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捎话 > 乳穗

乳穗

有一年库跟着毗沙使团去沙洲,一路穿过五种语言地区,最后到达说皇语的沙洲。沙洲是皇语的最北边,库和沙洲昆门徒说起皇语,昆门徒说,往东是皇语的海洋,你骑驴走两辈子,也走不到皇语的边。

在毗沙,许多事情好像是皇语说了算。毗沙有大事小事都派使团去皇语地区,他们说着皇语一路东去,又把那边的皇语捎回来。毗沙人说三句话里必有一句皇语,皇语是毗沙语的靠山和顶梁柱。

库的师傅去过几次中原京都,五年前毗沙军打胜仗,库的师傅作为使者给中原王朝递一份国书,还带着缴获的一头大象。师傅第一次坐在象背上,感觉就像早年坐在装满麦捆子的高高驴车上。从和田到沙洲,到肃州、凉州,一直到西安、郑州,一路住驿站昆寺,师傅注意到毗沙语的昆门这个词,一直传遍他所经之地。在那里,所有昆门徒都被称为昆门。

毗沙会说皇语的人更多,王宫里的人几乎人人会说皇语写皇字。库东一句西一句地就学会了皇语。尤其那些皇字,过目就记住了。每个皇字都是敞开的窗户和深不见底的陷阱,你认识了它就被它框进去。师傅不让库学识字,师傅说,你识了字,就有书写的欲望。那些话就被定住了。我们捎话人捎的是活的话。库还是学会了皇字。

“人走不过词语。”师傅说,“从毗沙译出的昆经,已经走到没有一个毗沙人的地方。”

蕃话是库在皮鞭下学会的,十三岁那年库在昆仑山下被蕃人抓住,关在半山腰的石头羊圈里,审问他的蕃人会三句毗沙语两句皇语,加起来五句。库借用这五句话,在蕃人的鞭打下,学会五十句蕃话,然后用蕃语夹杂毗沙语和皇语,说清楚了自己。最后,当他被折磨成皮包骨头从山上下来时,他满嘴说着蕃话,见人就说蕃话,毗沙城会蕃话的人多,蕃人曾在毗沙当了八十年的主人。

多少年后库奔着另一个词走进中原王朝,库从妻子莎那里学会康语的“乳穗”。在库所学的所有语言中,只有康语是库闭着眼睛在顶账来的莎身上嘴对嘴学会的,他的嘴移到哪儿,莎就说出那里的康语名字,一个由康语所描述的女性身体,在他一遍遍的亲吻中明亮起来。那是库学会的最甜蜜的语言了。

库五岁那年被师傅从黑勒母驴巷子买来,在跟师傅回毗沙的路上,库倒骑在驴背上学会了黑勒语,当他们用长达一个月时间穿过黑勒语地区,终于走到说毗沙语的村庄时,就像从一个梦走进另一个梦。所有遥远地方的语言都像梦话。这是库的感觉。

每个语言都有自己的味道。库的舌头初次触到莎的舌尖时,他尝出康语是咸的,一种跟盐无关的咸。那是他陷入时间最长的一种语言,莎的美妙身体是他的语言课本。“康语就是男人俯在女人身体上创造的。”库这么认为。库看着莎的麦色乳尖,听到莎说出乳穗这个词时,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饥饿。

师傅说,毗沙语是人在梦里创造的,适合在黑夜里说。最早人们用这种语言说梦话,后来梦话被醒来的人学会,人在白天也说梦话,说出的一切都像梦。

毗沙城常有康商人过往,库想象着那片生长麦子的土地上,女人的乳头像金色麦穗一样,散发着麦香。乳头旁的晕叫“场”,穗成熟时,场也铺展开了。

库的毗沙语就是师傅把他从黑勒带到毗沙后的那些黑夜里学会的。师傅把库一个人扔在满是驴圈和毛驴的大院子,自己忙着给往来于各国的商旅和使团做翻译。师傅经常半夜回到家,从不点灯,黑黑地躺在库身边,让库在半睡半醒中跟着他学毗沙语。

库从乳穗亲吻到脚尖,康语的左脚和右脚是有来去分别的,右脚叫去,左脚叫来。他们认为人是靠右脚走远,靠左脚走回来的。每次出远门,莎都会看库先迈哪只脚,如果左脚在后,莎就放心了。

“你每学会一种语言,就多了一个黑夜。”库的师傅深知语言带给人的黑暗。他老人家通晓世间所有的语言,在他看来,那些看似被不同语言照亮的地方,其实更黑暗。就像毗沙语说不出黑勒语的早晨。昆经想照亮世间的黑,可是,经文翻译成黑勒语、毗沙语、皇语和丘语时,都无一例外地被扔进这些语言的黑暗中。

有一年,库作为翻译随使团去觐见中原皇帝,沿着漫长的河西走廊往东行,库在遍地的皇语里又听到乳穗这个词。凡生长麦子的地区,女人的乳头都叫乳穗。那一次,库一直走到把乳穗叫奶头的地方,已经是生长稻米的南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