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天左对我说,瓜皮都软了,瓜瓤是馊的。她强迫我吃了一块,她好像吃不出来。
肖天左把瓜扔进了垃圾桶。
我说她对人还真热情。
曹翠芬给我倒了一杯茶,我没喝。我疑心这个杯子曹小梨使过。曹翠芬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这些都是新买的。圆桌,盘碗,衣服,鞋子,都是新的。她说我的孩子死了,别人不定怎么称愿,怎么幸灾乐祸。我偏要好好地活,让那些咒我的人不得好死。她是这样想的,我愣怔地看她,不知该怎样接她的话。肖天左说,曹老师你不要这样想问题,不会有人对你幸灾乐祸。曹翠芬激烈地说,怎么没有?他们都巴不得我让人杀死,他们才解恨。你问问李红,是不是这样?我更无法回答了,虽然我清楚曹翠芬说的是事实,可这样的事实委实太残酷。我用手摸着我的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曹翠芬缓了一下语气,叹息地说,曹小梨替我死了,这没什么不好。我好歹还有份工资,还能活命。如果剩她一个人,李红你说,她怎么活?曹翠芬目不转睛盯着我,仿佛非要从我嘴里掏出答案来。我目瞪口呆。我不知道曹翠芬会这样想问题,与正常人的思维出入那么大。可谁是正常人?我?她?还是群众艺术馆的其他人?我不敢顺着曹翠芬的思路往下想,我也不愿意想。这时候肖天左站起了身,说时候不早了,曹老师你也早些休息吧。曹翠芬严厉地说,你坐下!李红还没吃瓜,把瓜吃完了再走!我这才留意到桌上摆着一盘哈密瓜,眼下哈密瓜很贵,她还真舍得买。她把瓜往我的手里塞,往我的嘴边送,我怎样拒绝都不行,她急赤白脸地强迫我吃,瓜瓤甚至蹭了我的脸。还是肖天左打了圆场,他说瓜特别甜,我们多拿一块,回去吃。曹翠芬便把所有的瓜条用手一抄,都给了肖天左。肖天左连声道谢,掐着瓜条急急回了我们自己的家。
肖天左说,也很会说话,我干活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提醒我小心。
这一个晚上我里外折腾自己,甚至黑掉灯威胁肖天左,肖天左一直没有回来。我把自己折腾累了,歪在被子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曹翠芬在院子里喊我。她说李红,你出来坐会儿。我哪里想去,可一想到是曹翠芬招呼,多不想去也得去。我跟随曹翠芬来到了她的屋门前,一盏灯吊在了门框上,照得院子里很亮。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张小圆桌,是她从家具城新买的,安放在灯光底下,油漆亮得耀眼。肖天左坐在圆桌旁,在自斟自饮喝茶水。另两边放着两只马扎,很显然其中一只是恭候我的。看见肖天左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可又不好发作,我忍着。我说,活都干完了?肖天左看出了我的心思,哧哧地笑。曹翠芬说,肖天左真是手巧,把什么事都做得非常好,我没见过这么会做活的男人。我心说,你都见过什么。我去她的屋里看了看,居然比我的家还干净整洁,玻璃是新安上去的,通透得像是把天空糊上去了。
我问肖天左怎么不回来吃饭。肖天左说,哪里回得来,她把活排成队等着我,干了这个干那个。我说我饿了,她说干完再吃,就像我是她们家的长工一样。你也不过去喊我一声,你若招呼一下,我也就顺坡下驴跑回来了。
肖天左这一帮,就整个晚上都没有回来。我自己吃了饭,看电视,隔几分钟出去看看。曹翠芬的屋子里灯光很暗,肖天左的身影却很清晰,他一会儿在墙上楔钉子,一会儿与曹翠芬联手搬东西,干得热火朝天。我咬牙切齿骂他蠢,帮人也不是这个帮法,就三步远的距离,吃口饭能耽误什么事。我倒是想过把曹翠芬叫来一起吃,那条鱼足有一斤半重,三个人也够吃。但到底心有余悸,换了别人我是会请过来吃饭的,我是个好客的人。可这是曹翠芬。虽然满心眼里都是对她的同情,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与她交往类似与虎谋皮。我想起我穿皮拖的时候曹翠芬说我像女流氓,气得我险些闭过气去。那双皮拖现在还在,只是我再也不好意思穿了。
我说,笨。她不让你回来你就不回来?
我马上套了鞋子出去看,见曹翠芬正登在椅子上,往天窗上安烟囱。看样子她想生炉子。我们都知道她会过,能省下一分钱也是好的。她家乡的那片深山区,是清代乾隆皇帝御封的旱店子,意思是永远都不会有水。20世纪80年代,县里才在那里打了眼机井。他们家兄弟姐妹九个,小时候光喝水就是一个大难题,遑论其他。她一定觉得生炉子比用煤气省钱,她很会算计。可现在天气还热,炉子安上也没法用,她就是这样一根筋。她还是穿着那件苹果绿的衣服,裤子是灰的,红裤带在有了赘肉的肚子上结了扣,手臂扬起的时候,裤带和赘肉都一览无余。她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烟囱从高处落下来,像炮筒一样砸在了她的肩上,她脚下的椅子一歪,险些从上面掉下来。我虚着声音喊来了肖天左,我说你过去帮帮她。肖天左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小声说,我做饭呢,你别没事找事。我赌气地想自己过去帮忙,肖天左把我拉住了,他说鱼刚下锅,你看着火,我过去帮她,行了吧?
肖天左说,我不想去,是你非让我去。
我不相信来租房子的是曹翠芬,我说你也许认错了人。肖天左不以为然,说刚才下班回来正好遇见她,我都与她说话了。她知道你住在这儿,还说以后要给我们添麻烦。看上去她彬彬有礼,一点也不像传说的那样。
我说,她夸你手巧。她可是轻易不夸人。
肖天左说,可她搬过来了呀。以后你每天都要面对她,面对她就要想起曹小梨,你整天不舒服?
肖天左说,她怎么混成这样,她不该混成这样啊。她有强迫症,可她不是一个坏人。
我说你不要提,你提了我心里不舒服。
“是个可怜人,我们能帮就帮她一把。”我对肖天左说。
肖天左说,会唱《一条大河》,那正经是鱼的歌,鱼都是热爱大河的,比人更热爱大河。可惜大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了,有我们也吃不到。他开口唱了第一句,忽然愣住了。他说,曹翠芬不是爱唱《一条大河》吗?她的女儿送命不就是因为她唱这首歌吗?
六
我问鱼会唱什么歌。
曹翠芬一连许多天都没来上班。单位的同事都跟我打听她的去向,我明明不知道,还是做出了秘而不宣的样子。我这种心理自己也奇怪,好像不自觉中就与曹翠芬成了同盟一样。周易馆长还特意把我找了去,嘱咐我跟她做邻居小心点,那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这里要生孩子,她的孩子刚刚被人杀死,她能不嫉妒?我的冷痱子一下就冒了出来。可我说曹翠芬一点也不嫉妒,她还请我吃哈密瓜呢。周易吃惊地说,你还敢吃她的东西?我说这有什么不敢的,她的东西又不会下毒。周易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她能有什么好东西,她买袋奶粉也要买过期的,不过期的她不要。
肖天左下班回来提了一条鱼。我说我不想吃鱼,你又不是不知道。肖天左说,为了儿子也不吃吗?这可是一条正宗的水库鲤鱼,你看这鱼鳞,金黄。怀孕五个多月后,不那样偏食了。再偏食也偏不起了。饭量一日比一日大,正经是两个人在吃饭了。肖天左不失时机地开始改变我的饮食习惯,动不动就以儿子要挟我。我懒得与他争,看着他在盆里加了水,把鱼放了进去。剖鱼时,鱼“吱”地发出了一声尖叫,吓了我一跳。我说鱼敢情也会说话啊。肖天左说,不会说话的那是哑巴鱼。鱼不单会说话,还会唱歌呢。
曹翠芬告诉我,她在办大事呢。她每天都跑公检法司,一是要求判铁二秀死刑,他要杀人偿命。二是要求把铁二秀的房子判给自己。曹翠芬说,曹小梨之所以被杀,就是因为没有自己的房子。铁二秀既然当了杀人犯,那他的房子也就没用了。她的话说得很简约,我理解的她的意思是,为了自己以后的安全,她需要有一套房子。而这套房子的出处,就是铁二秀的宅院,因为他用不着了。曹翠芬的一只手支着门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与我攀谈。与她做了几年同事,我从没见她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过话。她的胸腔里总是揣着枪弹,见了谁都想给谁一梭子。也许就是因为从没有人好好地与她说过话,就像肖天左说的,她也是会说话的人,只是没有人给她机会。
厢房一直是杂货间,窗子是木头楞子的,糊着塑料布。自打我搬进这所院子,厢房的门就没有打开过。说是厢房,其实远不够厢房的尺寸,它躲在正房的屋檐底下,其实就是一间棚户的模样。这天我看见房东老张在厢房里一样一样归拢东西。尘土从门窗里腾云驾雾一样往外飞,把满院子折腾得乌烟瘴气。我问老张怎么想起收拾房子,老张说,有人看上这间房了,想租。我说,这样的房子也有人租啊。老张说,租金便宜。我在城北贷款买了房,虽然厅只有十多平方米大,可那是我自己的房子,我再不要交租金了(还贷是另一种感觉)。老张也知道我要搬家了,讲起话来透明了许多。老张说,如果不是有人要租这间房,他都不知道这房子也能换钱。虽然换得不多,但总比这样闲着养耗子好。当初我想用它做厨房,老张不同意,他说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非留着不可。我的厨房就安在了堂屋里,虽说隔着门板,卧室总有一股炒菜味。老张把东西乒乒乓乓往外扔,我的窗子还开着,尘土打着卷儿往我的纱窗上飞。我不高兴了,紧着回去关窗子。老张大概还说了些别的话,我没给他耳朵。
我认真地说了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铁二秀判死刑是没有问题的,他那样残忍,不判死刑天理难容。至于那所宅院,我就不知道法律在这方面有什么规定了。铁二秀肯定是回不来了,可他还有别的亲属,现在城市的土地寸土寸金,那样大的一所宅院,谁不眼红?曹翠芬的心情我理解,甚至,我也希望曹翠芬心想事成。可愿望终归是愿望,与实现愿望之间有着很长的路要走,或者,它们之间根本没路。
那天我狠狠地对自己说,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我的意思是,曹翠芬可以往最好的方向努力,可也要做最坏的打算。而且我的语气也尽可能亲和,我很想曹翠芬能把我当朋友。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朋友,她是个凄惶的人。曹翠芬却没能理解我的苦心,她把我的话想歪了。她凌厉地说,照你这么说,我不该要那套房?他杀了我女儿,我怎么就不该要那套房?
