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成了胜利者。也从那以后,我常让自己的愿望奔向健康与青春快乐的国度,当我因自己的残疾而感到痛苦、愤怒和羞愧,想要发泄憎恨和诅咒什么时,音乐总是能减轻这种情绪,因为音乐里存在有能使我感到安慰,给予我光明的东西。
我又回想起疏远音乐与感到幻灭的那个时期。我试着向母亲说明自己的心境,而她也好像能明白。不过我说,总之,我不愿半途而废,要先把音乐学校念完。我的事情暂时就这样决定了,她并不能看透我心灵深处都是音乐。到底拉小提琴是幸或不幸还不知道,不过我在这世上又听见美好的艺术作品的铿锵声。我知道,除了音乐之外,没有别的药物可以医治我。我的身体状况要是不能允许我拉小提琴,那我只好打消这个念头,也许我非找别的职业不可,大概得做商人了;不过这一切都不太重要,不管我做商人,或是别的什么,我还是会感觉到音乐,在音乐中生活,在音乐中呼吸的。我大概又要作曲的。事实上,使我快乐的不是如我对母亲说的小提琴,而是我颤抖着双手所追求的创作音乐。有时候我又感觉到清澄空气的快速振动,又像以前最健康时期那样觉得思维敏捷。与这相比,我觉得残障的腿和其他的灾难根本算不了什么。
父亲有时旅行到这里来看母亲与我,有一天父亲把母亲接回家去,因为我的情形早已好些了。最初几天,我觉得有点寂寞,也对和母亲很少说知心话而惭愧,我对母亲的想法与忧虑不够关心。不过另外一种感情充满了我的内心,这种感情远远超过了善意的抚慰与同情。
“你到底对你的音乐有什么打算?我们都认为你讨厌音乐,你父亲已经同你的老师谈过了,我们并不想干涉你,至少是现在——不过我们觉得,如果你已经失望,愿意放弃的话,那就放弃好了,不必因为爱面子而坚持下去,怎么样?”
有一个人出乎我的意料来看我了,她在母亲在的时候是绝对不敢来的,那个人就是莉蒂。我看到她吃了一惊,最初的那一瞬间,我根本想不出自己是如何地与她接近过,是如何地爱过她。她来得很狼狈,说害怕我的母亲,甚至怕吃官司,因为她以为我的不幸是她的过失,后来慢慢理解到事情并没有那样糟,根本与她无关,她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还是有点迷惑。她虽然心地不好,可是在整个意外事件中她却表现出善良的女人心肠,内心充满了同情。她好几次使用了“悲剧的”这个字眼,说得我几乎忍不住要笑。此外,她没想到我会这样愉快,我对不幸的意外会这样满不在乎。她想获得我的原谅,这使得作为情人的我得到了大大的满足。这样令人感动的场面,确实在我的心里又激起了胜利的火花。
母亲不了解我,而我也无法说明。不过她觉得我的病况好多了,并且在这种无缘无故的高兴后面并没有隐藏着精神病这个敌人。过了几天之后,她又郑重地提起这件事来。
这件事对于愚蠢的我,的确是大大的安慰,所有的过失与责难都没有了,这是使我愉快的事情。可是她并不喜欢这份安慰,我看到她愈来愈心安理得,她的恐惧消失了,于是对我也变得沉默与冷淡了。后来我想起自己给她的伤害一定不小,因为我太低估了她在整个意外中的作用,仿佛忘记了她。我不要她的感动与谢罪,使得那美丽的一幕演不出来。她也知道我虽然对她很殷勤,但我却已经不爱她了。这一点是最严重的。即使我失去了手脚,她也希望我是她的崇拜者,尽管她既不爱她的崇拜者,也不赐幸福给她的崇拜者,但我对她的痴迷愈深,愈为爱痛苦,她从中获得的满足也愈大。她看得很清楚,我既不痴迷她,也不崇拜她。而她漂亮脸蛋上的温暖与同情神色,渐渐地减少与变得淡漠了。最后,她客气地告辞了,虽然答应再来看我,却从此不见踪影。
“即使我根本不能拉提琴,也无所谓。”
自己的爱情下场变得这样可笑、可怜,对我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我丧失了自信。但她的探望对我也有好处。我非常惊讶自己居然能不用恋情的眼睛去看自己所爱慕过的美丽小姐,仿佛自己与她互不相识,就像3岁时抱着可爱的娃娃一样。几个星期前我还那样热爱的女孩,现在却成了陌生人,我怎能不为自己感情的变化而吃惊呢?
