如何穿高跟鞋走路是最基本的知识,由此她振作起来,走出了泥潭。渐渐地,她彻底将鲍勃的影子碾碎并抛弃,那影子曾经像干花般被她一直戴着——真令人难以置信——一直藏在内心深处。

弗娜的心跳加速了。如果他一下子认出我来,我就不杀他了,她想。如果我告诉他我是谁,然后他认出我来,并道歉,那我也不杀他了。她多给了他两次逃生机会。这将意味着放弃出其不意的优势,此举会很危险,鲍勃的体形比她大得多,但她希望自己做到十分的公平。

但是她无法面对,无论是这件事,还是整个城镇,于是她就前往多伦多市区。她那时是怎么想的?其实她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有情绪,悲伤、痛苦,最终,是愤怒的火花。既然大家都认为她下贱没用,那她不如就豁出去真这样了,而在做女招待和打扫宾馆房间的间歇,她确实这么做了。

他们上岸了,并脱下了救生衣和橡胶靴子,系好了登山鞋。弗娜靠近鲍勃,注意到他没穿橡胶靴,倒是戴着红色的棒球帽,她看着他将帽子反戴。

弗娜的分娩过程漫长而艰辛。婴儿一生下就被人抱走了,这样她就没有任何和婴儿接触的机会。她无意中听到一个活泼的护士对另一个护士说,她感染了,还出现了并发症,留下了疤痕,但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因为这样的姑娘本来就不适合做母亲。等到弗娜刚能走动,那里就给了她5块钱,还有一张汽车票,让她回去由母亲监护,因为她尚未成年。

这会儿人群分散了。有些人待在岸边,有一些走上了第一道山脊。那个地质学家正拿着锤子站在那里,一群叽叽喳喳的游客早已围在他四周。他的演讲火力全开:拜托大家不要带走任何叠层石,不过邮轮有采样许可,所以如果有人发现某个特别的碎片,尤其是某个横截面,那先让他检查一下,他们可以把它放在岩石展台桌上,他会摆在船上,这样大家都能观赏。这里有几份样本,这是专门给那些可能不想去爬第二道山脊的游客……

那段时间,弗娜整天和其他失足少女一起削土豆皮,擦地板,冲洗厕所。她们穿着灰色孕妇装、灰色羊毛袜、笨重的棕色鞋子,并被告知这些都是慈善捐款购置。除了洗刷和削皮等杂务,她们还接受一轮轮念叨式的教诲和那些自以为是的训斥恫吓。她们的遭遇都是应得的,她们被这么训导着,因为她们行为不端,不过依然来得及通过干苦活儿和自我约束来改过自新。她们被告诫不要喝酒、抽烟和嚼口香糖,如果哪个体面的男人愿意娶她们,那她们就该把这看作上帝的奇迹。

大伙都低下头,拿出相机。完美,弗娜心想。越是能分散注意力越好。她不用看就感觉到鲍勃靠拢过来。现在他们正在第二道山脊,有些人爬起山来比别人更加轻松。这里有最好的叠层石,一大片,还有未破损的,就像水疱或疖子,小小的,大的有半个足球大小。有的少了顶部,就像孵化过程中的鸡蛋。还有一些被磨碎了,所以只剩下一串串凸起的同心圆,就像肉桂面包或树上的年轮。

接着就传到了母亲那里。丑闻没多久就传到了教会圈子。母亲咬牙切齿、言简意赅地直奔主题:既然弗娜自己捅的娄子,那就着手解决。不,她不该自怨自艾,她得直面现实,这并不是说她要永远背负耻辱,因为一步错了就万劫不复,生活就是这样。当最糟糕的已然发生,她为弗娜买了一张汽车票,把她送去了多伦多郊外的一个由教会办的未婚妈妈之家。

还有一块碎成了四片,就像切成楔形的荷兰奶酪。弗娜捡起其中一片,端详着每一层,一层层黑、灰、黑、灰、黑……逐年地交叠,最底下是平平无奇的核心。这一片很重,边缘很锋利。弗娜捡了一片放进背包。