你都有儿子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们不欢而散。曹翠芬根本不容我说什么,扭着屁股走了。她的身影有些萧索,敦实的身材原本与萧索无缘,可我留意到她收紧了肩。她的台阶上蹲着一只猫。她狠狠踢了那猫一脚。猫嘶鸣着起身一跃逃走了,曹翠芬走进了自己的家门,白脸在门缝间一闪,房门“咣当”关上了。
我语塞,难受得半天缓不过劲来。我那个时候是有一种冲动,想告诉曹翠芬,想把水杯从曹小梨的手里夺下来。可我什么也没做。我怕什么。
因为久不与人沟通,她听懂别人的话已经困难了。我这样对自己解释。
姚小桃说,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告诉曹翠芬?你如果告诉她杯子里有尿,曹小梨就不会喝水了。
连续两个早晨,我都看见一个又瘦又高的黑皮肤老人在门口转。见我注意他,他便佯装看街景,举着花白的脑袋这里观观那里瞧瞧。我断定他瞧不出名堂。我们的院门外就是两堵墙,都是砖头垒砌的,彼此之间宽不过四尺,有一棵臭椿树从前边的院子里探出了头,姑且就算风景吧。老人就站在椿树下,穿着黑西服,更把人衬得条儿一样。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往前迈了半步,明显想和我打招呼。我放缓了脚步,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说话,可他没有说。
我对姚小桃说,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
我想他应该是来找曹翠芬的。曹翠芬这些日子总是早出晚归,一天要跑好几家单位。公安局长、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司法局局长的门槛都被她踢破了。她去了就找一把手,提条件,坐在人家屋里不走。她还用人家的杯子喝水,在人家的办公套房的卫生间里解小便。周易馆长被公检法司各部门挤兑得快上吊了。他派人去接曹翠芬,接不回来。他亲自去,曹翠芬指着他的鼻子说,除非你给我一套房。我如果有房就不会去租房。我如果不去租房女儿就不会被杀死。你赔我女儿!这样的理由和条件,周易哪里能担当。后来他连电话都不敢接,他对馆里的人说,得罪就得罪吧,单位穷,反正这辈子也不会犯事儿,大概也不用和他们打交道。
她心底也有柔弱的一面,也知道隐忍。
转天我一开门,那个黑皮肤老人进到院子里来了。他有些惶恐地对我说,同志。我说,您找谁?他说,曹翠芬同志是住在这儿吗?这样规整的说话方式简直是上辈子的事。但我很高兴,终于有人来找曹翠芬了。老人说的是普通话,但听上去很生硬,拿腔拿调。我说曹翠芬一早就出去了,通常晚上才回来。老人朝曹翠芬住的地方望,显然他知道她住在那里。我说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转告吗?老人慌忙摆了摆手,说了声谢谢就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又转过身来,说麻烦你。我说什么事?老人从兜里摸出个蓝色塑料皮的本子,然后又摸出一支黑色的钢笔。翻开本子的某页,在上面写了三个字。然后小心地撕下来,双手举着递到了我面前。那上面是三个繁体字:孫慶東。多亏我还认得。我说是您的名字?他哈了哈腰,说麻烦您转给她并代我问候她。我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事,他说您忙,您忙。走得很慌张。
这件事让我很长时间都不舒服,什么时候想起,胃里总是一汪一汪的。那天曹翠芬把水倒掉了,回来用开水冲刷罐头瓶,倒得满地都是水。很显然,她意识到了有人对她的水杯做了手脚。我以为她会大闹一场,可她一声没吭。她只是折腾暖瓶里的水以示抗议。
这个类似名片的纸条我给她放在了窗台上,上面压了一个小石子。我想不管方式如何,我把纸条转给曹翠芬就是了。两个小时以后,我又把纸条收了回来。我还是想当面交给她,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曹翠芬很晚才回来,脸色很不好,她给自己煮了一包面,摔摔打打地弄出了很大的声响。我在她的窗外站了会儿,她没有发现我。我喊了声曹老师。她把门拉开,门神一样堵在门口,说你有事吗?我把纸条给了她。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念出来。她问,人呢?我说,还是早晨来的呢。她又去看纸条,忽然说,你连个电话也不让他留,我怎么与他联系?
这件事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但谁都无动于衷。我注意到有人牵动了一下嘴角,其余的人都像姚小桃一样,连嘴角都没牵。他们都见怪不怪,看起来平时都没少捉弄曹翠芬。不一会儿,曹翠芬先回来了,她拉开抽屉拿出来一盒磁带,放到小录音机里,录音机便像劈了嗓子一样吱吱哑哑唱了起来。别人都MP4了,她的录音机好像还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一屋子的人都留意着她,希望她能端起罐头瓶喝水,可她一直不喝。她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然后便是曹小梨溜了进来。曹小梨的神态总有些鬼祟,眼神像松鼠一样跳跃。她进屋来先捧起罐头瓶,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然后用麻杆一样的胳膊抹了下嘴,咂摸着自言自语:啥味?一屋子的人哄笑。曹翠芬觉出了诡异,端着罐头瓶出去了。有人趁机问曹小梨水是什么味,曹小梨满不在乎地说,尿味。
我说,是他没留电话,不是我不让他留。
我对曹翠芬的同情始于某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去音乐组找姚小桃,恰巧碰到曹翠芬从办公室里出来,屁股后头跟着曹小梨。她们是去上厕所。娘俩一起上厕所,曹小梨的手里还拿着一团纸。曹翠芬的办公桌上摆放着大号的罐头瓶,晾凉的白开水都起皮了。这间办公室是全馆最大的一间屋子,共有七八个人在这里办公。跳舞的张蔓丽把儿子放到了办公桌上,自己在一张高靠背的椅子上压腿。她的儿子晃晃悠悠站起身,说妈妈我要尿尿。张蔓丽拿起一个小搪瓷缸子放到了儿子的两腿间,儿子的鸡鸡窝在了裤子里,她还用手指挑了一下。只有几滴水响,儿子尿得不多。张蔓丽骂了一声“小坏蛋”,端了搪瓷缸朝外走。我猜,她起初是想去洗手间的,她已经走过了曹翠芬的桌子,却又转了回来,出人意料地,她把尿倒进了曹翠芬的罐头瓶里。张蔓丽说,你从来不打水,尝尝童子尿的滋味吧。
曹翠芬说,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电话。
我这话有赌气的成分,噎得崔妈妈半天没有缓过劲来。
这话说得够气人。我转身就走,她又问,他变成什么样了?
自从想要这孩子,我就觉得孩子是我的命。我总是用手托住他,让他离我的心近些。总想往嘴里多填些东西,怕他的营养不够。我还想当然地觉得他是男孩子,我喜欢男孩子,觉得他们都能战天斗地,在母亲的肚子里就会少林拳,不像女孩只会撅屁股,哭鼻子。孩子还让我变得没头没脑,不会脑筋急转弯,我怀疑是河鲜吃得太多了,螃蟹就不会拐弯,只会横着走。如果不是怀了孩子,我可能像别人一样觉得铁二秀应该杀了曹翠芬。我也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可这个孩子让我的心里有了隐秘的变化。我忽然发现我热爱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也热爱曹小梨。不管曹小梨颈窝多黑,衣服有多邋遢,我还是爱她。如果她现在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甚至可以拥抱她。想起曹小梨,我就觉得受不了,也为曹翠芬受不了,毕竟曹小梨是她唯一的女儿。曹小梨如果是我的女儿,我就不会让她死。我宁可自己去死也要让她活下来。我这样说没有责怪曹翠芬的意思。曹翠芬保护不了曹小梨,责任不在她。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能保护女儿呢?那天崔妈妈对我历数曹翠芬的种种罪恶,说她应该千刀万剐,让我很不耐烦。我潦草地说,如果曹翠芬该死,天底下所有的人就都该死。
说得我有点愣,我想了想才弄明白她指的是那个人。我说他穿了黑西服,人又高又瘦。迟疑了一下,我说,又黑。曹翠芬马上说,他过去一点也不黑。曹翠芬的眼神有些痴,目光打到远处,不知想起了什么。我托着肚子往回走,曹翠芬说,李红,你怀的也是女儿。
自从有了妊娠反应,我就只吃四样东西:螃蟹、螺狮、羊肉串、水萝卜。肖天左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给我琢磨吃的,今天跑这个市场,明天跑那个市场,所有的工资都送给了水产贩子,把我伺候得像女王一样。他怕我像第一次那样使性子,他下班回来,我在床上躺着,告诉他孩子没了,肚子像刮风一样是凉的,差点没把他气晕过去。他比我大,想当爹了。
我没理她。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曹小梨,因为她用了“也”字。
唯其不是第一次怀孕,肖天左才如临大敌。我第一次怀孕是一年前,自己悄悄去了医院,把孩子做掉了。虽然医生警告我,第一次怀孕就做人流,有导致以后永远也不能怀孕的可能,但这有什么要紧呢。我不喜欢小孩子,觉得他们都是小怪物,会把生活搞得乱七八糟。可好日子没过几个月,我又怀孕了。这次我可不敢一个人再去医院,那些冰冷的器械在肚子里拧来拧去,也是生不如死的感觉。与其那样生不如死,还不如这样死个痛快。
就是这个“也”字,让我很生气。
我不是第一次怀孕。
曹翠芬忽然有了好心情,她买来了毛线,要织毛衣。毛线是铁灰色的,羊羊羊牌。她买来后,先提到了我的屋里,看上去心情舒畅得不得了。我意识到她可能在谈恋爱了,如果是那样,真就谢天谢地,虽然我知道哪个男士跟她也混不长,不过只要有恋爱谈,总是好的。她把毛线摆开了让我看,看成色,看质地,脸上激动得冒红光。我忽然意识到她是会过的人,买袋奶粉也买处理的。买这样好的毛线,在她可能是第一次。我终于没有忍住好奇心,问她给谁织毛衣。她说,你不用管。对我笑了一下,又说,告诉你你也不认识。她问我有没有织毛衣的书,我给她找了三本。她又让我帮她选图案,其实是她自己在选,她看哪个图案都好看,翻来翻去都爱不释手。我说,你总得定下一个吧?她选了一个菱形块上凸出个葫芦花,问我好不好看。我心说好没眼力,嘴里却紧着说好看好看。她说你把书借我用用,我忙说,送给你吧,反正我也用不着。
五
她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快一点走。
崔妈妈是一个胆子奇大的人,她赶在警察到来之前去看了曹小梨。崔妈妈说,她根本也没想到去试探曹小梨有没有鼻息。曹小梨横挑在门槛上,连头脚都不怎么分得出来了。看得出曹小梨也是想逃的,可她没能逃得了。奇怪的是曹小梨没流多少血,她像小鸡子一样瘦,血管像头发丝一样细,看上去就不像个有血的人。崔妈妈对铁二秀没能杀了曹翠芬也感到惋惜,她这两年受了折磨,也对曹翠芬恨之入骨。那个孩子还有让人疼的地方,她有时候出去买早点,装豆腐脑的碗满得没边没沿,把她的小手烫得鲜红鲜红,放下碗,要在身上抹半天。她不怎么爱跟人说话,有一次崔妈妈推着车从外面回来,上台阶时觉出很轻松,一回头,才发现曹小梨在后面使劲抬着。崔妈妈一看她,她就害羞地跑走了。
我脸一红,说你误会我了。
铁二秀几次想赶曹翠芬母子走,可曹翠芬跟他要房子,不给房子就不走。曹翠芬理直气壮说,自己没处可去,总不能睡大街上吧?铁二秀听得火冒三丈,拉着曹翠芬去找人评理,人家都笑话他。这个理怎么评,没法评。他把曹翠芬的东西扔到大街上,曹翠芬就拣回来。家里换上新锁,把曹翠芬母子锁到门外,曹翠芬就跳墙跳窗地钻进来。这天晚上,铁二秀在外面喝了些酒,从老远就听到了曹翠芬母猫一样的歌声。铁二秀觉得自己被歌声搅得酒意更浓了,他让曹翠芬别唱了,曹翠芬不听。曹翠芬心里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不唱出来会把她憋死。她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屋里没有点灯,曲曲弯弯的歌声从她的胸腔冲出喉管,被黑暗呛了一下。曹翠芬的歌声零碎了,像是木头被刨出刨花。但冲击波还有,甚至与夜空擦出了火花,震得人的耳朵生疼。铁二秀灯笼一样的红眼睛冒出火来了,他大喝一声,别唱了!睡在对屋的曹小梨吓得一哆嗦,曹翠芬却没有动,她正好唱到“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这一句。她唱得很投入,脖子扯了起来,声音高到极致,一口丹田气提了起来,整个人就像被悬空了。灯忽然亮了,铁二秀举着西瓜刀扑了过来。铁二秀来势凶猛,关键时刻却有些迟疑,这给曹翠芬留下了一线生机。曹翠芬连愣都没打,从铁二秀的腋下比猫还快地钻了出去。曹翠芬跑到了院子里,大呼小叫说杀人啦!杀人啦!铁二秀提着刀追了出来,大声喊,老子就是要杀你!
