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气极了似的站了起来。“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您写了雪崩之歌,但那里面没有安慰也没有满足,有的只是绝望。你自己听听看。”
莫德望着我。“我不会生气的,他说的一点也没有错,摔断一条腿算不了什么,否则,作曲并不能安慰自己的。您是个知足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会感到满足。不过我不相信事情是这样的。”
他突然向大钢琴走去,房间里变得更安静了。他开始弹了起来,因为心情烦乱,他跳过前奏,就唱起我的歌来了。他现在的唱歌方式和那时在我家唱的不一样。可以看得出来,从那次以后他曾经几次唱过这首歌。这次他是用全音量唱的,是我在舞台上听惯了的洪亮的男中音。歌声的气势和流露出来的热情,把不很明显的生硬之处都掩盖住了。
“别再说了,”玛丽昂说,“要不然他会生气的。”
“这首歌的作者说他完全是为了快乐而写的。他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绝望,而且彻彻底底地满足自己的命运!”他喊着,指着我,我的眼睛里含着愤怒与羞惭的泪水,仿佛隔着一层纱看着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我站起来,打算就此一走了之。
我愤怒地向他喊道:“你怎么这样说!你唱歌也不只是为了薪水吧?您也是为了从唱歌中获得喜悦与安慰的吧?你为什么要嘲笑我与你自己呢?你那样说太过分了。”
这时一只柔软而有力的手抓住我,把我推回椅子里,然后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我感受到一股微妙的热流,我闭起眼睛,忍住眼泪。接着我抬起头来,是海因利希·莫德站在我前面,其他的人似乎没有看见我的举动与全部过程,他们都在饮着酒,嬉笑着。
“那么你是幸福的,不过,我不会为了这样的幸福而去牺牲一条腿,这么说,你的音乐就是这样产生的了。玛丽昂,书上常常写的所谓艺术的魔力就是这个!”
“我说,”莫德低声说,“能写出这首歌的人,当然是超越了这一切的。很可惜的是,虽然是我喜欢的人,但只要在一起,我就忍不住要吵架。”
“正如您所看到的,我并不快乐,但我想我也不至于感到绝望。”
“没关系,”我尴尬地说,“不过我想回家了,今天最美妙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难道不会感到绝望吗?”
“也好,我也不想硬留您,我想其他的人还没有尽兴,请您把玛丽昂送回家,她住在内堤,正好顺路。”
“不,怎么会呢?而且除了音乐,我又能做什么呢?”
美丽的玛丽昂用探询的眼光凝视着他。接着,她转向我,“你愿意吗?”她说。我站了起来。我们只向莫德告辞。前厅有个临时雇来的仆人帮我们穿上大衣。然后那个矮小的老太婆睡眼矇眬地提着大灯笼,领我们穿过花园到门口去。风还是温热的。
“真了不起,”他激动地喊道,“可是您失去了一条腿,您难道忘了写在音乐上吗?”
我不敢去挽玛丽昂的臂,但她问也不问我就挽起我的手臂,仰起头呼吸夜晚的空气,然后用怀疑与亲密的眼光望着我。我觉得她的手似乎还轻柔地抚着我的头发,她仿佛是在为我带路,走得很慢。
“我并不是要把痛苦写出来,”我说,“除了软弱与行动不便之外,我并没有任何痛苦。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抛弃痛苦,我甚至认为痛苦与快乐是来自同一泉源,是同一个力量在运作,写成音乐也是同一个拍子。而且两边都不能欠缺美的要素。”
“那边有马车。”我说。因为她一直要来配合我跛行的脚,使我觉得痛苦。再说,和这位温柔、健康、苗条的女性走在一起,更是令我痛苦不堪。
“原来是这样的。”他慢慢地说,“可是这为什么会使您喜欢作曲的呢?即使把痛苦写在纸上,也一样会感到痛苦的吧?”
“不,没有关系的。”她说,“我们再走过一条街吧。”她努力更加放慢了脚步,只要我愿意,她是可以更贴近我的,但我也因此更痛苦而生气,一下把我的手臂挣开了她的手,她惊讶地注视着我。我说:“对不起,这样走我不好走,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于是她谨慎而同情地走在我身旁,我全神贯注地想要直走和保持身体的平衡,结果却和刚才所说的相反。我变得沉默和执拗,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否则我又会掉眼泪,会期望她的手来抚摸我的头。我巴不得立刻逃进附近的小巷里去。我讨厌她故意放慢脚步来配合我,做出保护我、同情我的样子。
我说我从小就喜欢音乐,接着我也叙述了去年夏天的事情和逃避到山里去的事情,以及歌曲及奏鸣曲等等的事情。
“你还在生他的气吗?”她终于开口了。
大家很快离开餐桌,回到音乐室去。这里的每个角落里都摆着葡萄酒与雪茄。有一位话说得不多且不知姓名的男士向我走过来,亲切地同我谈起我已完全忘记了的奏鸣曲。接着那个女演员同我谈了起来,莫德也坐到我们旁边。我们再度为感人的友情干杯,他那明亮的眼睛突然闪着笑意,说道:“我知道您的事情。”然后他又对美丽的女演员说,“他为了一个美人在乘雪橇时把骨头折了。”接着他又对我说,“这真是太美了,在爱情最美的时候,在爱情没有任何污点的时候,从山上栽了下来,那一条腿折断是很值得的。”他大笑着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然后又眼光深沉,若有所思地问道:“您怎么会想到作曲的呢?”