这些话都算轻了。她还被女生们排斥,她们都怕丢脸,这一切太荒谬可笑,又肮脏,自己可别沾上了。

这时鲍勃像是应声而来,他僵尸般笨拙缓慢地上山向她走近。他已经脱下了外衣,就塞在背包带子下面,气喘吁吁的。有一瞬间,她有了悔意:他爬上了山,越发疲惫虚弱。她是否该对过往释怀了?男孩总归是男孩,他们在那个年纪不都是荷尔蒙作祟吗?为什么要用另一个时代的事来评判一个人,也许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当时她别无选择。到那周的周末,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是鲍勃自己传开的,那个夸张滑稽的版本和弗娜自己记忆中的截然不同。淫荡的、醉醺醺的、主动倒贴的弗娜,简直是笑话。她被一群不怀好意的男孩一路尾随到家,他们起哄大叫着。浪妹妹!我能搭个顺风车吗?糖果美味,喝酒更爽!

一只乌鸦在头顶盘旋。它能传达讯息吗?它在等着什么吗?她看向它眼睛深处,看见一个老妇人,唉,面对现实吧,她现在就是个老妇人了,正要杀了那个更老的男人,就因为愤怒已然随时光流逝而淡去。这是卑鄙的,是邪恶的,也是正常的。生活就是这样。

“抱歉。”她竭力喘息。康乃馨那淡雅、清冷的芬芳包围着她,她得走远点。突然她觉得很恶心,便急忙冲到女厕所,幸好里面没有人,她把白葡萄酒、奶油芝士橄榄甜饼呕在了厕所隔间里。她心想现在取消这趟旅行是否为时太晚。可是她干吗要再次逃离鲍勃呢?

“今天真不错,”鲍勃说,“有机会活动活动腿脚太好了。”

稳住了,她告诫自己。看来,她毕竟并非真的无懈可击。她因为愤怒而颤抖,或者是因为屈辱?为了掩饰自己,她喝了一大口酒,马上就呛住了。鲍勃赶紧行动,在她背上轻快而温柔地拍了几下。

“确实啊!”弗娜一边说,一边朝着第二道山脊的远端走去,“也许那里还有更好的景色,但工作人员不是告诉我们不要走那么远吗?别走出视野外?”

此时鲍勃微微一笑。他显得怡然自得,也许他觉得弗娜是因欲望而脸红的。但是他没有认出她!他真的没有认出来!他这辈子到底遇到过多少弗娜啊?

鲍勃笑了,一副傻瓜才会恪守规矩的表情。“我们是付了钱的。”他说。其实他还领头走了,不仅爬上了第三道山脊,还翻越过去了。走出视野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廉价,是那种廉价和一次性的,用完即丢型。这就是鲍勃眼里的她,打一开始就是这样。

背枪的人在第二道山脊上朝着一些向左散去的游客大喊着。鲍勃背转身子。又走了几步,弗娜扭头看,身后没人了,这意味着谁都看不到她了。他们嘎吱嘎吱地踩过一片泥泞之地,她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副薄手套,套在手上。此时他们已经在第三道山脊的远处,就在斜坡面上。

于是弗娜出了门,满怀崇拜,一脸憧憬,第一次穿着高跟鞋颤颤巍巍地走着。她彬彬有礼地坐进了鲍勃那辆闪亮的红色敞篷车,而那邪恶的、掺着麻醉剂的黑麦酒早已藏在了手套箱里。她笔直端坐着,因为害羞而非常紧张,浑身散发着普瑞尔洗发水和杰根斯乳液的味道。她披着母亲那带着樟脑丸气味、过时的兔毛披肩,还有一件冰蓝色薄纱连衣裙,看上去廉价至极。

“到这里来。”鲍勃说,拍拍岩石。他的背包放在一旁。“我给咱们带了点喝的。”他四周是一层破败的黑色地衣。

那一晚他们跳了什么舞?《昼夜摇滚》《石头心》《大伪装者》等,鲍勃带着弗娜转悠到了舞池边缘,搂着她,把她紧紧地贴在自己插着康乃馨的扣眼处。当时涉世不深、笨拙的弗娜从未参加过舞会,她跟不上鲍勃那激烈而华丽的舞步。在温顺的弗娜看来,生活就是教堂、学习、家务,以及周末在杂货店的零工,而她面容严肃的母亲会指点每一步。没有约会,这些是从不被允许的,倒不是说她没被人邀请过。不过母亲允许她和鲍勃·戈勒姆一起去参加监督严格的高中舞会,他不是出身于名门望族吗?母亲甚至有一点沾沾自喜,虽然她保持着沉默。自打弗娜父亲出走后,把头抬高,挺直脖子成了她最重要的工作。隔着时空距离,弗娜后来对此有了深刻理解。