曹翠芬说,是误会就好,没有事我根本不会上你的门。
这是一所大宅院,南北向有三十多米长。房子却很小,是铁二秀出狱以后将就盖起来的,房柁只有拳头粗。两间居室一大一小,小的屋里有张床,比单人床稍宽。过去住曹翠芬母子两人,现在只住曹小梨一个人。曹翠芬搬过来不多日子就与铁二秀住在了一起。据铁二秀说,曹翠芬不想付房租,房租一个月五百八十块钱,铁二秀催了几次,曹翠芬也不交。某一个晚上,曹翠芬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推开了铁二秀的门。曹翠芬说,我跟你睡一宿觉,就抵房租了,行不?铁二秀原本躺着,“噌”地坐了起来。在地下转了一圈磨,说不行。铁二秀心想,自己若在外面找个女人,五十块就够了,哪里花得了这么多。他的三码车载一次人才十块钱,他得跑多远的路才能挣五百八十块钱啊!铁二秀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曹翠芬却开始脱自己。曹翠芬生了孩子以后,人变了形。但她还是白,乳房大,再加上底子好,诱惑一个铁二秀根本不在话下。这以后铁二秀开始想腥,曹翠芬却不轻易给他。曹翠芬说,你是一个人,我们是两个人,你把每天挣的钱给我,我给你做饭吃。铁二秀想了想,同意了。他们每天在一张饭桌上吃饭,俨然一家人。可争争吵吵、打打闹闹从来也不间断。铁二秀还不止一次地拿刀子要杀人,曹翠芬根本不怕他。后来曹翠芬就不怎么做饭了,她做事就是三天的热度,能保证三天就不错了。她有时候去单位打一晃,路上买个馒头包子之类,自己吃一口,给曹小梨留一口,根本想不起铁二秀。铁二秀一开始对她们母子还不错,总用油纸包了猪头肉回家,捣许多大蒜,淋上醋和香油,左邻右舍都能闻着香味。时间一长,就有问题了。铁二秀有老妈,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左邻右舍,还有和他一样做“狗骑兔子”(三码车的别称)营生的人,他们总往铁二秀的脑子里灌输这样一个道理:曹翠芬不是你媳妇,人家没有嫁给你。你挣下钱都交到她手里,她的工资呢?给你一分花吗?你这样养着人家母子两个人,不是拉帮套吗?将来你老了怎么办,她管你吗?铁二秀脑子不是很灵光,慢慢也把道理想清楚了。他让曹翠芬嫁给她,曹翠芬哪里肯嫁。她说自己是大学毕业,怎么也不可能嫁给一个无业游民。曹翠芬总说铁二秀是无业游民,有的时候铁二秀一天挣两百块钱,曹翠芬仍说他是无业游民。
曹翠芬每天还是一大早出门儿,晚上回来就织毛衣,有时候甚至连晚饭都顾不得做。曹翠芬的家早没了整齐干净的样子,到处盆碗朝天,垃圾就堆在院子的南墙根下,招来了数不清的绿头苍蝇。她织毛衣的时候嘴里总是唱着歌,是那曲《一条大河》。说真的,她的嗓子不错,可我不想听,我都要烦死了。我央求肖天左去让她闭嘴好不好,或者,让她小一点声。肖天左凡事都听我的,这件事他却一点也不通融。肖天左说,难得她有几天好心情,你就忍一忍吧。再说我们还能和她一起住多久呢?我嚷,你说还要住多久?两个月?三个月?肖天左说,你小点声。三个月,顶多三个月。我说我连三天都难忍了,我要疯了!肖天左和风细雨地说,能帮就帮她一把,这话不是你说的?况且她还没需要你帮什么,这就忍不了了?
曹翠芬也气愤难平,每次她吃亏上当以后都气愤难平。她发泄的方法是唱歌,唱《一条大河》,嗓子削尖了唱,因为有一团怒火在胸中,曹翠芬的歌声就是一种变相发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唱“波浪宽”时,尾音一个劲地往高拖,直拖得无路可走,才像泥巴一样摔在地上。崔妈妈不止一次对我说,不怕曹翠芬骂,就怕曹翠芬唱。她一唱起歌来,崔妈妈就浑身发冷起鸡皮疙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哑口无言。
曹翠芬一路骂着回了家。她很心疼花掉的那几块钱。她咒那个卖西瓜的不得好死。西瓜还是不能白买,她用刀剔除了烂肉,把好一点的刮下来,放到碗里。她吃了两口,味道已经难闻了。可她还是不舍得扔,她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她喊曹小梨也来吃西瓜,曹小梨过来看了看,说我不吃。曹翠芬说,不吃也得吃!曹小梨于是象征性地吃了一点,曹翠芬很不满意。她让曹小梨把这一碗都吃掉,曹小梨端着碗骑到门槛子上,吃得眼泪汪汪。
曹翠芬这样勤谨地织毛线,可我从没看到她有进度。某个晚上她拿着毛活来找我,我发现她刚织了底边。毛线卷曲得厉害,底边织得像泡泡纱一样。我清楚这是她织了拆、拆了织的结果,我说毛线应该洗洗了,这样很难织平整。曹翠芬说,毛线是新的,为什么要洗?她看不懂书上花的针法,来向我讨教。我尽可能说得通俗易懂,可她就是不明白。我只得一针一针地教她。我发现她织毛活的手法一点都不对,线在食指上缠了好几圈,每绕一下,右手都要离了竹签跑出去,样子别提多可笑。我说你这样织毛衣还不得织到驴年马月。曹翠芬说,我这辈子织不完还有下辈子,要你操的什么心。我说,不要我操心你为什么来找我。曹翠芬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是不会吗。我硬着头皮教了她两种针法,其实都很简单,可因为她连平针都织不好,最简单的花对于她来说也很困难。
曹小梨送掉一条命是因为《一条大河》。这是一首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歌,许多年前它属于郭兰英,许多年后的一个晚上它属于曹翠芬。曹翠芬这个晚上心情不好,晚饭以后,她走出了胡同口,去公共厕所回来的路上她买了一个西瓜。好的西瓜一块五一斤,她买的那个一斤五毛。卖西瓜的是个车轴汉子,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曹翠芬扭着屁股从厕所出来,对卖西瓜的人说,麦子都黄了,你的西瓜怎么还卖一块五?卖西瓜的是个精明人,一眼就看出曹翠芬不识货。因为眼下麦粒都上场了,早就不是麦子黄的季节了。卖西瓜的说,今年是天年,收成不好,满地的瓜蔓,却看不到几个西瓜。庄稼人就是命苦啊。曹翠芬说,你种重茬了吧?卖西瓜的说,大姐有学问,知道种西瓜不能重茬。就冲大姐的见识,我赔本赚吆喝,五毛一斤卖给大姐。卖西瓜的说着,就从车斗的角落里扒拉过来一个西瓜。曹翠芬想上去拍一下,卖西瓜的伸手一挡,把曹翠芬的手架住了。卖西瓜的说,我佩服大姐,大姐也佩服我一回行不?我保证这是一个熟透了的西瓜,沙口甜。不甜大姐给我抱回来,我一分钱不要。曹翠芬抱起西瓜回家了,切开后里面是娄的,还不是一般的娄,流着红汤绿沫。曹翠芬风车一样往外跑,还是晚了一步,手扶拖拉机放着响屁跑远了,曹翠芬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我就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织毛衣,她的毛衣织给谁。
我还是闻到了院子里有一股铁锈味。那种味道像雨后的青草散发出来的,像树底下腐烂的蘑菇散发出来的。我知道那种味道的根子就在曹小梨,那样瘦小的一副小骨架,被那把西瓜刀捅没了。可曹小梨的气味留了下来,曹小梨的气味,就是雨后的青草味和树底下腐烂的蘑菇的气味。曹小梨也会变成青草和蘑菇,在下雨的日子里疯长。
一连几个晚上,曹翠芬都来我家坐到很晚。她织得很用心,额上经常冒出豆大的汗珠,害得我忍不住想给她打扇子。我听肖天左的话,再不耐烦也忍着。可这种忍耐是煎熬,她织错了就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说是我让她那样织的。我已经没脾气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催促肖天左快快把房子弄好,快快搬家。这天曹翠芬刚在我家床沿上坐下,崔凯英忽然来了。抛开我们俩的情谊不说,此刻就是来个狐狸精我都欢欣不已,狐狸精都比曹翠芬可爱。我故意没给她们介绍彼此,我想,曹翠芬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或者,我就跟崔凯英出去说话,正好可以甩掉肖天左。我们俩的某些话,没必要让男人听见。可我忽略了她们见过面。曹翠芬在铁二秀家住了两年,与崔家只隔着矮矮的墙头,崔凯英节假日经常回家来,她们怎么可能不见面呢。曹翠芬和崔凯英,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刚对上眼,就开始交火。曹翠芬首先发难,她叫着我的名字说,李红,这个人怎么来了,她是杀人犯!我赶忙说她是我的同学。曹翠芬尖着嗓子说,什么同学,她就是杀人犯!他们全家都是杀人犯!她妈总挑唆铁二秀往外轰我们,我全知道!否则铁二秀就不会杀人!
崔妈妈与铁二秀家只隔了一道墙,那道墙是老的青砖墙,很矮,上面开着乳白色的瓠子花,有一种怪诞的味道,像甲壳虫的屁味。我登着院子里的石头朝那边望了一眼,看见了院子里停着一辆三码车。车是豆绿色的,敞篷,坐垫是毛巾缝上去的,有白有粉。车把上还搭了一件蓝布衣服,我重点看了看,没有发现衣服上有血迹。三码车别扭地拧着身子,像一个人被强行错开了筋骨。
想起崔妈妈历数曹翠芬的种种罪恶,我恍然明白她们曾经闹僵过。只是崔妈妈没有对我说起过,可能她还是顾忌我与曹翠芬是同事。她说起曹翠芬永远是第三人称,就像写文章一样,与自己全无关系。
那条胡同的两边都是街。我特意绕了些路,从东边穿进那条胡同,去了同学的家。这样就可以不从铁二秀的门前过,那两扇棺材板一样的小木门让我有点毛骨悚然。再说,我也怕遇见曹翠芬,虽然我无法断定曹翠芬还在不在那两扇门里。倘若真的遇到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同学叫崔凯英,在塘沽的一家韩资企业做白领。她嘱托我有空多去看看崔妈妈,我自从结婚就去得不多了。怀了儿子,我就去得更少了。
崔凯英很冷静,完全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那种冷静让我非常佩服。她微微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曹翠芬,每一眼都是不屑,都是轻蔑。她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做了个手势,含蓄地说,没办法,住一起了。崔凯英说,早知道她在这儿,我就不来了。崔凯英一字一顿,吐字很清晰,说得旁若无人。曹翠芬猛熊一样往前扑去,中间隔着我,我把她的大半个身子挡住了,曹翠芬便用手去推崔凯英,嘴里嚷,你走,你走,我不想看见杀人犯!
四
崔凯英嘲讽地说,疯子!
崔妈妈问我她为啥非要住铁二秀的房子,我哪里说得出。又问那孩子是不是她亲生的,我想了想才告诉她,好像是亲生的。
曹翠芬说,你妈才是疯子,你们一家都是疯子!
