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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不是马尼拉海湾

“对,我觉得是。”胡安·迭戈谨慎地说。他依然在到处搜寻着克拉克和约瑟法。他确实很喜欢那些顽固的读者,但是她们总是有些太过热情。

“是莎士比亚写了莎士比亚,对吧?”高大的女人问他,她把他推向了一个座位。

找到他的是约瑟法,她把他带到了克拉克正在等待的桌子旁。“那个拯救老虎的女人也是记者,其中一个好的。”克拉克告诉他,“一个真正读过小说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那个场面。”胡安·迭戈试图告诉她。他想起了一两篇书评。

“我在登台采访活动中看到了米里亚姆和桃乐茜。”胡安·迭戈对克拉克说,“你的朋友莱斯莉和她们在一起。”

“看——你也盛了牛肉!”新来的大块头粉丝嚷道,她用和克拉克差不多强壮的手臂环住了胡安·迭戈更加瘦弱的肩膀。“我告诉你一件事。”大块头女人对胡安·迭戈说,她把他引向了自己的桌子。“你记得《猎鸭人》中那个场面吧?那个傻瓜忘了拿掉避孕套,他回到家开始在他妻子面前撒尿?我很爱那个场面!”这个喜欢老虎的女人对他说,她把胡安·迭戈推到自己前面。

“噢,我看见米里亚姆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一起。”约瑟法说。

实话说,她是一个大块头的女子,足有170磅或180磅重。她穿着宽松的蓝色牛仔裤,两边膝盖都有破洞,上身是一件黑色T恤,双乳中间印着一只凶猛的老虎。那是一件抗议用的T恤,代表珍稀物种表达它们的愤怒。胡安·迭戈对此完全不了解,他不知道老虎正面临着麻烦。

“是她的女儿桃乐茜。”胡安·迭戈告诉医生。

“快走吧!”胡安·迭戈那位热心的读者在女记者身后喊道。“她什么都没读过。”新来的人对胡安·迭戈说,“我是你最忠实的粉丝。”

“就是D. ”克拉克解释道。(很显然克拉克和约瑟法谈论桃乐茜的时候把她称作D. )

“我一定告诉克拉克。”他对她说,但是她可能没有听见。她似乎离开得很匆忙。

“我看到的那个女人不像米里亚姆的女儿。”昆塔纳医生说,“她不够美。”

“我喜欢马克·吐温。”记者对胡安·迭戈说。她正打算离开,这是她的临别赠言。这就是她恶毒的全部表现吗?胡安·迭戈有些好奇。

“我对莱斯莉非常失望。”克拉克告诉他的前导师和妻子。约瑟法什么都没有说。

女记者看见那个顽固的读者走了过来。她们在某种程度上是认识的吗?胡安·迭戈并不知道。她们都是类似年纪的女性。

“非常失望。”胡安·迭戈只是说。但他能想到的是莱斯莉是一个特别的人。为什么她会和桃乐茜及米里亚姆一起去某处?为什么她要和她们在一起?可怜的莱斯莉不会想和她们在一起的,胡安·迭戈想,除非她着了魔。

克拉克一定是去洗手间了,胡安·迭戈想,他完全不在视线之内。然而一个意想不到的救世主正在朝胡安·迭戈的方向走来,她穿得很糟糕,应该是另一个记者,但是在她热切的目光中,可以辨识出某种光芒,那是没有表达出来的亲切感,仿佛阅读他的作品改变了她的一生。她有一些故事想要分享,关于他如何救赎了自己:也许她曾经想要自杀;或者她在十六岁时怀了第一个孩子;也可能是她在丢了一个孩子后开始阅读。好吧,这便是她眼中那亲切的光芒的含义,“我通过阅读你的作品得到了救赎”。胡安·迭戈喜欢这些顽固的读者,那些他小说中被珍视的细节在他们眼中闪闪发光。

这天是2011年1月11日,马尼拉的一个周二清晨,有一些不大好的新闻来自胡安·迭戈的第二故乡。这件事是周六发生的:亚利桑那州民主党众议员加布里埃尔·吉福兹头部中枪。她还有活下来的机会,虽然不是全部的大脑功能。在那场枪击暴乱中,有六个人死去,包括一个九岁的女孩。

“我也看到了她们。”胡安·迭戈只是说。很难想象米里亚姆和桃乐茜为什么和莱斯莉在一起,胡安·迭戈想。也许更难想象的是为什么可怜的莱斯莉要和她们在一起。

亚利桑那州的枪手二十二岁,他使用的是格洛克半自动手枪,装有可容纳三十枚子弹的大容量弹匣。枪手的口供听起来毫无逻辑,语无伦次。他也是一个疯狂的无政府主义者吗?胡安·迭戈想。

