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死半月的身体一下坐起来,眼睛直直看周围人,看窗外圈棚下一头斜眼看他的小驴,谢仰起脖子,咳嗽一声,算是问候。
一个早晨魂回来了,扒门口看已瘦得皮包骨头脱了形的身体。谢屏住气。守在床边的巫婆知道魂回来,赶紧开门,轻声呼唤,招魂入体。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谢看见那活过来的男子备好马鞍,挂上水囊、食物褡裢,手提弯刀上马出去,父亲在后面喊,母亲出门追,家里的小妹突然疯了似的跑上路,扯嗓子大叫着追哥哥,追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她的哥哥头也不回直奔固玛战场去了。
这期间一伙伙的鬼魂从塔上下来,正午地上没影子时鬼都消失,太阳稍斜,影子里就生出一伙伙鬼,墙的驴的人的和树的影子里都生出鬼,等着领没魂的身体走。到了夜里鬼挤成堆,墙头、房顶、锅头、晾衣竿上都是鬼,有大胆鬼爬窗口朝里伸手,谢大叫一声,鬼吓走了。有谢在鬼不敢乱来。鬼怕驴。
当晚,小妹大病,高烧,不住大叫。又请巫婆来,说治不了,得赶紧往西昆寺送,寺里大昆门能起死回生。
路上全是喊魂的,有的人只找回来一个头,家人捧着头喊身体的魂。有的只运回半截身体,拿着带血的衣物喊头回来。主人家的儿子算是幸运,全身回来了。
父亲把女孩抱到大驴背上,女孩不愿意,要小驴。女孩声音细细地哭,针尖一样往心里扎。谢驮着女孩从南门出来,往天上乌鸦呱呱叫的西昆寺走。女孩一趴到背上谢就感到了烧烫,走到半路却渐渐凉下来,谢觉得不对劲,回头看女孩的父亲。父亲也知道女儿已经走了,流着泪让驴儿往前赶。谢不知道该走快还是停下来。正犹豫着,见女孩的魂儿悠地到了头顶,倒骑着看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凉透、变硬。
家里人等不及,去固玛的路上喊,把魂往家里引。每个路口站一个人,喊那男子的名字,怕魂走岔路回不来。
女孩第三天被埋了,葬在西昆寺西边的大墓园,她的魂却不走,在谢身上驻了七天,不清楚为啥,天庭的门开了几次缝儿又关住。谢认得天庭那两扇老桑木大门的吱呀声。毗沙人家都不用桑木做门,中原传来的风俗,皇语桑丧同音,不吉利。毗沙人只用榆木、胡杨和沙枣木做门。主人家的院门就是胡杨木做的,关门时门板碰门框的声音干烈空洞。谢一晚上站在院墙根的草棚下,看主人家睡觉做梦,谢不睡,站着想事情。
幸亏人病倒了,病是好事情,让人停下来等。
一天早晨,谢又听到天上桑木门开个缝儿,知道女孩要走了,谢昂起头。
“等。”
“昂叽昂叽……昂。”
“那咋办?”
一口气叫了七声,一声高过一声。谢看见自己的声音在天地间竖起一座七层高塔,红色的,塔尖直抵天庭。天庭守门人被惊醒。人间的驴叫声从严实的桑木门缝穿透天庭,那里的人都被唤醒,竖耳倾听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美妙声音。被他们遗忘在世间的最平常的驴叫,一时间成了天庭里的圣音。那女孩的魂就在这一声高过一声的驴叫里升了天。她到达的一瞬,地悠地反转过来,曾经无限留念的人间像一朵缥缈的云,似有似无地浮在上面,驴的样子被她忘记,驴叫成为她再也听不懂的陌生声音。谢在那时斜眯眼睛,听自己的叫声从天上往下落,一座声音的高塔砖砖瓦瓦往下塌落,好一阵落不完。
又请女巫婆来招魂,说骑马跑太快,人回来了,魂还在固玛往毗沙的路上。
而在那孩子的耳朵里,这个声音在往高处退去,她对人间的唯一的记忆是一个声音,多少年后,她循着这个声音回来,找到有驴叫的村子,找到有驴蹄印的路,找到有驴吃草的庄稼地,她还会找到一头像谢的小毛驴,黑肚皮,黑眼圈,眯眼看她。
去年,前主人的儿子被征去固玛打仗,那一仗在驴世界里影响巨大,毗沙死了上千人,千头毛驴赶去驮死尸。前主人的儿子骑马跑得快,没被敌人追上,捡了条命,人却昏死过去,被一头驴驮回家。谢那时半岁,看见主人的儿子软软地被抱进屋子。赶紧请来医师把脉,说脉在,人活着,但魂不在了。
女孩安葬后不久,谢被主人牵到驴市上卖了。毗沙人都知道驮了死人的驴不干净。买谢的是德昆门。
从主街朝右一拐,谢跟着库踏上城墙边一条林荫道,谢认出这是自己回家的路,路旁高高的白杨树上拴满了驴,谢走过时陡然响起的驴叫声比白杨树还壮还高,直插进云层里。库要把自己送回以前的家吗?远远地,谢望见原先主人家门口的昆塔了,三座,中间高两边低。塔尖常有乌鸦起起落落,主人拿箭射,也不真射,吓飞就行了。夜里,塔上黑乎乎爬满鬼魂,一层塔挤一层鬼,都等着。驴能看见鬼魂,人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