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从买生天门的话音里,听出念昆经的调子。他能改宗,却改不了嗓音。当他拖着念了大半辈子昆经的老嗓子念诵天经时,人们一定会觉得什么都没变似的。
“把人世还给生者。就像把天庭留给死者一样重要。”
库想回答买生一句,满脑子却是刻在驴皮上的黑勒文字,那些黑勒文又变成丘文、皇文、毗沙文,又译回来,来回转。终于转回到黑勒语,待要开口时,涌上来的竟又是一串驴叫,感觉身体里一头驴昂起脖子,他管不住了,脸和脖子憋得通红,身体一纵一纵要奔出去。高个天门徒一把按住他。
“我们这样的人,和俗常人的区别,就是知道自己死了,还能厚着脸皮活下去。好多人不知道自己死了,我所以改宗,所以死了还不升天享福,是我不放心那些活死人,他们没有恐惧,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每天在天塔上喊唤,许多死了还赖在世上的人,被我喊醒来。
“你随我信了天宗吧。”买生天门很有耐心地等库平静下来。他目光温和地看着库,库在他的目光里看见昆的慈悲,心里一下放松了。
“你不能怨我把她杀了。王大昆门把驴缰绳交到你手里那一刻,她已经死了。你不知道她死了,她也不知道。这里的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死了。我念了几十年昆经,又念了几年天经,我能看见自己和别人的死。桃花寺被烧那一刻我就死了。他们不知道我死了,逼我改信天。我假信了两年,现在真信。真信时我又活了。
“我是一个捎话人,刚才你说的那句话,我会如实捎给我自己。从耳朵到心里的路,也许比从黑勒到毗沙都长。请您给我些时间,我一辈子为别人捎话,现在,我给自己捎一次话。捎到了,我的心认了,我就随你信,否则你就砍了这颗头。”
库脖子一昂,一串驴叫又要冒出来,赶紧咬牙忍住。
库把头往前一伸,意思是头已经给你了。
“我刚听你发出驴叫声,我们的身体里也都有一头倔强的叫驴,谁不想像驴一样放声鸣叫呢?可是,我们克制住了自己。你还能用人的语言跟我说话吗?”
“我不会刀架在脖子上让你现在就答应。当年人家刀架我脖子上让我改宗,我口头应了,心里的昆走不掉。现在我真信了。天仁慈,他等了我三年。我给你三个月,等地里的麦子黄了,你给我个交代。
买生却不看库,侧目看地上的驴皮。
“现在砍头还是留头的权力都交给我们天门徒,处置俘虏和占领区民众的事都由天门徒和屠夫操办。我可不像别的天门徒那样有耐心,我让屠夫举刀跟随,我只问他们一句改不改宗,稍一犹豫就手起刀落。我厌恶那些不坚守的人,我不给他们损坏自己功德的机会。可是对你,我有耐心。”
买生天门转身站在库面前,引库进来的高个天门徒给库解了绳子。买生天门让库站起来,库站不起来。高个天门徒提他起来。买生让他直起腰,库直不起腰,身体里像有一头驴撑着。他只能直起脖子,眼睛直直看着买生天门。
库脖子上头凉凉的,仿佛三个月后的那一刀,已经挨到皮肤上,那里的汗毛惊恐地竖起来,心里却突然窜出一股子犟劲,库又把头朝前一伸,他觉得自己的脖子竟然能像驴脖子一样倔强地伸长伸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