“我不认识她们,我只是看到她们非常喜欢莱斯莉。”女记者说。“而且她们也提前离开了,和莱斯莉一起。无论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我觉得那个年长一些的女人年纪不够做那个年轻女孩的妈妈。而且她们看起来完全不像,对我来说是这样。”她补充道。

我在遥远的菲律宾,胡安·迭戈想道,但是我的第二故乡那土生土长的仇恨和充满警觉的分裂并不遥远。

“你认识米里亚姆和桃乐茜吗?”胡安·迭戈问那个看起来有些傻气的女人。她穿着一件农民式的衬衫,是那种美国女嬉皮士在瓦哈卡会穿的宽松款式,那些女人不穿胸罩,而且头发上插着花。

至于当地的新闻,胡安·迭戈在阿斯科特的餐桌上吃早饭时,正在读一份马尼拉报纸,他看到那个好记者,他的死忠读者,并没有中伤他。她简单描述了胡安·迭戈的外表,并称赞了他的小说。那个被克拉克称作“拯救老虎的女人”的大块头记者是一个很好的读者,而且对胡安·迭戈十分尊敬。胡安·迭戈知道这份报纸登出的照片并不是她的错。无疑是一个愚蠢的摄影编辑选择了这张照片,那个喜欢老虎的女人也不该因为这个标题受到指责。

“莱斯莉让我告诉你那个和桃乐茜在一起的女人不可能是她妈妈。莱斯莉说那个年长些的女子年纪不够做桃乐茜的妈妈。另外,她们长得完全不像。”记者说。

在这张来访作者的照片中,胡安·迭戈坐在晚餐桌旁边,面前是啤酒和他那盘“碾碎”的牛肉,他的眼睛闭着,看起来比睡着了更糟糕些,仿佛因醉酒而陷入了昏迷。标题是:他喜欢生力啤酒。

胡安·迭戈等着她继续说下去,他并不想表现得太感兴趣。他在四处搜寻着克拉克和约瑟法,他略微意识到如果克拉克把这个女记者吓走,他应该不会反对。

胡安·迭戈因为这个标题感到愤怒,这也许是他的肾上腺素即将消失的前兆,但是他没有再想这件事。虽然胡安·迭戈感到轻微的消化不良,也许他的心脏又开始灼烧了,但是他没有在意。在国外,很容易吃到不合胃口的东西。也许这是他的早餐,或昨晚的越南牛肉导致的,胡安·迭戈在穿过阿斯科特狭长的大厅前往电梯时这样想,他看见克拉克·弗伦奇等在那里。

“那个莱斯莉让我告诉你一些事。”中年女人用一种推心置腹的(但并不是慈母式的)口气对他说。

“今天早上看到你睁着眼睛我真是如释重负!”克拉克和他的前导师打招呼。显然,克拉克看到了报纸上那张胡安·迭戈闭着眼睛的照片。克拉克拥有终结对话的天赋。

“对,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那个莱斯莉。我不认识她。”胡安·迭戈只是说。

毫不惊讶的是,克拉克和弗伦奇乘坐阿斯科特酒店的电梯下降时,都不知道应该和对方说些什么。汽车在街道上等待他们,比恩韦尼多坐在驾驶座上,胡安·迭戈曾在这辆车上信任地朝其中一只拆弹犬伸出了手。克拉克·弗伦奇从不会忘记做功课,当他们还在前往瓜达卢佩街的途中时,他已经开始了演讲。

“那个瘦小、美丽的女子,今晚在这里的,”中年女人说,她正在给自己盛鱼。“她提前走了。”她停顿了很久后补充道。

马卡蒂市的瓜达卢佩地带是一处西语区,以第一批西班牙定居者的“女保护人”命名——“他们来自耶稣会,是你的老朋友们,也是我的”,克拉克如此对他的前导师介绍。

“我想我没看见过有人真的会吃这里被碾碎的牛肉。”记者说。她一定是想说“手撕的”,胡安·迭戈想,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也许越南人真的会碾碎他们的牛肉,胡安·迭戈也不知道。)

“噢,那些耶稣会教士,他们真是无处不在。”胡安·迭戈说。他并不想说太多,却很惊讶地意识到在说话的同时呼吸有多么困难。胡安·迭戈发现自己的呼吸不再正常。他的胃里仿佛堵着什么奇怪的东西,而且胸部感觉非常沉重。一定是因为牛肉,可能确实是“碾碎的”,胡安·迭戈想。他的脸很红,并且开始流汗。作为一个讨厌空调的人,胡安·迭戈却想让比恩韦尼多把车里弄得冷一些,但是他没有开口。忽然间,由于在努力保持呼吸,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否说话。