“可是你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不能再拉提琴的。”母亲有点担心地说。
那个冬天的星期日一同去滑雪的伙伴,有两个已经来看过我几次了,可是我们彼此没有谈什么,我觉得他们因为看到我渐渐康复而松了一口气。我请他们以后不要再为我费心。以后我们就没有见面。这给了我痛苦而悲哀的印象:一切都离我而去,一切都对我变得陌生且与我无关,而这些在青年时代中原本应属于我的生活的。我突然看见是多么虚伪,生活得何等悲哀,因为这些年的爱情、朋友、习惯与欢乐,都像破旧的衣服一般,从我身上脱卸去了,毫无痛苦地离我而去,剩下的只有诧异自己怎么能忍受那些东西那么久,而那些东西又怎么能忍受我这么久呢?
我在这种亲近而新鲜的感觉里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感受到了好久没有过的快乐与轻松。母亲注意到了,问我高兴什么。我想了一下,对母亲说,我想起了久已遗忘的小提琴,我是为了小提琴而高兴的。
相反的,有一个我从没有想到过的人来看我,使我感到吃惊。有一天,那个爱嘲笑人的严格的钢琴老师来了,他戴着手套、拄着拐杖,像平常一样尖刻地说话,把那次倒霉的滑雪称为“替女人赶马车”,听他的口气,那场灾祸完全是我自讨苦吃。虽然这样,他能来看我还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他说话的口气并没有改变,不过却不带任何恶意。他和教小提琴的同事都认为我虽然迟钝,但还是个可以忍受的学生,他们希望我早一点恢复健康,好使他们高兴。说这番话的口气虽然和以前一样的尖刻,却可以听得出来是对于以前粗暴举动的道歉,对我来说,这有如爱的宣言一般。我伸出手,向这个讨人厌的老师表示感激。为了表明自己对他的信任,我试着说明这几年来自己的状态,现在又如何复苏了自己对音乐旧有的感情。
有一天夜里,我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小时后醒来,觉得自己做了一个美梦,努力地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我觉得仿佛我已把一切不愉快的事克服了,感觉到不可思议的舒服和愉快。当我躺在床上沉思时,我觉得身体痊愈与得救的潮流,在我周围缓缓地流动,嘴里不由得哼起调子来,几乎没有多大声音,却不断地哼,始终没有停止。音乐如同一颗明星般,又突然凝视着我,我对音乐已经荒废得太久了,我的心房里鼓动着音乐的拍子,我的全部生命之花又开放了,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周围一片寂静,远处仿佛有轻轻的合唱声向我传来。
教授摇摇头。“啊,您要做作曲家吗?”他嘲讽地问道。
我也曾热心地想到我的处境,想过将来的事情,可是并无结果,有许多想法对于我还是无能为力,总是一会儿就疲乏得昏昏欲睡,恐惧与失望齐来,逼得我安静地去休养。不幸总是纠缠着我,连半夜里也想不出有什么能安慰自己的事情。
“可能的话。”我不高兴地说。
我渐渐地开始不重视眼前的境遇,我已不再发烧,病情稳定,医生也就不再守密,反正这次摔伤是成为我永久的纪念了。我看到自己的青春时代,几乎还没有享受到什么就被残酷地切断了。我大概还得躺上三个月,把时间都浪费在这次的意外事件上。
“唔,祝您成功。不过我原来以为您会以新的热情去练习的。不过要是想成为作曲家,自然就不必练了。”
那次长久躺在床上的初期,大概有一个星期的情况,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在那段时间里,陷入昏迷的时候较多,即使完全清醒了之后,我也处于极其迟钝的虚弱状态中。我母亲来了,每天都在医院里守在我的床边。当我望着她,同她说几句话时,她看起来总是高兴的,甚至可以说是欢畅的,后来我才知道即使我已经不再有生命危险,母亲还是一直在担心我会精神异常。我们有时候在光亮而幽静的小病房里长谈,不过谈得并不融洽;我总是偏向父亲的。这时候由于母亲的关怀与我的感激,软化了我的心,才达成了和解。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抱着互谅的期待,早已习惯了这个状态。现在不需要什么温柔的言词也能接受对方。我们互相满足地凝望着,谁也不提起那件事。在我生病时,她能照顾我,于是她又是我的母亲了,我又再度怀着少年的感情注视她,暂时忘却其他的一切事情。当然,病好了之后,我们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我们也觉得尴尬,尽可能不提起我在病床上的那段日子。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我在想到这些时,很少想到折腿的事情,而是那次意外的另一些结果,这些结果是很可喜和令人愉快的。在黑暗中受到惊吓的光景,当然是不幸的,但能在疗养时躺上几个月,静思默想,倒是有益的。
“那么您想怎么做呢?音乐学校的学生,要是懒得练习,就会想去当作曲家。因为每个人都认为谁也可以当作曲家,谁也具有作曲的天才。”
大家都以为我会死于脑震荡,但并没有那样严重。当然我的头部确实受到了撞击,我昏迷了好久,最后才在医院清醒过来。但伤势好了,脑子也没有问题,只是左脚有好几处伤势没有完全恢复。从此,我成为一个有残疾的人,只能跛行,不能再奔跑与跳舞了。这样,我的青春时代就猝然坠入了寂寞的境地。我也只能忍受屈辱,无可奈何地顺从命运的摆布。虽然如此,我还是常常想起那个傍晚的滑雪以及后果,认为那绝对不是命中注定的。
“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那么,我可以成为钢琴演奏家吗?”
