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突然一勒缰绳,黑丘沿一条羊道朝北跑起来,倾过来的高墙把天遮黑了,库只觉得黑在迅速地往下压,骡子吓惊了,扯展蹄子奔起来。
卡汗由卫兵护着调转马头跑起来,库赶紧骑上黑丘跟着跑,边跑边回头望,西昆寺的西墙从顶上分裂开,像一片天斜倾下来,东墙南墙北墙也朝外倾倒下来,像一朵怒放的四瓣莲花。库觉得自己跑不脱了,他的骡子比马慢,身后比他更慢的步兵惊慌成一窝蚂蚁。
身后一声巨响,巨大的气浪把库从骡子背上掀下来。他的世界瞬间黑了。
“墙要倒了,快跑。”
过了很久,仿佛一辈子都过去了,库费力睁开眼睛,眼皮上压了厚厚的土,头上身上满是土,土还在落。离他不远处站着蹲着躺着一堆土人,有的刚从土里钻出来,有的抱头呻吟。库认出卡汗和他的大青马,侍卫正帮他打衣服上的土,他要尽快从一身一脸的尘土里露出汗王的尊容。
半中午,空中突然传来开裂声,库见寺院高墙从顶上裂开,朝外倾倒过来,地上一片惊叫,围寺的军队慌忙后撤,库只感到一个天大的黑影从上盖下来。
库摇摇晃晃朝那边走,脚腕突然被一只土里伸出的手抓住,回头见一个半露的头顶,赶紧蹲下扒开土,一张不认识的脸露出来。
库感到不妙,想提醒卡汗,把军队后撤几里,又没吭声。
跑远的士兵呼叫着拥过来,在砖头和尘土里往外扒人。黑勒军一半埋进倒塌的高墙下。土里到处是人的喊叫和呻吟声。
黑勒军笼罩在高墙和浓烟的双重阴影里,西昆寺的高墙被里面的大火烧烫,黑勒兵像围在一个巨大的火炉边,被烤得脸通红。
库在渐渐清晰的空气里,看见黑丘站在不远处,回头望他,那眼神像谢在固玛的战场上望他一样。
火从夜里烧到白天。卡汗的军队一直围着冒烟的西昆寺看。所有驴和马仰脖子看。库和骡子黑丘也看。在能看见声音形状和颜色的驴眼睛里,一座空中的天庭正在轰隆隆塌落。
这时库才看清楚,倒塌的四堵高墙在地上铺展成四条宽阔的路,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伸展而去。在四条道路的中心,是烧黑的西昆寺的昆塔。一大片。
卡汗说这句话时,高墙里面正传来一阵阵巨大的倒塌声,那些屋顶大梁藏经阁在接连倒塌,每一声倒塌都使火焰轰地蹿高,滚滚浓烟好似把天庭都熏黑了。
最高的昆塔立在中央,它的金顶依旧亮闪闪,烟火熏不到那里。
“我要让全毗沙人看着西昆寺烧毁,看见他们心中的昆倒塌。”
四散的队伍呼地又聚集起来。集合起来的队伍好像一下矮了半截子,好多士兵被砸断腿砸折腰,半躺在地。卡汗和他的军队都被震蒙了,一身土的卫兵还在围着卡汗转,在从飞扬的尘土里把汗王的容颜和服饰清理出来。
墙内传出轰隆隆的巨响。高塔和寺堂倒塌的声音,在整个夜空中剧烈回响,仿佛云被烧疼了在天上打滚。
黑勒兵踩着遍地砖头拥向寺里。库随卡汗站在厚厚墙体铺成的道路上。
星星出来了。星星和月亮装饰着烟火塑造的幻化昆界。
“这就是每天早晨挡住黑勒阳光的高墙,它踩在我的脚下了。”汗王用黑勒语大声说。
西昆寺像一个巨大烟囱向天喷吐烟火,赤红的浓烟在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中幻化出一尊巨大昆像,它的头在看不见的星云里,身体端坐在高墙顶上,周身又幻化出无数昆像,那些燃烧的雕梁画栋和彩绘门窗的烟,在空中绘画成梁栋和门窗,坐化昆门徒的烟幻化成各自的样子,每一种语言的昆经燃烧的烟,幻化出不一样的景象,经卷在描述昆的样子,经卷的烟描述经文的样子,所有语言都是烟,一种东西在内心燃烧过,变成语言的烟,烟描述烧过的东西,那些昆像不断变化、组合、吞噬。
库脑子里是译成好多种语言的声音。在库所知的每一种语言里,西昆寺的高墙都隆重巨大地倒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