我不知道曹翠芬算不算“有毛病”,没人对我说她“有毛病”。我说她大学毕业,歌唱得很好。崔妈妈说,越是这样的人越容易有毛病。我说曹翠芬正在外面搬蜂窝煤。崔妈妈立时跑去看,她很关心这位新邻居。崔妈妈搭话说,新搬来的?曹翠芬连个笑脸也没给,眼睛只盯着煤,说是新搬来的。崔妈妈赞叹说,这么小的孩子也会干活,真乖。崔妈妈的本意是赞赏一下曹小梨,不料,却惹出了曹翠芬的怒火。曹翠芬“啪”地打了曹小梨一巴掌,斥责说,你半天才搬两块煤,饭都吃狗肚子里去了!把崔妈妈吓得够呛。崔妈妈回来对我说,这个人肯定有毛病,还不是小毛病。
我把崔凯英拉到了一边,把门口让了出来。我实在忍无可忍。我说,曹老师,这是我的家,你走。
我理解崔妈妈所说的毛病,是指神经系统方面。我们这边的人都管“神经病”叫“有毛病”。
曹翠芬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愣怔地看着我。
崔妈妈惊讶地说,你的同事没有男人啊,只带着女儿啊,怎么能租铁二秀的房子呢?崔妈妈告诉我,铁二秀是光棍,四十大几了,每天开个破三码,有一搭没一搭地混日子。挣了钱就喝酒吃肉,不挣钱就连粥也喝不起。我问铁二秀为啥没娶媳妇,崔妈妈小声告诉我,不是没娶过,跑了。我问为啥跑了。崔妈妈说,有一年,铁二秀夜里拦劫小姑娘,他说是找俩钱花,谁知道呢……他进去的那两年里,媳妇就跑了。崔妈妈还问我同事是啥样人,咋能租这种人的房子。我有点说不出。记得我当时上班不久,耳朵里灌满了有关曹翠芬的事,但具体她是啥样人,我还是说不出。崔妈妈戴着老花镜在缝被套,忽然停了手里的针线问我,你的同事不会有毛病吧?我简单说了几样曹翠芬的事,崔妈妈肯定地说,她有毛病。有个有毛病的人做邻居,这日子想一想就闹心。
我气呼呼地说,你走!
她与女儿曹小梨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日子。一年要搬几次家,今天下班看见她往东走,明天也许就往南走了,她在哪里也住不长。她成为铁二秀的房客让我感到惊奇,那时我刚上班,单位的人都还认不全,但曹翠芬是认得的,她名声在外。那天我去一个同学家,同学家是这座城市的老住户,在一条巷子里。巧的是,她家与铁二秀家是邻居。我在同学家门口看见曹翠芬正从毛驴车上往下搬蜂窝煤。曹翠芬已经没有女高音的样子了,腰很粗,衣服很破旧,头发像鸡窝一样连个形儿都没有。因为没打算帮她的忙,我在墙角隐匿了很长时间。曹翠芬不断呵斥女儿曹小梨,说她动作慢,说她把煤放歪了。那时曹小梨不到六岁吧,每次只能搬两块煤。曹翠芬搬煤进院的空隙,我溜进了同学家,在同学的母亲崔妈妈的嘴里,我知道了曹翠芬的房东叫铁二秀。
曹翠芬抱起自己的毛活往外撞,线团儿像小兔子一样蹦到了地上。她明明看见了肖天左正低着头朝这边走来,还是木桩一样撞在了他身上。
许多人都还记得,刘玉又来馆里上班时,曹翠芬乍一见到他的样子,身子像触电一样抖,目光像猫眼一样亮。她“啊啊”叫着张开双臂朝刘玉扑来,刘玉却“嗵”的一拳,把她杵出去老远。刘玉比几年前显得瘦而精壮,也结了婚,老婆是南方一个小镇的代课老师,跟他不远千里来到北方。刘玉用拳头与曹翠芬说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谁都不觉得刘玉用拳头说话不合适,大家都觉得他去了南方几年,不但挣了钱,也挣了胆量。倒退几年,他不敢这样对待曹翠芬。有一天,刘玉不知因为什么去了音乐组,音乐组里又只有曹翠芬一个人。按刘玉的话说,是曹翠芬欲对他强行不轨,他不从,两个人因此扭打起来。到底是什么情况,谁又能说得清楚呢。他扯掉了曹翠芬的两粒纽扣,曹翠芬便告他强奸。那时周易馆长刚走马上任,怕曹翠芬把状一直告到北京去,便让刘玉顶下黑锅。刘玉还为此写了检讨,在全馆大会上念,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但私下里大家都说,刘玉是想吃豆腐,他看上了曹翠芬的两只大乳房。没想到曹翠芬像捍卫什么似的捍卫自己的乳房,这让刘玉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人们见了面都拿这件事情打趣刘玉,刘玉脸都不红,他说起曹翠芬就像说起一件最最不堪的东西。
那个线团儿一直在她身后跟着她。
再后来刘玉就从馆里失踪了。其实谁都知道他是去南方的一座寺庙塑金刚去了,但没人告诉曹翠芬。曹翠芬中了魔一样找了刘玉很长时间。两年以后,曹翠芬与一个小饭馆的老板结了婚,老板是外地人,对曹翠芬不错。有了女儿后,老板却卷了家里的钱财不知去向。有人说小老板是通缉犯,也有人说他老家有妻儿,还有人说他无法忍受曹翠芬。曹翠芬又馋又懒,百无一用。
七
曹翠芬多有韧劲啊,刘玉无论想什么法子,都无法摆脱她。曹翠芬离老远就朝刘玉笑,走到近前就想摸他一把。下班就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刘玉无论怎样翻脸都没用,后来居然预备了公安局用的一只小电棒,只要曹翠芬一近身,他就让小电棒发挥威力。
转眼就到了伏天儿。创作组的办公室在顶楼,只有薄薄的一层水泥板,屋里闷热得像烤箱一样。顶棚上的电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转出的风也是热的。我从没感觉到夏天那么难熬过,吸进去的空气都像火苗一样。周易馆长给创作组布置了任务,为了迎接市里的小品年会,让我们每人写一个小品。我们创作组一共三个人,三个人写三个,然后取其中的一个去市里参加比赛,如果弄好了,说不定能上中央电视台。我当即表示不写,我七个月的身孕,看上去比别人九个月的都大,人家都说我河鲜吃多了,吃出了一个超大婴儿。我待着都难受,怎么干活呢?甲是位先生,他也说写不了,犯脚气呢,奇痒无比,百爪挠心,不可能集中精力。乙是位老大姐,快要退休了,她说自己正在更年期,总盗汗,心脏还有杂音,坐不住。乙大姐后来对我说,写小品可不像写文章,写完拉倒。小品还要找演员,馆里根本没有经费排。周易馆长经常干这种“三秃子”事,开始操持得热闹,过后不了了之。
她爱的人就是美术组的刘玉。人长得很精神,也有才,曾用泥塑作品表现水浒中的一百单八将,参加全国泥塑作品展。曹翠芬能爱上刘玉,是因为刘玉在没人的时候对她表现出了好感。谁都知道这是刘玉在恶作剧,但曹翠芬看不出来。她一旦爱起来就乾坤颠倒,一首一首地给刘玉写诗。曹翠芬的每一首情诗,刘玉都拿出来与组里人共享。那时的美术组有七八个人,整天也没什么事,就拿曹翠芬的诗找乐。刘玉写给曹翠芬的诗都是组里人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凑的。曹翠芬丝毫不知情,爱情像火焰一样越烧越旺。她总给刘玉买礼物,今天是一双鞋,明天是一件衬衫。曹翠芬还想去刘玉家里拜见公婆,刘玉终于吃不住劲儿了,把自己的一个同学领了来,说给曹翠芬介绍对象。
我的态度明显伤了周易,他不看甲也不看乙,棱着眼睛对我说,我看你越来越像曹翠芬了!这话就像奇耻大辱,一棍子就把我打闷了。我感到眼前发黑,从头发根往外飕飕冒凉气。我当即站了起来,质问周易我哪里像曹翠芬。周易说,你现在就像。你小小年纪说话就这么冲,将来单位还搁得下你!我气得不知怎么好,我想此时如果我是曹翠芬,周易哪里敢这样说话,曹翠芬早就上去抓他了。我想了想我该怎么办,我没办法。我不是曹翠芬,不能上去抓他,不能把手里的水杯摔在地上,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忽然觉出一阵眩晕,头顶上的吊扇像是在朝下骤旋,仿佛下一刻就能落到我头上。我的身体忽然像被抽掉了所有的筋骨,一下子瘫软了。
那次曹翠芬吃了很多苦头,因为口不择言,三天以后才被放出来。她大概挨了打,胳膊上有淤血印子。再到单位来,人变得郁郁寡欢。很长时间不再与人吵架,脖子也短了很长一截,用他们音乐组的话说,鹅脖子变成了鸡脖子。她在那段时间里却有了爱情,眼神经常迷茫地望着远处,还写诗,那些诗句都跟普希金的诗句差不多。
我能感觉到办公室里拥进了很多人,他们吵吵嚷嚷地说要拨打120,要给肖天左打电话。可没有谁知道肖天左的电话号码。还有人在我的身下垫椅子,椅子铺成了床的模样。我的意识很清楚,就是身体绵软,没有力气,想用手摸摸我的儿子,居然举不上去。有人问我这是怎么啦,旁边有人说,跟馆长吵架了。就听周易无辜地说,我没说什么呀,我就说她像曹翠芬,她跟曹翠芬不是挺好吗?我终于哭了出来,像是在梦魇里,哭得抽抽搭搭。我确实不想像曹翠芬,我怎么可以像曹翠芬呢?我特别委屈。办公室里忽然很安静,只有吊扇在呱嗒呱嗒响。我意识到了我眼下像是躺在案板上,不单我,还有我的儿子。没有比这更丢人的。我挣扎着想坐起身,不知怎样一翻动,就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演出在县大礼堂里举行,观众以军人居多。一段舞蹈过后,没等报幕员上台,曹翠芬就穿着一套玫瑰紫的礼服上了台。那是她在音乐学院时做的唯一一套演出服,她说她是编外演员,要给大家演唱《一条大河》,前排的人在稀稀拉拉鼓掌,后边的人却什么也没听见。这个时候整个后台却慌了,一男一女两个报幕员同时冲上来撕扯她,要把她拉到后台去。曹翠芬用蛮力一推,就把女报幕员推了个跟头。女报幕员的一只脚高高扬了起来,高跟鞋甩到乐队席上去了。四下里笑闹声一片,掌声噼里啪啦。县领导和部队领导都在台下坐着,县领导觉得很没面子,当即就把公安局的人叫了来,说你们是怎么维持秩序的?怎么让个精神病跑台上去了?公安局的两个小伙子当即跑到了台上,把曹翠芬扭了下去,曹翠芬极力反抗,被人“咔嚓”铐上了手铐。
整个下午的时间很漫长。太阳像灯笼一样挂在天上,许久都不动一动。我躲在办公室的角落里,那颗张扬的心一下子就蜷缩了。我不愿意见人,连姚小桃也不愿意见。她让我跟她出去办点事,我拒绝了。她走了以后,很多人都到了我们办公室,探讨锅炉的事。煤烧没了,因为财力紧张,锅炉准备停掉了,也就是说,以后大家就没热水喝了。大家七嘴八舌,说对这件事的看法,当然都不愿意停掉锅炉,上班也没什么事,如果连个热水都喝不上,还算个单位吗?也有人问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什么也不想说,忽然觉得心很灰,忽然觉得单位的人和事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在桌子上趴着,昏昏欲睡。
这一年的春节,群艺馆组织了一场军民联欢会。曹翠芬强烈要求自己上个节目。她大概也是知道这种演出的重要性,早早就着手写歌词,写曲子,在办公室里旁若无人地唱,唱得别人心乱如麻。自从分到群艺馆,总有大大小小的演出,不管多缺节目,从没人找过她。曹翠芬终于不甘心了,她拿着创作好的歌去找肖农,肖农却看也没看,抖落着那几张纸说,这叫歌吗?这样的东西拿出去不让人笑话死?曹翠芬说,那我就唱《一条大河》,这是我毕业演唱的作品,曾经在音乐学院引起了轰动。肖农说,你说的话我不懂,你找个懂你话的人去说吧!