“没有,我真是太笨了,我还一点儿也不了解他。”
大家一起干杯,欢笑,拿我寻开心,几杯好酒下肚后,宴会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我也受到了感染,我已经整整有一年没有这样愉快和轻松过了。就在欢笑和碰杯声,以及美人的身影中,我打开了内心里通往喜悦的大门。我的心变柔和了,加入了轻松、愉快的谈话阵营,以及开朗、快乐的气氛中。
“在那个时候,我觉得他很可怜。有时候那人真让人害怕。”
我们开始吃了。用过汤后斟上白葡萄酒,克朗兹举杯向主人祝贺生日。碰过杯后,莫德站了起来。“克朗兹先生,要是你以为我现在会向你演讲一番,那你就错了,我们就免掉这场演讲了吧。这是我的请求。只有一件事我认为是不可免除的。那就是要感谢我们年轻朋友的奏鸣曲。我觉得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作品,我们的克朗兹先生以后要是还能再演奏我们年轻朋友的作品,应该会很高兴的。因为他确实是真的懂奏鸣曲的。那么,让我们为作曲家和他感人的友谊干杯吧。”
“您也怕他吗?”
他看着我笑了。“你们也不早告诉我。那音乐确实好极了,只是,肚子一饿——”
“我最怕他了。但那样做之后,最痛苦的还是他自己,所以他常常憎恨自己。”
“那位就是。”她指着我。
“咦,他那样做不是很快乐吗?”
“什么作曲家,在哪儿?”
“您说什么?”她吃惊地问。
“你真叫人受不了。作曲家都还没说话呢!”女的说。
“他说他自己是喜剧演员,但他为什么要嘲笑自己和别人呢?他为什么要揭露别人的遭遇与秘密呢?真是太过分了!”
“终于可以吃了!”一位男的叫道,“我简直快饿死了。”
说着,说着,我刚才的愤怒又涌上来了。他捉弄我,让我痛苦,我也要骂他、贬他。但是她为他辩护,公然地保护他,因此我也不再尊敬她了。在一群单身的男人饮酒作乐的聚会中,她是其中唯一的女性,难道这是光荣的吗?我还不习惯这样的自由。但即使如此,我也为自己暗恋这个美丽的女性而觉得可耻,所以我宁可不要她的同情,而真想大发脾气,和她大吵一顿。我希望她觉得我粗暴,要离开我,这也比她现在这样留在我身边抚慰我要好得多。
奏鸣曲演奏完毕,美丽的女子站了起来,与我和克朗兹握手。随后打开一扇通往小房间的门,那里已经准备好晚餐,桌上摆饰着鲜花与葡萄酒瓶。
但是,她依然挽住我的胳膊,“你等等。”她温和地说。那声音深深地打动了我。“请你不要再说了。你想做什么呢?莫德的两句话伤了你的心,只是因为你不够机警和不够勇敢,无法回敬他所说的而已。现在你想起来了,就在我面前毁损他!我看你还是一个人走的好。”
大家都来到了音乐室里。莫德支好了乐谱架,大家坐下后,我就与克朗兹开始演奏。我沉醉地演奏着,一点也不觉得困难。只有仿佛急速的闪电般的意识掠过脑际,告诉我现在正同克朗兹一起演奏,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一场盛会,我正面对一群专家演奏我的奏鸣曲。一直到演奏回旋曲时,我才听到克朗兹那绝妙的演奏。只是我还依然拘谨,有时候还奏得荒腔走板,因为我不时地在想着与音乐无关的事情。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我还没有向莫德祝贺生日快乐。
“请便。我只不过是把自己所想的说出来而已。”
我拘谨地回答。我不知道她与莫德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她看起来像是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而且美丽的她看来令人赏心悦目。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新朋友只结交这种典型的美人。
“你撒谎,你接受他的邀请,在他家里演奏,你也看到他是多么喜欢你的音乐,你也很高兴,振作起了精神。但你现在却为他的一句话而生气,在这里骂他。我不能容忍你这样做。当然,如果你是喝醉的话,那又另当别论。”
我有些犹豫,不过我在潮湿的夜路上走过,很想暖和一下自己,于是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我还来不及推辞,她就又立刻替我斟上。“请喝吧,没有关系的。我们要在演奏结束后才吃东西。您把小提琴和奏鸣曲都带来了吗?”
这时她仿佛突然发觉我并没有喝醉,于是她立即改变了口气,不容我分辩,一路说了下去。
于是海因利希·莫德走了进来,非常亲热地同我打招呼,把我带到放有大钢琴的房间里去。这个房间使人觉得又豪华又温暖。一个穿白色衣服的美丽女子为我斟了一杯樱桃酒。她是宫廷剧场的女演员。令我吃惊的是,除了她以外,客人当中没有一个是主人的同事,而且女性只有她一个。
“您还不知道莫德,”她又说,“你不是听过他唱歌吗?他就是那样粗暴和残忍的,不过大多数是对他自己。他是个可怜的脾气暴躁的人,有能力却无目标。他想要在一瞬间把整个世界吞下去,可是他所拥有的和所能做的却极有限。他喝酒但绝不喝醉,有女人却绝不是幸福的,他歌唱得那么好,却不想做艺术家。不管爱上谁,都只是使对方痛苦而已。假装不在乎别人的满足,但他却憎恨自己,因为他不能满足。他就是这样。他对您表示了好感,已经达到了从未有过的程度。”
我被引进的房间里,有几位先生正站着谈话。我放下琴盒,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只点了点头,又继续谈他们的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不久,克朗兹走过来和我握手,他原先没有注意到我。他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这位是我们新的小提琴家。您把小提琴带来了吗?”随后他向邻室喊道:“喂,莫德,奏鸣曲带来了。”
我固执地沉默着。
小提琴家克朗兹住的地方非常高级豪华,我也以为富有的莫德住的地方也是一样,一定很讲究。我确实是看见了宽广的房间,对一个很少在家的单身汉来说,是太宽敞了。不过别的一切都显得很简陋。事实上并不是简陋,而是没有收拾,显得乱七八糟。有一部分家具是旧的,看起来是房东的,中间夹杂着一些新家具,一看就知道是没有经过仔细选择而买下来,随便摆在那里的。房间里灯火灿烂,并不是煤气灯,而是式样简单、美观的锡烛台上插着许多点燃了的白蜡烛。大客厅里还有一盏枝形灯架,朴素的黄铜圈里插满了蜡烛。房间里摆了一架非常气派的大钢琴。
“也许您不需要他,”她又开始说,“您有别的朋友,但我们看见有人因为痛苦而变得粗暴时,我们不应该宽容他吗?”