“鱼上面好像有一层芝士酱。”胡安·迭戈只是说。他给自己拿了些韩式的蔬菜凉面,还有某些被称作越南牛肉的东西。

在“二战”期间,瓜达卢佩地带是马卡蒂市受灾最严重的街区,克拉克·弗伦奇依然在演讲。

“你应该拿一些鱼。”女记者对他说。胡安·迭戈看见她把自己插在了他旁边的取餐队伍中,这也许正是恶毒的仓鼠的风格。

“男人、女人和小孩都被日军残杀了。”比恩韦尼多插嘴道。

“我知道,克拉克——谢谢你。”胡安·迭戈轻声说,他对自己的前学生微笑着。万幸的是,约瑟法也在场,好心的昆塔纳医生正试图把她的丈夫拽走。胡安·迭戈看到自助餐的餐桌,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排队取食物的队伍中,他已经来到了桌子跟前。

胡安·迭戈当然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让瓜达卢佩圣母来保护每个人吧!胡安·迭戈知道那些所谓的反堕胎支持者是如何把瓜达卢佩据为己用的。“从子宫到坟墓”,许多教会中的教士都不停地吟诵着这句话。

克拉克正在谈论那个中年女记者,她已经在靠近——“恶毒的仓鼠”。他的意思是说她的头脑会原地打转,在那个走投无路的轮子上反复转圈吗?但为什么说她“恶毒”呢?“她所有的问题都是重复利用。她在网上查的材料,你回答过的每个愚蠢的问题都会再问一遍。”克拉克对他的前导师耳语。“她不会去读任何一本你写的小说,但是她会阅读所有和你有关的资料。我相信你知道这种类型。”克拉克补充道。

他们经常引用的耶利米的庄严诗句是什么?足球比赛时,傻瓜们在决赛区座位上举着标语:耶利米1∶5。这又是怎么回事?胡安·迭戈想问克拉克。他知道克拉克一定铭记于心:“你在我的子宫中形成之前,我就认识你。在你出生之前,是我让你与众不同。”(类似如此。)胡安·迭戈想要告诉克拉克他的想法,但是他无法开口,只有呼吸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开始汗如雨下,衣服贴在身上。胡安·迭戈知道,如果他试图说话,最多只能说到“你在我的子宫中形成之前——”讲完这句,他怀疑自己就会呕吐出来。

而克拉克却很感动,他用自己粗壮的胳膊揽住了他的前导师瘦弱的肩膀。“但我不觉得面对这个人你需要我的保护。”克拉克对胡安·迭戈耳语道,“只是一个八卦的家伙。”

也许是乘车让他感到难受,一种晕车反应?胡安·迭戈想,此时比恩韦尼多正载着他们缓缓地穿过帕西格河上游山坡上贫民窟的狭窄街道。老教堂和修道院的院子里满是煤灰,还有一个警示牌:小心狗。

“我猜她是其中一个需要当心的人。”胡安·迭戈说,他会意地对自己的前学生笑了笑。“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安全,克拉克。”胡安·迭戈忽然说。这句话确实发自内心,但是胡安·迭戈说出来后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没有安全感,而且始终如此!(垃圾场的孩子并不指望拥有安全感,马戏团的孩子从不设想那里有一张防护网。)

“所有的狗吗?”胡安·迭戈气喘吁吁地问。但是比恩韦尼多在停车,克拉克当然在说话。没有人听到胡安·迭戈试图开口。

至于那个没有准备的记者,那个不是他读者的年轻人,他已经走开了。“我不认识他。”克拉克嘟囔道,他对自己感到失望。“但是我知道那个,我认识她。”克拉克指着一个正从远处望向他们的中年女人对胡安·迭戈说。(她在等待那个年轻记者离开。)“她是一个非常虚伪的人,可以想象成一只恶毒的仓鼠。”克拉克对胡安·迭戈低语。

在修道院入口处的耶稣雕像旁边,有一丛绿色的灌木。灌木装饰着花哨的星星,就像是一棵俗气的圣诞树。

胡安·迭戈觉得他给克拉克·弗伦奇的“好人人设”也许没有那么准确。克拉克确实是个好人,如果你不是一个没有做功课的记者的话。

“这里永远在过无聊的圣诞节。”胡安·迭戈能听见桃乐茜说或者他想象如果桃乐茜和他一起站在瓜达卢佩圣母教堂的院子里的话,她会这样说。但是当然,桃乐茜不在这里,只有她的声音。他能听到一些东西吗?胡安·迭戈想。他听到得最多的——以前从未注意过的——是心脏那狂野而剧烈的跳动。