这个时候刘金刚进来了,他一进来就宣布了一个重要消息。他满脸严肃地说,我宣布一个重要消息。这个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还在锅炉上,还没在他的消息上。他提了“曹翠芬”这三个字,马上就把所有的人吸引了。我也不禁抬起了头,见刘金刚像从澡堂子里刚出来一样,整个人都热气蒸腾,脸红得像熨斗熨过似的,胳膊像煮熟的蟹钳。他说你们谁都不知道曹翠芬办成了什么事。大家说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刘金刚说,两句话,你们都靠着墙点,别吓倒了。接下来刘金刚的话果然让大家吃了一惊,原来法院把铁二秀的那所宅院判给了曹翠芬。曹翠芬用多半天的时间办齐了所有的手续,转手又把那所宅院卖掉了。短短的几天时间,曹翠芬净得六十八万!她居然办得了这么漂亮的事!这太让人吃惊了!所有的人都像鱼一样把嘴张大了,都有些不敢相信。刘金刚说,不信你们就问李红,李红准知道!
曹翠芬上班几个月,就暴露了性格中有缺陷的那一面。她从不与人沟通和交流,平时像鹅一样把脖子拔得老高,眼里谁都没有。她还经常自以为是,动不动就用五线谱唬人,音乐组的几个人最高学历是中专,没有一个人识得五线谱。她显摆学问时,人家不理她,她就说难听的话。因为有前车之鉴,谁都不敢再动手与她过招,但大家合起伙来变本加厉对付她,她的日子就越来越难过了。
我赶紧把头埋了起来。我知道不知道都不想多说话,我没心情。人们继续听刘金刚发布消息。他说那所宅院如果不是凶宅,最少也值一百万,买宅子的那个人其实捡了个大便宜。乙大姐终于缓出了一口气,说这么多钱啊,她怎么花?甲先生说,她不花,曹翠芬的钱都在肋骨上串着,下小崽儿。接着他们就开起了刘金刚的玩笑,说曹翠芬现在是富婆了,你没想法?刘金刚说,咋没想法,乍一听这个消息,我都迈不动腿了。六十八万,我得塑多少金刚啊。大家哈哈哈地笑,刘金刚却不笑,他一本正经地问大家现在他该怎么办,有人说,娶曹翠芬做二奶,让她给你养一个小金刚。乙大姐说,曹翠芬过日子抠搜,可对你好,那时候总给你买这买那,她对父母都没这么好。看上去刘金刚真有点走心,仰脸望着屋顶,半天没有说话。后来他沉痛地说,早知道她卖六十八万,我就该把宅子买到手,就是不知道曹翠芬会不会卖给我。
曹翠芬坐在楼梯上哭,哭够了,她跑回办公室,看谁的桌子好,当着人家面就把锁拧下来,把自己的东西塞进去。办公室的几个人群殴她,却被她打得落花流水。
大家哗地笑了,都说刘金刚你认真了。
曹翠芬被分到音乐组,却许久没安排工作。她该上班时来,该下班时走,别人去做辅导或出去讲课,她却什么事也没有。那些辅导和讲课都是有偿的,别人都比她的收入好。她也跟肖农馆长要工作,肖农馆长根本就不理她。肖农自己不理,也暗示馆里的其他人不理,肖农一直无法原谅曹翠芬,因为那位领导一直不肯原谅肖农,这让肖农无比痛苦。外面也有人指名道姓来请音乐学院毕业的人去授课,别人合伙总能把事情搅黄。这期间,曹翠芬也不断地与人发生纠纷,有点故意讨嫌的意思。比如,几个人一间办公室,她擅自就把自己的办公桌搬到朝阳的地方。她还用办公室的脸盆泡脚,还大张旗鼓地在办公室里用电炉子烧菜,弄得满屋都是油烟。大家找肖农馆长反映情况,肖农馆长说,我管不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吧。于是那些办法五花八门,曹翠芬的办公桌隔三岔五就出现在楼下,连同她的饭盆、拖鞋、卫生巾和其他一些生活物品,散落得满院子都是。曹翠芬尖着嗓子骂人,声音像唱歌一样。馆里的人像听歌一样无动于衷,大家都趴在窗子上看曹翠芬,曹翠芬吃力地搬着桌子上楼,一只抽屉滑了下来,顺着楼梯跌出去很远。
接下来,大家又探讨曹翠芬是如何把铁二秀的房子弄到手的。现在办点事多难啊,曹翠芬怎么就一路绿灯。这件事如果换成别人,两年也不见得要来说法,还别说见到白花花的银子。电影上的秋菊,不就是这样?大家的一致意见是,曹翠芬是个可怕的人,别人都怕她。鬼都怕恶人,公检法司更怕。这年头想办事,没有曹翠芬的精神是不行的。倘若有了她的精神,再难的事也不在话下。话说完了,人们都跟着刘金刚走了。办公室的赵玉芳着急了,说正经事还没说,你们咋都走了?原来他们有约,来商量锅炉的事,还有医药费,还有劳保,还有加班、误餐、年终奖金等等,都想向馆领导要个说法。馆里总推说没钱,一年比一年发得少。可馆里养了两部车,周易一年去两次欧洲,眼下却连个烧锅炉的钱都没有。说来讲去,就是越来越不把人当人了。今年要不是曹翠芬,防暑费也拿不到手。赵玉芳追到楼道里喊人,可谁都装听不见,一个人也没喊回来。会计小齐本来要到楼上办事,看见赵玉芳,人就拐弯溜了。赵玉芳气得骂,说群艺馆的人各个都是奸坏,越来越没素质。乙大姐说,反正我快要退休了,没什么可怕的。事业单位总闹着要减员,谁肚子里都敲小鼓。赵玉芳说,那个姚小桃,人小却比猴都精,我让她到楼上来,人没站住脚就走了吧?我说,她出去办事了。赵玉芳说,糊弄鬼。她早不办,晚不办,非得这个时候办。乙大姐说,那是个阴人,不像我们李红,什么事都放到面上,这个时候就想起曹翠芬的好儿了。赵玉芳说,咱们馆里要多几个曹翠芬,周易就不敢那么胡作非为了。
这件事,憋气窝火的只有肖农一个人,其他人则都是幸灾乐祸。谁初来单位报到都不会有领导请吃饭这样的礼遇。肖农那样款待曹翠芬,已经伤了许多人。
甲先生呵呵地笑,说你们不都希望铁二秀杀了她吗?
可事情往往不像想象的那样。曹翠芬上班不久,正赶上有位局领导给母亲祝寿,那位老寿星特别喜欢郭兰英的歌,领导便点名让曹翠芬去唱《一条大河》。可曹翠芬是个死猪心,任凭肖农把嘴皮子磨破,她就是不去。她说她的歌只在舞台上唱,唱给广大的人民群众听。至于那些溜须拍马领导他妈的事,谁爱去谁去。把肖农气得骂娘,说她油盐不进,好歹不知。曹翠芬则说肖农一点领导干部的素质也没有,一个领导他妈就能把肖农指使得五迷三道。那天最终的结果是,肖农自己带着部分演员去祝寿,结果被领导他妈赶了回来。寿星说,我就是想听《一条大河》,既然“一条大河”没来,那么你们就全都回去吧。
我和曹翠芬好多天不说话了。每天都碰头打脸,可我们谁都不看谁一眼。有时候我还偷着溜她一眼,她的脸总是嘟噜着,见了我则连眼皮都不抬。可她对肖天左总是有话说,害得肖天左见了她都动不了脚——她的话总是拉不断扯不断。有一次她竟然谈到了女儿的出国事宜,说曹小梨准备去新加坡,那里可以讲母语。曹翠芬解释说,华人适宜到讲母语的地方生存,但不能留在国内,国内的环境太差,人太坏。曹翠芬无论说什么,肖天左从不插话,只是点头。这次肖天左却顾不得点头了,他疑心曹翠芬在说疯话。曹小梨明明死了,怎么又要出国呢。
当天晚上,肖农请曹翠芬吃饭,这也是破天荒的事。酒席宴间,肖农称曹翠芬是歌唱家,并当场让曹翠芬献歌一曲。曹翠芬唱的是郭兰英的《一条大河》,肖农的眼睛都听直了,只觉得那音色,那韵味,一点儿也不比郭兰英差。肖农感动得眼睛都潮湿了,他想,群艺馆有这样一副金嗓子,所有的生计就有着落了。
肖天左回来对我说,我一下子就恍然大捂。曹翠芬一直那样克己,原来是在攒钱,将来好送女儿出国。她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但她想改变女儿的命运。曹小梨那样小,她就想到了这步棋,而且在一步一步地努力实施,可谓用心良苦。传说她又馋又懒,凡事都让曹小梨做,焉知她不是在锤炼女儿,从小磨炼女儿的意志?我的心里忽然有了柔软,觉得曹翠芬应该是这样的人,她只是不对别人表达,所以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就像铁二秀的房子,这样大的事曹翠芬连一点儿口风也没有,在脸上也读不出半点儿表情。那天肖天左主动问起,曹翠芬证实了刘金刚的话,她说,她不愿意再住那里,她伤心,所以把房子卖了。
肖农这才意识到来人是曹翠芬。他不恼,反而换了一张笑脸,伸出手去要和曹翠芬握手,曹翠芬却根本不买他的账,扭头走了。
她不忌讳提那六十八万块钱,说铁二秀罪该万死。
肖农的意思是,你别不敲门就进来,看不到这里正在开会吗?肖农在群众艺术馆经营了大半辈子,很有些霸王作风。换作别人,脸一红,道个歉,再报出自己的名字也就过去了。可曹翠芬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她当即翻脸道,你是不是肖农?是不是你让我来的?我是来报到的,你怎么能让我出去?
我心里的柔软在看见曹翠芬的同时会消失。我逐渐怕看她,看见她我心里就不舒服,会堵得慌,会上气不接下气。我心里的那种难受说不清楚,而且不好说清楚。看见肖天左跟曹翠芬在一起瞎聊,我也长火,我总嘲讽他,曹翠芬是不是看上你了?她的大眼睛是不是暗送秋波了?肖天左不理我。我说你有话还给曹翠芬留着呢,当然不理我。肖天左气得恨不得给我一拳,他真生气了。我也知道自己在无事生非,可我控制不住。每天下班走进院子就像走进雷区一样,惶恐不安。我怕看见曹翠芬,如果恰好曹翠芬在院子里,我甚至会在门外候几分钟。
曹翠芬来报到那天,却给了肖农一个下马威。肖农正在给班子成员开会,房门“砰”地被推开了。很难看出来人的确切身份,曹翠芬的穿着打扮不入流,一点儿也不像刚毕业的大学生。她在学校一直靠勤工俭学维持学业,从没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肖农当即面沉似水,呵斥说,出去!懂不懂规矩?
