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溪河上万物静止,连风都穿不过层层船橹,却突然有一艘小船箭一般飞离艾叶码头。漫山桫椤沉沉墨绿,透过锯齿树叶,陈俊山指着船上乌篷,说:“看到没有,船中是孟中元。”孟中元为当任孜城县丞,专司盐务,他是光绪二十年的举人,这么些年一直在蜀地各县中来回挪动,始终未能升迁,年过四十,性子平和,财也是敛的,却不穷凶极恶。他和余立心投缘,都喜梁任公,不喜康南海,二人时常去云想阁喝茶听曲,云想阁的头牌楼心月本为扬州瘦马,十四岁辗转入川,一早可嫁作官宦妾室,但她一直未嫁,宁愿每日在云想阁中抛头露面,这些年凡来孜城的官胄商贾,都要去听她弹一曲《春江花月夜》。
余立心知道犹大和耶稣。咸丰十年孜城已有教堂,身处孜城闹市的独门独院,灰瓦白墙,青石铺地,进门就是偌大鱼池,庭中那株金桂怕已有三十年,深秋花香扰人,四周仆妇告诉传教士们怎样摘下花朵酿酒,余朗云偶尔携余立心前去,就一人喝下一杯澄黄的桂花酒。教堂那块地租自慎余堂,租金一直是半免,传教士大都懂医,余家等于多了西式医生。拳乱时整栋房子被烧,余立心前往探视,见祷告室内桌椅皆毁,地上铜质十字架似融非融,耶稣只剩一张脸,灼热的铜液覆面,更显神情痛楚,法兰西传教士马埃尔伫立堂中,见余立心前来,在胸前画出十字,面色平静,道:“主的日子将近到了,好比强盗,赶夜里来的一般。那时候听得个大声音,天就崩开了,有形状的、统总烧个干净,连土地和制造的器具,没一件不被烧掉……上帝有旨,把天地再换一个新的,有义的人,就住在当中,这是我们所指望的。”[1]过了一年,教堂原地重建,新天新地中,余立心送去一个更大的铜质十字架为贺,马埃尔分给余立心一块圣饼,无油无盐,余立心扔在归家途中,又见路旁摊贩馋人,就让胡松去买了两个锅盔。后来马埃尔去了印度,一时间没有新的传教士再来孜城,余立心就将那房子收了回来,川地潮湿,那个铜十字架覆了绿锈,不知哪一次家中重做厨具家什,大概是拿去融了一个汤锅。
孜城的盐商和官府两百年来固有默契,官府让盐商取卤熬盐,但除层层盐税,每逢动乱,盐商们得各自认捐。嘉庆时川楚教乱,慎余堂认捐四十万两,几乎十年都喘不过气。余家的女人数年不置新衣,当然不是置办不起,而是千头万绪之下,总应有个上得了台面的省俭姿态。余立心总听父亲讲起祖母,早年守寡,整个冬天穿一件藏青色大袄,下系黑裙,唯一装饰是胸前一串杂色玛瑙珠子,祖母整整戴了四十年,她下葬的时候,余朗云已有了天海井,他在金丝楠木棺材中放了一挂新置下的翡翠,那串玛瑙从祖母脖子上取下来,至今挂在书房笔筒上。
起义至今,盐运一直没有恢复,仓库里盐包一路堆上天花板,一切都暂停下来,井上不产卤,灶房不煎盐,天然气只能空烧。余立心端坐家中,每时每刻,都从自己的瞳孔中看见蓝色火苗,整个孜城像他数年前花大价钱买来的西式座钟,原本整点时有十二个小人轮流出来报时,现在却莫名坏掉,死死停摆。长子余济之留学美利坚七年,中间回来过一次。济之说,那是耶稣的十二个门徒,十二点那人裹黑色头巾,满脸蓄须,眼神阴鸷,济之又说,那是加略人犹大,因三十个银币背叛主耶稣,那部座钟就一直停在犹大报时的辰光。
