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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April

在那些尚无人烟的岁月里,乔纳森·卡弗用文字为我们留下了一幅鲜明的草原边界图。一七六三年十月十日,他来到蓝色山丘,那是戴恩县西南角的一处高大丘陵(如今已是树木繁茂)。他说:

形成如此战局的原因之一,在于一群反反复复的“双边盟军”,它们一会儿支持这边,一会儿又去支持另一边。就像兔子和老鼠,夏天里还在啃食草原上的草,冬天就在幸存于火灾的栎树苗上拦腰剥去树皮。松鼠秋天埋下橡子,其他时候却都以它们为食。六月甲虫幼年时破坏草皮根部,长大了却害得栎树落叶。可是,若非这些左右摇摆的盟军和它们收获的胜果,我们就无法拥有如今地图上草地与森林拼嵌而成的、具有如此装饰性的华美“马赛克”了。

我登上最高的山丘,四野一览无余。除了一些矮小的山头,若干英里之内别无他物,远远看去,它们好像尖顶的干草堆,一棵树也没有。只有三两片山核桃和低矮栎树组成的小树林覆盖着几个山谷。

并不是工程师发明了绝缘材料——他们只是从这些草原之战的老兵身上复制了它。植物学家能够读出那足足两万年战争的始末。历史一部分保存在泥炭里的花粉粒上,一部分保存在战后被遗忘之地里的孑遗植物上。记录显示出,森林的边界有时几乎退守至苏必利尔湖边,有时又向南突进得很远。某一个时期里,它南进得如此之远,以至于云杉和其他“殿后部队”的物种都在威斯康星州南部边界扎下了根——这个区域的所有泥炭沼泽中都存有相当数量的云杉花粉。不过,在草原和森林的战争中,一直以来最常见的战场就在今天的战线上,战争的结果是平局。

直到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一种新的动物——拓荒者——介入了草原之战。他驱逐了草原亘古以来的盟友,火。这并非有意为之,所做的也只是开垦出足够多的土地。栎树苗立刻集结成军,轻松占领了草地,从前的草原领地变成了林场。如果你对这个故事还心存疑虑,去威斯康星西南部随便哪个“山脊”林场里,随意选一个树桩子数数年轮吧。除了那些最老的“战士”,所有树木的诞生都指向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那正是大火从草原上消失的时候。

你是否曾经好奇,为什幺它整棵树都包裹在厚厚的软木树皮里,哪怕最纤细的枝条也不例外?其实,软木树皮就是铠甲。大果栎是森林进军草原的先头部队,它们的对手便是火。每年四月,新草未生,草原还没有铺上难以燃烧的绿毯,大火在土地上肆意纵横,只有树皮厚到烧不透的老栎树能得以幸存。久经战场的老兵们零零落落地聚成一片片小树林,其中大多都是大果栎,拓荒者称之为“栎树开阔地”。

当新生树木占领古老的草原,幼树丛林吞噬栎树开阔地时,约翰·缪尔正在威斯康星的马凯特县慢慢长大。在《我的青少年生活》中,他回忆道:

当孩子们在校园里投票选择州鸟、州花或州木时,他们并非在做决定,只是在重证历史。从牧草第一次占据威斯康星州南部以来,这历史便成就了大果栎,让它成为这片地区特有的树木。唯有大果栎能经得起草原上的荒火而生存下来。

伊利诺伊和威斯康星草原上的肥沃土壤如出一辙,为荒火培育出了那般相似的茂密深草,以至于没有树木能够存活其间。若是大火不再,这些丰茂的草原,乡野里如此显着的特殊之处,就会被最浓密的森林覆盖。一旦栎树开阔地里有人入住,农夫开始防范荒火,幼仔(树根)便会成长为大树,汇集成高高的丛林,如此深密以至无法穿行,而阳光充足的(栎树)开阔地则将烟消云散,不留丝毫痕迹。

Bur Oak大果栎

因此,一株大果栎老树的主人所拥有的远不止一棵树。他拥有的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图书馆,一个生态演化剧场中的预订座席。在慧眼看来,草原之战的徽章与标记就高挂在他的农场上。

葶苈无法拨动心弦。若说它还有着些微的香气,也消散在了阵阵疾风中。它花色素白。叶子上披着一层触摸可及的小绒毛。谁都不吃它——它太小了。没有诗句为它吟唱。某位植物学家给它起了个拉丁名字,跟着便抛诸脑后。总而言之,它毫无分量,只是一种小小的生物,迅速而出色地完成着它小小的工作。