傍晚终于来临了。我穿起大衣,提了我的琴盒,去寻找莫德的家。莫德的家在市郊罕有人知的一条冷清的街上,我在昏暗中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房子孤独地坐落在一个大花园里,花园看起来又荒凉又凋敝。一条大狗从没有关的园门里冲了出来,但从窗户那边传来一声口哨又把它叫了回去。它不高兴地对我狺狺低吠,一直跟着我走到了入口。这里有一个身材矮小、眼神可怕的老太婆来迎接我,她接过我的大衣,带我从一条灯光明亮的过道走进屋里去。
是的,我想我们应该这样做。夜晚的街道,愈来愈觉得寒意逼人。我觉得自己的伤口又裂开了,想要大叫寻求急救。我领悟到自己必须认真思考玛丽昂这番话,重新反省今晚自己所做的愚蠢行动,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可怜的狗,只能在暗中偷偷道歉。酒意已消,一种不快的感觉强烈地袭击了我,我奋斗着,想要抵抗那种感觉。我不和身边这位激动地走在灯光暗淡的路上的美人说什么。在这黑暗、寂静的街上,突然有灯光在潮湿的地上反射出来。这时我想起我的小提琴遗忘在莫德那里了。使我重新对一切感到惊讶和恐惧。这个晚上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这个海因利希·莫德与小提琴家克朗兹,以及扮演女王的美丽的玛丽昂,所有的人都从舞台上下来了,坐在奥林匹亚神山的桌旁的,不是诸神与有福的人,而是一些可怜的人。这些人有的矮小、古怪,有的令人讨厌与恶心。莫德痛苦而狂热地陷在愚蠢的自虐中。这个高大的女人把一个矮小可怜的人当作狂热地享乐的情人。其实这个人是一个平静而又善良,但却充满痛苦的。我觉得自己也似乎变了,我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人,而和所有的人一样,能看见每个事物的友善与敌对的性质,我不能喜欢这个讨厌那个,而是要为自己的无知而觉得可耻,我在自己轻率的青年时代里第一次清楚地明白,自己不能过于简单地看待生活和人们。憎恨和热爱、尊敬和轻视是要永远结合在一起的,我不能把它分离和对立。我凝视着走在身旁的女人,她现在也沉默不语了,好像她也发觉到自己所想的与所说的有些不一样似的。
那天我到处走来走去,觉得有点燠热,一半是由于南风与发酵般的热气,一半则是由于兴奋地期待傍晚聚会的来临。我好几次拿起我的奏鸣曲来演奏,但立刻又放下了。我时而觉得我的奏鸣曲真的是很优美,不由得沾沾自喜,但时而又觉得它是多么的渺小,支离破碎。我无法再久久忍受这份兴奋与不安,最后自己也弄不懂对于那即将来临的傍晚的聚会,究竟是喜爱还是恐惧了。
我们终于到了她家门口,她伸手给我,我轻轻地握起并吻了一下。“祝您晚安!”她亲切地说,脸上却没有笑容。
那几天天气酷寒,几乎连暖炉也热不起来。同学们都起劲地在溜冰。这时离我们与莉蒂去滑雪已经整整一年了。这段日子对我来说,绝不是幸福的时期,我喜欢傍晚时候待在莫德那里,并不是我有什么期待,而是我有很长时间没有朋友,没有欢乐了。一月十一日的前一晚,我被一阵不寻常的响声和突然而来的温暖惊醒了。我起床向窗边走去,天气一点也不冷,令我惊讶,这时突然刮起了一阵南风,风里充满了湿气和热气,天空乌云成堆,只有一条狭窄的隙缝里有点点晨星在闪烁,显得异常的大,而且特别明亮。屋顶上已经出现了黑色斑块。到了早晨我出门一看,所有的雪都已经融化了。街道与四周的景物看来变得很多,处处都显出早春的气象。
我也同样祝福她,回到家里立刻就上床了。我也忘了到底是为了什么,马上就睡着了,而且第二天早晨还比平常多睡了一会儿。然后我像从盒子里出来的侏儒般起床后,跟平常一样做早操,随后盥洗和穿上衣服。当我看到大衣搭在椅上,看不到提琴盒时,我又想起昨晚的事了。但我熟睡了一晚,想法已经与昨晚不同,甚至已记不得昨晚的想法。留在记忆里的只有一些奇妙的小事情,以及一些发自内心的真实的体验。我惊讶自己依然是自己,一点也没有改变。
这个提琴家这样的宽厚诚实,使我觉得十分安慰,如果他是莫德的朋友,那我也可以将就地做莫德的朋友。当然,他是一个圆熟的艺术家,我则是个没有什么前途的生手。只是没有人愿意开诚布公地对我的作品发表意见,这使我颇感痛苦。我倒宁愿接受最严厉的批评,那比敷衍的话好得多了。
我想要练琴,可是小提琴不在身旁。所以我走出门去,起先还犹豫不决,随后终于下定决心,朝着昨晚的方向,来到莫德所住的地方。我在花园门口就听到他在歌唱。狗向我猛扑过来,还好老婆婆很快地赶出来,把狗带开了。她要我进去,我告诉她,我只是来拿小提琴的,不想打扰主人。我的琴盒放在大厅,小提琴就在里面,乐谱也放在一起。这一定是莫德放的。他并没有忘记我。他在隔壁房间高声歌唱,我听见他轻轻地来回走动,好像穿着软毡鞋,不时在大钢琴上奏出声音来。他的歌声比我在舞台上所听见的,要更为清脆、嘹亮与圆熟,他唱的是我所不知道的角色,一再重复地唱,还在房间里来来去去地快步走动。
