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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 June

现在,准备!卷起晒干的渔线,站在河心,钓竿马上就位。它来了——山坡上的杨树一阵轻颤,我抛出半截渔线,嗖嗖地来回甩动着,只待风至就趁势直击那水面。放出的渔线不能超过一半,要小心!这会儿太阳已经高挂半空,水面上任何闪烁的光影都可能向我的猎物发出警告,提醒它即将降临的命运。就是现在!最后三码也放出去了,飞蝇优雅地落在偷笑的桤木脚下——它咬钩了!我站稳脚跟,努力把它拉出彼端的丛林。它向下游冲去。几分钟后,它也在我的鱼篓里扑腾开了。

它会来的。只要一阵清风,只要它能将褐色粉蛾从那偷笑的桤木上吹落,投到水面上。

我欢喜地坐在我的岩石上,一边等待渔线再次晾干,一边沉思,想着鳟鱼的为“人”之道。我们和鱼是多幺相似啊:准备着,甚或渴望着,追逐周遭的风吹落在时间长河上的任何新鲜东西!我们又是如何为自己的草率而懊恼,醒悟小小的鎏金诱惑下原来暗藏着钓钩。即便如此,我还是相信,渴望总还是有某些好处,无论它瞄向的目标是真实抑或虚妄。一个绝对谨慎的人会是怎样的毫无趣味啊,鳟鱼亦如是,世界亦如是!我刚刚是不是说过为了“稳妥起见”要再等等?那是另一回事。钓鱼者唯一需要谨慎从事的,就是为下一次机会(或是更长远的打算)做好准备。

我在河心岩石上坐了一支烟的工夫,看着我的鳟鱼出现在它的灌木卫士脚下,顺便把钓竿和渔线挂在向阳河岸的桤木枝上晒干。然后,稳妥起见,又等了会儿。上面那片水面太平静了。只要一阵微风吹来,立刻能荡起瞬间的涟漪,这样更好,我必须抓住时机,瞄准水面中心投出完美的致命一击。

时间差不多了,它们很快就会不再浮上水面。我蹚着齐腰深的水走向航路之端,无所顾忌地将头探进那摇动的桤木间查看。那还真是丛林!前方是个墨黑的穴,浓荫如盖,在那急流深渊之上,你连一株蕨草都无法摇动,更别说钓竿了。就在那里,一只肚皮几乎贴到黝黑堤岸的硕大鳟鱼懒洋洋地摇摆着,正吞下一只过路的小虫。

就在这时,另一条鱼出现在旁边的水面上,它更大,可那地方却是地道的“水路尽头”,因为再上去便是密不透风的桤树林方阵了。河心的涌流里,一株灌木不出声地偷偷笑个没完,直笑得浑身发抖,像是在嘲弄着,无论诸神还是人类,无论投出的是真饵还是假蝇,都没法越过它最远端的那片叶子,哪怕只是一英寸。

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小虫也没法靠近它。可是,就在二十码外,我看见了上游水面上闪耀的明亮阳光——那是另一片开阔的水面。放只假蝇顺流而下?不好办,但必须这幺做。

早晨的清新让成百只白喉带鹀也齐齐忘却了凉爽芬芳即将不再,我爬下还凝着晨露的河岸,走进桤木汊。一条鳟鱼刚好在上游浮出水面。我抽出渔线——但愿它能一直这幺柔软干燥——虚抛了一两次来测量距离,在它最后留下的涟漪上方恰恰一英尺处投下一只筋疲力尽的饵虫。这一刻,炎热的路程、成群的蚊子、丢脸的白鲢鱼统统被抛在脑后。它大口吞下鱼饵,很快,我就听到了它拍打鱼篓底里潮湿桤木叶子的声音。

我退回来爬上河岸,穿行过近一人高的凤仙花和荨麻,绕开桤木林,向上游的开阔水面走去。唯恐搅扰了这位陛下的沐浴,我拿出猫一般的谨慎,步入水中,又站定等了五分钟,静待一切平静下来。同时抽出三十英尺渔线,上油,晾干,绕在我的左手上。这刚刚好是我到那丛林门户的距离。

就在这时,我们想起来了,这条河有好些岔流。在上游靠近水源的地方,我们曾经看到过一条支流,又窄又深,桤木岸墙严丝合缝,沁凉的泉水自岸脚汩汩冒出,注入河中。这样的天气里,一条富有自尊心的鳟鱼会怎幺做?当然是和我们的选择一样:往上游去。

到冒险的时候了!我冲着假蝇猛吹一口气,最后一次让它蓬松起来,将它送进脚下的水流中,紧接着便飞快地一圈一圈放开渔线。然后,就在渔线笔直向前,假蝇被吸入丛林的那一刻,我快步走向下游,双眼紧盯着那幽深洞穴,想要看清鱼饵的命运。偶尔透入的点点阳光下,一两道反光倏忽闪过,清楚显示着它仍在漂浮。它绕了个弯。很快,不等我脚下激起的水流暴露形迹,它便抵达了黑潭。与其说是看见,不如说我听见了那条大鳟鱼疾冲的声响。我艰难地站定,与它激战起来。

不出所料,傍晚的垂钓令人失望。我们来这条河是为了钓鳟鱼,它却给我们白鲢鱼。那一晚,我们坐在驱蚊火堆旁讨论第二天的安排。我们冒着暑热走过了两百英里尘土飞扬的路,只为美洲红点鳟或彩虹鳟鱼幡然醒悟时的猛烈挣扎。可这里没有鳟鱼。

谨慎的人不会这样做,冒着浪费价值一美元的飞蝇与钓钩的风险,穿过好似巨型牙刷般的桤木林,从上游放钩钓一条鳟鱼,更别说河流在中途还转了个弯。但是,就像我说的,谨慎的人不会是钓鱼者。一点一点地,我小心翼翼地应对,鱼被拉到了开阔的水面,最后抵达鱼篓。

我们发现,主河道的水位如此低,就连斑腹矶鹬都能在往年的鳟鱼潭里闲庭信步;河水如此暖,哪怕一头扎进最深的水窝也不会激得人惊叫。甚至只是游了个泳凉快一下,高筒胶鞋就被晒得滚烫,活像烈日下的焦油毡。

现在我该向你坦白了,这三条鳟鱼没有一条需要身首分离或是对折起来才能装进盒子的。重要的不是鳟鱼,而是那冒险的可能。被装满的不是鱼篓,而是我的记忆。和白喉带鹀一样,我也已经忘记,一切都可能重来,唯独河汊的清晨不再。

The Alder Fork–A Fishing Idyl桤木汊——飞钓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