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咬着满口的蜂蜜蛋糕答道。你感到喉咙有些干涩,于是将整罐养乐多一口喝下。
“我没淋到雨。姊,你先回去换吧。”
“你现在汗臭味很重呢,在道厅里也住好一阵子了吧?”
“你回家换件衣服吧,我在这里帮你看着,感觉该来的人都已经来过了。”
你瞬间涨红了脸。在道厅分馆的厕所洗脸时,你总是会连头发也一起洗。你担心尸臭味缠身,每晚尽管身体打着哆嗦、牙齿打着冷颤,也坚持得冲冷水澡,但看来还是徒劳无功。
你本来不觉得饿,现在却接过了蛋糕,将包装纸撕开,一口咬下。恩淑姊还帮你把养乐多上的铝箔纸撕开递给你。
“我参加集会时听说戒严军今晚会进来,回家后记得就别再来这里了。”
“我看到教堂阿姨在分送这个,顺便也帮你领了一份。”
恩淑姊突然缩了一下头,看来是她的头发搔到脖子的痒处,她用手指将淋湿的后脑勺杂毛从衣领内撩出来,你在一旁静静看着她撩发的手势。还记得初次见面时,她的脸是属于圆润可爱型的,但这几天下来已经明显消瘦许多。你专注地看着她那变黑变深的黑眼圈,心里则想着:从死者身体里飞出的雏鸟,原本是躲在身体的哪个部位呢?眉间?后脑勺?还是心脏?
恩淑姊缓缓蹲坐在你身旁。她把手伸进口袋里翻得沙沙作响,随即掏出一块塑胶包装的蜂蜜蛋糕和一瓶养乐多。
你假装没有听见,把剩余的蛋糕统统塞进嘴里,说道:“当然是淋了雨的人去换衣服才对啊,这点汗臭味又没什么。”
“那边也是,都没什么人参加。”
她从外套口袋里又掏出了一瓶养乐多。
“没有任何人来过。”你摇着头回答:“连路过的人都没有。”
“又没人跟你抢!吃慢一点,这瓶本来是要给善珠姊的。”
“我本来想早点过来的,但是因为下雨所以不太好意思先走……我怕要是离开了,其他人也会跟着走掉。这里呢?还好吗?”
你毫不客气地接过那瓶养乐多,用指甲将上头的铝箔纸戳破,露出一抹浅浅微笑。
你脸色铁青地傻笑着。也是,灵魂怎么可能会有手呢。
●
“干嘛呢,吓成这样?”
善珠姊不像恩淑姊一样会悄悄走来把手轻放在你肩上,她不是这种性格。她从远处就用清亮嗓音高喊着你的名字,走到你面前后马上问道:“没人啊?就你一个?”然后掏出一条用锡箔纸包裹的海苔饭卷给你。你们俩并肩坐在阶梯上,看着逐渐变小的雨势,分食着那条海苔饭卷。
恩淑姊正对着你弯腰微笑。她扎着辫子,身穿白色外套,牛仔裤裤管湿透了。
“你的朋友呢,还没找到吗?”
“东浩。”
她突然想起这件事,随口问道。你摇了摇头,她接着说:
那只手柔弱又纤细,而且还用冰冷的白布层层包裹,像是灵魂的手。
“……如果到现在都还没找到,那应该就是被军人埋在某个地方了。”
你右肩被人拍了一下,吓得抬起头。
你用手掌顺了顺胸口,想要让饭卷沿食道顺利滑下。
●
“那天我也在现场,最前排那些遭到射杀的人,都被军人装上卡车载走了。”
西装男的话还未说完,你已经见识到原来人的手、腰、脚还可以做哪些事。“救命啊!”男子喊道,声音不停颤抖。那群人不断用手中的棍棒狠狠朝男子重击,直到他痉挛抽搐的双脚不再抖动为止。在旁边一直惊声尖叫的女子,也被他们一把抓住头发,后来下场如何便不得而知,因为你已经爬上河川旁的小坡道,下巴不停颤抖着,朝那上演着更骇人陌生场景的街道走去。
你为了防止她继续毫不避讳地畅所欲言,于是赶紧转移话题。
“请问有什么事?我们现在正要去教会……”
“姊,你也淋了一身雨,回家梳洗吧,恩淑姊也回去换衣服了。”
上周日你在学校对面书店里买完习题本后独自回家时,看见全副武装的军人突然冲上街头。你惊恐不已,决定往河川旁的街道走下去。一对像是新婚夫妻的男女迎面而来,男子穿着西装,手拿《圣经》,女子则身穿洋装。你听见一波接一波凄厉的惨叫声从上面那条街道传来,随即便看见背着枪、手持棍棒的三名军人走下坡道,包围了那对年轻夫妻。他们好像本来在追别人,却误下了坡道。
“何必呢?反正晚上工作又会搞得满身大汗。”
如果有另一个平行世界,那么你上周就会参加期中考,考完试刚好是星期天,所以今天应该会在家里睡到自然醒,起床后在院子里和正戴打羽球。你对于过去一星期所发生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议,对于那个平行世界再也无法感同身受。
她把空的锡箔纸揉成小拇指般大小,紧握在手里,望着绵绵细雨。那张侧脸透露着难以言喻的沉着与坚强,感觉好像任何问题都可以问她似的。
雨水滴进你的军训服衣领与后颈间,沾湿了里面那件汗衫,一路向下滑到腰部。原来灵魂的眼泪是冰的。你的手臂和背嵴瞬间发凉。你跑回出入口前的屋檐下躲雨,道厅前的树木正奋力弹开水珠。蹲坐在楼梯角落的你,想起不久前在阳光昏暗的第五节生物课,学到关于植物呼吸的内容,如今却已宛如隔世。据说,树木一天呼吸一次就能活,太阳升起时深吸一口阳光,太阳西下时则深吐一口长长的二氧化碳。你看着那些肺活量极强的树木,正用它们的嘴巴和鼻子喷吐着雨水。
他们真的会杀掉所有今晚留在这里的人吗?
“请各位坐在原地,追悼会尚未结束,先走一步的灵魂也在为我们哭泣啊。”
这句话就挂在嘴边,你却犹豫了,最终还是吞了回去。为什么不能一起逃离这里,为什么一定要有人留下来?