“你没必要和他说话。他都没有做功课。”克拉克对他的前导师说。

许多棕榈树挡住了修道院被煤烟熏黑的墙壁,瓜达卢佩圣母的雕像穿着蓝色的斗篷半掩于树丛中,虽然她见证了如此悲剧性的历史,脸上却带着难以捉摸的平静神情。克拉克当然在背诵历史,他那专业的话语似乎和胡安·迭戈怦怦的心跳声拥有同样的韵律。

“对,我喜欢生力啤酒。”胡安·迭戈对记者说。他举起了自己的酒,仿佛在和那个不读书的年轻人干杯。“我想这是我的第二杯。”

不知是什么原因,修道院没有开,但是克拉克把他的前导师领进了瓜达卢佩教堂。它的官方名称是圣母恩典大教堂,克拉克解释道。并不是又一个“我们的圣母”。真是受够“我们的圣母”了!胡安·迭戈想,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试图拯救自己的呼吸。

胡安·迭戈永远也不会(而且无法)表现得和克拉克一样,但克拉克每分每秒都在自我补救。胡安·迭戈想起了自己最喜欢克拉克·弗伦奇的哪些特质,尽管克拉克在其他方面也很有自己的特点。

瓜达卢佩圣母的画像是1604年从西班牙带过来的,教堂和修道院的建筑于1629年完工。1639年,这里种了六万株中国玫瑰,克拉克告诉胡安·迭戈。至于原因,他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但是西班牙人把瓜达卢佩的画像带到了战场上,神奇的是,他们达成和解,避免了流血。(也许并不神奇——谁能说这就是一场奇迹呢?胡安·迭戈想。)

“列举两篇这位作家写过的小说,只要两篇。”克拉克对记者说。“说出一篇你读过的胡安·迭戈·格雷罗的作品,只要一篇。”克拉克说。

当然还有更多的麻烦:1764年,教堂和修道院被英国军队占领,随之而来的便是焚烧和毁灭。瓜达卢佩的画像被一个爱尔兰天主教“官员”拯救了出来。(是什么样的官员拯救的呢?胡安·迭戈有些好奇。)

“你喜欢生力吗?”那个记者指着啤酒问胡安·迭戈,他故意忽略了克拉克。

比恩韦尼多等在车里。老教堂中除了两个哀悼者之外只有克拉克和胡安·迭戈。哀悼者们跪在最前排的座位上,面对着品位高雅,几乎非常精致的圣坛桌子和并不起眼的瓜达卢佩画像。那是两个女人,全身黑色,她们用面纱遮住了整个头部。克拉克压低了声音,以示对死者的尊敬。

“你想知道他喝了多少啤酒吗?”克拉克有些蛮横地问那个年轻人。“你知道这位作家写了多少本小说吗?”克拉克进一步询问那位记者,他穿着一件没有系扣的白色衬衫。这是一件礼服衬衫,但是已经穿了一段时间。由于它脏兮兮的样子和上面的各色污渍,这个穿着它的年轻人在克拉克看来过着肮脏混乱的生活。

1850年,地震几乎把马尼拉夷为了平地,教堂的拱顶在地震中倒塌了。1882年,修道院变成了面向霍乱受难者孩子的孤儿院。1898年,皮奥·德尔·皮拉尔——一位菲律宾革命领袖——带领他的反抗军队占领了教堂和修道院。1899年皮奥被迫向美国投降,逃离时给教堂点了一把火,那些家具、文件和书籍全部被焚烧。

其中一个不认识的记者问胡安·迭戈他喝的啤酒是第一瓶还是第二瓶。

耶稣啊,克拉克,你难道看不出我有些不对劲吗?胡安·迭戈想。他知道自己不大正常,但是克拉克并没有看他。

公平地说:克拉克已经提前告诉胡安·迭戈“有一两个记者”会出现在晚餐会中,克拉克也说他会提醒胡安·迭戈“哪些人需要当心”。但是克拉克并不知道所有的记者。

克拉克忽然开口说,1935年教皇庇护十一世宣布圣母瓜达卢佩是“菲律宾的保护人”。1941年,美国轰炸机来了,他们把那些藏在瓜达卢佩教堂废墟中的日本士兵打得屁滚尿流。1995年,教堂中圣坛和圣器安置所完成重建。说到这里,克拉克结束了他的背诵。那两个沉默的哀悼者一动不动,她们一身黑色,低垂着头,和雕像一样凝滞。