今次孜城起义第三晚,孟中元也是把余立心请至云想阁的雅房中,让楼心月在旁抚《夕阳箫鼓》,自己则亲手给他倒了一杯白毫银针,道:“立心兄,别家是别家,慎余堂是慎余堂,你万万不可糊涂,你们余家世代可都是官府的人,此时不出力,更待何时?”说的是余家世代捐官,余朗云在同治初年因反对清廷抽收水厘,被孜城知县下了狱,余朗云狱中传话出来,让家人连夜捐七万两现银赈灾,银子像盐一样,用歪尾船运到省城,一时间凑不够那么多船,每条都吃水半个船身。过了两日,朝廷立赏他二品顶戴和三代一品封典,那知县不过七品小官,接旨之后不知何以处之,只能于监房搭天桥于狱墙之上,跪等余朗云戴红顶花翎,踱步而出。
余立心当然知道,陈俊山说得没错,他只觉自己像池中金鱼,想在厚厚莲叶下躲避天光,却又不得不浮出水面,啄食那点点芝麻。他换好长衫布鞋,搭陈俊山的轿子前往井神庙,到山脚时他停下轿子,和陈俊山步行上山,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没吃午饭,路旁有野苹果树,结红色小果,他摘了一个,口感酸涩,让人更感饿意。前几日下了一场透雨,观音山上泥地未干,沿途桫椤树高近二十尺,树底阴湿处长出蘑菇和木耳,又走到半山腰上,见孜溪河翻动金光,密密匝匝停满了歪尾船。
到了余立心这里,他却始终未捐,但除他之外,城中盐商哪家无官?同知五千两,道台三万两,这都是写在人心上的明价,四友堂林家据说捐官花了几十万两,连云南一家分号上的掌柜,也用几万两捐了个道台。那又如何?林家此次最早公开支持革命军,李家和严家第二日也在井上挂了军旗,唯有慎余堂看似置身事外,始终未有表态。余立心吹吹茶沫,不答孟中元,反而推心置腹问他:“孟大人,你自己有何打算?这两日下来,你也看得清楚,革命军已占大势,难道你当真心甘情愿为朝廷去死?”
“立心兄,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大乱之世,非此即彼,你以为中间能有地方让你舒舒服服藏起来?做你的盐吃你的牛屎粑火边子牛肉?哪怕你一人能藏,恁大一个慎余堂,又能藏在哪里?你今日不去,明日慎余堂怕是就不归你们余家,虽说我们有这几十年交情,但你要是今天不去公开表个态,我可也没法一直护着你!”
孟中元愣了一愣,良久方说:“我们这种人,岂有他选?”
“俊山兄,你我相识数十年,你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想过保皇?我不过是保平安……选什么选?我哪边都不想选,我只想慎余堂好好做几斤盐。俊山兄,要不要尝一点牛肉,这可是真正用牛屎粑小火熏出来的火边子牛肉。”
余立心看楼心月穿莲紫色褂子,系月白褶裙,素手拨弦,琵琶中自有忧声,他叹口气说:“孟大人,你不妨跟我学,没得选,就不要选。”他开始真的没有选,既没有再为清廷出兵马钱,也没有像另外几家那样设流水宴款待革命军,只是每日枯坐家中。局势渐不可控,他私下里让陈俊山护着一点孟中元,余立心说:“一个小小县丞,坏不了你们的大业,看在我的薄面上,不如留他一命。”清廷撤兵于省城那日,孟中元登门拜谢,余立心请他在院中喝酒,是家中自酿高粱,窖藏时间不够,酒味辣舌,孟中元微醺后突然显了老态,问:“立心兄,这革命军真的是要废了皇帝?”
“革命就是革命,保皇就是保皇,到了今天,你还不晓得应该选哪边?”
余立心摇摇头:“他们是要废了现在这个皇帝……”
余立心正研墨展纸,想写一张行草,他顿了顿,道:“我不去会如何?”
“然后?”