这场意外所引起的混乱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对别的人来说,这是非常痛苦的一段时间,他们听见莉蒂尖叫,在上面的暮色苍茫中大笑与讥嘲,终于他们知道发生了不幸的事情,这才好不容易爬了下来。他们从放纵喧哗转到冷静思考,确实费了好一段时间。莉蒂脸色发青,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幸好没有受伤,只是手套撕裂了,白嫩的手擦破了皮,流了一点血。他们以为我死了,把我抬走。我的骨头和雪橇应该是在苹果树或梨树上撞碎的,但后来去找却没有找到。
“大概不行吧?不过,要是您好好练习,一定可以成为小提琴演奏家的。”
我少年时代的快乐与愚蠢,就随着这次短促轻率的滑雪而告终。再加上许多别的事情,连我对莉蒂的爱也完全消逝了。
“好,就这么做吧。”
她只笑笑,就坐到雪橇上去了。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充满了喜悦。我尽量往前坐,要她抓紧我,于是我们滑了出去。我感觉到她把双手围抱在我胸前,我还想大声再说什么时,却说不出话来了。山坡陡峭得使我觉得有如从空中摔下来似的,我连忙两个脚跟着地,想要停下来,顶多翻个筋斗而已,因为我突然担心起莉蒂来了。可是已经太迟了,雪橇无法控制地滑下去,只觉得寒冽与刀割般的雪块打在脸上,跟着听见莉蒂恐惧的尖叫,然后就什么也没听见了。我好像被铁匠的铁锤狠狠地打在头上,觉得有个地方如同被切开般疼痛,我最后的感觉是寒冷。
“希望您是认真的,我不久留了,祝您早日康复,再见!”
“莉蒂,”我小声地说,“我们滑下去,如果跌倒了,你可以用雪擦我的身体,要是我们顺利地滑了下去,我可是要索取奖励的。”
他留下吃惊的我,走了。我还没有想过学习的事情。现在我开始害怕重返学校会再度遭逢新的困难和不幸,最后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不过这个念头并没有停留太久,因为我知道这个啰嗦的教授来看我,完全是出于一番好意,是为了关心我。
因为她这样刺激我,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在痊愈之后应该去做疗养旅行的。但我决定学期结束后有了漫长的假期才去,现在还是用功的好。现在我第一次感觉到休养具有惊人的效用,特别是会给人强制性的影响。我战战兢兢地开始了学习,一切都比以前好些了。当然,现在我也看清楚了,我是绝不会成为一个音乐家的;不过我现在的状态,这种认识也不算痛苦。别的方面都很好,特别是乐理、和声以及作曲,在长期的休息之后,有如从可怕的灌木林里进入愉快的花园。我觉得我的练习已经懂得了一切规律与法则。在严格的学生法则之内,正沿着一条狭窄的但却又明晰的道路,朝着自由迈去。当然还有许多艰苦的日子,如同有刺的围篱横在我面前,我要用受了创伤的脑子去克服;不过我已不再失望,可以通行的狭路,已经清楚地横在我的眼前。
“我们当然会跌倒的,”她笑着说,“不过这才是最令人感到快乐的。”
在学期结束前,我们的理论老师在放假前的惜别会上说了令人意外的一段话。
她立刻半嘲笑半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是胆小鬼,还宣称,要是我不敢陪她一起滑,她就自己一个人去。
“在今年的学生中,你是唯一真的理解音乐的学生。如果你有什么作品,我是非常乐意看的。”
“不行,”我毫不犹豫地说,“天太暗了。”
