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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莫名流血

“你可以叫我本。”司机说,“有人会觉得比恩韦尼多读起来太难。”

“没有,但我听说过他。”胡安·迭戈回答。(如果有人这么说起我,我不会高兴的!胡安·迭戈想。)

“我喜欢比恩韦尼多这个名字。”胡安·迭戈告诉年轻人。

“我是照着一个作家取的名。”年轻的司机说。他吃力地把那个巨大的橘色袋子装进了后备厢。“比恩韦尼多·桑托斯,你读过他的书吗?”司机问。

“在马尼拉,你想去哪儿我都会载你,不只是这次。”比恩韦尼多说。“你的前学生让我这么做,他说你是个作家。”司机解释道,“很抱歉我没读过你的书。我不知道你出不出名……”

“我是。”胡安·迭戈回答。他不希望年轻的菲律宾妈妈因为此前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作家)而感到哪怕稍许不快,但是当他寻找她的身影时,她和孩子们已经离开。她还没有得知眼前的人就是胡安·迭戈·格雷罗就悄悄消失了,就好像她已经完成了今年要做的好事,胡安·迭戈想。

“我不出名。”胡安·迭戈立刻回答。

说起他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名字感到困惑,这很难解释清楚,但不过是个故事,胡安·迭戈明白此时的境况:他生来并不叫格雷罗先生,但司机在寻找的格雷罗就是他。“你就是那个作家——胡安·迭戈·格雷罗,对吧?”英俊的年轻司机问他。

“比恩韦尼多·桑托斯很有名,至少在这儿。”司机说。“他已经过世了。我读过他全部的书,都很好看。但是我觉得家长给自己的孩子取作家的名字真是个错误。我从小就知道我一定要读桑托斯先生的书,而他的书又那么多。如果我不喜欢怎么办?要是我不想读呢?我是想说,这是一种负担。”比恩韦尼多说。

“这个是你吧?”耐心的年轻女人问。

“我理解你。”胡安·迭戈说道。

通常,成年人的眼泪总是让人费解。(谁知道他们正在重温生命中的哪一时刻?)好心的母亲和她的孩子们一定以为,这个跛足男人是因为他们嘲笑他的包而哭泣。混乱的场面并没有就此结束。机场的这一区域喧喧嚷嚷,亲友和职业司机们都在等候着接应乘客。年轻的菲律宾母亲滚动着胡安·迭戈那只能装下两只狗的大包,而胡安·迭戈拖着她的包和自己的随身行李,孩子们背着双肩包,又一起拎着妈妈的手提袋。胡安·迭戈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名字告诉这个热心的年轻女人,这样他们可以一起寻找司机,他会举着一块写有“胡安·迭戈·格雷罗”的牌子。但其实牌子上写的是“格雷罗先生”。胡安·迭戈有些困惑,但年轻的菲律宾妈妈知道这应该就是他的司机。

“你有孩子吗?”司机问。

而此时,菲律宾妈妈和她大笑的孩子们刚刚意识到,这只在所有行李中分外花哨的信天翁属于这个跛足男人,而胡安·迭戈却想到了爱德华多先生。在那么小的年纪,他的拉布拉多犬却被打死了。当胡安·迭戈脑海里掠过“我那容量巨大的包足以装下两条爱德华·邦肖挚爱的碧翠斯”的糟糕想法时,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没有。”胡安·迭戈说,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有些复杂,这是又一个故事了,而胡安·迭戈并不愿意去想。“如果我有孩子的话,我也不会用作家的名字给他们取名。”他只是这样回答。

那个母亲用塔加洛语对她的孩子们说了些什么。她指着行李带上一个巨大而笨拙的行李,那个大包占据了行李带的一角,它想把其他的包裹都推下来。孩子们看着那个臃肿的袋子发笑。这蠢袋子里能装两只拉布拉多猎犬,胡安·迭戈想。这自然是他的包,他为此感到尴尬。又大又丑的袋子让他显得更像一个旅行新手。它是橘色的,那种猎人们穿的扎眼的橘色,这样他们就不会被误当作某种动物。而在交通路标上,这种颜色意味着修路。将这个包卖给胡安·迭戈时,女售货员的说法是其他旅客不会把这个包错认成自己的,因为他们都没有这样一个包。