他指导我如何演奏,告诉我两三个要修改的地方。他要我明天再去,我就向他告辞了。
我拿了东西就要离开。内心非常平静,昨晚的记忆再也不能使我动心。可是我很好奇,很想见见莫德,看看他是否有改变。我走近房门,不觉握住了门把手,出力一按就站在打开的门前了。
“这您要去问别人,我懂得不多。您的作品有点与众不同,不过人家一定会喜欢的。莫德既然喜欢,一定是有道理的,他并不是什么都喜欢的。”
莫德一边唱歌,一边转过身来。他穿着一件很长的高级白衬衫,好像刚洗了澡,看起来很清爽。他这样诧异,使我也吃了一惊,可是已经太迟了。我没有敲门就进去,他好像并不在乎,也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只穿着衬衣。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他向我伸出手来,问道:“用过早餐了吗?”我说吃过了,他就坐在大钢琴旁。
就这样我在这位音乐家旁边,很稳当地演奏了我的乐谱,我那粗糙的小提琴与他贵重的小提琴齐奏。我没有料到这个独特的著名演奏家竟然这样随和可亲。他使我感到温暖,也使我产生了勇气,于是请他批评我的作曲。
“我要唱这个角色。您刚才听到的是咏叹调,这是新鲜玩意儿。要在宫廷剧场上演,跟毕特纳和史爱丽同台。你是不会感兴趣的,其实我也一样。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昨晚您走时是一脸疲倦。您一定生我的气了,那是当然的。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开这种愚蠢的玩笑了。”
“好,这就行了。”他说,“可惜您没有更好的提琴,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们奏快板时要快一点,不要让人觉得像是丧礼进行曲。开始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又说:“克朗兹是个无聊的家伙,他不喜欢演奏你的奏鸣曲。”
“不要那么拘谨!”他一面拉琴,一面对我叫道。我们拉完了整个乐章。
“可是他昨晚不是演奏过了吗?”
他说着要我坐在椅子上,把第二小提琴的乐谱摆在我面前,定了拍子后,开始轻巧地拉了起来。我在一旁简直不知所措。
“我是说在音乐会上,我要他把你的奏鸣曲排上去,但他不愿意。如果这个冬天的早场能排上去那就太好了。克朗兹并不笨,就是懒。他总是演奏伊斯基、奥夫斯基等人的波兰音乐,不喜欢学新的。”
“哦,”他在我一进门时就说,“您就是莫德的朋友。我们马上就开始。如果细心的话,练习两三次就行了。”
“我不相信,”我开始说了起来,“也从来没有想过那首奏鸣曲可以在音乐会上演奏,它在技巧上还不行。”
这真是出乎我意料的,居然要把还没有人知道的音乐在专家面前演奏,而且是与克朗兹共同演出!我一半害羞,一半感谢地答应了。两天后克朗兹要求我把乐谱寄给他,两三天后他又邀请了我。这个受人欢迎的提琴家还很年轻,一副音乐家的神气,身材瘦长,脸色苍白。
“那倒没有关系。只要有艺术家的良心就行了。不过我们不是学校的老师,当然不想演奏差劲的作品,克朗兹就是这样。但是我还懂得别的,请您把那首歌送给我,也请您在这段期间作出更多的作品,明年春天我要离开这里,要解除契约,度一个长长的假,在那之前,我要举办几次音乐会,不过都是些新作品,不是舒伯特、吴尔夫1、雷维等人的每天晚上都听得到的作品,而是新的与人们所不知道的,至少要有两三首像那首雪崩之歌那样的。您觉得怎么样?”
海因利希·莫德拜启
莫德公开演唱我的歌曲,对我来说,那是打开了通往未来的一扇大门。从那门缝里我可以看见光辉灿烂的景象。因此我的态度要更加慎重,既不滥用莫德的亲切,也不使自己成为他额外的负担。但我觉得他似乎把他的意志强加于我,于是我无法同意。
一月十一日拟与几位好友在寒舍庆祝生日,不知先生肯光临否?如蒙在场表演小提琴奏鸣曲,则不胜荣幸,谨发函征求尊意,先生能偕同伴奏者来否?或由本人另请一位伴奏?史第华·克朗兹已允前来参加。不胜欢欣伫企先生光临。
“我会想想看。”我说,“我知道您对我非常亲切,但我什么也不能答应,我的学业快告一个段落,现在必须先得到好的成绩。我能否成为作曲家,还不一定,而我目前是小提琴手,得考虑如何早一点找到工作。”
库恩先生惠鉴:
“说的也是。那是您的自由,不过,要是您有了新作品,会送给我吧?”