克拉克在对胡安·迭戈插科打诨。克拉克可以激怒任何人。对于某些已知的事情,克拉克和胡安·迭戈看法不同,可偏偏在胡安·迭戈最赞同克拉克的时候,克拉克更能激怒他。

胡安·迭戈依然在挣扎着呼吸,但此时加剧的疼痛让他不得不时而屏住呼吸,然后努力喘气,随后再屏住呼吸。克拉克·弗伦奇和往常一样沉浸在自己的话语中,他没有注意到自己前导师的痛苦。

“你在那些‘艺术赞助人’之间要当心。”克拉克对胡安·迭戈耳语,“他们可不像看起来那样。”

胡安·迭戈觉得他可能无法说完耶利米1∶5的事情,他的呼吸已经太过微弱,不能说那么多话。他决定只说最后的部分,因为知道克拉克会明白他在讲什么。胡安·迭戈挣扎着说——他只说了“在你出生之前,是我让你与众不同”。

你无法对那些艺术赞助人一概而论。他们中有些人什么书都不读,但通常声称自己什么都读过。另外一些人表现出超然物外的样子,他们并不打算说话,如果开口也只是一些关于沙拉或座次安排的随意评论。他们通常读过你写的一切,也读过你会阅读的所有其他作家的作品。

“我更喜欢说‘是我让你变得圣洁’而不是‘是我让你与众不同’——尽管两者都是对的。”克拉克对他的前导师说完,才转过身来看向他。如果不是克拉克抓住了胡安·迭戈的双臂,他一定会倒下。

活动后的晚餐安排在错综复杂的阿雅拉中心。对于一个外地人来说,晚餐的客人们彼此并没有什么不同。胡安·迭戈知道哪些是他的读者,他们宣称自己很熟悉他小说中的细节。但是那些被克拉克称作“艺术赞助人”的客人却很冷漠,他们对胡安·迭戈怀有某种难以捉摸的同情。

在教堂接下来发生的混乱中,克拉克和胡安·迭戈都没有注意到那两个沉默的哀悼者,两个跪着的女人只是稍微转过了头。她们掀起面纱,只为看清教堂后部来来往往的人们。克拉克跑出去找比恩韦尼多,胡安·迭戈躺在最后排的长凳上,两个男人一起从克拉克离开的地方抬走了他。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而且那两个女人跪在光线昏暗的老教堂最前方——没有人会认出她们是米里亚姆和桃乐茜。(她们并非全身黑色,也不再用围巾覆盖整个头部。)

米里亚姆和桃乐茜去哪里了?胡安·迭戈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在意?他不是希望她们消失吗?然而当你的死亡天使离开了,当你的专属幽灵不再纠缠你,这意味着什么?

胡安·迭戈是一个很在意故事时间顺序的小说家。在他看来,作为一名作家,让故事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永远是有意的选择。但胡安·迭戈是否意识到他正在走向死亡呢?他一定知道自己的呼吸困难和因此带来的疼痛不是因为越南牛肉,但是克拉克和比恩韦尼多正在说的话对他而言似乎并不重要。比恩韦尼多抱怨着他眼中“脏乱的政府医院”,克拉克当然想让胡安·迭戈去他妻子工作的那家医院。那里每个人一定都认识约瑟法·昆塔纳医生,他的前导师能得到最好的照顾。

但是可怜的莱斯莉并没有被丢下,并非完全如此。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个母亲和她的女儿,那两个和莱斯莉一起的女人确实看起来很强势,从她们护送莱斯莉起身由过道走出剧院的样子来看,她们一定很习惯掌控别人。事实上,米里亚姆和桃乐茜搀扶着那个瘦小、美丽的女人的状态可能会让某些擅长观察的观众有些担心,如果有人注意到,或者曾留意的话。米里亚姆和桃乐茜牢牢地抓着可怜的莱斯莉,这或许意味着她们在安慰她,但也可能是在诱拐她。这很难说。

“我们走运了。”胡安·迭戈似乎听见他的前学生对比恩韦尼多这样说。比恩韦尼多告诉克拉克距离瓜达卢佩教堂最近的天主教医院在仙范市,所以克拉克如此回答。仙范是马尼拉城区的一部分,紧挨着马卡蒂市,只有二十分钟的距离。克拉克说“走运”是因为那便是他妻子所在的医院——红衣主教圣托斯医疗中心。

