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半岁时被牵去随母亲拉磨,磨房没有窗户,门缝透来一丝亮光勉强照在地上。母亲走在深磨道里,蒙了眼睛。谢瞪圆双眼,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旁边。牵她的驼背男人跟在后面。转了两圈,眼睛被一块毡子蒙住,磨房一下变成黑洞,谢知道身旁黑黑地走着母亲,谢的蹄声踩在母亲的蹄声上,一圈一圈转,嗒嗒的蹄子声是圆的,磨盘上麦子和石头的碾磨声是圆的,那个驼背男人不知在哪里,他没有声音。
教驴转圈的最好方法是拉磨。
后来,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谢站在了外面,头一阵晕,天和地都在转,越转越扁。后来天地不转了,谢自己学会了转,围着拴驴桩转,围着驴圈转,尤其见了昆塔,腿不由自主移过去,绕着塔转。毗沙城大大小小的昆塔下都有毛驴转圈,有人牵着驴转,有时主人躺驴车上睡着,醒来见驴拉着车转昆塔,不知转了多少圈,天都快转黑了。
毛驴和人都放慢脚步,往高塔底下聚,驴不用人赶,围着塔转起圈。毗沙驴见了塔就转圈,跟人学的。人怕驴跑远回不来,从小就教驴转圈。拉车驮人驴天生会,不用教。人只要教会驴转圈,就不操心驴会丢了。不管往东走还是往西走,走着走着驴就自己转回来。
库边转边仰头看塔尖,所有驴和人都仰头看塔尖。驴看塔尖也是跟人学的,驴见人仰望,也跟着望。谢不知道库望见什么,在谢眼里塔上爬满大大小小的鬼魂,一层一层,都等着升天。鬼升天得驴帮忙。鬼魂看见来这么多驴,都高兴地跳起来。鬼双手并住,腿并住,直上直下地跳,塔身上起起落落全是鬼。谢知道人看不见鬼魂,若看见早吓得跑了。
太阳偏西时队伍行到一个沙沟里的村庄,所有房子塌了,树全干枯,草和庄稼死一地,只有昆塔突兀地耸着,孤孤一座。库上次去黑勒时也经过这个村庄,随三个赶驴人一起走的,走到这里浑身的汗毛倒竖,不敢停下来,打驴赶紧走,一个死掉的村庄比一堆死人更吓人。
“昂叽昂叽昂叽。”谢屁股后面一头公驴大叫起来。
没穿鞋子的农民把脚伸进烫沙下面的湿沙里,驴蹄子不怕烫,就地站着。谢见其他驴把头伸进前裆里躲太阳,也学着把头伸进前裆。驴和人都害怕把头暴晒坏了,想不清楚事情,那样就麻烦了。
几乎是同时,所有的驴都叫起来。
库把谢肚子下面的烫沙子扒开,扒出一个沙坑,自己侧躺进去,谢肚子下一片阴凉,刚够库乘凉。
塔上的鬼魂纷纷乘着驴叫上升。天庭不通驴车,但驴叫声是路,一声驴叫顶多送一个鬼升天,众多鬼魂升到半空唰唰掉下来,天上下土一样落鬼魂。鬼是干的,天旱鬼多,鬼多人不好过。一茬一茬人死了变成鬼,活着的人,走他们留下的路,住他们空出的房子,吃他们余下的粮,鬼一层层围着看,每家院子四周围满人不知道的鬼魂,全是走掉的人,围着看人过日子。驴和鬼站一起看。人的日子是鬼的戏,鬼没表情,脸白白地看,偶尔在夜里弄出些动静,人知道鬼在倒腾,鬼不走人不宁,想法驱鬼,送鬼,把鬼送上天,地腾出来让人安心生活,一茬人把一茬人往天上送,寺院,昆塔,诵经声和晨钟暮鼓,都是干这个活的。驴叫声也是。家里养头驴,天上多个仙。驴叫通天,人都知道,人生时骑驴,死了魂附驴体。
一天的路都在沙漠中。太阳像一个火团悬在头顶时,沙子开始烫脚,行像队伍里大多是光脚的农民,下一个村庄在连绵起伏的沙包后面,望不见房顶炊烟。驴和人都不能再走了,队伍松松散散地停住。人从驴背上下来,钻驴肚子下面乘凉,驴也把头伸进自己的前裆里乘凉。
源源不断的驴和人加入其中,圈越转越大,也越转越紧,转成一盘大磨。转到后来里面的人和驴头转晕了想出来,可是没法出来,也停不住,后面的推着前面,库感到自己被夹得紧紧,裹挟在一个巨大的旋涡里。
昆在驴背上动起来,远看似乎昆自己在走,昆在驴和人上头走,所有驴腿人腿都是昆的腿,昆往高远里走,尘土中的驴和人越走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