拿着麦克风的男子紧急呼喊:
善珠姊将手中紧握的那块锡箔纸丢进一旁的花圃里,然后看了看手掌,像洗脸一样把双手从眼睛、两颊、额头滑到耳后用力搓揉,看得出来她已经心力交瘁。
嗒!雨水滴落在你的平头上,你抬起头仰望天空,脸颊和额头也沾到了雨滴,霎时间,雨势变大,从天空不断笔直落下。
“明明什么事也没做,怎么一直忍不住想阖上眼皮……我看我还是找个沙发睡一会儿好了,顺便去把衣服晾干。”
摆放在尚武馆里的这些人,他们的灵魂会不会也像鸟一样早已飞走?饱受惊吓的那些鸟儿都飞去了哪里?无论如何,你觉得应该都不会像很久以前为了吃复活节蛋而和朋友一起去教会里听到的那样,说飞到天国或地狱等另一个世界去,也觉得不可能像恐怖历史剧里演的那样,穿着白衣、头发凌乱地漫步在大雾之中。
她笑了笑,露出一口贝齿,然后语带安慰地对你说:“不好意思啊,又得让你自己在这里守着了。”
小时候每次去外婆家,腰杆已经弯到接近九十度的外婆都会叫你乖乖跟着她,然后你们一前一后走进一间微暗的房间。其实你早就知道,外婆会打开碗柜,拿出祭祀时要摆放的油蜜果 [2] 。你满怀欣喜地接过油蜜果,外婆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她临终时平静而安详,一如其温和的性格。外婆闭着眼睛、口戴氧气罩,你在她脸上看见了一只宛如鸟的动物,然后那张满布皱纹的脸就瞬间变成了冰冷尸体。你不晓得刚刚看见的那只雏鸟跑去了哪里,默默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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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起去年冬天,外婆临终时的场景。那天是星期六下午,你刚考完期末考,带着轻松的心情与母亲一同前往探病,没想到外婆突然病危,就在舅舅一家人赶忙搭计程车前往的时候,你和母亲两人送了外婆最后一程。
或许善珠姊说的没错,军人可能掳走了正戴,现在不知道埋在哪里;但母亲的推测也不无可能,或许正戴现在正在某家医院接受治疗,他只是还没恢复意识,所以才没联络家人。昨天下午母亲和二哥前来接你回家,你告诉他们得找正戴所以暂时不能回去。“应该先去重症病患室找找看,我们一起去每一家医院找找吧。”母亲当时抓着你的军训服衣袖说。
灵魂又没有躯体,要如何瞪大眼睛看着我们。
“我听人家说在这儿见到你,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开心吗?我的老天爷啊,这么多尸体你都不害怕吗?妈记得你很胆小呢。”
男子说话的尾音有点沙哑,不断听见“血”这个字,使你感到胸口一阵闷痛,于是再次张口深呼吸。
你一边嘴角微微上扬,回答道:
“我们已经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以让这些鲜血白流!那些先走一步的灵魂,正瞪大眼睛看着我们啊……”
“那些军人才可怕,这些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是——”你感觉回应声和掌声明显减弱许多。你还记得军人撤退后民众举行的那场集会,从道厅顶楼阳台到钟塔上,满满都是人,棋盘式的街道上有数十万人之多,把建筑物外围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齐声合唱着国歌,歌声颤颤巍巍,宛如堆叠了数十万层的高塔,民众的掌声则像连环爆炸的数十万颗鞭炮般噼啪作响。你昨晚听见振秀哥与善珠姊的谈话。“听说军人要是重回这里,就会把所有市民赶尽杀绝,所以民众担心得很,集会规模也正在快速缩减,其实愈是这样大家愈应该站出来才对,我们的人数要够多,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唉,现在情况实在不妙,棺材数量愈来愈多,大家却愈来愈不敢走出家门。”振秀哥神情凝重地说着。
二哥脸色一沉。他自小就只知道读书,成绩总是班上第一名,没想到在大学联考时接连落榜,重考三次才好不容易进了大学。
“我们不能无条件听从他们的指示,将武器全数归还,乖乖投降。他们得先把市民的遗体还给我们,也得把强行拖走的数百位市民放出来。最重要的是,要向全国人民公开在此发生的所有事情真相,承诺恢复我们的名誉才行。等他们都做到以后,才能来要求我们归还枪枝。你们说是不是啊,各位!”
他长得像父亲,大饼脸加上浓密茂盛的胡子,明明才二十一岁,看起来却像个不折不扣的大叔。在首尔担任基层公务员的大哥,则长相帅气、体格瘦小,所以每次只要休假返乡,三兄弟聚在一起时,大家都会将二哥误认成是老大。
你走出礼堂,深吸一口气,心里想着。你为了呼吸更新鲜的空气而朝后院走去,但是又想到不能走太远,便走到屋子的角落,停下了脚步。你听见一名年轻男子正拿着麦克风说话。
“你以为那些有机关枪和坦克车的精锐戒严军,是因为害怕市民军拿着六二五战争 [3] 时用过的卡宾枪才没攻进来吗?错了!他们只是在等待作战时机。你要是继续留在这里,一定会没命的!”