我不去,莫德并不罢休,我接到他的一封短笺,粗大的字迹这样写着:
“那当然。但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照顾我。”
我始终没有勇气到他那里去。我不能否认海因利希·莫德是一个痛苦的,也许也是个绝望的人。他渴望接近我,我时常觉得自己也非迎合他的要求不可,要是我不这么做,那我就成了坏蛋了。尽管这样想,但我还是没有去,那是另外一种感情阻止了我。莫德要在我身上寻找的东西,我无法给他,我跟他是完全不同的。即使我在某些方面与众不同,并且不为众人所了解。也许我确实和众人不同,由于命运和素质而和众人合不来,但我也不愿意放弃一切。不管那个歌唱家具有多大的魔力,我却没有,内心也不特别要求惹人注目。我对于莫德强烈的表情极其厌恶,他是一个舞台上的人物,也是个冒险家,我觉得他也许是命中注定要过悲剧生活的。而我却希望生活在静寂里,丰富的表情和大胆的言论完全不适合我,这也是命中注定的。我正在苦思如何获得安静时,有人来叩我的门了,这使我十分为难,我是需要安静的,但是总不能不去开门,也不能不让他进来。我在专心工作,但麻烦并不因此罢休,总在背后找我的麻烦。
“您感到不安吗?我只是喜欢您的音乐,只是想唱您的作品而已,所以期待您能答应。这完全是出于一种利己之心的。”
随后,我下定了决心去询问同学,马上就弄清楚了那桩事件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样充满罪恶。同学说莫德与上流社会的一个年轻淑女有染,那个小姐在两年前自杀了,可是人家不敢多谈这个歌唱家在这件事件中所起的作用。我想,他那独特的个性和使人略感不安的脾气,一定在他的周围形成了恐怖的气氛。当然他一定经历了很不愉快的爱情。
“好的。但您为什么昨晚对我那样说话呢?”
我对待海因利希·莫德的感情还不很清楚,但却感觉到他的要求和不幸,可是我又怕他是个伟大而残酷的人,怕他利用我,抛弃我。我还太年轻,没有多少人生经验,不能理解体会他那赤裸裸的直率,以及明白表示痛苦的态度。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了解这个热情的人内心的寂寞与苦恼。这时我想起无意中听到的关于莫德的谣传,是多嘴的学生传出来的,内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可是色彩与音调还保存在我的记忆中。谣言说他是个好色之徒,并且他还卷进了杀人和自杀的案件中。
“啊,你还在不高兴吗?我到底说了什么,我自己也忘了。总之,我根本没有欺负您的意思,也许看起来像在欺负您。如果真的被欺负了,那当然是要反抗的。人必须按照本来的样子说话和行动,也必须互相尊重。”
他走了,把最后一句话和他的微笑留在我心里,就像他的歌声一样环绕在我耳际,总之,我现在知道这个人了。我愈是把一切观察得久,就愈了解这个人。我明白他为什么到我这里来,他为什么喜欢我的歌,他为什么那样放肆地逼近我,为什么对我半是畏缩,半是大胆。他正在忍受重重的痛苦,孤寂得如同一头饿狼。这个痛苦的人带着傲慢与孤独寻找着一切,却不能忍受这一切。他潜伏着,期待着人们亲切的眼光,理解的气息,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一切。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您所做的恰好相反。你激怒我,一点也不尊重我所说的。你把我自己不喜欢想的事和我的秘密都揭发出来,责备我,甚至还嘲笑我的跛脚!”
“如果你愿意的话,也请到我那里去,”他说着同我握手,“我不想打扰你独居的生活,不过偶尔和文人雅士见见面也是好的。”
海因利希·莫德慢慢地说道:“对,对,人就是不一样的,有的人不能忍受实话,也有的人不能忍受虚假。您生气,是因为我没有把您当剧场经理看待,而我生气是因为您在我面前不坦白,还拿什么艺术的安慰之类的格言想要压倒我。”
我把几天前就已准备好的抄本给了他,他接过去就卷起来塞进大衣口袋里。
“正如我早已说过的,我不习惯谈那些事。关于其他的事我也不愿谈。在我看来,无论我是悲哀或绝望,也不管我的脚是否有残疾,那都是我的事情,我不喜欢别人来评论和嘲笑。”
“不是您作的?哦,那也没有关系,歌词只是旁枝末叶而已。不过那一定也是您的体验,否则您不会把它谱成曲子的。”
他站了起来。
“可是歌词不是我作的。”我坦白地说。
“我还没有换衣服,我得赶快换。您是个文雅高贵的人,可惜我不是。我们以后不要再谈这些了。难道您一点也没注意到我喜欢您吗?请您稍等一下,请您坐到钢琴那边去,等我换好衣服。您不唱歌吗?——不唱吗?我只要六分钟就行了。”
“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他说,“我不知道曲子好不好,我一点也不懂。不过这首歌曲充满了体验和感情。我自己不会作词,也不会作曲,但是能找到就像是自己的创作,自己很愿意唱的歌,那是很叫人高兴的。”
他确实很快换好了衣服,立刻从隔壁房间里回来了。
莫德用他那黑而专注的眼光注视着我,摇摇头。
“我们现在一起到街上去吃饭,”他愉快地说,也不问我要不要去,他只说“我们走吧!”我们就走了。尽管他的做法叫我生气,但我还是非常尊敬他,觉得他比我强。此外,他在言谈举止中又处处表现出反复无常的孩子气,很讨人喜欢,也使他充满了魅力。
我们沉默了一下,然后我问他能不能指出我的缺点,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从那时起,我常常和莫德见面。他经常寄歌剧的入场券给我,或者要我到他那里拉提琴,并不是他的一切我都喜欢,但他也愿意静下心来听我批评。就这样我们结下了交情,当时他是我唯一的朋友,要是不和他在一起,我心里就会发慌。事实上他已宣布和剧场解除契约,虽然剧场方面做了许多努力,想使他改变主意,但他一点也听不进去。有时候他有意无意地说,也许秋天有一家大剧场要招聘他去,但后来又不了了之。在那期间,春天的脚步近了。
我听着他唱,知道他是喜欢这首歌的。
有一天我去参加莫德家最后的一次晚会,这次全是男的,没有一个女的,我们互相碰杯,期待重逢与祝福未来。第二天清晨莫德送我们到花园门口,他在寒冷的晨雾中向我们招手,哆嗦着回到大部分已收拾好的空屋子里。大狗在他身旁吠叫着、跳跃着。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和经验似乎告了一个段落。我相信自己是充分了解莫德的,知道他不久会把我们都忘记的,我现在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真的喜欢这个深沉、疯狂而自大的男人。
人又怎样能生存?