这天夜里,我被一阵呻吟声吵醒了。起初我还以为是肖天左,用手摸了摸他,他在磨牙酣睡。呻吟声是从门逢钻进来的,已经被挤压得变了形。我意识到这是曹翠芬的呻吟声,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紧一声慢。我像听咏叹调一样听得全无感觉。我就那样听着,仿佛只是在听蝉鸣或蛙声。我这样说一点儿也不夸张。窗外的星星很亮,月牙像一弯木梳,轻柔地梳理着我的思绪,我许久没有这种安宁的心境了,这种心境很幸福,很享受。我还想到了这种心境对肚子里的儿子有好处。我这一段烦躁肯定让他受了苦,我时常能感受到他在练少林拳表示抗议。
曹翠芬分到群艺馆,把肖农乐癫了。群艺馆一共分三个组,美术、音乐、创作。其中音乐组最重要,是门面,可以承揽各种演出,可就是缺个女高音。听说曹翠芬的演唱是郭兰英的路子,肖农逢人就说,咱馆分来个小郭兰英,把别人气得不行。虽然有关曹翠芬的负面传闻很多,但肖农根本就不当回事。他说搞艺术的人有几个没毛病的?没毛病的人根本搞不了艺术,或者搞不好艺术。肖农平时是个很自负的人,最听不得不同意见。
我在这种幸福和享受的心境中似乎要入睡,突然,肖天左坐起了身。
十几年前,我们这座小城市还没有过音乐学院毕业的人。曹翠芬被分到了群众艺术馆,那是羊群出了骆驼。群众艺术馆成立于20世纪50年代,一开始只有三个人,一个人管图书,一个人管放电影,一个人管文物保护。到了60年代,管图书的人做了图书馆馆长,管文物保护的人做了文物保管所所长,管放电影的肖农就做了群众艺术馆馆长。肖农那个时候爱搞创作,写的都是表演唱、快板书之类,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层面演出,他是出了名地爱惜人才。
他穿衣下床,拉开门扇往外跑。他与曹翠芬有几句对话,声音很大。他说曹老师你怎么啦?曹翠芬说自己疼得要死。肖天左的声音很慌,说你能忍吗?我去叫大夫。曹翠芬哭着说120,120!120很快就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像是踩在了我的胸上,我的心这个时候才开始怦怦乱跳。我听到曹翠芬是被抬走的,因为不断有人说,担架放平,担架放平!院子里又重归寂静,我等着肖天左,肖天左却没回来,他跟着去医院了。
要想说清楚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有必要先说说曹翠芬。曹翠芬是北部深山区的人,家里兄妹九个,她是老小。她小时候嗓子就好,成绩也好,初中毕业后考上了县一中,高考时考上了音乐学院。按理,这是一条通途,是人生越走越宽的路。可她怪异的性格和难以理喻的行为方式,让许多人都很难接受她。她读大学时甚至没有室友,别人都穷尽办法也要搬走。毕业时,市歌舞剧院原本想接收她,可到学校一调查,没有一个人说她好话,就放弃了。
肖天左天大亮了才回来,这个时候我还没有起床。肖天左说,你睡得真死,曹翠芬夜里折腾得去医院了你都不知道。我说我是不知道。肖天左说,她心梗了,多亏痛得知道叫,医生说,再晚送几分钟人就没命了。我说她命好,遇到了你。肖天左不耐烦地说,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我说什么样?肖天左说,我不过是送她去医院了,值得你这么尖酸刻薄?
各种途径的消息汇总在一起,我大致知道了曹小梨死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肖天左,我是你儿子的妈,你听不懂我的话了。
三
八
我回头再找姚小桃,才发现她不见了。她在冷饮厅的窗子后向我招手,嘴里含着麦管,一大杯冰可乐被她擎在手上,脸上笑得很是魔幻。
曹翠芬却没有再回来。第三天,医生说她已经基本脱离危险了,心梗却引发了并发症,曹翠芬死了。
我在一本什么书中看到过,女人被压抑得厉害时,会有花钱消费的欲望,因为那是一种变相发泄——此刻曹翠芬买一张新圆桌,是买一张圆桌本身这样简单吗?
曹翠芬真的死了。那样一个鲜活的人,说没就没了。
曹翠芬骑着车走了,起初晃得厉害,后来逐渐掌稳了把。我想她的家现在会是什么样子——那个铁二秀的家,他平时就是开三码车载客的——添一张漂亮的新圆桌,该是什么气象呢。
我狠狠哭了一场,对着镜子哭,廉价的眼泪流进嘴里,比水还淡,连一点味道也没有。我在镜子里不认识我自己,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一个陌生人。不叫李红,也不认识曹翠芬。可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曹翠芬剜了我一眼,那意思是,你能看出什么来。
我哭得整张脸都是麻木的,肌肉突突乱跳。肖天左很担心,他问我,你真的那样伤心?
我赶紧虚心地说,我没看出来。
我不会告诉他,曹翠芬本来可以早些去医院,只要我把肖天左叫醒,其余什么都不用做。可我把曹翠芬的呻吟听成了蝉鸣或蛙声,我在蛙声和蝉鸣中很幸福,很享受。我不知那一夜怎么了,我对曹翠芬的痛苦半点感觉也没有。我拼命说服自己,曹翠芬即便早去医院也是这个结局,这是命。
曹翠芬挑着声音说:“就是实木的,什么叫像啊!”
可万一呢?
我说:“圆桌像实木的,看着不错。”
这笔账就这样在我心里写下了。我不告诉肖天左,我谁也不会告诉。这样的事,怎么可能说与别人呢?它就藏在我心房的一个隐秘的角落,平时是睡着的,只要我想起曹翠芬,它就蠢蠢欲动。
曹翠芬看了我一眼,话都懒得说。
我很后悔。肠子都快悔青了。
我说:“曹老师,买新家具啊。”
曹翠芬的哥哥来给她收拾东西,我过去帮了帮忙。她哥哥是一个闷嘴葫芦,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他是来接受结局的,结局什么样,他都会装在口袋里。曹翠芬一直与家里人没什么来往,单位的人说她这点也可恶,她妈去世她都不回去奔丧。
住不起那么好的房,就不要买这样的沙发,那就看也不要看了。我拉着姚小桃往前走,姚小桃的目光却被沙发勾着,一时半会回不来。在家具城的拐角处,曹翠芬正在往自行车上绑一张小圆桌。她刚领了工资,就跑到这里买圆桌来了。车支子是歪的,所以车身倾斜着,圆桌在后车座上不老实,总是企图往下滚。曹翠芬躬着腰背,撅着硕大无朋的屁股,干得很吃力。苹果绿的上衣下摆窜了上去,露出月牙形的一片后背,雪白。我紧走几步帮忙把车给她扶正,还想给她抻抻衣服,手伸了出去。没敢。旁边一个流浪汉看出了我的心思,迅速转身走掉了。曹翠芬很快就把圆桌稳定住了。她缠绳子的样子很笨,本来三下两下就能解决的事,被她干得稀里哗啦。
她哥哥在床角与墙壁的夹缝间发现了那件织了半截的毛衣。一共没有三寸长,除了底边,那个菱形块里的葫芦刚织了一半,很多针法都是错的。毛衣很显然是给男人织的。她哥哥问我知道不知道曹翠芬给谁织的毛衣,我说不知道。
前边是这座城市有名的家具城,我们需要从楼下穿过去,才能到达那边的冷饮厅。楼下停着几辆汽车,有人在往车上搬家具。皮沙发是那种作作实实的大,一只能装三个人。我们家那间小的客厅,大概连一只都装不下。我围着那辆车转了半圈,说小桃你将来一定要买这种大沙发,看着就舒服。姚小桃说,那要有能装下沙发的房子才行。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能装下这样的沙发的房子总要几百万,哪里是我们能住得起的。
她哥哥乞求地看着我,让我使劲想想。
我们两个一晃一晃走出了单位的大门,我说我心里热,想吃个冰淇淋。姚小桃出其不意地摸了下我的肚子。我逮着她的手扣到了肚子上,我说儿子,这是你小桃阿姨。小桃阿姨很漂亮,不可思议的那种漂亮,知道不?姚小桃抿着嘴笑,说你儿子不知道什么叫不可思议。我赶忙说,我儿子知道,我儿子什么都知道。姚小桃点着我说,李红,我觉得你现在好过分啊。我说我什么地方过分了?姚小桃说,你什么地方都过分。谁都敢得罪,跟谁都敢叫板。孩子一下子就成了你的倚仗,你的胆子比倭瓜都大。你还一口一个儿子,你就敢保证肚皮里的孩子就一定是男的?我说是男的,一定是男的,我的事我自己清楚。姚小桃哼了一声,说你真是越来越离谱。我问什么地方离谱,姚小桃反而不说了。我儿子在肚子里练了一下拳脚,恰好被姚小桃摸到,姚小桃高兴地说,我摸到了,真像儿子嗳!
我忽然想起了那几个繁体字,我问,你认识孙庆东吗?
我还说姚小桃也没有恶气,虽然言语之间有过不愉快,但曹翠芬没有伤害过我们,是我们经常辜负她,比如,刚才。我看了一眼会计小齐,小齐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我又说,要是没有曹翠芬,今天就不会领到防暑费,你们信不信?周易馆长这个时候正好走进来,大声说,李红你在乱讲什么!我很不以为然,重复说,如果没有曹翠芬,我们今天根本领不到防暑费。周易有些恼,冷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哪里有什么意思,我只不过在陈述一个事实,而这个事实许多人都亲眼得见。显而易见,人们并不像我这样想,不管领了工资和没领工资的,都若无其事地溜了。没有人支持我一下,偌大的房间转瞬就空了,连小齐都从人缝里挤出去了。若在过去,这样的场面会让我惶恐。可我摸了摸肚子,发现自己若无其事。姚小桃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大概想起了什么,她又回来了。姚小桃大概见不得我如此尴尬,缩着脖子挑了周易馆长一眼,把我从这间屋子里推了出去。
他哥哥吃惊地说,他出来了?
那是一双大红的皮拖,上面只有一个襻儿,挂着大拇指。走起路来呱嗒呱嗒像打竹板。那天我的指甲又染了大红的丹蔻,自己都觉得过分,曹翠芬一说,我赶紧跑回家去换鞋。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未置可否。
我说我没有恶气,虽然有一回她挑剔我穿上那双鞋子像个女流氓。
她哥哥的脸上逐渐有了愤怒,说,毛衣是给那个人织的?
可许多人都说,他们也有一口恶气,在心里憋了许多年。
我想了想,坚决摇了摇头。
“是你要出一口恶气吧?”我还是憋不住,就想挑衅一下刘金刚。
毛衣被那双粗糙的手搓揉了一下,签子掉了出来。她哥哥机械地在那里抻扯毛线,曹翠芬的千辛万苦,瞬间就付诸东流。她哥哥红着脸说,人都死了,也没啥怕羞的了。那个孙庆东,是翠芬的老师,因为欺负翠芬和别的孩子被判了二十年,翠芬那年才十七岁。
还有张三李四王五各自发表看法,但观点都惊人地一致。最后还是刘金刚做口头总结,说曹小梨不该死,死的应该是曹翠芬。曹翠芬若是被杀死了,我们大家都可以出一口恶气。
哦哦。我赶紧说,我知道。
下面说话的是个画画的,她的办公室对着财务室,我注意到了她的门一直虚掩着,她一定清楚地看见了曹翠芬的脸,以及曹翠芬的步态。她说曹翠芬的脸上一点悲伤的样子也没有,仿佛死的是个小猫小狗。小猫小狗还有人掉眼泪呢,女儿替她死得这样惨,曹翠芬竟然一点都不在乎。她肯定不是人了,是人就不会像她那样。
其实我不知道,我是见不得他连耳根都红了的窘相。
跳舞的人说。
曹翠芬的哥哥又说,怪只怪家里穷,也怪翠芬太想上学了。要是知道她念书出来成了这个样子,哪如在山里种庄稼。
“可惜死的是曹小梨。”谢天谢地。总算有人重新抻起这个话头,所有的人都被这个重新抻起来的老话题吸引了。女儿刚死一周,她居然想得起来领工资,她还是个人吗?她真应该替女儿死了,我们群艺馆也少一害。
我说,她和家里来往不多。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仿佛我的话把所有别的话都给腰斩了。我是这样想的,曹翠芬问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就是觉得她是在问谁是我儿子的父亲,我没有想别的。我看着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也看着我,他们大概觉得我像曹翠芬一样怪异,他们看我的眼神跟看曹翠芬差不多。这让我多少有点受不了,我以前并不是怪异的人,自从怀了儿子,我自己都觉得变了许多。
她哥哥说,从小家里就不想让她上学,我们兄妹九个,谁都没上过学。她主意正,自己跑到学校去缠老师。从小到大家里没为她上学花过钱,都是她自己想辙。家里实在是穷,因为这个她恨家里人,恨父母。到了初中,孙庆东供了她几年,她吃得好,穿得好,我们只当遇到了好心人,没承想他们之间有丑事,孙庆东把翠芬糟蹋了。那年孙庆东都五十多了,他不是人。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我,七嘴八舌说这话有些侮辱人。刘金刚在别人的肩膀中间把头伸了过来,看起来他是个不记仇的人。刘金刚问我是怎么回答的,我轻描淡写地说,她不过是想知道谁是我儿子的父亲,我告诉了她。
他不是人。我说。
什么!她居然这样问!