真的要下雨了。
你怕被二哥狠K额头,于是赶紧向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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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没做什么怎么会死,我在这里只是打打杂、帮帮忙而已啊。”
你把白色纱布事先剪成适当大小,用别针别上纸片,以便马上誊写编号数字。另外,你也挪了一下身分尚未确认的死者以及棺材,缩小他们之间的距离,好让新来的遗体有地方摆放。有些夜晚死者人数特别多,根本没有时间去挪动位子腾出空间,只好将那些棺材对齐,一具具紧挨着整齐排列。那晚,你起身环顾摆满死者的礼堂,他们仿佛说好要在此重聚般,不发一语、一动也不动地散发着阵阵恶臭。你把本子夹在腋下,快步穿梭在这些“群众”之间。
你用力把手抽回,挣脱母亲紧抓你衣袖不放的手。
相较之下,你的工作依然称不上辛苦。因为只要像在民众服务室一样,把死者的外部特征、穿着配件、日期时间等信息记录在本子里即可。
“别担心啦,我再帮忙几天就回去了,让我先找到正戴再说。”
每到晚上,则会运来一批在城市外围与戒严军对峙而遭枪杀的死者遗体,他们不是当下丧命,就是在送往急诊途中抢救不及身亡。刚断气不久的死者形象太过震撼,正在将不断溢出的半透明肠子塞回死者体内的恩淑姊,终于再也忍不住,跑到外头去呕吐;容易流鼻血的善珠姊则是戴紧口罩,不停抬头仰望礼堂的天花板。
你向他们挥着尴尬的道别手势,跑回了尚武馆内。
设有团体上香灵堂的尚武馆,每天早晨都会收到一批新棺材,那些是在大医院里抢救无效而身亡的死者。家属都面容憔悴,脸上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当他们用推车载着棺材前来时,你就得挪动既有棺材,缩小间距腾出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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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渐放晴的天空变得耀眼明亮,你起身走到建筑物右侧,看见广场上的人潮早已散去,剩下穿着黑白色丧服的死者家属,三五成群聚集在喷水池前。接着,你看见其他大哥把讲台前的棺材搬上卡车。你为了看清楚每个大哥的脸、分辨出谁是谁而眯起眼睛,在刺眼的阳光下眼皮还微微颤抖着,甚至连脸颊也跟着一起抖动。
就在振秀哥放了五盒(共五十根)蜡烛与一些火柴的那天早上,你沿着道厅本馆与分馆各个角落,蒐集一堆要用来当作烛台的空饮料瓶。你站在出入口的桌前,点燃一根根蜡烛,再插进玻璃瓶口。死者家属一一排队前来向你领取,拿回去摆在棺材前。蜡烛的数量绰绰有余,就连没有家属守灵的棺材和尚待确认的遗体,都足以有烛光照亮。
其实和两名姊姊初次见面时,有句话你没老实说。
不论是白色纱布还是木棺、回收纸、国旗,只要拜托振秀哥,他就会写在他的本子里,一天之内帮你弄到。他曾对善珠姊说过,每天早上他都会到大仁市场或良洞市场采买,如果有些东西在市场里买不到,就会跑去市中心的木工店、葬仪社或布料店寻找。采买过程其实不会遇到太大困难,一方面是集会募得的资金还有剩,另一方面则是如果说自己从道厅来,许多店家老板都会愿意慷慨解囊、免费赠送。听说现在市中心里的棺材都已经供不应求,只能紧急先用薄木板来给木工店师傅拼装成棺材。
那天有两名男子在车站前遭到枪杀,其他人把他们的遗体搬上手推车后,你们俩走在示威队伍最前方。人山人海的那座广场上,聚集着头戴绅士帽的老人、十几岁的孩童,以及撑着五颜六色阳伞的妇人。其实真正看见正戴最后身影的人是你,并非附近的居民。你不仅看见他,还亲眼目睹他被枪射中腰部。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你和正戴从一开始就携手走向最前线,当大家听闻震耳欲聋的枪响后,所有人便开始向后奔跑。“他们只是在吓唬我们!大家别怕!”你听见有人高喊着,随即便有一群人想要回头重新走到最前面,就在这摩肩擦踵的混乱之中,你与正戴的手分开了。当枪声再度传来时,你顾不得跌倒在地的正戴,只能不停奔跑,跑向一间拉下铁门的电器行围墙上,与三名大叔紧贴在一起。原本与他们一伙的一名大叔也想挤上来,但就在他奔跑途中,肩膀突然喷出红色鲜血,顿时倒卧在地。
“嗯,点些蜡烛应该就能除掉这些气味了。”
“我的天啊,是从阳台!”站在你身旁那个头发半秃的大叔气喘吁吁地说道:“……从阳台射死永圭的。”
那天傍晚,你问振秀哥能否帮忙弄到一盒蜡烛,他轻轻地点头说:
隔壁栋阳台上再次传出枪响,好不容易撑起身子踉跄了几步的那名大叔,突然拱起背,鲜血从腹部晕开,瞬间将整个上半身染红。你满脸惊恐,缓缓抬起头,看了一下身旁的大叔。他们不发一语,秃头大叔用双手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浑身颤抖着。
你看见那些家属促膝而坐,他们守着灵的那些棺材上已经摆了裱框的遗照,有些棺材旁还摆了两罐空的芬达汽水瓶,分别插着野花和蜡烛。
你眯起眼睛,看着那些倒卧在街上的数十名民众。在那之中仿佛看见地上有一条与你穿相同天蓝色体育裤的腿,运动鞋早已脱落不见,光着的脚还微微摇晃着。你正想要出去,那个捂住嘴全身颤抖的大叔一把抓住你的肩膀。在此同时,旁边巷子里有三名少年跑了出去,他们搀扶起倒卧在地的人时,一连串的枪声从站在广场中央的军队那边传来,三名少年也一下子倒地不起。你试着窥探街道对面的那条宽巷,三十多名男女紧贴在两侧围墙上,全身僵硬地目睹了刚才那段血腥场面。
“在那里一直都只是送走遗体,所以完全没料到……原来死者人数真的很可观。”
就在枪声停止约莫三分钟后,一名个头矮小的大叔从对面巷子里飞奔而出,奋力跑向倒卧在血泊里的其中一人,连环枪声再度响起,下一秒那个大叔也倒卧在同一片血泊当中。一直紧抓着你肩膀的大叔,用他那厚实的手掌遮住你的眼睛,然后悄悄说道:
走在前头的恩淑姊最先走进尚武馆内,你正准备走上前去时,她紧握沾满血的棉手套,环顾着那些摆满整个礼堂的棺材。随后跟上来的善珠姊走到了你的前面,将及肩的头发用手帕奋力绑紧说道:
“现在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不到一小时,振秀哥就派了四名男子过来,不知他们刚才是去哪里站过岗,肩上背了枪枝,头上则戴着镇暴警察遗留下来的钢盔。他们将摆放在后院以及信道走廊上的遗体搬运至卡车上时,你们同时也在整理这些遗体各自的遗物。你跟在率先出发的卡车后头朝尚武馆方向走去,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你穿过尚未长大茁壮的银杏树下,毫无意识地拨开那根挡在额前的矮小树枝。
大叔的手缓缓放下时,你看见对面巷子里冲出了两名男子,跑向倒卧在地的一名年轻女子,抓起她的手臂想要扶她起身,这次换阳台上响起了枪声,两名男子同样遭到枪击身亡。
“这里实在太挤了,所以只好放到后院去。晚上要是又有遗体送来该怎么办啊?尚武馆那边情况如何?还有空间吗?”