陈俊山在晌午前赶到,连日混战,身上军装尚有血迹,一进院就道:“立心兄,赶紧出门,那边未时就要投票选议员了,今日你是不去也必须去。”
“他们自己哪里想过什么然后。”余立心又倒上一杯,细细捻去花生米红衣,又引了一句梁任公,“‘革命之始,必立军政府,此军政府既有兵事专权,复秉政权’……孟大人,我们这些做盐的人,以前伺候你们的朝廷,以后……以后还不知道要伺候多少个朝廷。”他干掉那杯酒,过了一会儿才道,“不过谁都没有别的办法,朝廷,革命军,都是如此……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就像我们挖山打井,不出卤嘛,就得一直打下去,不然之前扔进井的钱,就真的扔进去了。”
彼时天光极亮,院内有小池,植有粉紫睡莲,肿眼金鱼躲在墨绿莲叶下,似是怕这灼灼秋日。火边子牛肉上有一层白芝麻,余立心一一拣起,撒至水中,看那些金鱼犹犹豫豫浮出水面夺食,又胆怯地复沉下去。火边子牛肉其薄如纸,洒上好熟油,向来是余立心最爱的小食,但那日他吃了一片就放下了,只觉有一股连香片也不能抵消的膻腥油腻。
余立心那日从井神庙归家已是傍晚,上轿前最后往山上望了望,孜城临时议事会的蓝底白日旗展在井神庙顶上。就这几日时间,催工人连夜染出来的布,那靛蓝略微偏色,白日周围又晕出蓝边,让这面旗新到令人不安,井神庙黄墙蓝瓦,墙上用糨糊贴了几张白纸红字,“方兴孜城”“歼除首恶”“张大民权”。说得不错,他来的时候是慎余堂余立心,走时已是临时议事会副议长。议长是四友堂的林湘涛,林家在革命军身上花了大价钱,这个议长理应归他。
独立那日余立心开始并没有去。他清晨即起,叫周围侍奉的人都退散下去,自己用炭炉烧罐中雨水,泡一壶香片,摆一碟孜城特有的火边子牛肉,然后坐在院中梧桐树下的藤椅上,读两卷梁任公,“凡因习惯而得共和政体者常安,因革命而得共和政体者常危。请言其理。夫既以革命之力,一扫古来相传之国宪,取国家最高之目的,而置诸人民之仔肩矣。而承此大暴动之后,以激烈之党争,四分五裂之人民,而欲使之保持社会势力之平衡,此又必不可得之数也。”
在井神庙中林湘涛穿西服戴礼帽,帽子压得很低,余立心知道,那是因为刚剪辫不久,额头尚未生出新发,那套灰色西装不知何处定制,并非不合身,看起来却总有怪相。林湘涛已过了五十,家中有四房妾室,除了长子林恩溥已成年,其他子女皆幼。也就一年之前,他尚是大清朝分部郎中,赏戴花翎二品衔。林家十年前分家闹得厉害,他这一支争到了实利,几口出卤最多的井都稳稳拿在手里,灶房里熬出的白花花物品,是盐,也是流水般的银钱。林恩溥前年从东洋归来,接了家中生意,林湘涛从此更是连井上都少有去,据说整日整日卧在家中吃鸦片烟,每月初一十五必去云想阁捧场。余立心偶尔和他遇上,林湘涛听曲时也歪在卧榻上,有穿水红绸褂的侍女拿着烟斗等候在旁,另有侍女打扮成女学生样,蓝竹布褂,黑布百褶裙,白袜上歪歪曲曲缝有黑线,戴一副鹅黄镜架的平光眼镜。女学生跪在床前,从老银鸦片盒子里挑出黑色生鸦片膏,置于铁丝架上用炭火烤出金黄色烟泡。那水红侍女用银长针挑起一个烟泡,抹在烟斗上,递给林湘涛,他猛吸两口,看那烟泡渐渐瘪下去,这才和余立心寒暄:“立心兄,要不要试两口,我这是真正的派脱那土,这劲头……前几日才从京城过来的新货。”
孜城宫庙众多,南粤商人修南华宫,闽南商人修天后宫,陕帮商人修西秦会馆,烧盐工人自立帮派修炎帝宫,而但凡是在盐井上讨生活的人,都要进井神庙拜一拜井神梅泽。梅泽本是晋太康年间猎人,据说他狩猎时因鹿发现咸土,在该地凿井取卤,又将卤水熬制成盐。孜城现今的井神庙整修于道光年间,慎余堂余家之外,孜城另外几家大盐商,如三畏堂李家、四友堂林家、桂馨堂严家也均有出资。井神庙坐落在艾叶码头后的观音山半山间,起义后盐商乡绅正是在此宣布孜城独立。
余立心笑回道:“有恩溥辅助,湘涛兄真是安心享福,我哪里有这个命。”说完还是喝酒,夹一块卤肝片。云想阁的肝片用的是兔肝,口感滑腻,只是入喉后略有膻腥,他又吃了一口麻辣三丝压味。
余立心笑笑,说:“议事会开这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等下去井上转转,就去听个曲,俊山兄可要同去?”