Sky Dance天空之舞

对于温暖和舒适,葶苈需索很少,得到的也不多,简而又简——它所赖以生存的,不过是荒弃的一点点空地和时间。植物学着作里会分给它两三行描述,却从来没有一副插画或照片。对于更大、更美的花儿来说,沙地太贫瘠,阳光太苍白,可对葶苈来说,这些已经够好了。归根结底,它终究不是春花,只是希望之信罢了。

拥有我的农场之后又足足过了两年,我才知道,四五月间的每天傍晚,在我的树林上空都有天空之舞可以欣赏。自从发现这一点之后,我们一家人就再也不愿错过哪怕一场演出。

期待春天却鼻孔朝天的人永远看不到像葶苈这般渺小的东西。对春天绝望的人满眼沮丧地践踏其上,无知无觉。只有趴在泥地上寻找春天的人会发现它——发现它花蕊中的盎然春意。

演出在四月第一个温暖黄昏的六点五十分准时拉开帷幕。每天推迟一分钟,直到六月一日,那一天的开场时间是七点五十分。这种推移完全缘自华丽效果的需要,舞者要求浪漫的光照度,不多不少,刚刚好0.05英尺烛光。别迟到,安静坐下,免得它一怒飞走。

短短几周之内,葶苈,这最小的开花植物就将绽放,点点碎花遍布每一处沙地。

和开场时间一样,舞台与道具也体现了表演者性情上的需求。舞台一定得是林间或灌木丛中的圆形露天剧场,在剧场的正中心,一定得有一片青苔、一溜不毛沙地、一块光溜的凸起岩石,或是一条无遮无挡的小路。为什幺雄丘鹬要如此执着于光秃秃的舞蹈场地?最初这个问题让我迷惑,如今想来,应该是腿的问题。丘鹬的腿很短,在稠密的草丛或杂草地上,它无法跳出那神气活现的舞步,也没法让它的姑娘看见。我的丘鹬比大多数农场主的都多,因为我有更多苔藓覆盖的沙地,它们太贫瘠了,连草都不长。

Draba葶苈

知道了时间和地点,你还得提早在舞台东面找一处矮树丛坐好,面对夕阳,等待着,翘首期盼丘鹬的到来。它会从某片临近的灌木丛中低飞而至,落在光秃秃的苔藓地上,开场曲立刻唱响,那是一连串古怪的汩汩喉音,两声一顿,听起来很像夏天里的夜鹰叫声。

于是,我们坐在我们的小山上看大雁飞过,脚旁一株白头翁花刚刚开放。我注视着我们的路缓缓沉入水中,断定了(暗自欢喜着,却不露声色),至少在这一天里,进出的交通问题都只跟鲤鱼有关了。

突然间,汩汩声消失了,那鸟儿鼓动双翅,绕着大圈盘旋而上,发出悦耳的啁啾鸣叫。它越飞越高,盘旋轨迹渐陡渐狭,鸣叫声越来越大,直到舞者化作了天空中的一粒小黑点。然后,毫无征兆的,它如同失控的飞机般翻滚直坠,发出温软如水的轻颤啭啼,就连三月的蓝鸲都会羡慕这声音。直到距离地面不过数尺时,方才拉平身体,稳稳回到之前唱出汩汩喉音时的地面,多数时候都不偏不倚,正落在演出开始的那个点,再次唱起它的汩汩喉音。

与世隔绝有许多种,程度各不相同。湖心的小岛是一种,可湖上有船,人们永远有机会登上岛来拜访你。云间的山峰是另一种,可大多数山上都有路,路上总会有行人。我不知道还有哪种隔绝能比春水的包围更彻底——大雁也不知道,哪怕它们见过的孤绝情形比我更多。

很快,天就会黑得分辨不出地面的鸟儿,但在整整一个小时之内,你都能欣赏他拍击长空的姿态,这刚好是正常演出的时长。不过,时不时地,在明朗的月夜里,演出也会伴随着月光一直持续下去。

我们那成堆的杂物统统来自河里,这不只是独特的收藏,更是上游农场与森林里人类奋斗的诗集。老舱板的自传是一种文学,学校还没来得及教授。可每一个河岸农场都是一座图书馆,向所有抡锤拉锯者开放,任其取阅研读。春水来了,新书便也到了。

破晓时分,整场演出将重来一次。四月的最初落幕时间是五点十五分,之后每天提前两分钟,直到六月来临,一整年的演出也将在那一天的三点十五分画下句点。为什幺时间变化不一样?唉,只怕就连浪漫也是会疲倦的,毕竟,当它停止空中的舞蹈时,光亮才刚到黄昏开幕曲时的五分之一。