“太好了。”弗娜说着,坐了下来,拉开了背包拉链。

恋爱了。说到恋爱,难道信以为真和真爱不就是一回事吗?那些信以为真的念头弄得人筋疲力尽,模糊了视线。她可再也不许自己重蹈覆辙了。

“瞧,”她说,“我找到了一块完美的样本。”她转过身,把那块叠层石放在两人中间,用双手捧着。她深吸一口气,“我想我们之前就彼此认识,”她说,“我是弗娜·普理查德,我们是一个高中的。”

或者说她确实

鲍勃毫无迟疑。“我之前还觉得你很眼熟呢。”他说道,居然还得意地笑起来。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不光是学校的人,而是所有的人,因为在那个偏僻的小城,谁喝酒,谁不喝,谁并不怎么样,谁的屁股兜里有多少零钱,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那个金童鲍勃居然在白雪皇后宫殿的冬季舞会上选中了微不足道的弗娜,这有多不可思议。漂亮的弗娜比他小三岁,好学,跳级生,天真,大家可以容忍她,但并不接纳她,弗娜想方设法地争取奖学金,以此作为走出小镇的通行券。容易上当的弗娜,她以为自己坠入了爱河。

弗娜记得这笑,她脑海里有这样栩栩如生的一幕:鲍勃得意扬扬地在雪地里跑着,像个十岁孩子般咯咯地笑。她自己则被毁了,彻底完了。

“是的,”鲍勃说,“鲍勃·戈勒姆。”他补充道,有点缺乏自信,他肯定是想表现得有魅力些。弗娜露出开心的笑容以掩饰自己的震惊。她发现自己脸红了起来,其中交织着恼怒和近乎鲁莽的欢乐。她细细打量对方的脸,没错,在稀疏的头发、满脸的皱纹,明显被漂白和可能是种植的牙齿外,就是同一个鲍勃,是五十多年前的那个鲍勃。是她的心动先生,足球巨星先生,捕获惊奇先生,他来自富裕的、开着凯迪拉克车的街区,矿业巨头们都住在那里。她的狗屎先生,带着隐约的霸凌姿态,露出歪着嘴的小丑笑容。

她明白动作幅度不能太大。她将叠层石用力往上抬,那短而尖锐的一头正对着鲍勃的下颌。咔嚓,只有一声,他脑袋猛地往后一摔。此时他仰面跌倒在岩石上,她把叠层石举在他的前额上方,让石头落下去。再一次,又一次。好了,似乎结束了。

这会儿她说,“你叫……鲍勃。”这是她花了多年才臻于精湛的小口发声技巧,绝对令人心颤腿软。

鲍勃看上去很滑稽,双眼圆睁,一动不动,前额被砸碎了,血从脸庞两侧流下来。“你真是一塌糊涂。”她说。他看着太好笑了,于是她笑起来。正如她所怀疑的,他的门牙确实是种植的。

在弗娜初识第四任丈夫,即他被她标识为扭动成瘾者的那段时间里,她就更肆无忌惮起来。她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来自《春之祭》,一部极为性感的芭蕾舞剧,该剧以痛苦的折磨和以活人献祭为结局。他笑了,但是也扭动了起来,这显然是鱼儿上钩的信号。

她稍事休息,让呼吸平定下来。接着,她把叠层石收回,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沾到血,连手套上都不能有血迹,而后让石头滑进沼泽水洼里。鲍勃的棒球帽掉在地上,她把帽子,包括他那件外套,一起塞进自己的背包。她把鲍勃的背包翻倒出来,里面除了照相机,一副羊毛手套,一条围巾,6小瓶苏格兰威士忌,什么都没有。他真是乐观得令人悲哀啊。她卷起那只背包,也塞进了自己的包中,包括那只相机,她之后要把它扔进海里。接着她把叠层石用围巾擦干,仔细检查一遍,确保上面没有血迹,然后把它装进背包。她把鲍勃留给了乌鸦、旅鼠,以及食物链上的其他动物。