林湘涛又抽了几口烟,半坐起来,问起余济之和余达之:“我那两个侄子看着就要回来了吧?”
陈俊山道:“兄弟我初涉盐场,多来看看是应该的,何况那船花盐……多少还是不放心。”他故意一顿,并不明说那船花盐究竟怎样,就转了话锋,“立心兄等会儿可是要往井神庙去?”
余立心答道:“哪个晓得,他们哪里有恩溥懂事,出去这么些年,怕是学也没学到个什么,余家是指望不上他们。”
余立心理理长辫,示意胡松递上竹编保温杯中的热茶,他吹掉茶沫,漫不经心答道:“俊山兄客气,这批盐数量不多,你何必亲自前来,有我看两眼也就是了。”
两个人都没有提起余家的幺女余令之,好像两家的婚约从来没有存在过。这婚约只因小儿女彼此有意,却并未正式下聘,后来两家又都各有疑虑,渐不再提。林恩溥虽是留洋归来,据说却像他父亲,早早就抽上鸦片烟,又日常狎妓游玩,虽不敢带回家宅四友堂,但林家公子在孜城里有多处私宅,也是半公开的秘密。余令之则在省城上新式学堂,回孜城后在余家的私塾树人堂里当女先生,一年前这尚引人非议,但如今既已“张大民权”,连整日卧在烟榻上的林湘涛也革了命,割掉辫子当上议长,女先生又能算得上什么事情。
陈俊山笑着走过来,道:“立心兄好早,吃过没有?我那边倒是有几个笋干肉包,只是隔了一两个时辰,怕是已凉了心。”
林恩溥和余令之这两年也见过几面,城中大盐商每年固定几个节日,轮流设宴,都是齐家出席,林家这两年自认势头盖过余家,做东的时候多些。去年中秋更是在四友堂摆了两日流水席,林恩溥穿一身银色绸缎长褂在门口迎客,辫子尾上压一颗指头大小的珍珠,下面却是一双欧罗巴进口皮鞋,面容尚算俊秀,一双桃花眼眼角上挑,只是脸色惨白,大概是吃多了鸦片。林湘涛倒是满面红润,越发显出福相,宴席上有人私下说,他又收了一个刚刚及笄的丫鬟。又有人故意压低声音:“大公子也不差,你们听说没有,他带回来一个东洋女人,就养在林家凤凰山上那个新修的院子里……东洋女人,说是软得不得了……哪里软?哪里都软噻……大公子有福气,怪不得一直没有成家……”
陈俊山和随从的马都拴在河边黄桷树下,看来是冒雨骑马前来。天色微亮,余立心见二十米外的陈俊山着灰蓝色德式军服,长筒枣红皮靴,脱了军帽,腰间皮带上别一把驳壳枪。为了向革命军示决心,陈俊山早在起义前已剃须剪辫,过了三个多月,脑门上长出茸茸新发,这么隔着河上水雾看去,余立心只觉得这相识三四十年的旧友辨不清面容。
余令之前来赴宴已是勉强,听了这些更觉恶心,嘴中那一勺子雪豆蹄花无论如何咽不下去。她平日都穿棉布褂子,这日被父亲逼迫,打扮齐整,穿一件滚边碧色湖绉短袍,系同色湖绉百褶裙,环佩叮当,发梳双髻,嘴上又抹胭脂,正是几年前余家三小姐的模样。她进屋时正遇到林恩溥和客人笑论省城的烟花名所,二人眼角余光分明都瞥到对方,却都镇定自若移开。她还是余令之,他却已不是林恩溥,但他辫上那颗珠子,本是去东洋前她拆了一根发簪,两颗东珠一人一颗,她那颗三个月前从半山扔进孜溪河。正是盛夏,雨后河水漫至山脚,桫椤宛似长于水中,白雾缭树,往事尽散。