整个假期里我没有忘记这两句令人安慰的话。我已好久没有回家了,现在又乘车回家,不仅心头涌起了爱,而且把儿童时代与少年时代的,泰半业已失去的记忆又唤了回来。父亲在故乡的车站接我,我们叫了一辆马车回家。第二天早晨我就忍不住到那些古老的街道去漫步,已经消失的青年时代的悲思第一次笼罩了我。我跛着腿,拄着拐杖穿过大街小巷,所到之处都使我回忆起儿时的游戏与失去的欢乐,这对我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满怀惆怅地回到了家里。不管看到的是谁,听到的是谁的声音,一切都使我痛苦地想起以前的时光和现在的残疾,也使我想起母亲虽然没有明说,但她对我所选择的职业显然是不大赞成的。一个修长的人想当音乐家,或者是灵巧的指挥,她还可以理解;可是一个资质平庸、性格怯懦并且半跛的人要以拉小提琴为业,这是她所不能了解的。她这个想法还得到她的老朋友,一个远亲的支持,这位远亲曾经被我父亲禁止来往,所以她怀恨在心,一直想要报复。但是她并没远离我们,她总是利用父亲处理账目时来找母亲。她从我儿童时代起,就几乎没有同我讲过话,她好像也很讨厌我。她认为我选择的职业是堕落的象征,令人惋惜。至于我遭遇的不幸,她认为那是有目共睹的惩罚与天意的警告。
我向下一望,大吃一惊,因为那山坡实在太险峭了,有一瞬间我觉得毛骨悚然。
父亲为了让我高兴,要我在市立音乐协会的演奏会里担任独奏。但我自认办不到而拒绝了,整天躲在我儿时住的小房间里。最使我痛苦的是永远问不完的问题,以及那永远说不完的话。所以我根本不出去了。我从窗子望向街上,看着那些学童,尤其是不怀好意地嫉妒那些女孩子。
“您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该滑到那草地后面去!您是英雄,难道怕吗?”
我多么期望今后还能向一个少女表示爱情呀!我会永远被弃置一旁吧?就像跳舞时我只能站在旁边观看一般,如果有一个少女对我表示温柔,那么,那大概是同情吧。我对同情早已厌恶到极点。
莉蒂依然挽着我的手臂,要我说话。她对于我滔滔不绝的谈笑风生,笑逐颜开,看来像是深深地感动的。但是当我使劲把她挽过来,要吻她的刹那,她又放掉了手,闪在一旁。
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在家里简直待不住了。父母也为我易怒的忧郁而烦恼,因而当我请求他们让我去做早已计划好的旅行时,他们几乎没有反对,事实上父亲很早以前就答应我了。我的身体有了缺陷之后,连我的愿望与希望都一齐破灭了;我的弱点和残疾从没有像那时那般令我感到痛苦。每一个健康的俊男美女的眼光都使我感到屈辱和痛苦。我渐渐地习惯拄着拐杖行走,不再感到不便时,我知道自己受辱和苦恼的时期已经过去,可以坦然地过日子了。
当我们吵吵闹闹地离开馆子回家去时,虽然下午才过不久,但天已经开始暗了下来。我们又像放任的孩子般在雪中喧嚷,不慌不忙地在暮色苍茫中回到城里去。我走在莉蒂身边,如同她的护花使者般,而与别的人起了冲突。我让她坐在我的雪橇上,尽力不使她被雪球打到。后来他们也不管我们了,少女们都找到了她们的同伴,只有两个男生没有搭档,挑战地黏在我们身边讥笑我们。我从来没有像那时那么兴奋和疯狂过。莉蒂挽着我的手臂,任我把她拉过来依偎在我身边。她在行走时,一会儿在我耳边细语,一会儿又幸福地默不作声,带着期望地靠着我。我的内心燃烧着恋情,要尽可能把握机会,至少不放松这种亲密的、温存的机会。当我们快到市区时,我提议绕道到一条风光宜人的大路上去,大家都一致同意。那条大路是陡峭的,高高地蜿蜒在山谷上,形成半圆形。从那里俯瞰,山谷与城市尽入眼底,城市里已经万家灯火,把山谷照得透亮。
幸好我可以独自旅行,不需要任何特别的照料;任何人的陪伴都会引起我的反感,会扰乱我内心的宁静。我坐在火车里,没有人注意我,也没有人同情地看着我,我觉得轻松极了。我夜以继日地坐车,心里有着真正逃走的感觉。第二天傍晚,我透过朦胧的车窗望见高高的山脉,我深深地呼吸,觉得自由自在。天色黑下来时,我到了终点站,疲倦而愉快地穿过格劳本顿一座市镇的黑暗街道,向第一家旅馆赶去。在喝了一杯深红色的葡萄酒后,睡了十个小时,不但恢复了旅途的疲劳,也消解了大部分的烦恼。