“过时了,”她说,“它源于拉丁文‘春天’,万物复苏。”这句话撩拨起来性趣盎然,曾经为她搞定了第二任丈夫。对第三任丈夫,她说自己的母亲曾经深受18世纪苏格兰诗人詹姆斯·汤姆森与他笔下春日微风的影响,那是个荒谬而有趣的谎言,其实她的名字来自一位粗笨、包子脸的已故姨妈。至于她母亲,她是个严谨的长老会教徒,嘴巴像老虎钳一样紧,她讨厌诗歌,任何硬度低于花岗岩的东西都不可能影响到她。

完事后,她步行从第三道山脊的底部返回,拉扯整理着自己的上衣。谁见到了都会以为她刚才在解手。海岸旅行时,游客常常这样悄悄溜开去的。不过没人在看她。

“弗娜,”他说,“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她找到了那位年轻的地质学家,他还在第二道山脊,被一群崇拜者跟着,她把叠层石交给了他。

房间里满是运动装,有很多穿米黄色衣服的男人,也有不少穿格子衬衫的,还有穿口袋很多的马甲的。她留意着姓名牌:弗莱德、丹、瑞克、诺姆、鲍勃,又是一个鲍勃,接着再是一个,这个团里面有好多个鲍勃。有几个似乎是独自乘飞机来的。鲍勃这个名字曾经对她意义非凡,尽管现在她早已摆脱了这些负担。她挑了一个相对瘦一点却依然沉重的鲍勃,向他飘然靠近,她抬起视线,又垂下来。他悄悄瞥了瞥她的胸脯。

“我能把它带上船吗?”她声音温柔地问道,“放在岩石展台上?”

她稍稍晚点入场,露出超然而愉悦的微笑,没伴的女人不可以表现得太急切,她接过一杯还算过得去的白葡萄酒,那是分发给客人的,而后从聚集在一起小吃小喝的人中间飘过。那些男人都是退休的专业人士,如医生、律师、工程师、股票经纪人等,他们对北极探险、北极熊、考古学、鸟类、因纽特工艺品,甚至是维京人、植物或地质学等很感兴趣。北上胜境很吸引正儿八经的赌客,他们被一群热切的专家团团围住,专家们滔滔不绝。她研究了一番该地区的另外两个旅游项目,都没什么吸引力。一个尽是徒步旅行,吸引的都是五十岁以下的人,他们不是她的目标群体;另一个热衷唱歌,打扮得很傻气。所以她就参加了“北上胜境”,它带来熟悉的舒适感。她之前也参加过这家公司的旅行,那是她第三任丈夫去世之后,是在5年前,所以这会儿她很知道可以期待些什么。

“好棒的样本!”他说。

她稍稍擦了点古龙水,这是一种淡淡的花香,有怀旧味道;然后将它抹掉,只留一点点气味。过头了就不好,尽管人年纪大了嗅觉不比年轻时敏锐,最好得考虑别过敏。男人打起喷嚏来可没风度了。

游客们都往岸边走,回橡皮艇上。弗娜来到装救生衣的袋子旁,捣鼓起自己的鞋带,直到没有人再注意她,这才将多余的那件救生衣塞进了自己的背包中。背包比她下船时重了不少,不过有人会留意到才怪呢。

“虽然失去很多,毕竟还拥有不少。”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着。她的第三任丈夫喜欢不停地引经据典,特别偏好丁尼生。“到花园来吧,莫德。”上床前他总爱这么说。当时她都快要疯了。

一走上舷梯,她就背着背包四处晃荡,等大家都经过了标签板后,她才将鲍勃的标签牌从红色翻回绿色,当然,她也把自己的翻好了。

为那晚的见面,她挑了件米色的套衫,左胸上“北上胜境”的姓名牌贴得略低。幸亏有水上运动和核心力量的训练,她在这个年纪身材保持得很好,其实任何年纪,这种体形都很棒,至少穿戴整齐,有精心设计的支撑型内衣垫衬着,效果绝佳。她不会冒险穿比基尼坐在甲板椅子上,尽管做了最大的努力,还是会露出皮肤皱褶,这也是她选择北极,而不是,比如加勒比海地区的原因之一。她的脸还是老样子,当然是这个年龄段用钱能买到的最好的状态了:用一点古铜色和淡色的眼影、睫毛膏、闪粉,加之暗一些的光线,她可以巧妙减龄10岁。