“我已经知道你在这里的一个去处。”司机说,“我明白你想去马尼拉美军纪念公墓……”

“只有一个司机来接我。”胡安·迭戈最终告诉那个年轻的菲律宾女人。

“这次不去,”胡安·迭戈打断了他,“我这次在马尼拉停留的时间很短。但是等我回来……”

他注意到自己会住在马卡蒂市的香格里拉酒店。起初他有些怀疑,因为他不知道马卡蒂市是马尼拉大都会的一部分。而且他第二天就要离开马尼拉,前往保和,没有认识的人可以接机,甚至连克拉克·弗伦奇的亲戚们都不能。胡安·迭戈的行程表上显示,有一个职业司机会到机场接他。“就一个司机”,克拉克在行程表上这样写道。

“无论你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叫我,格雷罗先生。”比恩韦尼多立刻说道。

他那个独断的前学生克拉克·弗伦奇已经为他安排好了菲律宾的行程。但不看行程表,胡安·迭戈记不住他的计划,只能想起米里亚姆曾对他在马尼拉的住处提出异议。自然,米里亚姆对于他应该住在哪里给了一些建议。“那是第二次住的。”她说。而这一次呢,胡安·迭戈还记得米里亚姆那仿佛在说“信我的吧”的眼神,就好像她什么都知道。(“不过相信我。你不会喜欢自己住的地方的。”她是这么说的。)当胡安·迭戈在行程表中搜寻米里亚姆的安排时,他试图弄清楚为什么自己并不信任米里亚姆,却对她怀有渴望。

“叫我胡安·迭戈吧……”

“有人接我吗……”胡安·迭戈重复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年轻妈妈一定在想。)胡安·迭戈打开了随身包的一个袋子,他的行程表在里面,接下来他开始在衬衫口袋里摸索老花镜——当时在肯尼迪机场的英国航空一等舱休息室时,他也是这样做的,而米里亚姆把行程表从他手里夺了过去。此时他还是这副样子,像一个旅行新手。所幸他没有对这个菲律宾女人说(就像曾对米里亚姆说的):“我觉得路太远了,就没有带电脑。”他现在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荒唐,好像路途远近和电脑有关似的!

“好,如果你喜欢的话。”司机重新开口道,“我想说的是,胡安·迭戈,你的前学生想到了一切,都帮你安排好了。无论你何时想要怎样……”

“这机场很乱,有人来接你吗?”年轻女人问他。她是菲律宾人,但是英语很好。他听到她的孩子们只讲塔加洛语,但是他们似乎能听懂妈妈对这个跛子说了什么。

“我可能会换酒店,不是这次,等我回来的时候。”胡安·迭戈脱口而出。

在这些回忆中,小说家胡安·迭戈·格雷罗第一次来到了马尼拉。他心烦意乱,而又无所适从。看来那两个孩子的年轻妈妈愿意为他提供帮助是正确的,可他却错在告诉她“自己能行”。此时这个体贴的女人正和她的孩子们一起等在行李带前。行李带上有很多包裹,人们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似乎很多无关人士也都堆在这里。胡安·迭戈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显得多么不知所措,但这在外人眼中是如此明显,所以那个年轻妈妈一定注意到这个长相特殊的跛足男人看起来很迷茫。

“都听你的。”比恩韦尼多回答。

“我有办法。我会待在瓦哈卡,我有办法。”胡安·迭戈记得他妹妹这样重复着。

“我听说这家酒店有些方面很糟糕。”胡安·迭戈说。

“你不走吗?那你怎么办?”胡安·迭戈总是问她。

“我工作时听到过很多糟糕的事。每家酒店都有!”年轻司机说道。

“我们最好离开瓦哈卡,不管怎样你得离开。”卢佩回答。“第三次地震就要到来了。”她这样说道。“你最好离开墨西哥。”她补充说。

“马卡蒂香格里拉酒店呢,你听说过什么?”胡安·迭戈问。

“为什么是地震?”胡安·迭戈总是问妹妹,“那其他人呢?我们也都该死掉吗?”

