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说:“我们死去的亲人究竟知不知道我们的情况?她们会不会感觉到我们过得很幸福?知道我们怀着热烈的爱追忆他们?哦!在静悄悄的夜晚,我坐在妈妈的孩子们中间,坐在我的孩子们中间,孩子们团团围住我,就好像从前围绕在她身边一样,这时妈妈的形象总是在我的周围浮动。我噙着渴念的眼泪仰望天空,但愿她能够看我们一眼,看看我有没有遵守了她临终时向她许下的诺言:做她的孩子们的妈妈。我用何等样的激情喊道:‘最亲爱的妈妈,如果我对待他们没有像你那样周到,原谅我吧。哦!我能够做的,我都尽力做了;给他们穿暖,吃饱,哦,还不止这些,教育他们,爱抚他们。你能看到我们多么和睦!亲爱的圣洁的母亲,你会用最热烈的感激心情颂扬上帝的,你曾噙着临终的、痛苦的眼泪向上帝祈祷,保佑你的孩子们幸福。’”
“绿蒂,”我说道,我伸手给她,泪水盈满了眼眶。“我们会再见的!会在这儿或别的地方再见的!”——我没法说下去了。——威廉呀,当可怕的离情别绪正在我心中翻腾的时刻,她竟然向我问起这些话来!
她说出这番话来!唉,威廉,谁能够把她的话复述一遍呀!冰冷僵死的文字怎么能够描绘出这圣洁的精神之花!阿尔贝特柔和地插嘴说:“你太动感情了,亲爱的绿蒂!我知道你心中念念不忘这些往事,但是我求你……”——“哦,阿尔贝特,”她说,“我知道你不会忘记那一晚的,我们坐在一张小圆桌旁,当时爸爸出门去了,孩子们也被我们打发睡觉去了。你常常拿着一本好书,但是你很少读它。——和妈妈的英灵通神不是超过一切吗?我那美丽、温柔、快活、终日勤劳的妈妈呀!上帝熟悉我的眼泪,我常常在床上流着泪向他祈求:愿他让我也像妈妈一样!”
我想到别离,想到重逢,我在这焦急而甜蜜的思索里浮沉了约摸半个小时,听见他们走上地坪来了。我向他们奔去,战颤地握住她的手亲吻。我们刚走上地坪,月亮从葱郁的小山背后升了起来;我们天南地北地闲谈着,不知不觉走近阴暗的凉棚。绿蒂走进去坐下,阿尔贝特坐在她身旁,我也一样;但是我焦急不安,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她面前来回走动,然后又坐下,心神十分不宁。她让我们注意到月光美丽的魅力,它在山毛榉的树墙那头照亮我们前面的整片地坪,因为我们自己包裹在朦胧的幽暗中,这个景色更显得绚烂。我们都不作声,隔了一会儿,她开口了,说道:“我在月光下散步,没有一次不想起我亡故的亲人,死亡和未来的感觉也没有一次不袭上我的心头。我们大家都难逃一死!”她的声音洋溢着极严肃的感情,继续说:“但是,维特,我们死后会再见面吗?会再相识吗?你怎么想?你怎么说呢?”