再也没有人朝那些死者奔去。
隔天一早,你和两名姊姊把几具尸臭味较严重的遗体搬移至民众服务室后院,因为新送来的遗体已经无处可摆。振秀哥一如往常踩着焦急步伐从作战室走来,满脸错愕地问道:“要是下雨怎么办?”他环顾那条已经摆满遗体、无处可走的信道。善珠姊脱下口罩回答:
就在一片寂静中,过了约莫十几分钟以后,二十多名军人两两一组从队伍中走了出来,他们开始迅速拖走前排死者。
●
这时,旁边与对面巷子里有几名男女仿佛逮到机会般快速冲了出来,一把抱起后排死者。这回阳台上不再有人开枪,而你却没有像他们一样朝正戴跑去。站在你身旁的几名大叔背起那个已经断了气的朋友快步奔跑,消失在巷弄之间,顿时只剩你独自一人。你吓得魂飞魄散,一心想着到底该躲去哪里才不会被狙击手发现,最后紧贴着墙壁,朝广场反方向快步离开。
你得到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答复,脑中一片混乱。那天下午刚好有多具遗体已确认完身分,走廊上到处都在举行入棺仪式,啜泣声夹杂着轮唱国歌的声音,乐曲小节与小节重叠时形成了不协调的和音,你用心聆听,仿佛只要这样静静听着,就能悟出何谓“国家”一样。
●
“是那些军人为了掌权所以引发叛变啊,你不是也看见了吗?大白天的殴打老百姓,后来发现无法掌控局面才改成开枪,是上头指使他们这么做的,怎么能把那些人当成是国家呢?”
那天下午,家里一片祥和。纵使外头早已一团混乱、血流成河,母亲依旧一如往常到大仁市场里,拉开皮革店的铁门做生意。父亲搬运皮革布料箱时不小心闪到腰,只好躺在卧房里。你用力推开那扇轻轻扣上的大门走进院子里时,听见二哥正在背英文单字。
当你小心翼翼开口询问时,恩淑姊瞪大了眼睛回答道:
“是东浩吗?”
然而,这段过程中最令你不解的,是入棺之后举行的简略追悼会上,家属要唱国歌这件事。而且在棺材上铺盖国旗、用绳子层层捆绑,也是件怪异的事情。究竟为何要为遭到国军杀害的老百姓唱国歌?为何要用国旗来覆盖棺材?仿佛害死这些人的主谋并非国家一样。
卧房里头传出父亲浑厚的嗓音。
当家属看见壁报上的死者特征描述,或听闻转述前来找你时,你会掀开白色纱布供他们确认,如果死者确定是他们的亲人,你就会特地退后几步、保持一段距离,静待家属悲痛哀号完毕。他们会把棉花塞进死者的鼻孔与耳孔,并为死者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接着,简单完成入殓与入棺仪式的死者就会送往尚武馆,这部分你也要记录在本子里,以上都是属于你的工作范畴。
“东浩回来啦?”
这是事实。相较于两名姊姊,你的工作一点都称不上辛苦。善珠姊和恩淑姊得先将塑胶袋铺在木合板和压克力板上,然后再将遗体搬移到板子上。她们用湿毛巾擦拭遗体的脸和脖子,再用扁梳梳整凌乱的头发,为了防止尸臭味飘散,还得用塑胶袋包裹遗体。与此同时,你要在本子上记录这些遗体的性别、目测年龄、衣着配件、鞋子款式等等,并为他们一一编号。你在粗糙的便条纸上写上相同编号,用别针别在遗体胸前,盖上白色纱布后,和两个姊姊一起合力推向墙壁。道厅里看起来最奔波劳碌的振秀哥,每天踩着焦急的步伐前来找你好几次,主要是为了将你记录的遗体外观特征誊写在壁报上,并张贴在道厅的正门口前。
你没有回应。
“我已经国三了,还好,不觉得辛苦。”
“东浩,你进来一下,帮爸踩踩腰吧。”
振秀哥有着深邃的双眼皮和纤长浓密的睫毛,他原本就读首尔大学,因为突然下达的停课令而南下。你回答他道:
你假装没听见,走去花圃附近打了一盆冰冷清澈的井水。你先将双手放进水里,接着直接把脸泡进水中,抬起头之后,水珠从脸和脖子上直直流下。
“你才国一吧?这里工作很辛苦喔,还是回家吧。”
“东浩!你在外面吗?快过来。”
以前在按照身高分配座位的教室里,你总是坐在最前排。升上国中三年级的那年三月,你开始进入变声期,嗓音变得低沉、身高也瞬间抽高许多,但你的长相到现在还是会让人误以为比实际年龄小。从作战室出来的振秀哥第一次见到你时还惊讶地问道:
你用湿答答的手掌按下眼皮,站在石阶上好一阵子,然后脱下运动鞋,穿着袜子踩过院子,走到卧房将门打开。父亲正躺在里面,整个房间充斥着浓浓的艾灸味。
她们听闻街头广播说目前因血库缺血导致死亡人数增加,于是各自前往全南大学附设医院捐血,然后又听闻市民自治团体说道厅缺人手,所以就赶来帮忙,也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接手这些整理遗体的工作。
“刚才又闪了一下,现在没办法起身了,你帮我踩踩吧,尤其是靠近屁股那里。”
从那天起,你和她们成了一组。恩淑姊果然如你所料,确实就读须皮亚女子高中三年级,而穿着青绿色衬衫、卷起袖子的善珠姊,则是忠壮路上某间西服店的裁缝师,据说老板夫妻带着大学生儿子逃到了位在灵岩郡的亲戚家避难,害她突然断了生计。
你脱下袜子,右脚放在父亲腰部下方,控制着自己的力道,只用一半体重踩压。
“你这小子整天都去哪里鬼混,你妈打了多少通电话找你知道吗?她想确认你到底回来了没有。听好了喔,绝对不准靠近那些示威群众,我听说昨晚车站那里才有人被枪毙……很荒谬吧,拳头怎么可能赢得过枪呢。”
“你有空的话可以帮我们一天忙吗?我们现在急缺人手,工作内容不难,只要把那些纱布剪一剪,帮那边那些人盖上就好。如果有人像你一样要来找人,就帮他们掀开纱布供家属确认。不过那些人的脸部受损程度满严重的,可能要让家属看到衣服和身体才能彻底辨识。”