交通堵塞开始了,拥挤的街道上喧喧嚷嚷,这混乱的场面让胡安·迭戈联想到汽车站而非机场。天空是混沌的土黄色,潮湿的空气中带着霉味,而车里的空调却又开得太低。

这段历史让卢佩对地震格外迷恋。所以,她总会不合时宜地说:“这不是地震的好时候。”她还荒唐地期盼着第三次地震降临,让瓦哈卡和那里的十万居民化为灰烬。她这样想或许是因为“山谷侯爵”那个由于悲伤而自杀的旅客,也可能是因为那个让人气恼、又毫不悔改地一直杀狗的气球小贩。在卢佩眼中,杀狗的人都该死掉。

“你知道,重要的是你相信哪些。”比恩韦尼多回答,“什么说法都有。”

马德雷山脉的两条分支在瓦哈卡汇合成一条,于是瓦哈卡市成了首都。然而,除了对不断改变的天主教会进行意料之中的干涉,西班牙人对瓦哈卡并没有什么兴趣。对了,他们还喜欢在山上种咖啡豆。而如同萨巴特克神灵的召唤一般,两次地震毁掉了瓦哈卡城——一次在1854年,另一次在1931年。

“小说里也有同样的问题,要不要信。”胡安·迭戈说。

胡安·迭戈并不介意避开“山谷侯爵”,在他和卢佩遇到那个想分钱的侍者前,他就很讨厌这家宾馆。这家宾馆是用科尔特斯给自己取的名号(瓦哈卡山谷侯爵)命名的,胡安·迭戈对和西班牙入侵有关的一切都持怀疑态度,包括天主教。瓦哈卡曾是萨巴特克文明的中心,胡安·迭戈认为自己和卢佩都是萨巴特克人。他们恨科尔特斯,卢佩喜欢说:我们是贝尼托·华雷斯人,不是科尔特斯人。她和胡安·迭戈都坚信自己是本地人。

“什么小说?”比恩韦尼多问。

“卢佩,那个人不是因为鞋子流血而自杀的。”胡安·迭戈向她解释,但卢佩依然感到很不对劲。“我觉得他应该是在为某事而难过,”卢佩说,“我能看出他过得并不好。”

“香格里拉是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虚构的地方,记得这小说是20世纪30年代写的,我忘了作者是谁。”胡安·迭戈说。(要是有人这样提起我的一本书!他想。这就像是听到别人说:“你已经死了!”)他不知道为何与司机聊天会这么累,但这时拥堵的车辆间出现一个缺口,汽车飞速地向前驶去。

而卢佩对于“山谷侯爵”有些心理阴影。有一个被他们用水枪喷溅过假血的游客从那里的五楼阳台上跳了下来。在这之前没多久,这个面相沮丧的游客还非常慷慨地奖赏了替他擦去鞋子上血迹的卢佩。他的心思很敏锐,根本没有听信孩子们关于自己没在乞讨的说辞,而是主动给了卢佩一大笔钱。

胡安·迭戈觉得,哪怕是糟糕的空气也要好过空调。他打开一扇车窗,土黄色的风拂面而来。这灰霾让他忽然想到了墨西哥城,可他并不想要忆起那段时光。而机场附近拥挤的交通和汽车站般的气息让胡安·迭戈找回了童年时代在瓦哈卡关于公交车的记忆。汽车站附近似乎总是有污染的,在胡安·迭戈儿时的回忆里,那些位于索卡洛广场以南的街道污染都很严重,尤其是萨拉戈萨大街,但从流浪儿童之家和索卡洛广场前往那里的街道也没好多少。(修女们睡着后,胡安·迭戈和卢佩会到萨拉戈萨大街去找埃斯佩兰萨。)

“我靠小费生活。”侍者这样回答。那里本是孩子们往游客身上喷溅甜菜汁的最佳位置,但是现在他们需要远离“山谷侯爵”的咖啡厅,因为那个投机的侍者想要分一杯羹。

“我听说过一件关于马卡蒂香格里拉酒店的事,但可能是胡编的。”比恩韦尼多鼓起勇气开口说。

“你说的是‘或许’会告诉,”胡安·迭戈坚持道,“那你到底会不会说?”

