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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四日

金碧辉煌表面后的悲惨相,惹人厌的人们中间的无聊事,此地到处可见!他们追逐等级地位,互相窥伺,又互相提防,都想抢先别人一着;这种最可怜、最可悲的欲念啊,竟不加一丝掩饰。譬如,此地有个女人,逢人便夸说自家的门第和田产,每个不相识的人定会想道:“这是个蠢女人,这点子门第和田产也吹得天花乱坠。”——更可笑的是,该女人不过是本地衙门里一位文书的女儿罢了。——你瞧,我真不懂,人怎么这样没有头脑,做出这种自轻自贱的事来。

这一切都得怪你们,都是你们唠唠叨叨,一股劲地向我鼓吹什么“要有所成就”,才把我套进这具牛轭里去的。“要有所成就!”如果种植土豆和驾车进城出售谷物的人的成就还比不上我,那我甘愿在目前锁住我的这只牢船[1]上再服十年苦役。

亲爱的朋友,我日益明白,根据自己来衡量别人是多么愚蠢。因为我自顾不暇,心神激荡——唉,我乐意让别人走他们自己的路,只要他们也能让我走自己的路。

我的上司也许察觉伯爵对我的眷爱,感到厚此薄彼,大为恼火,他抓住一切机会在我面前诉说伯爵的坏话。我当然给予反驳,事情因此闹得更糟。昨天他简直把我惹火了,因为连我也给他打在网里了:他说伯爵熟悉世间事务,办事驾轻就熟,笔下也来得,就是缺少扎扎实实的学问,跟所有文化人一样。说到这里,他做了个怪脸,仿佛要说:“你感到这根刺吗?”这对我不起作用;能够想出这种话做出这种举动的人我是瞧不起的。我寸步不让,相当激烈地和他较量了一番。我说,伯爵这位人物,无论品德学问都值得人们尊敬。我又说,像他这样集思广益、广泛钻研各式各样问题、仍照旧保持日常生活活动的人,我还从未见过。——这些话对他那样的脑袋赛似对牛弹琴,为了避免继续听他的谬论,免得再咽下一把无名火,便向他告别了。

最最惹我恼火的是那讨厌的社会地位。虽然我也像任何人一样,明知等级差别很有必要,它也给了我很多好处,但它不应挡住我的去路,妨碍我享受人世间一星半点的快乐和瞬间的幸福。新近我在散步时认识了冯·B小姐,一位可爱的人儿,她在这僵化了的生活环境里仍保持很多天性。我们谈得很投机,分别时,我求她允许我去拜访她。她非常爽快,同意了我的要求,我简直等不及约定的时刻,巴不得早些去找她了。她不是本地人,住在一位姨母家里。老太太的相貌我并不喜欢。不过我对她很尊重,多半时间是跟她谈话,不到半小时,我几乎早已了解后来那位姑娘也向我吐露的一切:亲爱的姨母这么一把年纪依旧两手空空,没有多少财产,也缺乏才智,除了祖先们的余荫并无别的依靠,除了仰仗于门第并无别的凭借,除了从楼房上向下眺望,掉头不顾那些平民阶级外并无别的欢乐。她年轻时据说也是个美人,但虚度了一生,起初她以她的执拗任性折磨了许多可怜的小伙子,等到年华老大,才俯首帖耳,屈从了一位老军官,为了她这个代价和那小康的生活,他才和她一起共度凄凉的晚年,后来他死了。现在她已到风烛残年,孤身只影,如果她的姨侄女不是那么可爱,没有人会去理睬她的。

冯·C伯爵的推心置腹是我唯一的补偿。最近他向我说得很坦率,他对公使迟疑不决的慢腾腾作风十分不满。“这种人不但增加自己的麻烦,也拖累了旁人,不过,”他说,“我们不得不逆来顺受,正像一个必须跨越一座山岭的旅行家;如果前面没有山岭,路程当然方便得多,也近得多;现在它既然挡在那里,就应该翻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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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我的意料,公使使我懊恼不已。他是天底下最最拘泥细节的笨伯;处处按部就班,婆婆妈妈,活像个老婆子;他凡事从不满意,所以也无人能使他称心如意。我做事喜欢爽快,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却偏偏喜欢把文稿退还给我,说什么“写得不错,不过你最好再重新看一遍,总可以找到更好的字眼,更精确的虚词的”。——真叫人火冒三丈。少一个“与”字,少一个连接词都不行,我有时笔下漏出来的倒装句,全成了他的死对头;长句的抑扬顿挫如果不按照惯用的节奏,他根本看不懂。要跟这样一位人物打交道真是一件苦差使。

[1] 牢船:古代将囚犯或奴隶罚作苦役的大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