你熟练地换了另一只脚,小心踩着父亲嵴椎与髋骨的中间部位。
穿制服的姊姊正在用湿毛巾清洁遭到砍伤、深红色喉结外露的年轻男子遗体,并用手掌将那死不瞑目的双眼阖上,再将毛巾放入盆内搓洗拧干,血水从毛巾渗流而下,还溅了几滴到水盆外面。穿青绿色衬衫的姊姊捧着水盆起身说道:
“哎呦,对对对,就是那里……”
“那接下来几天你都来这里看看,听说之后遗体都会送到这里,因为枪枝造成的伤亡人数太多,医院太平间已经放不下了。”
穿着青绿色衬衫的姊姊又说道:
你走出卧房,经过厨房回到自己的房间,像只虾子般蜷缩身体,躺在铺着软埝的炕上。你的意识开始模煳,瞬间进入了睡眠状态,但没几分钟便被一场可怕的噩梦惊醒。你奋力睁开眼睛,却已经不记得做了什么梦。然而,有一件事实比那场噩梦还要恐怖——正戴住的那间舍廊房 [4] 毫无动静,想必就算到了深夜,那房间也依然寂静无声,无人点亮室内灯光,钥匙也会一直放在石阶旁的陶瓮里。
“如果只是受伤,他一定会想办法打电话给我。他应该知道我们会很担心他。”
在一片寂静中,你想起了正戴的脸,想起那条天蓝色体育裤在微微蠕动,刹那间仿佛有一颗火球塞住胸口,使你快要窒息。你为了让自己能恢复正常呼吸,开始回想平时的正戴,那个好似什么事情都从未发生过、打开大门走进来的正戴。他的身高一直都像小学生一样矮,所以正美姊就算生活艰困,也还是坚持订牛奶给他喝;他的长相不怎么好看,甚至会令人怀疑他和正美姊究竟是不是真的有血缘关系。他有着一双纽扣般的小眼睛和扁平的鼻梁,却充满可爱的喜感,光是皱着鼻子微笑,就足以让任何人捧腹大笑。校外郊游时,他鼓起脸颊像只河豚一样跳着迪斯可舞蹈,就连正经八百的班导都难掩笑意。比起读书,正戴更想要出社会赚钱,因为拗不过姊姊,只好准备一般高中的入学考试,但是他其实私下在送报纸打零工。他从初春开始双颊就起红疹、手背上也长了好几颗鸡眼,在院子里与你打羽球时,还一副国家队选手的架式。
你摇了摇头回答:
正戴若无其事地将板擦放进书包里。“拿这个干嘛?”“要给我姊。”“你姊要这做什么?”“不知道,她一直怀念这玩意儿。她说自己国中的时候喜欢当值星胜过读书,有一年的愚人节,同学在黑板上写满了字,原以为年轻男老师会擦到手软,没想到他直接叫值星出来擦,所以姊姊只好硬着头皮努力把黑板擦干净。当时大家都在上课,只有她自己在走廊上开着窗户用木棍敲打这东西,结果两年的国中时光,她唯独对这件事情印象特别深刻。”
“会不会只是受伤,正在住院治疗中?”
穿制服的姊姊低着头插了句话:
你用双手扶着冰冷的炕起身,趿着拖鞋穿过窄小的院子,站在舍廊房门口。你翻找着可以塞进一个成人的瓮,取出藏在里头的槌子下叮当作响的钥匙。你打开锁头,脱掉拖鞋进入房内。
“他姊从星期天就没回家了,所以我在找他们。听附近居民说昨天军人在这前面开枪时,看见我朋友中枪了。”
没有任何人来过,就连那本小本子也原封不动地搁在小书桌上。星期天晚上你边安慰哽咽流泪的正戴,边在本子上写下正美姊可能会去的地方。大学夜校、工厂、偶尔会去的教会、日谷洞堂叔家。虽然隔天早上你们俩一起找遍了这些地方,却不见正美姊任何踪影。
“那他姊呢?”
你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中央,用手揉了揉眼皮,揉到眼皮发热为止。你试着坐在正戴的书桌前,后来又将脸颊贴在冰冷的炕上趴着,你用拳头按压感到疼痛的胸口,想着要是现在正美姊突然打开房门走进来,一定会马上冲到她面前双膝跪下,和她一起去道厅前找正戴。你还是他朋友吗!你还算是个人吗 !当然,你也早有心理准备,会任由她打骂,并哀求她原谅。
“不通,我拨过好几次了。”
●
“市外电话今天是不是也不通?”
二十岁的正美姊个子也不高,留着一头稍嫌过短的短发,从后面看上去就是名国中生,甚至是国小高年级生;从正面看的话,要是没化妆也像个高一的女学生。可能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件事,所以总是带一点淡妆。她的工作需要长时间站立,双脚容易肿胀,尽管如此,她上下班都还是坚持穿高跟鞋。感觉她从未痛快发过一次脾气,更别说会打骂人了。总之她是个脚步轻盈、嗓音细柔的女生。但是你记得正戴曾经说过,别看他姊外表柔弱,其实比起爸爸,他更害怕姊姊。
“他家里只有爸爸,但在大田工作。他之前是和他姊住在我们家。”
正戴和姊姊住进舍廊房已经两年了,你却从未和正美姊好好聊过一次天,因为她在纺织工厂上班,经常需要加班到深夜,此外正戴也会为了跟雇主领现金而晚归——不过他会骗姊姊是去图书馆,所以他们入住的第一个冬天,舍廊房的煤炭经常是熄着的。有时要是正美姊比较早回家,就会悄悄走到你的房门边上敲门。她满脸倦容,一边将短发塞到耳后,一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可以帮忙烧一下炭火吗……?”而你每次受到她的请托,都二话不说,连外套都不穿就冲到炉灶前,挑一块点燃的煤炭和一些细树枝递给她,害她不知该如何答谢你。
“那他家人呢?怎么是你在找他?”
你们第一次长谈,是在去年初冬的某个夜晚,正戴将书包扔在家里出门领工钱未归,你马上意识到是她在敲你的房门。她的指尖仿佛用柔滑的棉布层层包裹,小心地敲着门。你赶紧打开房门走出去,她向你问道:
“嗯。”
“你……还留着国一的教科书吗?”
“全南大学医院和红十字医院的太平间都去确认过了吗?”