“是什么?”胡安·迭戈问司机。

“我是说假血,你们需要坦白。”侍者说。

饭菜的气味从开着的车窗飘了进来。他们正经过一处棚户区,所以车又变慢了。许多自行车在汽车中间穿行着。一群光着脚,不穿上衣的孩子涌入了街道。便宜得要命的吉普车里坐满了人,车里没有开灯,或者是灯坏了,乘客们紧挨着彼此,坐在类似教堂长椅的凳子上。胡安·迭戈想到教堂的长椅,或许是因为吉普车上装饰着宗教标语。

“你说你‘或许’会告诉修女们,是什么意思?”胡安·迭戈问。

上帝是好人!其中一个写道。上帝一定会眷顾你。另一条标语上说。才刚刚抵达马尼拉,胡安·迭戈便陷入了对某个话题痛苦的思考:西班牙侵略者和天主教会比他先来到了菲律宾,并在这里留下了印记。(他的司机名叫比恩韦尼多,而那些吉普车——穷人坐的最低等的交通工具——上面却贴满了对上帝的宣传!)

“他还杀狗,他打死过垃圾场的很多狗!”卢佩叫道。她把两个气球都丢开了,它们很快就飘荡在索卡洛广场上空,就连那个有针眼的气球也飞了起来。从那以后,索卡洛广场在孩子们眼中的印象发生了改变。他们对每个人都很警惕。在最受旅客欢迎的“山谷侯爵”宾馆,有一个为户外咖啡厅服务的侍者。他知道这两个孩子是谁,不知他是亲自看过“圣痕”的把戏,还是卖气球的男人告诉他的。侍者悄悄警告他们,他“或许”会把这件事告诉耶稣会的修女们。“难道你们没有什么要向阿方索神父或奥克塔维奥神父坦白的吗?”侍者这样问道。

“那里的狗出了一些问题。”比恩韦尼多说。

“我喜欢她的手法。”卖气球的男人再次对胡安·迭戈说。他看着卢佩,又给了她一个气球。“这个气球没有针眼,也不漏气。但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我在垃圾场可不仅打过乌鸦,小妹妹。”卖气球的男人对卢佩说。这个奇怪的小贩竟然不用翻译就能听懂卢佩的话,两个孩子都吓呆了。

“狗?什么狗?”胡安·迭戈问。

“他知道我们从哪儿来。那只乌鸦就是从垃圾场打的。”卢佩告诉胡安·迭戈,“这气球上有一个漏气的针眼,所以他卖不出去。明天它就不再是个气球了。”

“香格里拉酒店的狗,拆弹犬。”年轻的司机解释道。

胡安·迭戈想起,在瓦哈卡,他们去索卡洛广场时总是很谨慎,那里虽然交通便利,但到处都是乞丐和小贩。乞丐们很有领地意识,而其中一个卖气球的小贩一直在观察他们的“圣痕”把戏。孩子们本不知道他在看他们,但有一天那人给了卢佩一个气球,然后看着胡安·迭戈说道:“我喜欢她的手法。不过假血小子,你做得也太明显了吧。”卖气球的男人说。他脖子上挂着一条汗渍斑斑的牛皮鞋带当作项链,上面系着一只乌鸦的脚。他边说话,边用手摆弄着那只脚,仿佛这残肢是一个护身符。“我在索卡洛见过真血,我是说这里会发生事故,假血小子。”他接着说。“你不要让不该知道的人知道这把戏。他们对你没兴趣,但会把她带走。”他说着,用那只乌鸦脚指了指卢佩。

“那家酒店被炸弹炸过?”胡安·迭戈又问。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但还是谢谢你!”胡安·迭戈立刻回答。年轻妈妈笑了笑,仿佛自己卸下了一个负担。她的孩子们还在盯着胡安·迭戈扭曲的右脚,孩子们总是对这只朝两点钟方向弯折的脚很感兴趣。

“应该没有。”比恩韦尼多回答,“所有的酒店都有拆弹犬。他们说在香格里拉,那些狗不知道自己应该去找什么,它们什么都闻。”

在马尼拉——也和往常在任何地方一样——对这个跛足老年人产生同情的永远是女人。“需要我帮忙吗?”一个年轻妈妈问。她和自己的孩子们一起旅行,一个小女孩和一个更小的男孩。她正忙着各种事情,手里没有一点空闲,但胡安·迭戈的跛足总是能唤起他人(尤其是女性)的善心。

“这也没什么吧。”胡安·迭戈说。他喜欢狗,所以总是为狗辩护。(也许香格里拉的拆弹犬只是格外认真。)