我喊了一声:“绿蒂!”便扑倒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成千行泪水把它润湿了。“绿蒂!愿上帝的祝福和你妈妈的灵魂保佑你!”——“如果你早认识她,该有多好,”她说,紧紧握住我的手,“她是值得你认识的呀!”——我想我要昏厥了。从未有人用如此高贵尊崇的字眼称赞我。——她又说:“我妈妈是在她芳华正盛、她的最小孩子还不到半岁的时候去世的!她患病时间不长;她很镇静,听天由命,只是心疼她的孩子,尤其那最小的儿子。临终时她对我说:‘把他们都叫上来,’我领他们进去,小的还不懂事,最大的弟妹发疯似的,他们在床边站定,她举起双手为他们祈祷,挨个儿亲吻他们,把他们打发走了,然后对我说:‘做他们的妈妈吧!’——我把手伸给她向她起誓!——她说:‘我的女儿,你答应的事不轻松呀,要有慈母的心和慈母的眼睛。我常常从你感激的眼泪中看出你懂得这些意味着什么。要像这样来待你的弟妹。对你的父亲要像妻子一样忠实、顺从,你会给他安慰的。’——她问起了爸爸,他为了想在我们面前隐藏自己心中难忍的悲痛,已经出去了,做丈夫的真是肝肠欲断呀。
开始你可以从栗树之间看到一片远景——哦,我记得,我想,我向你写过好多次了,在它的尽头,高高的山毛榉是怎样形成一垛垛树墙,林阴甬道在其中穿过,邻近小小的丛林把它遮得越发昏暗,直到最里面,形成一块幽深僻静的小小天地,浮现着一派孤寂阴森的气氛。一天中午我初次走进这里时,心中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至今我仍能感到;我曾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对我来说,这儿总有一天将成为幸福和痛苦的舞台。
“阿尔贝特,你当时也在房里。她听见有人走动,便问是谁,要你走近她,她是用怎样一副欣慰安详的眼光望着你我的呀!她相信我们是幸福的,我们一起会过得很幸福!……”——阿尔贝特一下子捧住她的脖子连连亲吻,高声嚷道:“我们是很幸福!我们将来也会很幸福!”——冷静的阿尔贝特这时完全丧失了自制力,我自己也失魂落魄了。
阿尔贝特约了我,晚饭后和绿蒂一起在花园里叙叙。我站在地坪上,在几棵高耸的栗树底下,望着夕阳,这是我最后一次观看它落下秀丽的山谷,从平静的河流背后缓缓下沉。我曾经多少次和她一起站在这里观赏这壮丽的景色,但是现在呢……我在林阴甬道上往还徘徊,这条林阴甬道,在我心中占有十分宝贵的地位;我还没有认识绿蒂时,一种神秘的同情的引力常常把我吸住在这里,我和她刚相识,便发现两人都喜爱这小小的地方,我们彼此多么高兴呀!它真是一个富有浪漫情调的场所,是我生平所见到的艺术珍品。
她接着又说:“维特,这样的好妈妈就此离开了我们!我的上帝!我常常想,人们眼睁睁看到自己生活中最心爱的人被夺走,没有人比孩子们感受得更痛切了,他们好久好久还在诉说,黑衣人把妈妈抬走了。”
唉,她安安稳稳睡觉,没有想到永远不会再和我相见了。我难分难舍,谈了两小时的话,硬着心肠离开了她,没有把计划泄漏。上帝呀,这是一次什么样的谈话呀!
她站了起来,我感动极了,浑身战栗,继续坐着,握住她的手。她说:“我们走吧,是时候了。”她想缩回她的手,我握得更紧了。我喊道:“我们会再见的,我们会重新相聚的,我们的容貌无论有多大变化,我们会彼此相识的。我走啦,”我接着又说,“我心甘情愿地走了,但是,如果我不得不说‘永别’两字,叫我怎么受得了!再见吧,绿蒂!再见吧,阿尔贝特!我们会再见的。”——“我想是明天吧,”她开玩笑地插嘴说。——我怕的便是明天!唉,当她从我手里缩回她的手的时候,她还蒙在鼓里呢。——他们走出了林阴甬道,我站起来,凝视着月光中他们的背影,随后扑倒在地上失声痛哭,我又跳起身来,奔到地坪上,看见下面高耸的菩提树的阴影里闪动着她洁白的衣服,正向园门口移动,我伸出两臂,它已不见影踪了。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夜晚呀!威廉!现在我什么都能忍受。我不会再见到她了!哦,我的至友,我恨不得飞来抱住你的脖子,洒下成千行热泪,表达我的狂喜,把冲击我心灵的感情向你倾吐。我坐在这儿,张着嘴大口喘气,竭力镇定自己,等待黎明来临,马儿将随着太阳升起踏上旅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