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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人羊

库牵着谢找昨天跟自己躺一起的那个人。天亮前库迷迷糊糊睡了一阵,眼前老晃着那条一下一下抽动的腿,他脚尖朝下蹬出一个坑,往里引自己的血。库觉得自己和他面对面躺着,鼻尖顶着他冰凉的鼻尖,风呜呜地刮过两张对着的脸,库不敢睁眼,他的眼睛一直看他。库觉得内疚,是自己的一脚把他蹬死了。谢卧在库身旁,库背靠谢的肚子躺着,后背热得出汗了,前胸一片冰凉,想转个身,前胸贴着谢暖和一阵,又不敢动。谢也不动,库的心思都在她心里,谢想一直这样。天蒙蒙亮谢站起来,跺蹄子。库睁开一只眼睛,另一只埋在沙子里。风停了。

黑勒军队在干河沟对面驻扎,看上去一大片人影,恍恍惚惚,不像要打过来的样子。昨晚那场夜战肯定让他们精疲力竭,现在还没缓过来。

遍野的尸体被风沙半埋起来,库吃惊地看到所有毗沙士兵的尸体都趴着,没有头。库找到昨天他趴下装死的地方,那人的尸体也脊背朝上趴着,库一眼认出他的腿和脚上那只皮靴。他蹬出的坑被沙子埋掉,昨天脸对他的那颗头不见了,旁边扔着另一颗人头,脸朝下,库提起来看了看,又放下。

遍野都是蹲着的无头鬼魂,像拾麦穗的人一样手摸地找自己的头。谢怕被他们附体,东躲西躲地绕着走,库以为谢的蹄子踩到刺猬了。

四处是找头的人,找到的头和身体接在一起。

部队在呼啸的风沙里后撤了几十里驻扎下来,早晨库才看清旁边是一座破败的早已无人的村子,许多马站在灰蒙蒙的荒地上。两个卫兵早起来了,站在两旁。稍远处有人架起火堆,接着一堆堆火架起来,人马的影子在火光里晃。库抖抖头上身上的沙子。谢也抖抖身体上的沙土,眼睛偷看着拿长枪的士兵,他好像没睡,一晚上骑马提枪站在那里。

过来一个干瘦皮匠,拿起库放下的头往那个人脖子上对。

库想辨认昨晚的那场仗在哪打的,却一点痕迹没有,好像在更远的沙漠中心的大河滩上,又好像在一场梦里,他和两个卫兵远远站在后面,睁大眼睛看着根本看不见的一场大战,仗不知打了多久,又刮起了西风,前方的喊杀声弱了,长枪卫兵催促库撤,库拉谢掉转头,谢迟钝,卫兵拍一枪杆,谢猛地跑起来,听见后面大片的马蹄声跟过来。

“不是他的头。”库上去拦住。

这群驴显然没把上战场当一回事,相互踢咬,尥蹶子,公驴还趁机爬母驴。一头高头黑驴,昂昂叫着往谢身上爬,库拦挡了一下,公驴转身飞来一蹄子,险些踢到库脸上。长枪卫兵冲上来戳了黑驴一枪杆,黑驴惊窜几步,又停住看谢,做出要冲来的架势。公驴只有追母驴时冲锋,从来不会给人打仗冲锋。这个习性人都知道,人也不愿让驴参战。骑马打仗就够了。一场仗打完,剩下的活都是毛驴和活下来的人干。总得留下一样牲口帮人过日子,所以毛驴留下来。一茬茬的驴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出生长大老死。

“那你把他的头找来。”

毗沙军前面是马骑兵,中间步兵,后面驴骑兵。驴骑兵是固玛民兵,组织来驮运尸体的。骑驴不打仗。这是规矩。驴也打不成仗,两队交锋,马往前冲,驴朝后退。

“我上哪找,刮了一夜风,头是圆的,早滚远了。”

太阳升到马头高时,毗沙军赶到昨天的战场。昨晚的那场夜战像梦一样悬起来。也许就是一场梦,库不能确定它真的发生了。他一夜未眠,脑子迷迷糊糊。

“他总得有头吧,不管谁的,先安上再说。”

皮匠

皮匠解开皮口袋,拿出铁针、皮条、改锥,皮条穿进针鼻,先用改锥扎眼,铁针顺着眼穿过,跟缝制皮拥子一样。库看一眼不敢再看,到一边蹲着,谢用一只右眼看,另一只看左边一个皮匠做活。在集市谢看多了割羊头牛头,没见过往人脖子上缝头的。皮匠也似乎没干过这活,扎针时扭着头闭着眼睛。不过,缝几针他就适应了,开始很认真地做活。头显然跟身体对不到一起,皮肤有差别,脖子粗细也不一样。皮匠手艺好,这拉拉那扯扯,竟然对接上了。皮匠叫库过来,库看一眼躺在地上的人,竟然觉得这个头就是这个身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