中午的时候,因为激烈地活动,大家肚子都很饿,我们在村子里找到一家很好的馆子,要他们烧茶烤肉,还占用了钢琴,边唱边叫,又点了葡萄酒与热兰姆酒。菜端了上来,大家热闹地吃喝了起来。连灌了好几杯好酒之后,少女们要喝咖啡,我们则喝甜烧酒。小房间里热闹非凡,有如节庆般的嘈杂,大家都已头昏脑涨。我一直坐在莉蒂旁边,今天她情绪很好,对我特别殷勤,她在这样的气氛里,满怀乐趣与高兴,一对秀丽的眼睛光闪动人,带着时而大胆,时而羞怯的柔情。我们开始玩赌罚的游戏,这是要在钢琴旁的人,模仿我们老师的动作,要大家来猜,猜错的人就要罚钱,但有时也用接吻来赌,接了多少个吻,是什么样子,都是需要仔细观察的。
第二天早上,我搭上小小的登山火车,火车沿着翻滚着白沫的小溪驶去,穿过狭窄的山谷,然后在一处寂静的小车站坐上马车。中午时分,我已到了这个国家最高的村子里。
我当时在那一段短暂的时间里,一半是粗野,一半是假装豪放。经过一段挫折与迟钝的沉静之后,我的青春追求激烈的活动与陶醉。我与几个同龄的朋友去寻欢作乐。我们可以说是几个愉快的、放荡的,甚至是危险的横行者,在莉蒂和她那个小小的圈子里,博得了值得怀疑的,但却甜美的英雄之名。至于这种行为所真正得到的青春喜悦究竟有多少,忘我到什么程度,在今天我已经无法判断了。因为我对于那些状态,还有各种表面上的青春气息,早已完全过时了。如果说有什么过分之举,那么有一件事,直到今天我还在忏悔中。有一年冬天,因为没有课,我们就一起到郊外去,大概有十来个人,包括莉蒂与三个女朋友,还带了雪橇。当时,人们认为雪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们在郊外近山坡的地方,寻找适合滑雪的坡道。那天我还记得很清楚,天气相当寒冷,阳光忽隐忽现,刺骨的寒风夹带着雪花。少女们穿着鲜艳的衣裳,围着领巾,在白雪的衬托下显得非常华丽。冷彻的空气令人心醉。我们这个小团体里洋溢着非常愉快的气氛,嘲笑与乱呼绰号之声不绝于耳,大家扔雪球混战,最后每人全身都是雪,热了起来,这才停下来透一口气,然后又重新开始。我们堆了一座大雪堡,有的防守,有的攻击。其间大家还不时用雪橇滑下坡去。
我在这寂静、贫穷的村庄里唯一的小旅馆住下来。只有我一个客人,一直住到深秋时节。我本想只在这里做短暂的休息,然后再横过瑞士,去见识一下异国风光。可是在那高原上有风,空气非常清澄,我再也舍不得离开了。高高的山谷那边松树成林,另一边则是光秃秃的岩石。白天我坐在太阳照射得到的岩石上,或是坐在流水淙淙的山涧旁打发时光,涧水的声音在夜里响遍了整个山村。最初几天我如同啜饮清凉饮料般地享受寂静,没有人注视我,没有人对我表示好奇与同情,我自由自在得如同一只高高在上的鸟,不久就把我的痛苦与病态的嫉妒,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有时为了不能深入到山中去,不能攀登那陌生的山谷与阿尔卑斯山,不能走过那危险的山路而难过。不过我是非常愉快的,因为经过几个月的体验与刺激之后,寂静如同一座安全的城堡包围着我,我又找回了那已被扰乱了的心灵,也认识到我身体上的弱点,如果没有快活的心情,那就要变得灰心而绝望了。
这个美丽的莉蒂一再地向我卖弄风情,只要我看见她,她就不放过。其实我对她的爱是一晃即逝的,常常忘记她。可是只要我和她在一起,我就又开始迷恋她。她对我如同对别人一样,刺激我们,享受她的魅力,而她自己则是抱着青春好奇的感觉来参与这一切的。她长得非常美,但这种美只有在她说话时,在她活动时,在她用温暖而深刻的声音笑的时候,当她跳舞或对她的情人嫉妒时才显露出来。每次和她会面后回到家,我就嘲笑自己,告诉自己说,像我这种人,是不可能认真地去爱上这个动人而玩世不恭的女人的。可是有时候我又会被她的姿态和甜蜜的耳语所打动,疯狂似的在她的住所附近徘徊到三更半夜。