同治十年,这口井凿锉两年,久不见卤,慎余堂耗干现银,余立心的父亲余朗云无奈之下,已经决定将其股份卖给另外几个陕帮商人。两边谈判数十日,正在八店街的陕帮商号里订契,家中忽然来人急报,说夫人难产,余朗云急赶回府,甫一进门,已闻啼哭,母子双全。刚出生的余立心浑身粉白,心口却有淡红胎记,细看形状极像盐场天车,余朗云那时尚不知道,这将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待到他收拾妥当重新出门,已有师爷来报:井下已出卤,且水高近十尺。生意当然即刻取消,余朗云让师爷赶去商号,承诺赔偿毁契损失一万两白银,他自己连轿子亦来不及坐,骑了快马前往井上,二里外已闻卤水苦咸味。晴空朗朗,见黄黑卤水半悬空中,状如涌泉,等走到近处,才知道井下喷力太猛,难以控制,后来井户只能将竹制平盘置于井口,让卤水沿边缘流入存卤的楻桶。余朗云将这口井命名“天海”,传至余立心手中,四十年来它始终一月出卤三万担,有这口井傍身,陈俊山旗下军队这一两年,应是不愁军饷。
表回腊月二十五这日,余立心别了陈俊山,终究还是去了井神庙。议事会这几日都在热论盐引,事关慎余堂生死,他不得不去。议事会之外,孜城日常管理有三股四科,三股为审察股、文牍股、庶务股,四科是教育科、财政科、盐政科、交通科,林恩溥本可做议员乃至副议长,林湘涛却宁可让他主管盐政科,余立心知道,派脱那土劲头虽足,但并未真的让林家昏头。
陈俊山现在得叫陈军长。孜城盐税丰盈,向来是清廷重点布防之地,城中进驻军队名目繁多,有团练乡兵和州县驻军,也有盐场官运局辖下的治安军。各省先后独立之后,清廷渐不能控,大批失去头衔的官兵趁乱抢劫商铺钱庄。盐是和白银一般的硬通货,慎余堂名下最大的盐仓东岳庙仓在十月底的某个深夜被抢,存货损失过半。余立心清晨方赶到现场,十个守仓门卫跑了一半,死了一半,身体被长枪穿过,尸身上布满窟窿,稠血尚温,让仓库地面盐花渐融,数百只蚂蚁列队踩过血液,又踩上盐粒,留下米大的血红脚印,像这个城市一般满目狼藉,前路不明。如此大乱月余,最后是陈俊山用自己掌舵的孝义会联合孜城哥老会中仁字号的聚贤会和同仁社,方才勉强控制住城中局面。他和余立心是总角之交,特意派了五百精兵,驻扎在慎余堂各大仓库门口。明面上他要的酬劳,不过是这一船花盐加这一包鱼籽盐,私下里其他哥老会的头面人物都知道,陈俊山已经入股慎余堂名下的天海井。
井神庙里六十位议员齐了一大半,副议长只缺桂馨堂严家的严筱坡,严家虽一早看清大势支持革命军,后来却态度突转暧昧,严筱坡和侄儿严余淮议事会开会时常缺席。上一次会在五日之前,足足开了三个时辰,会后胡松在轿中给余立心递上热茶,又附上一碟子放在食盒中的酒米蒸黄粑,说:“老爷先吃点,垫个肚子,我刚走路去城里买的……这回路怕是得走上一阵,陈军长说是要清城,车轿都得在城门外等着。”
余立心摇摇头,说:“不晓得,陈俊山安排的,他也不说。年夜饭随便弄一桌便是,济之怕是过了正月才回得来,达之已来了信,说要先去北京几日。”
“又清城做什么?”
冻雨渐停,胡松收起长柄黑洋伞,扶余立心走上岸边青石台阶,问道:“父亲,去了这包鱼籽盐,我们自己厨房今年可也没有余货,大少爷二少爷都说是要回来,这年夜饭到底怎么安排?哪个的面子恁大?”
“还能做什么?”
