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昆寺院墙外埋满了毗沙几百年里的亡人,死者全脚掌朝昆塔安葬,民间的说法“脚蹬昆塔好升天”。西昆寺有一百零八座塔,最高大的昆塔在二十年前就朝东斜了,民间传闻是昆塔西边埋的人太多,死者的脚把塔蹬斜了。寺院的昆门徒也信这个,做超度后给死者家人选寺院东边的风水宝地,希望靠死者的脚把东斜的昆塔蹬过来。库的师傅就安葬在寺院西边的坡地上,那是毗沙国最大的一块墓地,从昆寺建成的一千年来,毗沙的王族都往这里埋,早先是皇家的墓园,后来百姓也跟着往四周埋,说是死了也要跟着国王。在蹬斜昆塔的众多脚中,也有库的师傅的脚,那是毗沙国走得最远的一双脚,几乎到达所有说泰语、皇语、昆语、康语、天语地区。十五年前,师傅死于毗沙黑勒的一场战争,师傅作为翻译官随军进攻黑勒,一度打进黑勒城,后来又败退回来。师傅是在那场漫长的战争中老死的。战争从库的师傅小时候就打起,老死前还远没有结束。库给师傅选了寺院西边的坡地,脚正对着西昆寺最高的昆塔,方向是库拿眼睛吊的。库用两只眼睛吊线,眼睑微垂,鼻尖对塔尖,端正无误。不像那些请来吊线的木匠,拿一只眼对方向。一只眼睛吊正的,两只眼睛看是偏的。偏一点,脚就蹬空了,升不了天。好在西昆寺昆塔林立,蹬不到这个会蹬到那个。可是,西昆寺的高墙把所有矮的昆塔都挡住,所有死者的脚,便都蹬到最高的昆塔或高墙上。
超度仪式后,死者入殓,胡杨木棺材一字摆开,棺木上搭简易棚帐,供家人烧纸悼念。棺材停放三天,中原传来的习俗,这三天里天底下的路为亡人敞开,远近亲人会赶来,亡者散失的气息自各地回来,丝丝缕缕地,聚成一个魂儿,罩护住躯体。三日后,魂儿飘走,躯体入土,就近葬在寺院周围。
库牵着谢绕过西昆寺高高的院墙,在密密麻麻的墓群里找到师傅的坟。谢一走近坟墓便胆怯,眼睛鬼鬼地看,驴能看见鬼。库看不见。库在师傅坟头烧纸,跪下磕头。这是库每次出远门前必做的。库走的所有远路都是师傅走过的,库相信师傅的魂会保佑他。
今天西昆寺外的诵经声和哭声压住了乌鸦的鸣叫。寺院门口聚了一摊驴和人。绑在驴背上的死者被抱下来,平放在铺开的麻布单上,有上百个,都没有头,脖子上面盖一方白布。行像队伍静悄悄停住,昆门徒们手持法器,口念昆经,绕着满地的死者转圈,人群跟着转圈,驴也跟着转,天上黑黑的鸦群也在旋转,嗡嗡的诵经声旋转向上,漫天乌鸦啊啊地叫魂,库转得头晕,感觉自己的魂也升了天。
师傅的坟头正对着西昆寺最高的昆塔,库眯眼吊了一下线,发现它又朝东斜了一点。库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到心头。这个预感在心里藏了十几年,库每去一次黑勒,每眼见一场黑勒和毗沙的战争,这个预感就更强烈一次。只是,库不愿相信这个预感是真的。刚才在寺院门前,库听拖运死者的赶驴人说,黑勒人已经打到固玛,毗沙军队也聚集到那里。库心里不好的预感又翻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