“……国一的?”你反问道。
“没有。”
她开始向你娓娓道来,说从十二月开始就要去夜间部就读。因为时代改变了,以后雇主不能擅自叫员工熬夜加班,薪水也会全面调升,所以她想要借此机会重新读书。不过毕竟距离最后一次上学也有段时间了,她想要先从国一程度的课本开始复习,等正戴的学校放假时,再来复习国二教材。
穿着青绿色衬衫、袖子卷起的姊姊挺起腰问道。原以为她和穿着校服的姊姊是同侪,但看见拉下口罩的面孔以后,推估应该是二十岁出头才对。她的肌肤泛黄、毫无血色,脖子也十分纤细,看上去感觉有些虚弱,唯有眼神给人精明干练的印象,嗓音也格外清晰明亮。
你请她稍等一下,跑上阁楼翻找。你抱着几本沾着灰尘的教科书和参考书走出房门,看见正美姊睁大了双眼,一脸不可思议。
“没有吗?”
“天啊……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可靠,我家正戴都丢了呢。”
你仔细观察沿着走廊墙壁摆放的二十多具遗体,若要认尸一定得从脸部到身体全都仔细端详一番,但因你内心充满恐惧,实在难以长时间紧盯久看,于是便不自觉地频频眨眼。
她接过那些书以后再三交代:
“那你快去确认看看。”
“这件事可千万别跟正戴说啊,他已经觉得是他害我没办法上学了,先等我考上国中检定考之后再说,要帮我保密喔。”
“不,他是那些人之一……”
你憨憨地看着她那笑眯眯的双眼,仿佛有小野花不断在她脸上绽放。
“你们约在这里见面?”
“谁知道呢,反正等正戴上了大学以后,我也来认真准备,说不定还能念个大学。”
你放下了原本因受不了血腥味而捏住鼻孔的手,回答道。
当时你很好奇,她究竟要如何瞒着弟弟偷偷读书。在那不到两坪的小房间里,以她娇小的身躯,遮挡得了摊开偷看的参考书吗?更何况正戴又习惯晚睡,都会写作业到很晚。
“来找朋友。”
你只不过是短暂好奇了一下,没想到从那天起便经常想起她。那双肉肉的手在熟睡的正戴旁将你送她的教科书摊开,那张樱桃小嘴不停开合默背着单字,天啊……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可靠 !莞尔微笑的双眼、疲惫不堪的笑容、仿佛用柔滑棉布将指尖层层包裹的敲门声。那些画面、声音不停扰乱着你的心,使你辗转难眠。每到凌晨听闻她走出房门、打水洗脸的动静,你就会裹着棉被爬到门旁,闭着眼睛仔细聆听她发出的那些声响。
穿着校服的姊姊抬起头,拉下口罩问道。她那微凸的圆磙磙大眼带有几分可爱,分成两边的麻花辫上岔出许多细毛。她的毛发给汗水沾湿了,紧贴在额头与太阳穴的位置。
●
“你来这里做什么?”
第二辆载满棺材的卡车停在了尚武馆前。你被阳光照得几乎快睁不开眼,映入眼帘的画面,是坐在副驾驶座的振秀哥正准备要下车。他快步走来对你说:
一开始那些人并非躺在尚武馆里,而是躺在道厅民众服务室前的走廊上。你眼神呆滞地看着一名穿着光州须皮亚女中夏季制服的姊姊,与另一名穿着便服、年龄相仿的姊姊,她们俩正在用湿毛巾将一张张沾有血迹的脸擦拭干净,把弯曲的手臂伸直、紧贴臀部两侧。
“这里晚上六点会准时封闭,你到时候就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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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嗫嚅着问道:
走出礼堂前,你回头巡视了一番,不见任何灵魂踪影,只有沉默仰躺的遗体,与臭气冲天的腐尸味。
“……那……那里面的人谁来顾?”
我们在观看往生者时,其灵魂会不会也在一旁看着他们自己的面孔呢?
“今晚军队会进来,我们也会请死者家属回去,六点后不能有任何人留在这里。”
一一确认完每根蜡烛是否需要更换以后,你朝出入口方向走去。
“可是这里只有死者,军人真的会来这里吗?”
“人死了以后灵魂会到哪儿去?”“会在自己的身体旁停留多久?”你突然意识到这些问题。
“听说他们已经放话,就算是医院里的伤患也都是叛徒,统统得枪毙,你觉得他们会放过这些遗体和守灵的人吗?”
再也难忍这股恶臭味的你,终于打直腰杆站着。你环顾昏暗的室内,死者头边的蜡烛火焰不停摇摆,宛如一双双寂静的眼眸在注视着你。
他有些激愤,脚步似乎比平时还要意志坚定,经过你身旁走进了礼堂,似乎是去对死者家属说同样的事情。你把黑色马粪纸包裹的本子紧抱在胸前,默默回头看着振秀哥的背影。你看着他那被雨水淋湿的头发、衬衫和牛仔裤,以及频频摇头或点头的家属,并听见女子扯高嗓音说道:
你弯着腰,一手拿着还存有余温的短蜡烛,忍受着快要使你流出鼻血的尸臭味,仔细观察着蜡烛火苗。最外层的火焰正熊熊燃烧,据说能将尸臭味燃烧殆尽;内焰则呈金黄色,像是在魅惑你的双眼般摇曳晃荡;而最里面还有个既像苹果籽、也像颗小心脏的淡青色焰心。
“我绝不会离开这里半步!我要留在这里和孩子一起死!”
