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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驴

库隐约觉得师傅也好驴,他老人家常年奔走于相距遥远的不同语言地方,路途中的唯一陪伴是毛驴,他总是骑一头毗沙母驴出行,在所经村庄和城市几番倒手,大驴骑老小驴骑大,最后回到毗沙时,屁股下的驴不知换了多少茬。师傅说到黑勒语的好驴者,声音和眼神都发亮。库从师傅教他的黑勒语里,早就认识了这些人。

师傅教库从驴身上学会全部黑勒语。每当库说起黑勒语,都感觉自己骑在驴背上,游走于所说的一切事物中。跟驴有关的语言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是一种从驴开始的语言,离开驴,他什么也说不清。

好驴者都是倒客,牵一头驴,在集市上转,灰驴倒成黑驴,小驴倒成大驴,每天手里牵的驴都不一样,都是母驴。这些人除了每日换一头驴,还相互交换。其生计也从倒换母驴中获得。他们个个是驴行家,上午买头驴,白用半天,中午倒手赚一把,傍晚手里牵着另一头驴。

牲口毛驴子:指人跟驴一样淫荡,一年四季发情。

库看着这伙话不离驴的老男人,突然有了说黑勒语的冲动,库把谢牵到人堆中间,说自己怎样在毗沙集市买到她,又怎样在一路的驴叫声里来到黑勒,沿途遇见的每头公驴都想爬她,都被他护住。为啥要护住,因为这小母驴一旦让公驴爬一次,就想要二次,每天都想要,那样的话他就走不到黑勒了。

驴养的:骂人语,驴生养的畜生,不是人。皇语和毗沙语骂人用驴日的,在乎谁日的。黑勒语在乎谁生的。

库用黑勒语说起驴来就像骑驴逛集市一样自如,那些人都被库的讲述迷住,库用一头小母驴成功地牵引住话头,引导他们说话,这场由一头小母驴开始的话题,从毗沙扯到黑勒,扯到两国间把人打老的漫长战争,几个国王战死,多少臣民老死,人和马大量折损,驴却在增多,驴叫声比以前稠密,驴不参加战争,人打仗,驴闲逛。好像驴也不闲,闲不住。黑勒正修造大天寺,驴都赶去驮砖。黑勒驴驮了一千年砖修昆寺,不知道又要为修天寺驮多少年砖。说不定毗沙人打过来,毁了的昆寺又要驮砖瓦重修。反正驴蹄子没闲住。这阵子驴集市都空了,倒驴客只有跟着干活的驴群做买卖。大天寺的天塔要高过毗沙西昆寺的昆塔,院墙要高过西昆寺的院墙。黑勒的远近昆寺都拆了,砖驮来修大天寺。修到一半又拆。说昆寺的砖不洁净,每块砖都浸透着昆门徒念经的声音,建的天寺不洁净。远近砖窑起火烧新砖。新砖垒一半又拆,说这些窑以前烧砖建昆寺昆塔,窑不洁净。又四处建新窑。新窑的砖驮去又不行,说驮砖的毛驴子以前驮修昆寺的砖,驮昆经驮昆门徒,驴不洁净。说到最后人也不洁净,这里所有人以前都信昆。最后天寺大天门出来说话,正因为人都不洁净,所以要修天寺让大家洁净。说得驴都糊涂了,不知道人要干啥。当然,驴从来不糊涂,全黑勒的牲口中,只有驴知道人改宗了。鸡和羊都不知道。马也不知道。马只会让人骑着打仗,从不知道为啥打。马看不见鬼。人也看不见。人脑子里有个鬼,驴能看见。驴见人脑子里的鬼变了,就清楚人世变了。

驴屄:母驴水门。也指不说好话的人嘴。

说到这里,库知道驴把他驮到该去的地方了。他们说的每句话里都有驴,每句话都是一驾驴车,这些由驴拉着的长短句子,载着全黑勒的事,全天下的事,坑坑洼洼地往前走,可以一直走到天黑天亮。但库等不及,他先引领大家说那个毛驴子驮砖修建的大天寺,说着话头一转:

驴头:指一头驴的头,也指一群驴的头。从村里的小头目到城里的大头目,都叫驴头。国王叫大驴头。

“那桃花寺呢,听说改成天寺了。以前的买生昆门呢?”

师傅说,黑勒地方驴腿比人腿多,路上驴蹄印比人脚印多,城里驴味道比人味道重,人说三句话必有一句说到驴。师傅让库牵着驴,一一说给他驴头、驴背、驴蹄子、驴、驴屄、公驴、母驴、驴心肝肺、驴蛋、好驴者、日驴、驴养的等词语及其用法。

“你说买生呀,现在是桃花天寺的大天门了。”

当年师傅在带着库回毗沙的漫长路途上教库黑勒语时,学的第一个词也是驴。

“他当昆门时就是个驴行家,出行必骑驴。他的绝招是端坐在驴背上念经,任驴穿街走市。有一阵子黑勒人学他,人人盘腿坐驴。十几年前天门徒攻进桃花寺时,他就盘腿坐在驴背上,嘴里念着昆经。杀进寺里的天门徒以为他是神,不敢动他。”

库知道这些好驴者,黑勒民间叫老刀子,一把好刀在驴身上磨老。他们满嘴说驴,每句话里都是驴,听不出半句人的事。

“后来他率五百昆门徒集体改宗,自己由昆门改作天门,出行依旧骑驴,依旧盘腿端坐驴背上穿街过市,只是手里捧的经变了,嘴里念的经也变了。这事在黑勒连驴都知道,所有黑勒驴都希望能让买生骑一回。驴也早知道他从昆门变成天门了。”

老男人的兴趣全在谢身上,顾不上回答买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