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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庭不要没身体的头。”谢听妥嘀咕。妥先到天庭门口,让守门人拦住。觉随后也到了,妥惊诧昆门徒觉的身体怎么跟自己一起到了天庭门口,天庭不是专为天门徒所建吗?

谢一直盯着灶台上的烟囱看。过了好一阵,先是没头的身落回来,接着没身的头落回来,他们在谢背上又身首合一。

“你该下地狱。”妥狠狠瞪一眼觉。

但人还是信“人升天,烟指路”。“烟囱上绕手,把人往黑里引。”这都是人的话。

“傻子,哪有地狱。你看所有人都在天庭里。”觉拿脚后跟对妥说。

炊烟冒不到天庭。这是驴的谚语。去过天庭的毛驴说,那些日日朝天冒的毗沙城的炊烟,杰谢巷的炊烟,固玛、策勒、渠莎的炊烟,从不曾熏黑过天庭的门楣。

妥向天门里看,径直朝上的白玉天阶上,黑勒和毗沙的阵亡者,说说笑笑,手拉手往上走。他最仇恨的坏人都木就在里面,这个魔鬼,曾在叶尔羌河边的一场战争中,杀了他的七十个兄弟,尸体全扔到河里。妥的一个同村兄弟就死于那场战争,尸体顺流漂回到河岸边的家。每具尸体都漂回到自己的家。这次是谁杀死都木的啊?怎么不让我亲手杀了他。妥还看见砍死他的那个毗沙人也走在天庭洁白的台阶上,被他杀死的另一个毗沙人也在里面,那人挥刀砍他的部下,他从背后一刀砍下去,那人惨叫一声,扭头愣愣地看他,看落在地上的右臂,好像不相信是自己的,握着刀柄的一个指头还在动,指头不知道身体发生了什么,动一下,又动一下。他也愣住了,一只眼看地上的手臂,一只看那人扭过来的脸。那人也一只眼看自己落地的手臂,一只盯着他。他不知道自己也快死了,人死前才会两只眼睛分开各看各的。他被对面的那张脸完全罩住。那张命结束前的脸,恐惧、痛苦、惊愕,却很快安静下来,全身的动作停下来,座下的黑马停下来,周围一切跟他没关系了,脸上缓缓退却的惊恐也跟他没关系了,他感觉时间也停了,整个战场还在动,马在奔跑,人在冲杀,只有他和那个人停住。也就一瞬,那人的后脖根又挨了一刀,刚才还看着他的头滚落到地上,黑马也看到主人的头滚落地上,受惊了,驮着没头的身体狂跑。他愣愣地看着那颗睁着眼睛的头,就听有人尖叫他的名字,叫声和后脖根上凉凉的刀刃一起到达,他睁大眼看着马蹄下的沙土地朝自己扑来,一瞬,眼睛里就只有天空了,空空的,在天空的边缘处,自己没头的身体僵直地立在马背上,脖子根往上喷血,一旁的白马上骑着杀他的那个人,高鼻梁,深眼睛,他过来拿他的头,他在那一刻安静下来,眼睛平和地扩散开,看见天上地下,前生后世,看见自己的世界花一样八面开放。他在刚才被自己砍断右臂的毗沙人那里学会了这样的死亡。那一刻他对他充满感激。那个教会他怎样死的人,比他先进天庭了。

往上冒的烟被树冠罩住,黑夜是另一片看不见的树冠,把地罩住。谢喜欢看炊烟。在房子挨房子的毗沙城,炊烟在大大小小的昆塔间升起,那些黑色的炊烟的塔,建了毁毁了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有多少烟囱就有多少座昆塔的毗沙城,谢学会仰头看塔,看着看着嗓子就痒。

觉见妥犹豫,抢前一步,被天庭守门人拦住。

谢见鬼魂妥觉悠地升起来,用皮条缝在一起的头和身一下分开。先是头,在最有劲的那股炊烟里升天了,身愣了会儿,也悠地升天了。随炊烟升起的还有铜锅里的饭香,烤饼的麦香,还有驴嘴里咀嚼的草香。据说油香护送的魂,在天庭门口会受到众仙接迎,人间的油香在天庭可稀罕呢。毗沙人家都用油香送亡人。今天可没油香,那鬼魂只能带着杂食味儿往天上飘。

“你也回去,把头找来。”

主人往灶里塞了几棵红柳,一股子蓝烟带着火星往上冒,黑夜被顶起来。

觉一把抓过妥安在脖子上,又往上走,守门人生气了。“哎,傻子,别人的头也往身上安吗?”

谢大口咀嚼干草,边嚼边斜眼看库,看冒气的锅。天不知不觉黑透了。

这颗黑勒头就这样在一个毗沙身体上,眼巴巴看着天庭朝上的无尽白玉台阶上,说说笑笑的人们。他们的战争结束了,他的战争也结束了,但他不在他们中间。他的头安在一个毗沙人的身体上,他的身体又被哪颗不知道的头在用,他得回去找。或许已经不需要了。

主人往锅里加了一勺水,库知道是给自己的,多了张嘴,得从锅里多舀出碗饭来。饭是一锅杂烩,毗沙乡下人的吃法,有啥都往一起煮:干果、恰玛古、麦子、干肉、杨树菇,库闻到好几种食物的味道。

三个孩子上树梢睡觉去了。主人让库在房子里睡,库要睡外面。谢看着库把背上的长褡裢取下来,地上铺一层干草,褡裢铺在上面,库把自己整个装在褡裢里,缰绳拴在手腕上。

主人舀来一勺水,库一口喝干。男孩给谢端了一木盆水,谢不抬头地喝干。

刚打了个盹,库被驴蹄声跺醒,睁眼看见长枪卫兵骑马立在院子里,马头和人头高出房顶,库爬起来抱住谢的脖子。谢眼睛阴阴地看着长枪卫兵。他带来的阴气只有谢感觉到。

进到院子才发现,围着粗大树干是一间挨一间的小房子,像他在黑勒在毗沙西昆寺进入的那些无尽头的房子一样,这些房子连成一个不知底的洞。高高的树杈上搭有两个篱笆房子,男人仰头喊了声,从树上跳下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都十岁左右样子,库没看见家里的女主人,也不便问。库问主人这是啥地方,主人说你自己长腿来的,你不知道?库说自己睡着了被这头驴驮到这里。库说话时望了眼谢。

“将军担心你的安全,令我必须找到你。”他的声音冰冷而不容置疑。

男人看了看库,看看谢背上干瘪的褡裢。库忙掏出一个铜钱。主人没接钱,开了门。

“我想在这里睡一觉,明天去见将军。”

“有一口饭给我这个过路人吗?”库试着用毗沙语说。

“我的同伴在寻找你的途中被杀了,附近到处是敌人,请你立刻随我回军营。”

围大树转半圈,找到一个柴门,门跟院墙一样是红柳条扎的。库侧耳听里面没动静,摇了摇篱笆门,对里面喊了一声,听见脚步声过来,主人扒门缝往外望了会儿,院门开了。

主人惊恐地探头看,不知道骑高头大马的士兵怎样从锁住的院门进来的。

库醒来发现自己趴在谢背上,谢站在一棵孤独的矮胡杨树下,前面一棵巨大的胡杨树下掩藏着一个篱笆墙院子。这是啥地方啊,库下来望谢。谢望着胡杨树里的炊烟。太阳已经落地了,天光还亮亮的。这户人家把自己藏在一棵大胡杨树里,还是被谢找到。库不知道谢驮着自己跑了多远,她浑身汗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