飞机在菲律宾着陆了。胡安·迭戈用纸巾包了半块绿茶松饼,把它放进上衣口袋。旅客们都站起身,收拾东西。这样的时刻对一个跛足的老年人来说有些尴尬。但是胡安·迭戈的心思并不在这里,在他心中自己和卢佩还是少年。他们在瓦哈卡中心的索卡洛广场游荡着,寻找好骗的游客和倒霉的当地佬——那些相信自己被位于万丈高空的上帝之魂选中的人——让他们莫名流血。

“有人说香格里拉的拆弹犬没有训练过。”比恩韦尼多说。

“是甜菜汁。”酋长笑着对卢佩说。

但是胡安·迭戈并没有专注于他们的谈话。马尼拉让他想起了墨西哥。他对此并无准备,而现在话题又转到了狗。

还有一次,他们直接喷射在里维拉手上,但并没有奏效。当卢佩正要用她的脸蹭去酋长手上的血迹时,他平静地把手从狂喜的女孩身边拿开。胡安·迭戈正要嚷叫那些关于“圣痕”的话,垃圾场老板却舔了舔自己手里的“血迹”。

在流浪儿童之家,他和卢佩都很想念垃圾场的狗。每当垃圾场的狗生小狗时,孩子们总是争着照顾它们;每当有小狗死去,他们总是努力赶在秃鹰前面发现尸体。他们还会帮助里维拉焚烧那些死去的狗,这也是他们爱狗的一种方式。

有一次孩子们捉弄里维拉时,把甜菜汁射在了他的鞋上。垃圾场老板望向天空,但他不是在向天堂寻求依据。“可能是哪只鸟流血了吧。”里维拉只说了这句话,也没有给孩子们付小费。

夜里,胡安·迭戈和卢佩去萨拉戈萨大街找母亲时,总是尽量不去想那些屋顶狗。这些狗有所不同,它们很可怕。正如佩佩神父所说,屋顶狗多半是野狗。但佩佩说得不完全对,不只是其中一些狗很野蛮,而是大部分都如此。虽然佩佩神父认为,没有人知道这些狗是怎么跑到屋顶上的,但戈麦斯医生说她知道。

一道忽然的喷溅,让甜菜汁伪装成的鲜血出现在你的手掌。这时一个女孩蹲下身,将你手掌上的血迹抹在她那狂喜的脸上。此时你可能会比平时更加相信宗教的力量。而这时,跛足的男孩开始嚷出一些关于“圣痕”的言论。面对索卡洛广场的游客,胡安·迭戈会使用双语——西班牙语和英语依次讲出“圣痕”这个词。

戈麦斯医生的很多病人都被屋顶狗咬过。毕竟她是一个耳鼻喉科医生,而那些狗咬的正是这些部位。它们会袭击你的脸,戈麦斯医生说。许多年以前,在索卡洛广场南部那些公寓的顶层,人们会允许他们的宠物狗在屋檐上跑来跑去。但那些狗都跑丢了,或是被野狗吓丢了。这些建筑又都离得很近,狗可以从一座屋檐跑到另一座屋檐。于是人们不再让自己的宠物狗在屋檐上乱跑,很快那里的狗都变成了野狗。但第一批野狗又是怎么跳上屋檐的呢?

而在胡安·迭戈开始一瘸一拐地恢复期间——这是一种将要长期持续的状态,而非短暂的阶段——两个孩子又生出了新的主意。通常,卢佩会(假装不情愿地)收下那些坚持给他们钱的男人的恩惠。而对于女性受骗者,胡安·迭戈发现一个跛足的男孩会比一个看起来很生气的丫头更能激发她们的同情。或者说女人们能察觉出卢佩正在读她们的心?胡安·迭戈有时会把甜菜汁直接射在潜在客户的手上,在这样的高风险场合,他们才会说出那些真正的关于“圣痕”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总是从背后射击。人们喜欢把手放在身侧,当他们站着或走路时,掌心便会向着后面。

夜晚,在萨拉戈萨大街上,过往车辆的灯光映在屋顶狗的眼睛里,所以卢佩会以为它们是鬼魂。那些狗沿着屋檐跑动着,仿佛在猎捕街道上的人们。如果你没有在聊天,也没在听音乐,就会听见它们边跑边发出的气喘吁吁的声音。有时候,当它们从一座屋檐跳向另一座时,会有狗摔下来。那些狗自然会摔死,除非它们落在街道里的某个人身上,便侥幸挽回了性命。这些幸运的狗一般不会死,但是如果它们摔伤了的话,就更可能会咬那些自己砸到的人。