你走回出入口,从桌下的箱子里取出未用过的新蜡烛,再回到最角落的那具遗体旁,将新蜡烛的棉芯凑向摆放在头边、火光已经微弱昏暗的短蜡烛。点燃新蜡烛后,你吹灭短蜡烛,从玻璃瓶中小心取出,放上那根新蜡烛。
你环顾着那些平躺在礼堂角落的死者,白色纱布直盖到头顶,至今仍身分不明。你的视线迟迟无法离开最角落的那具女尸。因为你还记得第一次在民众服务室走廊上看见那具遗体时,脑中第一个浮现的是正美姊。当时尸体的脸部已经开始腐烂,上面有着一条深深的刀痕,皮开肉绽,难以分辨她的容貌,但是总觉得有些地方还满像她的,隐约也有印象看她穿过类似的百褶裙。
遗体最先从那些大伤口开始腐坏,接着则是从惨遭殴打的上半身瘀血处逐渐腐烂。擦着透明指甲油的脚趾头虽然毫发无伤,但是随着时间过去,已经肿得跟生姜的形状一样,粗糙暗沉,原本长及小腿肚的圆点百褶裙,也已经连膝盖都遮不到。
不过那只是一条随处可见的圆点裙,不是吗?你星期天并没有确实看见她穿那条裙子出门,不是吗?正美姊的头发有那么短吗?那种短发应该只有真正的国中女生才会留吧?而且又不是夏天,那么勤俭朴实的正美姊,怎么可能会在脚趾甲上涂指甲油?不过其实你从来没有看过她的脚趾头。想必只有正戴知道他姊膝盖上是否有一颗红豆大小的黑痣,唯有等正戴出现,才能够确认那具遗体是不是正美姊。
其中,尤属角落的那具遗体状态最为糟糕。你一开始看到时目测是十五至二十岁出头的娇小女子,但是随着时间流逝,遗体逐渐腐烂,现在已然是一名成年男子的体型。每当有人要来认女儿或妹妹的遗体时,你都会震慑于那惊人的腐烂速度。女子的脸从额头、左眼、颧骨到下巴,还有袒露在外的左乳房与左腰,都有明显被大刀刺伤多次的痕迹;右侧头盖骨则呈凹陷状,应该是遭棍棒狠狠殴打过,脑髓也清楚可见。
但是如果要找到正戴,就得先找到正美姊才行。如果是她,一定会找遍所有市内的医院,一眼便能认出躺在恢复室里刚清醒过来的正戴。就像二月那次一样,她也是一天之内便找到死也不想上一般高中、只想进技职高中而离家出走的正戴,把他从漫画店揪着耳朵拖回家里。母亲和二哥看着正戴在那么文静娇小的姊姊面前哭着求饶,顿时笑了出来,平时沉默寡言的父亲,也得假装咳嗽来强忍笑意。那天晚上到凌晨十二点,舍廊房里不断传出姊弟俩的对话声。每当低沉的嗓音变得有点大声,就会听见另一个温柔的嗓音开始安抚,而某人再度提高音量时,另一人则会再度低声哄着对方,就在这样一来一往的谈话声中,你渐渐分不清他们俩究竟是在斗嘴、争执还是安抚彼此,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你走到礼堂最里面,看着摆放在角落的七具遗体,遮盖到头顶的白色纱布偶尔才会短暂掀开,供前来想要找寻女儿或年轻女子的人确认,因为她们的模样实在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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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忍受着难闻的气味走进礼堂,外头的阴天使得室内像傍晚一样昏暗。出入口前堆放着举行过追悼会的棺材,家属尚未指认而无法入棺的三十二具遗体,则盖着白色纱布,摆放在一旁窗下,插在回收瓶里的蜡烛,默默在他们的脸旁燃烧着。
你改坐在尚武馆出入口桌前。
就算点蜡烛也完全没用啊。
你把本子摊放在桌子的左边,把死者姓名、编号、电话和地址抄写在十六张纸上,因为振秀哥说过,就算今晚市民军全都阵亡了,也要能联络死者家属,所以得事先准备好才行。如果要在晚上六点以前独自整理好这些资料,贴在棺材上,就得加快手脚。
数千人的吵杂声顿时停止,你突然意识到周围环境显得格外寂静,并对这瞬间的落差感到不可思议。你起身把本子塞进后方裤腰里,爬上阶梯朝半开的出入口方向走去,然后从体育裤口袋里取出口罩戴上。
“东浩……”你听见有人喊你的名字,抬起了头。
哭声逐渐平息之际,女子说道:“让我们来为先走一步的同伴默哀。”
母亲正穿过卡车之间朝你走来,这次没有二哥陪同,只有她一个人。母亲穿着去店里做生意时会穿的制服——灰色雪纺衫配黑宽裤,唯一和平日不太一样的是发型。她总是梳着一头整齐端庄的短发,今天却被雨淋湿了,显得有些凌乱。
你正准备起身冲下阶梯开心迎接她时,突然停下了脚步。母亲气喘吁吁地跑上阶梯,一把抓起你的手。
抛下我的郎君啊,出门不到十里路便开始想家。
“走,回家。”
你不断扭动手腕,试图想要挣脱那只宛如水鬼在抓交替的手。你用另一只手使劲地将母亲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
国歌齐唱完毕,看来棺材还未整顿好,群众的吵杂声中隐约可以听见有人痛哭欲绝。手持麦克风的女子可能想要多争取一些时间,这次提议众人合唱〈阿里郎〉。
“军队就快进来了,现在马上跟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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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于挣脱母亲的手,立刻逃回礼堂里,而追在后头的母亲却刚好给正准备要搬运棺材回家的家属队伍挡住,无法通过。
唱完这句华丽江山以后,你突然停止哼唱,想起学校汉文课 [1] 学过的“丽”字,你已经不再有把握能正确写出这个笔画超级多的汉字。这句国歌的歌词究竟是指繁花盛开的美丽江山,还是指江山如花朵般美丽?每到夏天,庭院里就会长出比你身高还要高的蜀葵,俗称“一丈红”的蜀葵与“丽”字在你脑海中形影重叠。白色小碟般的花朵,沿着长长的枝茎一朵接一朵盛开,你为了仔细回想花朵样貌而阖起了眼睛,再次微微睁开双眼时,道厅前的银杏树依旧随风摇摆,风中还未飘出任何一滴雨水。
“妈,这里六点会关门。”
无穷花,三千里,华丽江山。
母亲为了越过家属队伍与你四目相交,不断踮起脚尖。她像个快哭出来的孩子一样委屈地皱着眉头,你向她大声喊道:
你独自一人坐在尚武馆出入口前的阶梯上,把本子放在膝上,本子的封皮用黑色马粪纸包着。你从天蓝色体育裤下可以感受到水泥阶梯的冰冷,遂将体育服外披着的军训服纽扣一一扣上,双手交叉紧抱在胸前。
“等这里关门我就回去。”
“那我去看完开场就马上回来。”
母亲终于松开了眉头。
一起工作的哥哥姊姊统统前去参加追悼会了。在棺材前站着熬了好几晚的家属,左胸前别着黑色蝴蝶结,活像个体内塞满泥沙或麻布的稻草人,拖着缓慢的步伐跟在棺材后头离开。你叫留守到最后的恩淑姊也赶紧跟去看看。她面带笑容,微微露出了虎牙。因为有这颗虎牙,尽管她是出于抱歉和尴尬而强颜欢笑,却也带了一点调皮神色。
“一定要喔!”她对你喊道:“太阳下山前要回来啊,一起吃晚餐!”