这期间我也要走了,我的下一步是要到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与人们那里去,做最后的拜访。我也要再一次到那高地,俯瞰那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斜坡。
若没有崇高的上帝,
我动身回家了,面对着也许是乏味的不可知的未来。我没有固定的职位,不能独力举行音乐会,只是令我吃惊的是,有两三个学生在家乡等我,要我教他们小提琴。当然父母也在等我。父母生活富裕,一点也不用我担心。他们对我很体贴,没有强我所难,也没有问我打算做什么。不过我一开始就明白,我恐怕不会在家乡待太久的。
那就是上帝吗?
我赋闲了十个月,只在家里教三个学生,虽然并没有什么不幸,却也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这里也有人在生活,每天也有事情发生,可是我对那些都漠不关心,只保持彬彬有礼的态度,什么事情也放不到我心里去,什么事情也引不起我的兴趣。也因此,我生活得很平静,整天沉浸在音乐中,连整个生命都沉浸在里面,有时候觉得生活完全脱离了自己,只剩下对音乐的渴望。这种渴望在我教小提琴时常常使我痛苦得无法忍受。因此我变成了一个差劲的老师。后来每当我履行义务,或在为了打发上课时间而欺骗自己时,我就让自己陶醉在美丽而不切实际的梦中,幻想建筑音乐的殿室,登上最瑰丽的空中楼阁,如同肥皂泡般愉快地飞上天空。
眼看我心焦,
我沉迷在这种幻想的状态中,把以前的朋友都疏远了,使我的父母不禁担心起来,但我还是比一年前更起劲地爬到那泉源枯竭的山上;我在那已经流逝的年代里的梦想和努力,看起来仿佛是有成果的,但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却变成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周围的芳香与光辉,对我来说只是痛苦的财富,我只能犹豫与怀疑地汲取。开始时是一首歌曲,接着是一首小提琴幻想曲,最后是一首弦乐四重奏,后来几个月又有几首歌曲,以及一些交响曲的草稿,我觉得这些作品都只是开头与尝试,我心里想到的是一首大交响曲,在最狂妄的时候,我想的甚至是一出歌剧!在这期间我不时写一些谦逊的信给乐队指挥与剧院,还附上我的老师的介绍信,含蓄地提到最近我放弃了一个很好的小提琴手职位。有时候会收到简单而客气的回信,用“尊敬的先生”称呼我,不过大部分都是石沉大海,没有觅得工作。然后我一两天闭门不出,一方面专心教授小提琴,另一方面重新写了几封谦逊的信。之后我又立刻发觉我的脑子里充满了无数非写出来不可的音乐,于是我的精神又转移到那边去,就这样什么信呀、剧院呀、乐团呀、指挥呀、尊敬的先生呀之类的,全都消失了。我让自己自由自在,忙于自己的工作,觉得非常满足。
这难道是上帝的安排?
这许多回忆就像大多数人的一样,都是没有办法说明清楚的。正如人的生老病死,是没有办法说明清楚的。劳动者的生活是枯燥无味的,而无所事事的人的经历和命运却令人感兴趣。不管我对那个时代所留存的记忆是何等的丰富,我都无法说明那个时代,因为我是站在人们的社交圈子之外的。只有一次我又再度和令我永远难忘的人接近了,那就是洛耶老师。
浪迹异地,
深秋时节的有一天,我出去散步,市区南端有一片不起眼的别墅区,住在这里的不是富人,而是存有一笔小钱和领取养老金过日子的人;每间廉价的小住宅都附有一个简单的庭园。一个有才华的年轻建筑师把这里设计得很漂亮,我早就想来看看了。
独自漂泊人间,
那是个温暖的午后,晚熟的核桃也已采收完毕,庭园与小小的新家温暖地沐浴在阳光下。我很喜欢那些看来令人觉得很舒服的简单而小巧的房子,所以我很感兴趣地浏览了一遍,年轻人是很容易幻想的,其实住宅、故乡、家庭、休憩、团圆什么的,离年轻人是很遥远的。宁静的田园街道给人愉快而可爱的印象,我缓步而行。踱步的时候,我看到挂在庭园门前的一小块一小块亮晶晶的铜牌,读着每一户住家主人的名字。
我不与任何人交谈,
一个铜牌上写着“康拉德·洛耶”的名字,看到的那一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我站住了,想了一下,立刻就想起这是我在拉丁语学校的一个老师。几秒钟之间,往事涌现,同学们和老师的脸,他们的绰号和轶闻都在我面前一一浮现。
这难道是上帝的意旨?