在山上的那几个星期,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我呼吸的是清澄的空气,啜饮的是冰凉的溪水,看到群羊在峭坡上放牧,由梦幻般恬静的黑发牧人伴随。不时听见风暴扫过山谷,看见雾与云迎面而来。我注视在岩石隙缝中长出来的花朵,纤细而苍劲,另外还有许许多多美丽的青苔。在晴朗的日子里,我喜欢爬到山上去,一直爬到对面的山顶,眺望那蓝天下美丽如画的群山景色,以及白雪皑皑,闪烁着耀眼银色的田野。在靠近小径的一处地方,有一泓小泉,水流潺潺,在晴朗的日子里,总可以看到有成百的蓝色小蝴蝶,停在泉上啜饮。小蝴蝶并不怕我的脚步,要是我同它们开玩笑,它们就扇起薄绢般的小翅膀,在我周围飞舞。自从我知道有小蝴蝶之后,只在有太阳的日子我才走那条路。每次都可以看见成群的蓝蝴蝶,像是举行什么庆典似的。
这是我愚蠢的青年时代最愚蠢的一天。当时我正在追求著名的声乐老师H先生的一个女学生,她的遭遇似乎和我一样,抱着很大的希望而来,碰上了严格的老师,却不能安心学习,后来甚至认为自己的歌喉也不行了。她开始自暴自弃,跟我们鬼混,她知道如何来与我们调情,这是非常简单的。因为她拥有最容易消逝的美貌。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当然不全是那样天空湛蓝、充满阳光有如节庆般的天气,那时不仅有雾与雨的日子,甚至有下雪的冷天,也有恶劣的气候。
要不是原来的理想还在秘密地活跃,那我在那几年一定会过得很快乐的。我是个有许多朋友的漂亮而生气蓬勃的自由青年,加上父母的富有,原本可以享受一切,过吃喝玩乐的生活的。但我不愿过那样的生活,我觉得自己有义务要使年轻的日子变得快活。但我没有料到,就在我的艺术生活遭逢困境时,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要我忘记幻灭是不可能的。只有一次我完全成功了。
我是过不惯孤寂的,当最初的休息与享受过去之后,我感到不时有烦恼来侵袭我,也常常突然觉得恐怖正在降临。寒冷的夜里,我常常独坐在斗室中,膝上盖着旅行毛毯,疲倦得无法抵挡住妄想。我所想的都是热血奔腾的青年所渴望的。比如:节日与舞蹈,女子的爱情与冒险,力与爱的胜利。然而这一切都在彼岸,是在我永远无法达到的地方,它们都已永远脱离了我。甚至在那胡闹的年代,那次半强迫性的游戏,结局是雪橇翻覆的事件,在我的记忆中,也还是美丽动人,并且带有乐园般的色彩,就像一座失落了的乐园。那些喜悦的回音从远处模模糊糊地传来。有时候夜里起了暴风雨,冰冷的雨水不断地倾泻下来,撞击着松林,发出可怕的声响。连脆弱的屋顶木材也不时地发出夏夜失眠的千种模糊响声。我则躺在床上做着热烈而绝望的梦,梦见生活与爱情。一肚子怒气,怨天尤人,把自己当作是穷困的诗人与梦想者,而我最美丽的梦也只不过是一个稀薄的肥皂泡。而在世界的周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为他们的年富力壮而欢腾,把双手伸向生命的一切完美之境而欢呼。
这样的情形大概持续了三年。我已二十出头,显然选错了职业,只是基于义务,继续走着业已开始的路。我已经不再过问音乐,只是还在做运指的练习,挣扎于困难的功课,我的和声一塌糊涂。我在一个喜欢嘲笑人的老师那里上痛苦的钢琴课,他认为我的一切努力,都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尽管如此,我还是每天都陶醉在群山的神圣之美中,一切仿佛透过薄纱向我望来,从遥远的地方在对我说话。于是我感觉到,在我和那时常使我痛苦万分的烦恼之间,隔着一层薄纱和一点儿什么东西。那些白天的灿烂,夜间的悲叹,像是从外间来的声音,是我这颗没有受伤的心能够听得见的。我看到并且感觉到自己成了空中的浮云,成了战场上的战士。不论是快乐与欢畅,或者是痛苦与忧郁,这两者的响声都是清楚而明晰的,从我的心灵里散开,又向外集中在我身上,变成了和谐的音阶,闯进我的睡眠里,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变成了我所拥有的。