“说不定会有人来访,你还是在这里待着吧。”
母亲离开还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你便看到一名穿着褐色棉袍的老人朝你走来,于是赶紧起身。他满头白发,戴着绅士帽,在泥地里撑着一根拐杖蹒跚前进。你用本子和原子笔压在纸上以免被风吹散,然后走下阶梯前去搀扶他。
尚武馆内的八十三具棺材中,尚未举行集体追悼会的有二十六具,昨晚有两名死者家属前来指认,之后遗体迅速入棺,所以今天早上就成了二十八具棺材。你在本子上一一记下死者的姓名与棺材编号,加上长长的括号线,并写下“集体追悼会(三)”,因为振秀哥曾交代过,如果不想让同一具棺材在下次追悼会上重复出现,就得记录清楚。虽然你想出席这次的追悼会,但是他却叫你留守在尚武馆内就好。
“请问您是来找谁呢?”
“今天从红十字医院送来的死者总共有多少人?”早上你问振秀哥这问题时,他回答得很简短。“三十人吧。”当那沉重的乐曲进入副歌段落,旋律再度由高亢处急转直下时,三十具棺材就会依序从卡车上卸下,摆放在早上由你和其他大哥一起从尚武馆搬运至喷水池前的二十八具棺材旁。
“儿子和孙女。”
接着,开始出现国歌旋律,数千人齐声合唱,宏亮的歌声宛如数千公尺的高塔般层层堆叠,甚至彻底盖过了女子的说话声。你用低沉的嗓音,一同哼着那段情绪沸腾至高点再突然骤降的曲调。
老先生的牙齿少了几颗,用不太标准的发音对你说。
“各位,我们心爱的市民朋友现在正从红十字医院被送来这里。”
“我啊,昨天从和顺那里搭人家的耕耘机过来,听说耕耘机没办法进来市内,所以我们往没有军人看守的山路走,好不容易才越过那座山……”
你用力摇了摇头,想要甩开二哥那语带威胁与愤怒的说话声。喷水池前的音响喇叭,传出了一名年轻女子手持麦克风说话的清亮嗓音,不过,从你坐着的尚武馆出入口阶梯位置,是看不见那座喷水池的。如果想要远望追悼会,必须走到建筑物的右侧才能看见。你没有特地绕去观望,只坐在原地静静聆听那名女子的发言。
老先生喘了口气,嘴角边积满了灰白色的口水泡泡。这个老爷爷就连平地都走不稳,究竟是如何越过一座山抵达这里的,你百思不得其解。
“你最好趁我还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马上给我回来!”
“我家小儿子啊,是个哑巴……小时候得过热病,所以不会讲话。前几天我听光州来的人说,军人在市里用棍棒打死了几个哑巴,这事已经发生好一阵子了。”
你还记得他曾经抱怨过,每到夏天眼镜就会沿着鼻梁不停滑落,冬天则是每回进室内镜片就会起雾,害他眼前一片白,伸手不见五指。有没有可以让视力不再恶化、免于戴眼镜的方法呢?
你搀扶他爬上阶梯。
你试图睁大眼睛,想要看仔细一点,然而,银杏树的轮廓反而变得比眯着眼睛观看时更显模煳,是时候该配副眼镜了。你想起戴着深褐色方框眼镜、脸总是显得有些臃肿的二哥。随着欢呼声与掌声从喷水池附近阵阵传来,他的面孔也逐渐随风而逝。
“然后我大儿子的女儿是自己住在全南大学对面,昨天晚上去她家时,发现她失踪了,屋主和邻居都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她。”
你眯起眼睛,看着道厅前的银杏树。摇晃的树枝间,仿佛可以窥见风的形体。躲藏在空气隙缝间的小水滴,一颗颗咚咚咚弹出,宛如晶莹剔透的宝石般,在虚空中美丽闪耀。
你走进礼堂,戴上口罩。那些穿着丧服的女子正在用方巾打包饮料瓶、报纸、冰袋和遗照,准备要回家了,另外还有一些死者家属在犹豫该把棺材移回家还是放这里。
你低喃着。
老先生婉拒了你的搀扶。他拿起皱皱的纱布巾,捂着鼻孔走在前头。他仔细确认掀开的白纱布后那一张张面孔,不停摇着头。老先生规律地敲着拐杖,声音让礼堂的橡胶地板吸收了,变得混沌而厚实。
要是真下雨了怎么办。
“……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
感觉快要下雨了。
老先生指着那些白布盖到头顶的遗体问道。
摆放在尚武馆里的这些人,他们的灵魂会不会也像鸟一样早已飞走?
你犹豫着,想要逃避协助确认的义务。每次碰上这种时候你就会迟疑,因为要是掀开那条沾染血迹和尸水的白色纱布,就会出现皮开肉绽的脸、被刀砍断的肩膀,以及在衬衫领口间腐烂的乳沟。每到深夜,那些画面便清楚浮现在你脑海,就算是睡在道厅本馆地下室用餐厅椅子排成的床,也会突然惊醒。你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那些刺刀砍向你脸部与胸部的幻觉,实在太过真实。
我们在观看往生者时,其灵魂会不会也在一旁看着他们自己的面孔呢?
你走在前头,带着老先生前往最角落的那具遗体。你的身体仿佛被一颗大型磁铁拒斥着,不自觉地想要往后退。你为了赢过这股推力,把肩膀向前缩着行走。当你弯下腰准备掀开纱布时,看见蓝色内焰下正流淌着半透明的烛液。
你突然意识到这些问题。
灵魂究竟会在他们的躯体旁待多久呢?
“会在自己的身体旁停留多久?”
难道是因为灵魂像翅膀般拍打,才使得烛火顶端不停摇荡吗?
“人死了以后灵魂会到哪儿去?”
你心里想着,希望视力可以变得更差,差到连近在眼前的事物都看不清楚,可惜现实是你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在尚未掀开白色纱布前,你不会闭上眼睛;直到看见血为止,你都会紧咬下唇缓缓掀开纱布;就算掀开后要重新盖上,你也不会闭起眼睛。你咬紧牙关心里想着:我会逃走的。要是当时躺在地上的不是正戴而是这名女子,你还是会逃走;就算是大哥和二哥躺在地上、父亲躺在地上,甚至是母亲躺在地上,你也一定会选择逃走。
(东浩的故事)
你回头看了看情不自禁摇着头的老先生,没有询问那是不是他孙女,只有耐心静候他开口说话。绝对不能原谅。你看着老先生的双眼,那双眼睛宛如看见此生最恐怖的画面般不停抽搐。我绝不会原谅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