春日大水带给我们的并不只有危险,它还带来了各种随水漂来的物件,都是从上游农场里卷来的,五花八门。一块旧舱板搁浅在我们的草地上,在我们眼里,它比木材厂里同样大小的新板子值钱两倍。每块旧舱板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历史,常常不为人所知,但从木头的种类、尺寸和它上面的钉子、螺丝、油漆,从它是被精心护理还是欠缺维护,从它的磨损和腐朽情况里,你总能猜出点儿什幺。看看它边缘和头尾在沙洲上的磨损情况,你甚至可以判断出,在过去那些年里它究竟经历过多少场洪水。

无论多幺专注地研究过上百场林间草地上的小小剧目,人们也永远无法洞悉哪怕任意一场表演中的所有显着要素,这是一种幸运。关于天空之舞,我至今没想明白的是:那位“女士”在哪里,如果真有位“女士”的话,她在其中扮演的是什幺角色?我常常在开幕曲的场地上看到两只丘鹬,有时他们会一起飞,却从不汩汩合鸣。第二只鸟儿是雌鸟,还是竞争者呢?

既不同于大雁,也不像鲤鱼,陆栖鸟类和哺乳动物以哲学式的超然迎接洪水。一只主红雀立在河岸的黑桦枝头,对着业已不见的领地大声宣示主权——那儿如今只剩下几棵树木而已。一只披肩榛鸡在洪水淹没的树林里敲响了战鼓,它一定正站在自己最高的那棵振翅木顶上。田鼠带着小型麝鼠的镇定自若涉水前往丘脊。一头鹿蹿出果树林,被洪水将它从日常小憩的柳林卧室里赶了出来。兔子到处都是,冷静地接受了我们的山岗所提供的营房。虽说没有诺亚,可这山岗便是方舟。

另一个未解之谜在于:那啁啾声究竟是鸟儿的歌声,还是出自某种外在的机械运动?我的朋友比尔·菲尼曾经网住一只汩汩鸣叫的鸟,去除了它翅膀最外圈的飞羽,自那之后,这只鸟儿仍然还能发出汩汩的喉音与轻颤的啭啼,啁啾声却再也不曾出现。只凭这样一次的经验很难得出结论。

大雁对洪水的着迷是不露声色的,如果不是熟悉它们平日里叽喳闲谈的人,很可能就会忽略过去。而鲤鱼的热忱就明显得多,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当渐渐涌起的春水刚刚沾湿草根,它们便到了,像猪儿见到了牧草一般,无比激动地四处翻拱、满池打滚,红的尾,黄的肚,鳞光闪闪。它们急于探索这个扩张了的宇宙,游过马车道和牛道,向芦苇和灌木摇鳍问好。

还有一个未解之谜:雄丘鹬的天空之舞究竟会持续到巢居的哪个阶段?我女儿有一次在距离鸟巢不到二十码的地方看到一只鸟儿正汩汩歌唱,巢里隐约有鸟蛋的影子,那可是它妻子的巢?还是说,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其实是个从未被我们发现的重婚犯?这一些,连同许多其他的问题,仍是茫茫暮色下掩藏着的秘密。

当然,不见得是有意计算,但人们多少可以借助天气预报来判断北部的雪什幺时候开始融化,估算出大概多少天后洪水就会袭击上游的城市。如果真能做到这样,人们必定就能赶在周日晚上回到城里,开始工作。然而不行。于是,漫延的洪水破坏了周一早晨的约会,它低喃的慰问是多幺甜美啊!大雁巡视着一片又一片即将成为湖泊的玉米地,那雁鸣声是多幺浑厚低沉。每隔一百码就有一只新的大雁拍打翅膀飞上天空,争抢那“人”字梯队里头雁的位置,好完成对这崭新水世界的晨间勘察。

天空之舞的剧目每晚在数以千百计的农场里上演,农场主人们长吁短叹地渴望着消遣,却误以为消遣只能在戏院里找到。他们生活在土地上,却不曾融入其中。

就像大川总是流经大的城市,春日的洪水有时也会将鄙陋的农场包围起来,道理并无不同。我们的农场是鄙陋的,所以若是在四月里去往农场,有时也会被困住。

有人说,猎禽最大的用处就是作为狩猎的标靶,要幺就是漂漂亮亮地摆在面包片上,然而,丘鹬正是活生生的反例。没有人会比我更喜欢在十月里打丘鹬了,可自从见识过天空之舞,我发现,只要收获一两只猎物就能让自己心满意足了。我得确保,当四月来临,日暮的夜空中不至于缺少舞者。

Come High Water春水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