曹翠芬的哥哥又说,怪也怪翠芬自己,如果她不是那样想上学,就不会有那样的事。她是把自己送上门去让人糟蹋的,要说也怨不得别人。孙庆东的家也散了,他老婆吃了药,他妈上吊了。翠芬读了初中不够,还要读高中,读大学。她读那样多的书也没多明事理,又没带来啥好处。我们都是一家人,就她连个男人都找不着。她要是有个男人,孩子就不会被人杀死。
曹翠芬逍遥而去。各科室的人都拥到了财务室,吵嚷声差点把房盖顶了去。周易馆长一遍一遍过来斥责,也没人敛声。大家都很关心曹翠芬说了些什么,与过去有没有什么不同。小齐想了半天,总算冒出来一句话:“她染指甲油了。”大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指甲油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因为指甲油有可能十天半月之前就染了。她有没有说什么?这是所有的人都关心的。小齐直着眼睛看、认真地想,总算想起来一句话。她指着我,爽快地说,“她问李红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我不说话了,无话可说。我在想那天曹翠芬看纸条的样子,她分明不恨他,她还想联系他。也许,她已经联系上了他,毛衣就是为他织的。我试着想了想曹翠芬的十七岁,她遭蹂躏的那几年,也许是她生命中仅有的温馨日子。我知道这样想很罪恶,但是没办法,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记得很清楚,她是在看到纸条之后突然买回毛线的,她笨拙织毛衣的样子,她一心想把毛衣织好的样子,就是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样子。那么,这希望是谁给的?
我知道她爱听评书,像一些老人家一样。所以我懂她这话的出处。我含蓄地笑了一下。
只是这种推测我不能对曹翠芬的哥哥说。我对他说了另一种推测,另一种推测有些言不由衷。我说,毛衣也许是给你织的。
曹翠芬“嘁”了一声表示不屑,她说:“还金兀朮呢。”
她哥哥立时跌坐在地上,牛哞一样哭了。哭了三声,他只掉了一颗大大的泪珠,然后站起了身,把那些毛线团起来塞进了塑料袋,那些曲曲弯弯的毛线让塑料袋蓬了起来。她哥哥说,我知道你这是在说好听的话,大妹子。我说句不中听的,你都可能给我织件毛衣,曹翠芬不能。
到底没有做贼心虚。我从上摸到下,我儿子一下一下地在踢腿,像是不满意我此刻的状态。我认真地对曹翠芬说:“我爱人叫肖天左。”
我问为什么不能。
把我问愣了,我险些回答不出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从没在我脑海里出现过。
曹翠芬的哥哥马上变得怒气冲冲,他说,她把那么多的钱都送给了别人,她会给我织件毛衣?
签了名,把防暑费领到手,曹翠芬也不多话,扭着鸭子屁股朝外走。走到门口她又转过身来,上下打量我,说:“李红,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曹翠芬在弥留之际留下了遗嘱,这一点,让许多人始料未及。曹翠芬是个特殊的人,她的遗嘱也很特殊。曹翠芬说,她死以后所有的器官都无偿捐献,给谁都行,她的所有存款就作为那些人的手术费用。这份特殊的遗嘱被媒体广泛宣传,因为曹翠芬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器官捐献第一人,她的大幅照片以最快的速度被制作成了灯箱广告,在城市的最高建筑上闪烁。她遗骨未寒,门外等着她捐献的人就已经排成了队。我们单位的同事也对这件事做了广泛的讨论,他们知道曹翠芬为什么要捐器官,他们的看法与媒体不一样。他们觉得曹翠芬是想继续活下去,她刚得了那么多钱,她不甘心死。她想延续自己的生命,除了捐献器官,她暂时没有找到更好的路。那些存款用于手术移植,其实也是用于她自己。我们单位的人都持这个看法,都对曹翠芬的遗嘱不屑一顾,都用那种口气说,还不知道她?他们都自信很了解曹翠芬,曹翠芬一撅屁股,他们就知道她要拉啥屎。曹翠芬从来就没做过利他的事,如果不是为自己打算,曹翠芬连一滴血都不会给别人,更别提在她身上剜块肉,她活着死了都是这样。他们想听我对曹翠芬遗嘱的看法,我说没看法。我有看法也不会说,涉及曹翠芬,我变得谨小慎微。刘金刚追在我的后面打听情况,问我有没有去医院,有没有见曹翠芬最后一面,我赌气地说,没有。我说我为什么要去医院?为什么要见她最后一面呢?她又不是我的亲人。刘金刚说,你小小年纪就能跟她做邻居,你是个有涵养的人。我说她又不是老虎。刘金刚说,她要是老虎就好了,老虎还有国家管,谁管她?死了也让人一刀一刀割,她还不如她女儿。
周易赶紧说:“对对对,就是国家标准。”
我说,刘老师,你不懂什么叫境界。
办公室的人都在自己的屋里笑,周易顾不得笑。他大步走进了财务室,吩咐小齐造表,发防暑费。他用抱怨的口吻说小齐,天气都热了,怎么不知道发防暑费!小齐梗着脖子想说话,到底没有说出来。做会计的,谁不得替领导背个黑锅呢。她气囔囔地问按什么标准,周易说按去年的标准。小齐问去年的标准是多少,周易翻着眼皮看屋顶,曹翠芬响亮地说:“去年的标准就是国家标准!”
刘金刚吃惊地说,你的意思是——曹翠芬有境界?
周易是个火上房都不着急的主儿,此刻忙不迭地拉开了办公室的门,说着废话:“天气热了吗?”
我说,假如我哪天死了,我就不会捐献器官,因为我怕疼。
曹翠芬二话不说,扭着屁股去找周易馆长,曹翠芬在楼道里大声嚷,周易,该发防暑费了,你为什么不发!
刘金刚说,我也不捐。我都死了,为什么还要让别人好过?
小齐说,馆长没让发防暑费。
曹翠芬的葬礼由红十字会和几家电视台联合筹办,也挂了群艺馆的名。周易在会上通知了大家吊唁的时间,说谁愿意去谁去,单位就不组织了。殡仪馆离城市有十公里,周易其实也是变相告诉大家,甭去,去还得租车花钱。我想去。我想去看看曹翠芬。我的那种心理很矛盾,我挺怕见到她。所以我不能一个人去,我想找个伴。我如果找肖天左,他是会陪我去的。可我不愿意与他一起去。这又是一层心理。我不愿意与肖天左共同出现在曹翠芬面前,那样曹翠芬可能理都不理我。
曹翠芬又仔细对照了工资表,拿了笔一项一项地计算。计算清楚了,人都扭身离开了桌子,目光还在工资表上停着。她还是发现了问题,陡然转过身来,点着工资表说,咋没有防暑费?
我还当她活着。
我赶忙说,对对对,有假的。
我让姚小桃陪我去。我知道她不会想去,所以我不问她去不去。我说我想去看看曹翠芬,你陪陪我。姚小桃说,看她干吗?我说我就是想看看她。姚小桃摸了摸我的肚子,说你都要生儿子了,不能再到处乱跑了。我说你陪陪我。姚小桃说,我不是不陪你,全馆的人都不去,我们去算怎么回事?
曹翠芬严厉地说,你以为银行就没有假的?
我最终还是一个人去的,自己租了辆车。我原想曹翠芬的葬礼会很豪华,会很热闹。因为有媒体介入,因为曹翠芬贡献了自己所有的器官,葬礼应该还像个样子。到了那里才知道,世界上最凄凉的葬礼也不过如此。只有一条挽幛,上面写着“曹翠芬女士千古”,在空荡的灵棚里显得很寒酸,而且我注意到,那条挽幛是旧的,不定用过多少次了。零落的几个花圈,零落的几个人,破录音机里放着断断续续的哀乐,看不到秩序和程序。我见到了曹翠芬的哥哥,来给她收拾东西的那一个,在门边立着,显得手足无措。看见我,他就像看见了老熟人,离老远就笑。他说老家也没来人,地里正忙着。今年雨水多,庄稼要被草吃了。曹翠芬还有一个哥哥也在城里工作,可眼下人在外地,回不来。他有些抱歉的样子,脸上都是忠厚和谦和。他与曹翠芬不一样,长得不一样,神态语气没有一处一样。
我说,都是从银行取来的……
我在门边跟他说话,眼睛一直也没有朝曹翠芬看。我不看,就像那里没有曹翠芬。那里没有曹翠芬就好了。可我总归要过去的,看她。曹翠芬躺在黄绸子铺的纸棺内,人显得很小,很瘦,像画一样单薄。她的衣服颜色艳丽,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打扮得像个戏里的死人。我想问她一句话,只一句。如果能够早一些去医院,你还会死吗?我问了,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在我不经意间,录音机里的哀乐忽然变了,变成了《一条大河》的前奏曲。紧接着,郭兰英柔婉的声音在偌大的灵棚里铺天盖地响了起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好在曹翠芬的注意力都在小齐的手上,这让我的心一点一点松弛了。接过工资,她一张一张地对着窗户照真假,连一块的也不放过。
我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叫孙庆东的人,又瘦又高又黑,穿着黑西服,捧着一大束红玫瑰出现在曹翠芬的遗体前。这一大束红玫瑰,一下子就把灵棚点亮了。录音机里的磁带无疑是他调换的。曹翠芬的哥哥跑了过来,质问他跟死人捣什么乱。曹翠芬的哥哥很生气,他觉得人死了只能放哀乐,他生气时的神态与曹翠芬很相像。我用力把他扯住了,我说你等等。他信服我,变得安静了,只是眼睛里有疑虑。他说,这歌像我妹唱的,当年她就是唱着这首歌考上大学的。我也静下心来听,居然也听出了曹翠芬的声音,我有点疑惑,莫非这首歌是曹翠芬录的?我听了差不多一段,到底还是听出了这不是曹翠芬的歌声。我感觉很奇怪,曹翠芬的声音与郭兰英的声音居然这么像,可惜她没有登过台。我问曹翠芬的哥哥认不认识这个人,他居然说不认识。他问我认识不认识,我说我见过这个人,但不知道是谁。
曹翠芬便猛熊一样扑了上去,把警卫老婆的脸挠得花瓜一样。
我没有对他说实话。
我有些难堪。是曹翠芬的话让我难堪了。她说得没错,是她的女儿被人杀了,她不是杀人犯,用看杀人犯的眼光看她是不对的。我看小齐,小齐显然什么都没意识到,她的脸更红了,眼睛扑闪扑闪,满是惊惧和恐慌。我拽着小齐跟在曹翠芬的屁股后头去了财务室,小齐战战兢兢,薄薄的一叠纸币,翻来覆去数了三遍。她数一张偷看一眼曹翠芬,再数一张再偷看一眼,仿佛曹翠芬随时可能扑过来。我在一旁都有些紧张,害怕曹翠芬真的与小齐过不去。过去曹翠芬每天都有借口跟人吵架,只是单位不再有人理她。有一天她跟警卫的老婆抓在了一起,她让警卫给她的车胎打气,警卫的老婆说,你没长手来?
孙庆东把玫瑰放到了曹翠芬的头前,就迅速走了。他走得很匆忙,像那天一样,甚至有些慌张。我追了出去,我不能让他就这样走掉。追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怎么称呼他,我觉得应该叫他一声孙老师,因为曹翠芬哥哥在,我没有叫出口。我说,喂!他一回头,我赶紧说,你的纸片我转给曹翠芬了。他迟疑的工夫,我又说,你没留电话,她联系不上你。他说,我没有电话。他已经走到了大门外,那里是一个上坡,他已经到了坡顶。他在坡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又说,我没有电话。我就住在你们前面那个院子,门口朝东,我们不走一条街。我想了想他说的位置,离我们住的院子不过二十米,只是出了门口以后,我们朝西走他朝东走。我问,曹翠芬有没有找到你?他落寞地说,没有。我一直在等她找我。我说你应该再找她一次,找到她。这时我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我这才发现他长了张愁苦的脸,很老,皱纹很深。曹翠芬没有见到他。曹翠芬如果见到他,不知会作何感想。他带着明显的情绪说,我怕她不愿意见我。她生活得很好,有什么必要见我呢?