我在这个时候极其渴望——什么都可以答应,只要能脱离音乐,每天过着没有音调与节拍的生活。在我渴盼寻找快乐、赞美、光耀与美的地方,却只找到了要求、规律、义务、困难与危险。要是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些音乐,如果不是陈腔滥调,就是违反一切艺术的法则,谈不上有什么价值。于是我把一切伟大的思想与希望,全都收藏了起来。我是那些用年轻人的大胆去追求艺术,却又没有能力成为艺术家的许许多多的人之中的一个。
有一次夜阑人静,我从岩石上回到住处,第一次清楚感觉到了一切,不断地沉思之后,觉得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谜。突然我想起来了,这一切是我早年就已尝过的那种忘我的时光。随着这个回忆而来的是那愉快的开朗,那种有如玻璃般透明的感情,丝毫没有伪装,也不再有痛苦或幸福之分,而只是力量、声音与急流,从我感情里扩张出来的活力、光彩与奋发,它们变成了音乐。
我终于获得了自由,学校生活结束之后,我即辞别父母,到首都的音乐学院开始新的学生生活。我期待已久,而且相信我会成为音乐学校中的好学生,然而结果却出乎自己的意料。我努力听课,但在必修的钢琴课程上出现了巨大的痛苦。不久我就把全部的课业看得像一座无法攀登的山岳一样。我虽然不打算放弃,却还是觉得失望与困惑。现在我才明白自己资质平庸,低估了走上艺术之途的艰辛与困难。我非常厌恶作曲,就是一点点功课都使我为难得要命,我毫无学习的兴趣,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这种能力。我努力学习但是毫无乐趣可言。我觉得自己既渺小又悲哀,只能去管管账,或者是就读别的学校。我不能诉苦,至少在写给家里的信中不能诉苦,只能往已经幻灭的路上继续迈进。我想,至少也得成为一个合格的小提琴家。我不断地练习,忍受着老师的责骂与嘲笑。我看到以前所轻视的同学轻而易举地就进步神速,受到赞扬。我的目标愈降愈低,因为我认为会拉小提琴没有什么了不起,也认为自己绝对不可能成为音乐大师。我只期望自己努力下苦工夫,成为一个可用的乐师,在一个小乐队里,默默无闻地拉小提琴过日子。
我在自己充满光明的日子里,眺望太阳与森林、褐色的岩石与远处银白的群山。对于幸福、美与吸收都有加倍的感觉,我觉得在我病态的心中有加倍的热情在扩张与增加,我分不出快乐与痛苦;两者都一样使我痛苦,两者都是可爱的。无论我内心是快乐还是痛苦,我的力量却总是在静静注视和认识光明与黑暗,它们的痛苦与和平都是这伟大音乐的节拍、力量与一个部分。
其次,我也有过这种热衷的日子,我沉湎在小提琴中,拉着即兴曲,陶醉在瞬间闪过的旋律和色彩缤纷的气氛中。但我不久就知道这不是创作,而是应该警戒的游戏与耽溺。我觉得追求梦想、享受陶醉的时光,和艰难而明确地追求艺术形式,去努力奋斗完全是两回事。当时我已经理解到,真正的创造是孤寂的,要达到目的就非牺牲人生的快乐不可。
我不能把这种音乐写下来,这对我还是陌生的,也是无止境的。但是我能听,我能把这个世界作为整体来感觉,我也能捕捉一部分,那是很小的一部分,是某个东西的反响、缩小和翻译。我就这样想了好几天,把它们吸收了下来。我觉得这要用两把小提琴来表现,于是我像一只刚学飞的小鸟般冒险地飞翔,开始写下我第一首奏鸣曲。
我是个有耐心与用功的学生,但并不是好学生,在最后那一年我一点儿也不努力。这倒不是我懒惰,也不是恋爱的缘故,而是由于我处于年轻人好幻想与漫不经心的状态下,感觉与头脑都变得迟钝的缘故,这种状态有时也会突然且激烈地中断,那是在过早的创造欲,如同乙醚似的包围了我的时候。随后我觉得被非常清洁而透明的空气所环绕,在这种空气里我不可能梦幻般地生活,所有的感觉都尖锐而密切地注视着。但是在这种时候所产生的旋律却很少,也许只有十个旋律以及和音的两三个开头。然而我绝对不会忘记这个时候的空气,这种非常净洁,几乎是寒冷的空气,以及这种思想高度集中的气氛,为了把握住一个正确的旋律,不受偶然的移动而松懈。但我并不因这个小小的成就而满足,也不认为那是最有价值和最美好的东西。然而我非常清楚,在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比再度回复到这思想澄明、创作欲强烈的时间更重要的了。