今日河上只有慎余堂的二十艘船,共载盐十万斤,余立心到时,船工们已将盐包全部装好,胡松略略清点了盐包总数,又划开一包,给余立心看了看这一批巴盐成色。巴盐色黑质粗,却凝结成块,便于运输,向来是孜城外运的主要品种。但这次专有一艘船,是运至下江的花盐,花盐色白质纯,粒粒分明,是下江殷实家庭方会使用的体面物。船舱深处更有一大包雪白鱼籽盐,颗粒滚圆,每粒均有指尖珍珠大小,盐包上用水墨画有鱼形,以示区别。这是慎余堂独创技艺,最为费时费工,灶房里能熬这种盐的老工人已不过十个。鱼籽盐谈不上市价,因为慎余堂每年也不过自制自销,厨房里大师傅也只有或清明端午中秋春节,或家中宴客,用此盐专做一桌子盐帮菜。这一包重百斤,说是专供下江军政要人,船上两名盐警配有步枪,连余立心也不得上船。
革命后陈俊山几次清城,清廷逃离的官员在孜城颇有产业,一店一铺看起来不过零散银子,但细细清理之后,也能值几个月军饷。陈俊山在孝义会中就以擅长营生闻名,现在旗下有五万军队,更是需精心规算,余立心虽觉旧友越发陌生,却也知道,这也怪不得陈俊山。
余立心翻到《大公报》头版,上称隆裕太后命徐世昌起草的逊位诏书,已将草案交袁世凯审阅。虽说两三月间各地陆续独立,小皇帝退位已成定局,余立心反复读完那四版报纸,却依觉茫然,挑开轿帘暗中四顾,孜城不辨轮廓,只孜溪河上隐约有光,那是歪尾船船舱中的灯火。从孜城至沱江口的邓井关,是盐运的必经之路,沿途狭岸束江,河道折曲,时有险滩,船工们设计的歪尾船船头左歪,船尾右歪,方能顺利入江。这种船长四丈二尺,却配有一根四丈八尺的船橹,故又称“橹船”。丰水季节远远望去,孜溪河上竖密密船橹,歪尾船们歪头歪脑,顺水而下,像是急匆匆追赶在孜城中落下的时间。
胡松又说:“刚才去买黄粑,遇到严家老爷,坐在边上喝牛肉汤。”
倘若站在孜城最高点龙贯山顶,可见楠竹制成的输卤和输气笕管密密匝匝,纵横交错,这才是孜城经脉所在。乾隆朝间慎余堂斥五万两白银之资,铺建了孜城第一根笕管,长达二十里,在此之前,盐卤唯有靠挑夫扁担供应给灶房,彼时每天运输的三千担卤水,不过今天一条笕管的运量。笕管为中空楠竹,接连处用细麻油灰层层缠绕,大部分匍匐地面,过河时在河底挖沟,深埋沟中,谓之渡河笕。有路之处,工人在半空中搭起承重竹架,孜城人就从那竹架下慢悠悠走过,头顶即是盐卤奔流。城中除了大户盐商,没人家中置有钟表,他们浑然不知自己的时间,相较于历史已晚点五日,至少五日。
井神庙四处漏风,到最后其寒如冰,三个时辰下来,不啻为半场酷刑。余立心一口热茶半个黄粑下去,方觉回了魂魄,说:“严家今日又没有去议事会。”
起义之前五日,孜城一切如旧,秋色渐深,孜溪两旁银杏尽染金黄,落叶凋零,漂于水上,煎盐灶房内火光灼灼,工人上身赤裸,向盐锅内点下豆浆,让盐卤澄清杂物,凝固成晶。待到夜色四合,司井、司牛、司车、司篾、司梆、司漕、司锅、司火、司饭、司草的盐场工人各自成团,围住一盆水煮牛肉,每人均能吃下三大海碗白米饭。盐场用牛夏喂青草,冬喂谷草,每日还有升把胡豆,不能服役之后方送往汤锅铺宰杀,肉片得极薄,在滚油中一烫即熟,汤色鲜红,重麻重辣,半明半暗中,青花椒香气四散,盖过灶房中天然气的硫磺味。
“老爷,他们到底是要怎么样?”