说完这话,她在我的门口消失了。
他又说,曹翠芬从小就爱听《一条大河》这首歌,也爱唱,没想到她会死在这条河里。
小齐嘴里答应着“哦哦哦,好好好”,脚步却没有动,身子也没有动。她从身后悄悄抓住了我,用力往外扯我,我明白她是让我和她一起走。我若无其事地挣脱了她的手,先她往外边走,曹翠芬却一直堵在门口,没有给我让路的意思。我只得在门边停了下来,曹翠芬撇着嘴说,是我的女儿让别人杀了,不是我杀了人。你们别搞错了!
我问什么叫“死在这条河”里。
她穿的是一件崭新的苹果绿衬衣,没穿乳罩,两个口袋一样的大乳房把胸撑得满满登登,乳头清晰可见。她的两只手臂撑到门框上,人就像要飞起来一样。眼睛平视,有点盛气凌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对她客气。我从来也没对她客气过,我总是绕着她走。此时我看她的眼光有了悲悯的成分,或许还有别的说不出的东西。我喊了一声曹老师,说您进来坐。曹老师没有理我,她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她看小齐。她看人时眼神总是折叠的,挑一下,剜一眼。再挑一下,再剜一眼。她用女高音特有的嗓音说,小齐,我来领工资。工资发了吗?
孙庆东说,要不是“这条河”,她的女儿就不会被人杀死。女儿不被杀死,她就不会得心梗。你说,是不是“这条河”害了她?
曹翠芬已经站在了门口。
我连连摇头,表示不同意他的看法。看得出,为了曹翠芬他没少花心思,连这首歌的磁带都买了。可有些事情他知道,有些事情,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三天以后,是领工资的日子。会计小齐挨门通知领工资。她从楼道的东头走到西头,在每一个门口都住脚,都趴到门框上说,领工资了。所有的话都不如这句受人欢迎,大家都朝小齐笑。性急的跟在小齐的屁股后头往财务室走,刚走一半,曹翠芬突然从楼道的拐角处冒了出来。所有的人都像遭遇了鬼子一样迅速隐匿,小齐无路可逃,居然躲进了我的办公室。小齐是个女孩,还没结婚。没结婚的女孩胆子都小,小齐也不例外。小齐受了惊吓,脸红通通的,她指着门外,战战兢兢地对我说,曹翠芬……
我没有说她织毛衣的事。
二
九
我还是得到了一些有关曹小梨的信息。她被一把西瓜刀横着竖着戳了十一刀。小小的人儿,十一刀啊!疼得我一个劲儿地打哆嗦,一个劲儿想曹小梨她怎么受得了。她怎么受得了!铁二秀本来想杀的是曹翠芬,可曹翠芬跑了,把曹小梨一个人丢在了屋里。铁二秀举着刀追到了大门外,喊她停下,回来。他说,你再不停下,我就去杀曹小梨!铁二秀的这句话胡同两边的许多人家都听见了,曹翠芬不可能听不到,可她还是鸭子一样顺着胡同一直朝南跑,那条胡同有一百多米长。她跑到一半,铁二秀就已经不追了。铁二秀说,我不追你了。曹翠芬回头看了一眼,铁二秀是收住了脚,可手里的那把西瓜刀被他舞得像丝绸一样。曹翠芬便没有停住脚步,她跑出了胡同口。胡同口对面是家龙商厦,商厦下面是冷饮摊儿,商家摞起桌椅想要收摊了,曹翠芬跑了过来,从兜缝里摸出几块钱,为自己买了杯冷饮。曹翠芬喘成了心肺病人,久久都不能把一口冷饮咽下肚去。她坐到已经摞起来的一把椅子上,老板几次提醒她要收摊了,她都无动于衷。她是这样的人,对什么都安然若素。警车“呜哇呜哇”叫着开来时,曹翠芬甚至跟别人一起去看热闹。她一点儿也没想到警车钻进胡同是因为曹小梨,曹小梨瘦丁丁的身子,被那把西瓜刀捅没了。
我生了一个女儿。
我对刘金刚说,当初你如果娶了曹翠芬,曹小梨也许就不会死。我知道我这句话有毛病,假如刘金刚娶了曹翠芬,他们的孩子根本不会是曹小梨。可我这句有毛病的话让刘金刚露出了得意之色。他嘲讽地说,你让我娶曹翠芬,你咋不娶她呢?刘金刚是个有本事的人,很多新修的寺庙都有他的泥塑金刚作品,所以大家都不叫他的本名刘玉,而是叫他刘金刚。我看着刘金刚,没来由地不喜欢这个人。我说,即便曹翠芬真的死了,你也不会收养曹小梨。刘金刚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我说,你哪里有这样的格局收养别人的孩子啊!话音未落,我的儿子在肚子里踢了我一脚,我就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我怀了儿子以后经常说错话,只有今天我想补救。刘金刚提着他的暖瓶怒气冲冲走了。我赶紧提了暖瓶去追他。十五磅的暖瓶很重,我斜着身子在他的身后喊:“刘老师!刘老师!”刘老师没有理我,他连头也没回。
我一直在琢磨我的女儿是怎么回事,她是一直在我的肚子里潜伏着,还是在降生的一刹那,她让自己变了。我一直觉得她是男孩子,这种感觉根深蒂固。而且我在例行检查时做了三次B超,因为找了熟人,她们都告诉我是男孩子。还有,所有见过我怀孕的人,都说我怀的是男孩子。我的儿子,他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刘金刚激动得脸都有些走形了,走形的标志就是鼻子和嘴都有些往一边歪。他的暖瓶还在手里提着,忘了放到地上。我刚提了“曹小梨”这三个字,他就把身子扑过来凑近我,嘴巴离我的耳朵只一拃的距离,呼呼喷出热气,唾沫星子也在我的眼前飞溅,像是在下一场零星小雨。他咬牙切齿地说,铁二秀怎么不杀曹翠芬呢,该死的是曹翠芬啊。如果铁二秀杀了曹翠芬而留下曹小梨,我甚至可以收养那孩子。我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身子,让那些小雨下到地上。我朝刘金刚笑了笑,说当初你如果娶了曹翠芬,曹小梨也许就不会死。我知道曹翠芬曾经追过刘金刚,上班的第一天就有人当作笑柄告诉了我,只是曹翠芬方法用尽,也没能让刘金刚动心。后来他们因为什么事闹过纠纷,曹翠芬抓了刘金刚的脸,刘金刚扯掉了曹翠芬的两粒纽扣,曹翠芬就告他耍流氓。刘金刚起初不承认,可他不承认,曹翠芬就没完没了地写信告状。单位领导就给他做工作,说你承认了吧,就当是行行好。曹翠芬不单在县里告,还去市里告,还要去北京告。单位领导哪里撑得住,虽说曹翠芬是无理取闹,但领导也怕这样的无理取闹。后来刘金刚写了检讨,检讨中有这样的句子:“我流氓成性,把曹翠芬同志的两粒纽扣看走了眼,以为是两只妈妈头……”刘金刚交的检讨是副本,原稿在他的抽屉里锁着,单位新分来年轻人,他就拿出来给别人看。后来同办公室的人一看他往外拿检讨就大声朗诵——大家都背下来了。
肖天左表现得兴高采烈,他说女儿好,女儿长得像他。他每天忙得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该转的时候转,不该转的时候乱转,转得我头都是晕的。我说,你能不能坐在哪里歇歇脚?肖天左说,我转习惯了,停不下来。我女儿生下三天就会笑,她是听了肖天左的那句话,突然会笑的。
曹翠芬穿得倒是整齐和鲜亮,人也丰腴得有红似白。传说她在家里什么都不做,都是曹小梨伺候她。冬天下着大雪,曹翠芬想吃汽锅鸡,曹小梨就顶风冒雪跑到城东去给她买。
有一天我翻日历,发现那天是曹翠芬的“百日”——她死一百天了。我给她写了封信,告诉她我生了女儿,我还告诉她,她是所有人中唯一说我怀了女儿的,她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李红,你怀的也是女儿。
这样的孩子,你会喜欢么?
因为这个“也”字,我还生了很大的气。
水龙头大概被水垢糊住了,半天也滴答不满一壶水。我和姚小桃站在雨篷底下聊天,我们两个同岁,同一年进机关的。只是我已身怀六甲,她还是光棍一根。我问到底是谁杀了曹小梨,姚小桃说,还能有谁,她那个继父,早就看曹翠芬母子不顺眼,想轰她们走,可就是轰不走。曹翠芬说要让她们走也可以,得把房子一并带走。怎么可能呢,她这是无理要求。房子是男人的,男人不可能把房子给她。姚小桃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不知道的仅是——曹翠芬租住铁二秀的房子都两年多了,当然后来不是租住,传说他们住在了一起,铁二秀怎么忽然想起杀人呢,而且杀个孩子?姚小桃也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这个时候又来了别的人在我身后排队。姚小桃提了装满水的暖瓶先走了,我留神后边又来了谁,我还是想跟人探讨曹小梨的事。我过去也没有怎样喜欢过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偶尔到单位来找她妈,我都没有跟她说过话。那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拖着鼻涕,小脸总像花瓜一样。大了稍微好一些,可也好不到哪里去,衣服不是长了就是短了,不是肥了就是瘦了。有一次居然穿了她妈一件连衣裙,一边走一边踩裙边,险些绊跟头。还有一次我在路上看她踢一只死耗子,边踢边骂:“×你妈!×你妈!”我故意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看她一眼,她也看了看我,仍没放弃踢那只死耗子,嘴里也没有停止骂。后来她用脚尖把死耗子挑了起来往远处扔,死耗子正好掉在路边一位女士的高跟鞋上。女士冲过来拍了她一巴掌。曹小梨往后退,可是她没哭。
她有的时候说得也是对的——这是我信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我想告诉她。
具体是怎样的情形,当然没有人能说清楚。一早我上班,狭窄的楼道里拥堵着许多人,他们各个都很惊怵,脸上有着惶恐和隐秘的兴奋。姚小桃第一个问我,你听说凶杀案了吗?我说什么凶杀案?我的确不知道什么凶杀案。我这一路都没有碰到熟人,也怕碰到。我一手推着车,一手扶着摇摇欲坠的肚子,一直擦着墙根走路。我问姚小桃发生了什么凶杀案,谁被杀了。姚小桃刚要启齿,看了周围一眼,又把话咽了下去。刘金刚抢着说,曹小梨被杀了,曹小梨死了。死的咋不是曹翠芬呢,杀了曹翠芬多好。大家一致表示赞同,都说应该曹翠芬去死。曹小梨那孩子仁义,八岁就给她妈洗血裤衩,今年还不到十一呢,死了实在可惜。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托住了肚子,我的儿子在那里蹬腿呢,他好像也听到了外边大人说的话,也表示曹小梨不应该死。大家呛呛呛的声音震得我耳朵疼,说的都是疼惜曹小梨的话。我问了一句是谁杀了曹小梨,居然没有谁听到。我无聊地穿过人群去了办公室,一屁股在椅子上安顿下来。大家也一下子散了,各回各的办公室。我看见姚小桃提了暖瓶去打开水,屁股都没坐稳,我也提了暖瓶追了上去。因为走得急,肚子像皮球一样在我胸前晃来晃去。我儿子在肚子里都在问是谁杀了曹小梨,我得把这事弄清楚。
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出家门,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看看左右没人,我在马路中间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把写给曹翠芬的信在圆圈里烧了。信装在了一个大信袋里,信袋上写了曹翠芬的名字,为了保险起见,我还贴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邮票。
凶杀案发生在午夜时分。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肖天左。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