“您找我吗?”他问。这个人正是我们称他为罗恩格林2的洛耶老师。
令人胆战心惊,
“原来不是来找您的,”我说着脱下帽子,“我不知道您住在这里,我是您以前教过的学生。”
就传来隆隆雪崩之声,
他更加专注地盯着我,看到我的手杖,他想了一下就说出我的名字来了。他不是从我的脸,而是从我那有残疾的腿想起来的。不用说,他是知道我所发生的事故的。于是他要我进去。
每当南风吹拂,
他衬衫袖子卷起,系着绿色的园艺围裙,一点也没有变老,而且神采奕奕。我们在小巧美丽的庭园里走了一会,然后他领我来到露天阳台上,我们都坐了下来。
那是十二月的一个傍晚,天已经完全黑了,这个歌唱家敲了门就进来了,一点也不像是来拜访的,没有先打招呼,就立刻说明了来意,我不得不把歌交给他。他看见我房间里租来的钢琴,他就马上说要唱歌。我只好坐下来伴奏。这样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歌被人唱出来。歌曲非常悲哀,打动了我的心。他并不像歌手那样地唱,而是低低的,仿佛是唱给自己一个人听似的。歌词是我去年在杂志上看见时抄下来的。歌词是这样的:
“真的,我几乎认不出是您了,”他率直地说,“大概您的记忆里都是我好的一面吧?”
自从遭逢那个不幸以来,我就很少与人来往,这一次的相遇使我想了一天,使我的心情一直无法平静。我不能让自己不怕他,但因为我太孤独了,对于他的接近心里又觉得高兴。不过,最后,我想他早已把我和他在那个晚上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然而,他竟然出乎意料地到我家里来了。
“那倒不一定,”我微笑着说,“有一次我也没有怎样,您就处罚了我,说我的发誓是撒谎。那是四年级的时候了。”
过了一会儿,当我还在想他所说的话时,却看见他一下子就变得彬彬有礼,快活地同主人的女儿聊天去了,她聚精会神地倾听,凝视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似的。
他有些哀伤地抬起头来。“您不要见怪,我也很抱歉。一旦当了老师,不管带有多大的善意,也难免会有不公正,会有不适当的处置,我也知道还有更坏的情形。事实上我离职有一部分也是为了这个。”
他的眼光使我恐慌。他毕竟是个名人,我还只不过是个学生,所以我只能拘谨地坐下去,尽管我不喜欢他那种问法。他并不骄傲,但总使我有惭愧的感觉。幸好我对他并不反感,所以就安静地承受了下来。我觉得他是不幸的,他有一种强人所难的态度,好像要把别人掌握住,他才称心的样子。他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睛,是那样无礼而悲愁,他的脸看来要比他实际年龄苍老些。
“哦,您已经离职了?”
“那当然。我也不会追问到底的。”
“很早就没有教书了。我生了一场病,病愈后,想法也整个改变,因此就离职了。我曾努力想做一个好老师,但还是没有成功,好老师是天生的,所以我也就死了那条心。这样想了之后,我过得非常幸福。”
“是的,”我说,“不过我不能谈那些事情。”
这可以从他的外表看得出来。我想再问,可是他想听听我的情形,于是我就叙述了一下。他并不喜欢我当音乐家,但他对于我的不幸则表现出友善而温柔的同情,使我不感到痛苦。他在小心地考虑怎样安慰我,对于我那躲躲闪闪的回答并不满意。最后他做出神秘莫测的表情,有点犹豫,故意拐弯抹角地说,他知道一个安慰人的方法,是每一个认真的探索者都可以觅得的能彻底领悟的方法。
“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一定经历过许多痛苦。”
“我已经知道了,”我说,“您是说《圣经》吧?”
他凝视着我。他那喜欢凝视人的习惯使得我缄默无言了。他毫无顾忌地直视研究我的脸,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心。
洛耶老师机灵地微笑了。“《圣经》是一本好书,是一本通往知识之路的书,但《圣经》本身并不是知识。”
“因为很有趣,您自己也知道吧?那首歌才是真正的音乐呢!”
“那么,知识到底在哪里?”
“我可以抄给您,但您为什么要呢?”
“只要您肯去找,很容易找到的。我给您列举几本入门的书。您听过因果报应说吗?”
“可以唱的,当然不是在所有的演奏会上都可以唱的。我想要这首歌,可以在家庭的聚会里唱。”
“因果报应?不,那是什么?”
“您喜欢?真的可以唱吗?”