这场登台演讲以如此压抑的方式开头,又怎么可能自己回到积极的层面呢?观众们没有离开简直是奇迹,但莱斯莉还是提前离场了,这一点很明显。随后采访变得稍微好一些。他们提到了胡安·迭戈的一些小说,值得稍微庆贺的是,随后他们开始谈论胡安·迭戈是否算是一个墨西哥裔美国作家,而不再继续提及弗洛伊德、詹姆斯或吐温。

在胡安·迭戈眼中,这二十分钟的车程如同梦境般模糊不清,任何真实的东西都没有给他留下印象。比如绿山购物中心,那里离医院非常近,甚至那个毗邻医疗中心、名字很奇怪的瓦克瓦克高尔夫&乡村俱乐部。克拉克很担心他亲爱的前导师,因为关于他对“瓦克”这个词拼写错误的评价,胡安·迭戈没有回应。“人们一定是‘击打’高尔夫球,所以应该是‘whack’而非‘wack’,单词里应该有一个‘h’。”克拉克说,“我总觉得那些打高尔夫的人在浪费时间,他们不会拼写也并不惊奇。”

“不要讲了,克拉克。”观众席上又一个更强烈的女声说道。这次不是莱斯莉那怯弱的声音。是克拉克的妻子,约瑟法·昆塔纳医生,一个更有魄力的女人。她阻止了克拉克告诉观众他对弗洛伊德的看法。弗洛伊德对文学造成的无法估量的损害,以及在世界观形成的年纪给少年克拉克脆弱的想象力造成的打击。

但是胡安·迭戈没有回应,克拉克的前导师甚至对红衣主教圣托斯急救室中的耶稣受难像没有任何反应,这真的让克拉克非常担心。胡安·迭戈似乎也没有注意到那些定期巡查的修女们。(克拉克知道,在红衣主教圣托斯,清晨总会有一两个牧师值班,他们会给有需要的病人发放圣餐。)

噢,这些童年早期的普遍现象!胡安·迭戈想。他希望克拉克·弗伦奇不要把弗洛伊德引入讨论。胡安·迭戈不想听见克拉克·弗伦奇谈论他对弗洛伊德生殖器嫉妒理论的看法。

“先生要去游泳!”胡安·迭戈想象着自己听见孔苏埃洛这样嚷道,但是那个梳辫子的小女孩并不在拥挤的人群那些上扬的面孔中。围观的没有菲律宾人,胡安·迭戈也没在游泳。他在走路,而且终于不再一瘸一拐。当然他在倒立着走路,在八十英尺的高度空中行走,他已经迈出了决定生死存亡的前两步。(接下来又是两步,然后再两步。)又一次,过往环绕着他,就像是拥挤的观众中那些扬起的脸。

只有弗洛伊德本人能够想象出他对自己母亲的欲望,或者对父亲的嫉妒,克拉克说,但是弗洛伊德又是如何通过自我分析得出结论,(如弗洛伊德所说)认为这是“童年早期的普遍现象”。

胡安·迭戈想象着德洛丽丝在那里,她在说:“当你为圣女们空中行走时,她们永远都不会让你停下来。”但是空中行走对于拾荒读书人而言并不算大事。胡安·迭戈最初读到的那些书是从垃圾场的火堆中抢救出来的,他为了不让那些书烧掉不惜烧伤了自己的手。对于一个拾荒读书人,在八十英尺的高空迈出十六步又算什么呢?如果他勇敢地抓住机会的话,这难道不是他可能拥有的生活吗?但是当你只有十四岁时,你无法清晰地看见未来。

“弗洛伊德对自我分析进行了拓展,用来研究莎士比亚。”夏皮罗写道。

“我们是会创造奇迹的人。”卢佩曾试图告诉他。“你有另一种未来!”她的预测是正确的。事实上,如果他成了空中飞人的话,他能让自己和妹妹活多久呢?

胡安·迭戈发誓米里亚姆那长长的胳膊正环绕着可怜的莱斯莉颤抖的肩膀。

只剩下十步了,胡安·迭戈想,他默默地为自己数着步数。(当然,红衣主教圣托斯急救室中没有人知道他在计数。)

“你认为夏皮罗是否在中伤弗洛伊德?”克拉克反问他最喜欢的写作学生,但是可怜的莱斯莉现在有些怕他,她看上去太过渺小,甚至说不出话来。

急救室的护士知道她将要失去他。她已经召唤了心脏病专家,克拉克坚持要呼叫他的妻子。当然,他也在给她发信息。“昆塔纳医生要来了吧?”急救室护士问克拉克。在护士看来这件事并不重要,但是她觉得让克拉克分散注意力是明智的选择。