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她等到走廊都没人了,就悄悄溜进鲍勃没有锁上的房间里。房门钥匙就在梳妆台上,她没去动钥匙,而把救生衣和鲍勃的防水棒球帽挂了起来,又在水槽里放了水,把毛巾散开弄乱,接着就经过依然空荡荡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脱掉手套,把它们清洗好,挂着晾干。她的一个指甲断了,真糟糕,不过能修复。她端详着自己的脸:有点晒伤,但不严重。吃晚餐时,她穿一身粉色,还试图和鲍勃二号调情,对方也果敢地回应了她,只是他太过老迈,不能认真。幸好,她的肾上腺素水平也在急剧下降。他们被告知,一旦有北极光出现,就会有通知,不过弗娜不打算为此起床了。

独行侠才会引起她的兴趣,他们潜伏在边缘。有一些年纪太大了,不合适,她会避免和这些人有眼神接触。那些仍然欣赏半老徐娘的,才是她的猎物。她对自己说,倒不是说她真会采取什么行动,而是因为来点小暧昧也无妨,权当只是向自己证明,她要是愿意,还是能撩的。

目前为止,一切平安无事,她现在只需要让鲍勃的幻影继续存在,忠实地将他的标签牌从绿色翻到红色,再从红色翻回绿色。他会在房间里挪动东西,穿各式米色格子呢的衣服,在床上睡过,洗过淋浴,还把毛巾丢在地上。他会收到一张只写名字不写姓的请柬,邀请他在员工餐桌上吃饭。而后这请柬会悄悄地出现在另外一个鲍勃的房门下面,没人会发现他被替代了。他还要刷牙,上闹钟,会把要洗的衣服送出来,但是不填洗衣单,否则会太冒险。洗衣房的人不会在意的,很多老人都会忘记填写单子。

可是积习难改,不久,第一晚住机场酒店时,她就在大厅打量起那些穿着羊毛外套、带着拉杆箱、满脸踌躇的旅客。她的眼光掠过女人们,对人群中的男性暗暗分门别类地辨识起来。有一些身边有女人黏着,她有原则地将这些人剔除掉,干吗吃力不讨好呢?撬有妇之夫的墙脚太费劲,这是从她第一任丈夫那里得来的经验,弃妇必然毛刺般扎人。

那块叠层石会放在地质样本桌上,会被人拿起来细细观察和讨论,上面会留下很多指纹。旅行结束时,它就会被扔掉。“决心二号”会行驶14天,因为上岸参观,它要停泊18次,要经过冰盖和陡峭的悬崖,以及诸多黄金、红铜、乌木、银灰色的山脉。它将滑过浮冰,会在漫长、起伏不定的海滩附近停泊很久,探索数百万年来被冰川凿开的峡湾。在如此艰难险阻后的壮观下,谁还会记得鲍勃呢?

她认为的杂乱无章还包括他人,而他人即男人。这段时间她受够了男人,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要终止所有的调情撩拨行为,杜绝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她不缺现金,不再缺钱了。她不奢侈也不贪婪,她告诉自己,曾经她只想要一沓又一沓体贴、柔软、阻隔一切的钞票来保护自己,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或事能接近并伤害她了。当然,她最终达到了这一适度目标。

行程的最终,真相时刻会到来,鲍勃没有现身支付费用,没有取回自己的护照,也没有打包行李。这会引发惊慌和担忧,接着会有员工会议,是关起门来的讨论,以免惊扰乘客。最后会发布新闻:悲惨而不幸的是,鲍勃一定是在旅行的最后一晚,因为要选取更好的角度拍摄北极光,身子过于倾倚,不慎从船上落水。其他解释都不可能。

最开始弗娜并没打算杀人。她心里只想着度假,念头纯粹而简单:暂时休整一下,好好沉思,美容养颜。北极很合适,在广袤的冰层、岩石、海洋和天空中自有一种平静,不受城市、高速公路、树木和其他东西的干扰,那些分散人注意力的东西让南方的景致杂乱无章。

与此同时,乘客将会四处解散,包括弗娜在内,如果她成功的话。她会得手,还是会失手呢?她应该更在意的,应该觉得这是令人兴奋的挑战,可是现在她只是觉得很疲倦,还有点空虚。

石床垫

一片祥和,平安无事,正如她第三任丈夫在伟哥神效结束后常常烦人地感叹:一切激情归于平静。那些维多利亚时代的文人总是将性爱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到底是哪个诗人来着?济慈?丁尼生?她的记忆力远不如从前了,不过稍后会想起细节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