孜城中能像余立心这般及时读报的人,不过十人上下。哥老会的袍哥们依然照两百五十年来的惯习,往孜溪河中丢掷刻字竹板传递信息,竹板由孜溪入沱江,再进长江,沿途自有袍哥弟兄拣起,此谓之“水电报”。辛亥年八月,孜城哥老会和同志军以保路为引联合起义,正是用水电报告知省城,竹板上用红漆草书写哥老会切口“大水已冲龙王庙”。待到武昌举事之时,因楚地为长江下游,水电报无法逆流而上,虽说孜城月前已号称独立,但孝义会舵把子陈俊山也是在余立心这里读了《大公报》,方知天下已变。报纸照例延迟五日,不管陈俊山还是余立心,都立于庭中,良久无言,面前各摆一杯茉莉花茶,茶汤冷透,无人续水。院中种有秋菊,开碗大花朵,色白如玉,过了几天,余立心让人将菊花全连根拔起,换成杂色月季,因他觉得菊花兆头不好,让整个院子仿似大清朝的灵堂。
余立心摇摇头:“不管想要怎么样……都不能怎么样了,不过做个姿态……盐引迟早要废,他们当时在井上挂军旗,应该就想到有这日。”自管仲之下,盐商想要贩盐,都需先向官府购得盐引,一引一号,盖印后从中分为两卷,盐商留有引纸,官府留有引根。革命之后,官运局已然撤销,盐引被废本应是城中盐商皆大欢喜之事,严家却是半官半商,盐政司背后站着严家,这是孜城公开的秘密,往年盐引的收入虽说应当全部上缴户部,但严家到底从中分得多少,自是难以细算,怪不得严筱坡每逢议事会聚齐议事,就坐在路边喝牛肉汤。
余立心虚岁不过四十二,掌管慎余堂已有十年。庚戌年末点账,堂下共有水火两旺的盐井二十一眼,火圈五百余口,推牛六百余头,骡马百匹,当年盈余十二万两,主宅前两年扩修,仿的是《石头记》里的大观园,余立心所住小院绿窗油壁,抄手游廊两旁牵藤引蔓,明眼人一看即知,这是薛宝钗的蘅芜院。
腊月二十五正午,在严筱坡喝下又一碗滚烫牛肉汤时,孜城议事会一致通过,废除盐引,代之以单一盐税。午后暴雨终停,众人走出井神庙,看见日光穿过重重云层,照于孜溪之上,水面耀金,乌黑色歪尾船中无间隙,接连开出口岸。多日未有出船,各家都着急在年前多运几万斤盐,船身沉重,吃水颇深,远远看过去仿似将渐没于水中,但船工们多有经验,知道如何在尽可能载重与不可倾翻之间寻找微妙而确切的平衡。余立心整整身上的狐裘大氅的风领,上一次议事冻僵之后,胡松今日特意为他备好了这件,大氅扣好后密不透风,余立心怀中一直有暖意,他看到自家和别人家的歪尾船渐次行远,突然生出莫名乐观:谁知道呢?虽是看来凶险,但或许运势到了,就真的不会翻船,既定之地说远不远,只要不翻,迟早能到,晚一日不过一日,晚半年不过半年。
从腊月二十起连下五日大雨,孜溪河蓄水漫岸,终于又可行船。余立心卯时即起,草草吃了一碗生椒牛肉粉,冒雨乘轿前往艾叶码头,察看今年最后一批运往楚地的盐船。天色苍黑,冻雨未停,义子胡松执一盏煤油汽灯,让余立心能在轿内读报,《大公报》从天津发到省城再快马送到孜城,已是五日之后,因中途几次转手,有些小字被油墨糊掉,余立心怕消息遗漏,索性订了十份,无论如何能凑出一张完整报纸,算上马钱人钱,这报纸一年花掉他五十两白银。
他当然并不知道,几是歪尾船消失于天际的同一时刻,隆裕太后在养心殿中颁布了小皇帝的退位诏书,“……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五日之后,余立心在年夜饭上读到《大公报》,饭桌清冷,只有他与幺女余令之,胡松平日里虽和他们一起吃饭,今日却不肯上桌,自己在厨房和下人们吃了汤圆。碗碗盏盏铺满一桌,二人也只是略略动筷,各自紧紧捏住一份报纸,报上说,太后在宣读诏书之前号啕大哭,口呼“祖宗啊祖宗”,直至旁人提醒,如今日不退,南方革命党将收回皇室优待条件,她方勉强读完那三百余字。余立心一口干掉杯中烈酒,伸手舀了一碗半凉鸭汤,对余令之道:“快吃,吃完我们去祠堂给祖宗上香。”
辛亥年是个冷冬,整个腊月刮不定方向的风,慎余堂占地八顷,植有斑竹数百,夜风簌簌穿过竹林,又拂动残荷,其声呜咽。余立心睡了又醒,只觉越睡越寒,疑心城中有哪家出殡,故有切切丝竹之声。
余家祠堂地处半山,雾深露重,屋中未燃炭盆,他们点上的六支线香闪出微弱火光,又旋而熄灭,更显四处黑暗阴冷,然而这就是辛亥年的最后一个夜晚。
小皇帝退位那日,已是腊月二十五。
[1] 见《新约》彼得后书3:10—13。文中涉及《圣经》的翻译,《新约》部分使用1857年《南京官话译本》,《旧约》部分使用1874年《北京官话译本》,如有不符历史之处,请读者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