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生了病,到十分遥远的温泉去求治,不料病势反而加重,更增添死亡的痛苦;一个心境不安的人为了摆脱良心的谴责,解除精神上的苦恼,到圣地去朝圣。如果有人对前者讽刺讥笑,又自以为比后者高明,让这种人不得好死!踏上人迹罕至的小径,每走一步都是给苦恼的灵魂注入一滴解痛的灵药,每天经过疲劳的跋涉,躺了下来,多大的烦恼也可以减轻。——你们这些坐在安乐椅上爱说漂亮话的人呀,敢说这是妄想吗?——妄想!——哦,上帝!你看看我的眼泪吧!你所创造的人类已经够可怜的了,他们信仰你,信仰你,你为什么又给他们添了些同胞,把那一点儿可怜巴巴的东西,那一点儿对你的信仰都剥夺了去?你这博爱众生的神明!我们信赖治病的草根,依赖葡萄的眼泪[2],还不是因为我们信赖你?是你给我们周围的万物拥有治疗和安慰的力量,我们每时每刻都缺少它们不得。父亲!我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呀!你曾经使我整个灵魂充盈饱满,现在却转过脸去不管我啦!把我召回到你的身边吧!别再沉默了呀!你的沉默使这干渴的灵魂支持不了啦。——一个做父亲的怎么能对突然回家来抱住自己脖子呼喊的儿子发怒?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做儿子的喊着:“我又回来啦,我的父亲!我中断了我的旅程,没有依照你的意志,提前回来了,请你别发火呀!世界到处都是一样,辛辛苦苦工作,得到报酬和欢乐;但是这对我有什么用?只有在你所在的地方,我才感到幸福,在你的跟前,不管受苦或享乐,我都心甘情愿。”——仁慈的天父呀!你会把他拒之门外吗?
“那时候你是幸福的呀!”我高声喊道,一面大踏步向城里走去,“那时候你像水里的鱼儿一样快活!——天上的上帝呀!是你决定了人类的命运,只有在他混沌未开,或者丧失神志以后,才能幸福吗?——可怜的人儿!你念念不忘的那段胡思乱想和神志不清的日子,真叫我羡慕死了!你抱着满腔希望走了出来,——在冬天,——为你的女王采摘鲜花,因为没有找到而悲伤,弄不懂为什么一朵没有找到。但是我呢?——我也走了出来,既不抱希望,又没有目的,随后又像来的时候一样走回去。——你陶醉在幻想里,如果联合省雇用你,你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幸福的人儿!你能够把你缺少快活归罪于尘世的障碍。你不觉得呀!你不觉得你的不幸正是你毁坏的心灵和错乱的头脑造成的,世间所有的国王对你也是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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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有点怪,采用一种迂回的方式问他:“你要鲜花干什么?”——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露出一副奇怪的笑容。“你不会泄漏我的秘密吧,”他说,把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我答应给我的宝贝一束鲜花。”——我说:“这样很好。”——他说:“哦,她有很多别的东西,她很富。”——我插嘴说:“不过她还是喜欢你的花束。”——他接着说:“哦!她有宝石,有一顶王冠。”——“她叫什么名字?”——他说:“只要联合省[1]雇用我,我就不会落到这般地步!唉,从前有一阵子,我的生活多美好!这一切都是过去了。我现在是……”泪汪汪的眼睛望着苍天,表明了一切。——我问道:“这么说,你那时很幸福,是吗?”——“唉!我真想再过从前那样的日子!那时候,我多么幸福,多么快活,像水里的鱼儿一样轻松愉快!”——路上走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叫道,“海因里希!海因里希!你在哪儿呀?我们到处找你,回来吃饭吧!”我走到她的跟前问道,“他是你的儿子吗?”——她回答:“是呀!我的可怜的儿子!上帝给了我这样一个沉重的十字架,让我背着。”——我又问:“他变成这个样子已经多久了?”——她说:“他这样安安静静已经有半年了,谢天谢地,他总算恢复到这般地步;早先他足足发了一年的疯,给系上链条,关在疯人院里。现在他对任何人都不会伤害了,不过老是想到什么国王呵,皇帝呵。他本来是个安静善良的人,扶养我过活。他会写一手好字,后来突然闷着头胡思乱想,还生了一场严重的热病,从此成了个疯子,您自己也看见,他现在变成这副模样了。先生,如果我还得告诉您……”我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说话,问道:“他说他有一阵子非常快活,非常幸福,还把它夸耀了一番,这是在什么时候?”——“这个蠢人!”她带着怜悯的微笑嚷道,“他是指他发狂的那段时间呀,他还老是把它夸耀呢;那时候他给关在疯人院里,神志完全不清。”——我像当头挨了一下雷劈,把一枚金钱塞在她的手里,急匆匆地离开了他们。
[1] 联合省共和国:荷兰旧称。16世纪中叶,尼德兰北部七省独立,联合建成共和国,17世纪时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殖民国家和海上强国,国内很富庶,在邻国心目中是黄金之地。
中午我不想吃饭,便向河边走去。到处是一片荒凉,又冷又湿的西风从山上吹来,灰蒙蒙的雨云飘进了山谷。我远远看见有个穿绿色破衣服的人在岩石之间爬动,似乎在寻找花草。我刚走近他,他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给我看到一张十分有趣的脸容,脸上带着深沉的悲戚,但透露着坦率善良的品性;他的黑发梳成两团发髻,插着几支饰针,剩下的编成一条粗辫子拖在背后。看他的衣着,显然是个小人物,我心里想,如果我对他的工作表示关注,他大概不会见怪的,于是我问他在寻找什么?——他长叹一声,回答道:“我在找花……但是没有找到一朵。”——我微笑着说:“现在不是开花的时令呀,”——他走近我的身边,说:“现在花多得很。在我的花园里,有玫瑰花,有两种忍冬花,一种是我父亲给我的,像野草一样生长,我找了它两天,总无法找到。外边也有花,黄的,蓝的,红的,那种矢车菊开的小花真好看。我却一朵找不到。”
[2] 葡萄的眼泪:指酒。
我不能,我不能再控制自己了!不管我走到什么地方,总会遇到一种使我发狂的景象。今天!唉,命运呀!唉,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