里维拉的卡车事故之后,胡安·迭戈发现轮椅很有用处。通常他会做那个张开手掌不情愿地接受恩惠的人,而轮椅也提供了更多隐藏水枪的方式。拐杖就有些尴尬了,因为他伸手的时候总是要扔下其中一根。胡安·迭戈拄拐期间,卢佩就成了那个迟疑地接过钱的人,当然,她从不会用那只擦去血迹的手接钱。

“我猜你应该喜欢狗吧。”比恩韦尼多说。

有时卢佩的反应模棱两可,非常难懂。“抱歉,这可能是奇迹,也可能只是普通的流血。”胡安·迭戈会这样说。卢佩已经弯下腰,小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无论是不是奇迹带来的血痕,她都会在那个人反应过来之前,把它从鞋上(或者女人光着的小腿上)擦去。如果那人立刻把擦鞋的钱递了过来,孩子们已经准备好如何拒绝。他们不会因为指出奇迹,或是擦去神圣的(也可能是不神圣的)血痕而收费。好吧,至少他们一开始会拒绝,垃圾场的孩子并不是乞丐。

“对,我确实喜欢狗。”胡安·迭戈回答,但他正想着瓦哈卡那些鬼魂般的狗,所以有些心不在焉。(那些屋顶狗,哪怕只是其中一部分,会不会真的是鬼魂。)

对于女人,胡安·迭戈喜欢从背后出击,把甜菜汁射在她们光着的小腿上。这样在她们回头看之前,男孩便有时间把水枪藏起来。这时卢佩会开始嘟哝,她先是指着那个人莫名流血的部位,然后又指向天空,就仿佛这血来自天堂,源泉是永恒的上帝(以及被祝福的死者)。“她说这血是个奇迹。”胡安·迭戈为他的妹妹翻译道。

“城里的鬼魂并不只有这些狗,瓦哈卡有许多鬼魂。”卢佩用她那无所不知的语气说。

他们是这样开始这个把戏的:胡安·迭戈把装满的水枪藏在裤腰下面,用衬衫挡住。最好的目标是某人的鞋,因为当假的血液喷溅在他们的鞋子上时,他们并不会触碰到。但凉鞋就不大好,因为你可能会感觉到脚趾上沾满了黏糊糊的东西。

“可我没看见啊。”这是胡安·迭戈的第一反应。

“解释一下‘纹理’。”卢佩说。

“你会看见的。”卢佩只回答了这句。

孩子们会在水枪中装入兑水的甜菜汁,胡安·迭戈还会在里面加入一点自己的唾液。他说他的唾液会给甜菜汁增添一些“血液的纹理”。

此时,在马尼拉,胡安·迭戈注意到一辆过载的吉普,上面依然挂着那条刚刚见过的标语。这句话显然很流行:上帝一定会眷顾你。而一辆出租车后窗上对比鲜明的广告吸引了他的目光。广告上写着:不要拒载恋童癖旅客,让他们进来。

胡安·迭戈和卢佩曾在里维拉身上做过“圣痕”试验。如果他们能用这个把戏骗过垃圾场老板,便能够骗过任何人。他们并没有得逞太久。里维拉能够分辨真血和假血,而且甜菜是他买的,卢佩总是让酋长帮她买甜菜。

好吧,让那些嫖客进!胡安·迭戈想。但他认为,对于那些被雇佣与旅客发生关系的孩子,上帝根本没有眷顾他们。

垃圾场的孩子们从格雷罗的棚屋搬到流浪儿童之家时,他们把所有的衣服里都装满了水枪。虽然修女们会没收水枪,但卢佩只让她们找到了那些坏掉的。修女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些水枪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很好奇你怎么看那里的拆弹犬。”比恩韦尼多说,但是当他看向后视镜,发现这位乘客已经睡着。要不是胡安·迭戈的嘴唇在动,司机可能会以为他死了。也许他觉得,这个不太出名的作家正在睡梦中创造对话。比恩韦尼多觉得从胡安·迭戈嘴动的方式看,他应该是在自言自语,就是那种作家常有的状态。年轻的菲律宾司机不可能知道这个老年人实际上是在和谁争论,也猜不到胡安·迭戈的梦接下来会把他带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