“想要确定亨利·詹姆斯对莎士比亚身份的怀疑并不容易。”夏皮罗写道,“和吐温不同,詹姆斯并不愿意公开或直接面对这个问题。”(这并不算是诋毁,胡安·迭戈想。尽管对于夏皮罗的描述“詹姆斯那令人抓狂的隐晦言谈及回避态度”,他表示赞同。)

“对,对——她马上就来。”克拉克嘟囔道。他又一次给约瑟法发了短信,至少这让他有事可做。让他忽然感到愤怒的是,那个允许他们进急救室的老修女还在那里,依然在他们附近徘徊。此时老修女正在胸前画十字,并且说着些听不见的内容。她在做什么?克拉克想。她在祈祷吗?即使是她的祈祷也让克拉克很生气。

“亨利·詹姆斯!”克拉克嚷道,仿佛詹姆斯也在脆弱的中学时代给他的想象力留下了难以言说的创痛。可怜的莱斯莉本来就很瘦小,坐在她的座位上就更显如此。难道只有胡安·迭戈注意到莱斯莉和桃乐茜牵着手吗?还是说克拉克也看到了?(莱斯莉还说她不想和D. 有任何关系!)

“也许一位牧师……”老修女开口道,但是克拉克制止了她。

“你认为夏皮罗的书是否诋毁了亨利·詹姆斯?”莱斯莉在观众席中怯怯地问。(那个女人无疑正是可怜的莱斯莉。)

“不——不要牧师!”克拉克对她说,“胡安·迭戈不想要牧师。”

一只细瘦的胳膊在静默的观众席之间挥动着。那个女人太过瘦小,从舞台上几乎难以看到,但是她的美貌却很突出(即使她坐在米里亚姆和桃乐茜中间)。而且(即使从远处看去),她那瘦弱胳膊上的手镯看起来也很贵重,是那种曾经拥有一位富有前夫的女人会佩戴的引人注目的款式。

“不,确实。他绝对不会想要的。”克拉克听见有人说话。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非常强势,他以前听过那个声音,但是是何时,在哪里呢?克拉克思考着。

“莎士比亚真幸运!”克拉克·弗伦奇嚷道。

当克拉克放下手机抬起头时,胡安·迭戈又默默地数了两步,然后再是两步,之后又两步。(只剩下四步要走了!胡安·迭戈想。)

在克拉克接着说下去之前,他本想列举另外一些罪人,他们都是些缺乏想象力的无赖,赞成某种异端邪说:莎士比亚的戏剧是其他人写的。但胡安·迭戈却试图介绍一些詹姆斯·夏皮罗那本优秀的书中的观点:夏皮罗是如何说出“莎士比亚并不是和我们一样生活在自传的时代”;夏皮罗先生还进一步说“在他的时代,以及他去世后的一个半世纪,没有人认为莎士比亚的作品是自传”。

克拉克·弗伦奇看到没有人在急救室陪着他的前导师,除了急救护士和老修女。后者已经走开了,她现在站的位置距离胡安·迭戈为自己的生命而斗争的地方很远。但是两个女人——全身黑色,头部完全被遮挡着——正从走廊上经过,她们只是一闪而过,在消失之前克拉克粗略地瞥见了她们。克拉克并没有好好看清那两个女人,他清楚地听见米里亚姆说,“不,确实,他绝对不会想要的。”但是克拉克不会把自己听到的声音和魅力酒店那个用沙拉叉钉死壁虎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好了,这就解决了。”胡安·迭戈说。观众席中传出一些不大的声音,是一两声窃笑。虽然声音微弱,但是克拉克似乎对此感到很惊讶,仿佛他已经忘记了现场有观众。

很可能,即使克拉克·弗伦奇仔细看到了那两个在走廊中闪过的女人,他也不会说这两个黑衣女子看起来像一位母亲和她的女儿。那两个女人遮挡着头部的样子,以及她们完全没有互相说话的状态,让克拉克·弗伦奇以为她们是修女。在他看来,修女们一身黑的习惯是很正常的。(至于米里亚姆和桃乐茜,她们已经消失了,用她们的方式。那两个人总是忽然出现或消失,不是吗?)