“我拿给您看吧!您等一下。”他跑着去了,离开了一会儿。我不安地等着,心里觉得诧异,坐着眺望下面的庭园,庭园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果树盆栽。随后,洛耶先生又跑了回来,神采奕奕地凝视着我,把一本小书递给我。封面上,奇妙的图案正中央,印着“通神问答入门”的标题。
“您别难过,我倒是很喜欢这首歌的。要是有伴奏,我也可以唱的。我想请求您允许我唱您这首歌。”
“您把这本书带回去,”他建议道,“放在手边,如果想做进一步研究,我还可以再借几本给您。这本书只是入门,我很感谢这门学说,这门学说使得我的肉体和精神健全,您也能办到的。”
我既吃惊又难为情。“您为什么提这件事呢?”我问,“教授并不喜欢那首歌。”
我接过小书,放进口袋里,老师陪我走过庭园来到街上,愉快地和我告别,叫我有空再去。我凝视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善良而且愉快的脸。我觉得试一试他那种获得幸福的方法也不是什么坏事。就这样,我口袋里放着小书,好奇地想踏出迈向幸福的第一步,走回家了。
有一次我接受一个爱好音乐的家庭的邀请,他们是我父母的朋友,所以我一年内要去拜访一两次。这就像一般家庭的晚宴,不同的是有几个歌剧演员在场,都是我知道的。歌唱家莫德也在,他是我最感兴趣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就近把他看得这样清楚。他身材高大而潇洒,肤色黝黑,给人深刻的印象,态度沉着,带有一点学者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很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他的表情既不傲慢,也不喜形于色,只是在眉宇之间洋溢着企求与不满足的神态。当我被介绍给他的时候,他只同我点点头,没有同我交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向我走过来说道:“你不是库恩吗?——那么我就多少认识您了。S教授曾经给我看过您的作品。你别见怪,他是个很慎重的人。不过我正好在那儿,听说有一首歌,所以请求教授让我看了。”
可是那个第一步是在两三天之后,好不容易才踏出去的。因为在回家途中,乐谱又激烈地扑向了我,我沉湎在音乐里,又是作曲又是演奏,直到这次的兴奋过去,才清醒过来,恢复了正常生活。这时候我立刻感觉到需要研究新的学说,于是马上如饥似渴地捧起了那本小书。
我拿着曲谱走了,不知该怎么办。我觉得一个人能不能成功,要看作品是出自游戏与消遣,还是出自需要与发自内心。为了在这最后几个月好好用功,我把那些曲谱都放在一边,决定暂时什么也不想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那本小书在我的手中膨胀得愈来愈大,最后变得难以征服了。这本书开头是一篇美妙而充满吸引力的序言,论说了许多通往知识的道路,那是对每个人都有用的。而关于具有无比价值的悟神之道,那是自由地追求知识和内心完美的人都渴望的。它的每一个信仰都很神圣,每一条途径都很光明。接着是宇宙构成论,这个我不懂。这理论说世界可以分类为各种不同的“平面”,而历史则分类为许多我所不知的时代,其中,亚特兰提斯的沉没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我曾把这一章跳过去,去读叙述再生说的那一章,这一章比较容易了解。可是我弄不懂,是否一切都需要神话学、创作的寓言,或是文字的真理。这我始终想不透,不过我猜大概是需要文字的真理。现在是因果报应说了,我觉得这学说是在阐述因果律的宗教崇拜。我对这个并不反感,于是我就继续往下看了。随后我就明白整个学说只是一种安慰与财富,要读者尽可能地身体力行,由衷地相信。要是有人像我一样,认为这学说有一部分是美的象征,有部分是混杂的象征,也就是认为这学说只是试着用神话学来解释世界,即使可以从这学说学到什么,也尊敬这个学说,但不可能从这学说得到生命与力量。人也许可以用精神与品德来通神,但最后安慰只变成单纯的信仰而不具任何精神,这对目前的我是没有用处的。
“这是您的作品,”老师有点尴尬地说,“希望您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当然这些作品并非一无可取,您是能创作的。不过老实说,我原来以为您会更成熟和稳重的,我不认为您的性格会有这么多热情的。我原来期待您的作品是成熟、平稳的,在技巧上经得起别人的评判。但现在您的作品在技巧上是失败的,所以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能说这是一次大胆的尝试,这我不能评价,作为您的老师我并不赞赏。您的作品有些地方出乎我意料的坏,有的地方又出乎意料的好,所以不知如何是好。我是老师,不能容忍别人破坏作曲规范,不能讲究什么风格独特。您的作品越出了常轨,所以我不能判断,不过,我很乐意看你以后的作品,希望你成功,继续努力作曲吧!”
不过我还是到老师那里去了好几次。他在十二年前用希腊文来折磨我和他自己,现在又用不同的方法来使我们互相折磨,他努力想成为我的老师兼指导人,结果还是没有成功。我们没有变成朋友,但我依然喜欢到他那里去,在那一阵子,他是我唯一可以商量生活上重要问题的对象。但我也体会出那些谈话都是没有价值的,顶多只能做一些明智的判断而已。可是这个被修道院与科学放逐,而在人生的后半诚挚地信仰深邃而不可解的学说,亲身体验和平与宗教尊严的虔敬的人,对我来说还是值得感动的,也是值得尊敬的。
我们是这样相识的。我从学校回来后就到那个对我极好的老师那儿去,把我的小提琴奏鸣曲和两首自己作曲的歌给他看。他答应把我的作品详细看一遍,再把他的意见告诉我。但是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没有兑现他的诺言。每次我遇到他,就觉得他好像显得犹豫不决。终于有一天早晨他把我叫去,把我的乐谱还给了我。
我虽然尽了一切努力,但直到今天,我还是没有走上那条路。我虽然敬佩那些虔信并且满足某种信仰的人们,但那些人的心情却不能转移到我身上来。
我在音乐学校最后的一个学期里,认识的歌唱家莫德,他当时在那个城市里颇有盛名。四年前他从学校一毕业,立刻就被宫廷歌剧院聘请了。有一段时期他只是个中等角色,与那些受观众欢迎的老同事在一起,并不能出人头地,不过有许多人认为他是将来的明星,必能获好评的。他所扮演的两三个角色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虽然那个印象并不是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