有一天早晨,我在房间里试着拉第一乐章,我确实觉得有不熟练与把握不定的弱点,但每一节拍都引起我心里的战栗。我不知道这音乐是好是坏,但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音乐,是我的内心体验所产生出来的,是任何地方所听不到的。
在学校生活的最后一年里,我爱上了初次相识的美丽少女,我同她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渴望见到她的欲望也不强烈,只是像在梦中一样地享受初恋的甜蜜与苦恼。在这段时间里,我整天沉浸在音乐与爱情之中,夜里则兴奋得不能入眠。我第一次感觉到内心里浮现了两首小曲的旋律,想写下来。这使我心中充满了害羞与迫切的快感,这快感使我完全忘却了如游戏般初恋的痛苦。后来我听说我的恋人在学歌唱,我非常渴望听到她唱歌。几个月之后,我终于如愿以偿,那是在我家的一次晚间聚会中,我要求这个漂亮的女孩唱歌。她竭力推托,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我是非常好奇地等着她歌唱的。她唱时,由一位绅士用我们的小钢琴伴奏,他弹奏了二、三小节,她就开始唱了起来。啊呀,可是她唱得很不好,简直糟透了。然而在她唱的时候,我的吃惊与苦恼变成了同情,又转变为幽默。最后,我对她的恋情消退了。
楼下的客厅里坐着旅馆老板八十多岁的父亲,他终年动也不动,头发白得像冰柱,不说一句话,只是用安详的眼睛仔细地看着四周。他这样庄严的沉默真是一个谜。不知道他是有超人的智慧与心平气和,还是他已经没有精力了。那天早晨,我夹着小提琴,走到那个老人那里,因为我发现他总是在倾听我拉琴,始终都在聚精会神地倾听每个音符。我看见只有他一个人时,就站在他面前,调好小提琴的音,向他拉起我的第一乐章来。这个高龄老人静静地闭起他的眼睛倾听,他的眼白发黄,眼眶发红。当我静下来思考音乐时,他也抬起没有表情的脸,用平静的眼睛看着我。当我拉完一曲,向他点头时,他也眨眨眼睛,似乎一切都听懂了,他用那发黄的眼睛回答我的眼光,然后转过身,微微地低下头,又变得木然不动了。
我12岁起就开始学拉小提琴,而且是由一位优秀的老师教的,这对我是非常有利的。但是父亲极力反对,独生子要去做艺术家,这是一门不可靠的行当,当然感到惴惴不安。然而父亲的反对更坚定了我的意志。而且老师喜欢我,尽力要促成我的愿望。最后父亲让了步,只是父亲为了考验我的耐性,也期待我会改变初衷,所以要我再留一年。我忍耐地又等待了一年。在这期间,我的决心是更坚定了。
在高山上秋天来得早,我动身离开的那一天早晨,是个下着小雨的冷天,起着浓雾。但是我看得见晴天的太阳,除了值得感谢的记忆外,也带走了对前途充满愉快的勇气。
学校生活即将结束的时候,所有的同学都开始谈论起将来的职业,我也开始思索自己将来要做什么。把音乐当做职业,努力奋斗,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又想不出能让我觉得快乐的职业。父亲向我提议,要我去经商,或者是学别的手艺,我并不是讨厌,只是不感兴趣而已。不过同学们对于自己所选择的职业,都是那样的自豪,也许因为这种原因,我也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最好的,也是最正确的。而且这个想法充满了我的脑海,使我非常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