“莎士比亚写了莎士比亚!”克拉克急切地说。

“我自己去找约瑟法。”克拉克无助地对急救护士说。(终于摆脱了。你在这里就没有用!她可能这样想,如果她有任何想法的话。)“不要牧师!”克拉克近乎愤怒地对那个老修女重复道。修女什么都没有说,她见证过各种各样的死亡,很熟悉这个过程,她也见证过各种各样绝望的、最后一刻的表现(比如克拉克的行为)。

“但是谁写了莎士比亚戏剧,克拉克?”胡安·迭戈问他的前学生,他想要把克拉克引向正题。

急救室护士知道一颗心脏什么时候会停止,无论是妇产科医师还是心脏病专家都无法让它重新启动,护士知道这一点,但是即使如此,她也要寻找某些人。

但是克拉克并没有把这些与“谁写了莎士比亚”的论证联系在一起,胡安·迭戈知道这是他原本的想法。克拉克一直在讨论吐温缺乏想象力的一面。“那些没有想象力的作家,那些只能写作自己生活经历的作家,当然也无法想象别的作家可以想象出任何事情!”克拉克嚷道。胡安·迭戈希望自己可以消失。

胡安·迭戈似乎是在计数的中途忘记了。究竟只剩下最后两步呢,还是还有四步?胡安·迭戈想。他在下一步时犹豫了。空中飞人(真正的空中飞人)知道最好不要犹豫,但是胡安·迭戈却停了下来。这时胡安·迭戈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真的在空中行走,他明白了他只是在想象。

马克·吐温是相信莎士比亚无法写出那些他署名的戏剧的一个罪魁祸首。吐温曾说过他自己的书都是“单纯的自传”。如同夏皮罗先生所写的,吐温相信“好的小说,包括他自己的,都一定是自传性的”。

这才是他真正擅长的事情,只是想象。胡安·迭戈此时知道自己就要死去,死亡并不是想象。而且他意识到这便是、这才是人们在死亡时做的事情,这才是人们在离开人世时想要的。好吧,至少这是胡安·迭戈想要的。并不一定是永恒的生命,也不是所谓的死后生活,而是他曾希望自己拥有的现实人生,他曾经为自己想象出的英雄的人生。

胡安·迭戈能看出,观众们根本无法理解这段长篇大论的重点,更不知道这和台上的另一位作家(也就是胡安·迭戈)有何关系。而胡安·迭戈和观众们不同,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知道吐温和莎士比亚目前还没有被联系在一起。

所以这就是死亡,这就是死亡的全部,胡安·迭戈想。这让他想到卢佩时感觉略好一些。死亡甚至不是一场意外。“甚至不是一场意外。”老修女听见胡安·迭戈用西班牙语说。

为什么克拉克会以攻击马克·吐温开头?克拉克在读高中的时候,有一门作业是阅读《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这“对我的想象力造成了致命的伤害”或者克拉克只是如此抱怨。吐温的自传性小说几乎让克拉克放弃了成为作家的愿望。克拉克认为,《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应该是一部小说,“一个短篇”,克拉克抱怨道。

现在已经没有了离开立陶宛的机会。现在没有灯光,只剩下没有亮灯的黑暗。桃乐茜曾这样描述当你在夜晚靠近马尼拉时,从飞机上看见的马尼拉海湾:一片没有亮灯的黑暗。“除了偶尔经过的船只,”她对他说。“那片黑暗的地方是马尼拉海湾。”桃乐茜解释道。这一次不是,胡安·迭戈知道,这片黑暗不是。这里没有灯光,没有船只,这一片没有亮灯的黑暗不是马尼拉海湾。

然而胡安·迭戈想,为什么克拉克·弗伦奇没有在采访开头引用夏皮罗先生那最令人信服的结论也就是这本书的结语?(夏皮罗写道:“让我最为沮丧的是,那些声称住在斯特拉特福德的莎士比亚缺少写作这些戏剧的生活经验的人,他们没有看到他身上最为特别的东西:想象力。”)

老修女用她干枯的左手把十字架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把受难耶稣握在拳头中,抵在自己跳动的心脏处。没有人——甚至死去的胡安·迭戈也没有——听见她用拉丁语说:“这世上的荣耀已经消逝。”

胡安·迭戈和克拉克最近都阅读了詹姆斯·夏皮罗的《有争议的遗嘱:谁写了莎士比亚》。克拉克和胡安·迭戈都很喜欢这本书,他们被夏皮罗先生的论述说服了。他们相信住在斯特拉特福德的莎士比亚是唯一的莎士比亚,也赞同署名威廉·莎士比亚的戏剧并不是合作或由其他人完成的。

谁都不会怀疑一位如此受人尊敬的修女,她是正确的。即使克拉克在场,也不会对此作出任何评判。并不是每一个故事冲突都是意外。

从胡安·迭戈的角度,被克拉克·弗伦奇采访的好处在于大部分时间都是克拉克在说话。而艰难的部分在于听克拉克讲话,他是标准的保守派。如果克拉克站在你这边,他可能会更加令人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