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是快要死了?”罗纳尔问。这会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所以他正以最快的速度吃着一个炸面圈。
“没有,”我说。“但他年纪大了,固执得很。可惜的是,他的脑袋瓜远不比从前了,而且越来越糟糕。”
“罗纳尔!”阿达说。
“你们家楼上有取暖设施吗?”我回到楼下后,她用关切的语气问道。
“我们什么时候把篝火点起来?”特尼问。
“希望你会很快康复,范·沃德伦先生,”我把父亲抱出厨房的时候,阿达说。
后来,我们就去了驴棚,然后点起新年的篝火,后来,一块冒着烟但没有明火的木块(是从我的旧床上拆下来的)掉到了罗纳尔的手上。他当时正用一根粗树枝拨弄火堆,他有点过度专注了。
昨天晚上,我先跟阿达、特尼和罗纳尔一起来到驴子的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我将柴油泼洒在木材堆上。天空寒星闪烁,冷冷的星光映照在牲口棚上。阿达的丈夫没有来,有一头母牛快要生小牛了,他得在家里照看母牛。再说了——据阿达说——他也不太喜欢“过年过节”的。我早就做好了炸面圈,自母亲去世以来,每逢新年,我都自己做炸面圈。父亲在餐桌边自己的老位子上坐了一小会儿,他竭力用手肘支撑住身体让自己保持挺直的坐姿,还吃了两个炸面圈。我坐在母亲的位置上,他和阿达聊天的时候,我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他。特尼和罗纳尔合坐在另一把餐椅上。罗纳尔的眼睛也一直没有离开父亲,他显得有点害怕,吃东西时吞咽都有点困难。父亲对阿达说他要去看医生,一共说了不下三次。说过第三遍之后,阿达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我便意味深长地抬起了眉毛。
“结束了!”父亲喊道。冲水声有点沉闷,马桶盖似乎没有打开。
下午,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和驴子们待在一起,我坐在驴棚里,给它们喂食糖萝卜片。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然灰蒙蒙的。驴棚里的灯亮着。一拿起听筒,我就听出来了,是她的声音。
我就在门厅里,我在卫生间门口已经站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两个炸面圈使得他的肠子蠕动起来。我屏住呼吸,打开门,把他提了起来。他自己提起睡裤。“洗手,”我说。
“什么时候都可以。”
他拿起水池上的肥皂,我打开水龙头。
“我什么时候可以过来?”
我把他抱上楼去。途中,我问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在,”我说。“我在这儿。”
“是圣诞节吗?”他问。
“赫尔默,你还在吗?”
“是元旦。你的头脑不正常了。”
当然,我要诅咒的是父亲,因为那不是奶牛们的过错,尤其不能责怪现在家里养的那些奶牛。
“不正常了?”
丽特说的“我随时都可以”,这几个字彻底击碎了我内心的平静。它们让我得以洞悉她生活的空寂,而她的空寂也让我意识到自己生活的空寂。
“不正常了。”
我随时都可以。大半辈子过去了,我还从未静下心来认真地思考某一件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给奶牛挤奶。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诅咒它们,诅咒那些奶牛,但是,当你把额头抵在奶牛的腹部给它们戴吸奶杯的时候,你会感受到一种温暖与宁静。冬天的夜里,牛棚里奶牛的呼吸是那么的沉静、安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如它们那样给人以平静、安全的感觉。日子一天天过去,周而复始,夏天过后是秋天,冬天过后是春天。
“你的头脑才不正常。我没有变傻。”
“你说我什么时候过来?我随时都可以。”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说着,我把他放到床上。
“不过不严重。他自己甚至还拿这件事开玩笑,他觉得那样很酷。幸好他的母亲当时也在场。”
“昨天晚上,阿达来了,”他说。
“哦……”
“对,她来了。”我在窗前的那把椅子上坐下。也许,我真的应该去买一台电取暖器,房间里有点潮湿。也许,过不了多久,他的身上会出现各种各样可怕的真菌感染。我把手肘搁在椅子扶手上,不住地搓着双手。挂着照片、绣品和图画的那面墙是一块大大的长方形,墙上挂的是小一点的长方形和正方形,具体上面是什么我看不清。我站起来,打开电灯。我就像在美术馆看画展的人一样,将双手背在身后,沿着那面墙非常缓慢地走了一遍,然后又坐了下来。“你的母亲当初为什么要绣两幅而不只是一幅呢?”
“是很有趣,只是那个弟弟,罗纳尔,他的手被烫了一下。”
“那你得去问她,”父亲老大不情愿地回答。
“那一定非常有趣。”
“我问不到。”
“没错。隔壁的两个男孩子也过来看,当然他们也给我帮忙。”
“对,你是问不到。”他叹了口气。
“就像从前一个样!”
“难道她当时就已预料到,我们中有一个会出意外吗?”
“我点起了新年的篝火。”
“我不知道。”
“昨晚是怎么过的?”
“如果是这样,你就可以把其中的一幅扔掉,是不是?”
“很好。”
“你现在不是应该去挤牛奶吗?”
丽特远在布拉班特的某个地方,电话里的她好一阵都没出声。“圣诞节,你过得好吗?”
“一会儿就去。反正奶牛不会跑到别处去。”
“那没什么。”
“哼嗯……”
“哦,”丽特说,突然之间,她似乎显得特别难过。
“她那样做很节俭,”我说。“不对,不是节俭,是现实。”
“去世了。”这件事,留待以后再去处理。
“对,是现实,”父亲说。
“你父亲……他怎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一个人才活到了十九岁就去世,你是不会把他的绣品从墙上取下来的。”
“我就是因为这事才给你打的电话。”
“不会。”
“我想过来看看,可以吗?”
我在说话,但我几乎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我心里想的一直是我跟丽特的那次通话,那才是我真正想要说的。我本想跟他聊一聊丽特的那件事,可现在我跟他聊的却是墙上的绣品。范·沃德伦祖母为什么要分别绣两幅不同的绣品?在五分钟之前,这个问题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其实,绣一幅就要花很长的时间。难道母亲早知道她生的会是双胞胎吗?我叹口气,睁开了眼睛。我根本不想折磨我的父亲,不想让他难受。今天是元旦。
“好吧,”我说。
“出什么事了?”父亲问。
“行啦,赫尔默,我们还是聊点别的吧。”
我睁开眼睛。“没什么。”我起身向门口走去,顺手把大摆钟的钟锤往上提了提。“今天晚饭吃甘蓝怎么样?”
“……一切都是为了赚钱。”我站在门厅里,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天在下雨,断断续续的解冻终于真正开始了,冰还没有完全融化的沟渠里现在都冒着雾气。有趣的是,昨天,一整天都阳光灿烂,可到了夜里气温又下降到零度以下。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丽特的眼前是什么情景。电话里,我们的对话有点尴尬。是丽特(她接电话时报出的是她那位已故丈夫的名字)提起了养猪农场主,我这才忍不住反驳。我真想立即挂断电话。
“味道鲜美,”父亲说。他看上去很开心。真让人受不了。
“一小块土地上拉了根晾衣绳,另一处土地上堆放青贮饲料。”
“灯开着吗?”
“这就对了,我就是那个意思。农场主拥有土地,而且以土地耕作为生。而养猪人的猪养在猪圈里,最终拉出去屠宰,那跟农作扯不上任何关系……”
“开着。”
“猪圈与猪圈之间有一点土地,房屋的边上还有一点。”
“窗帘要拉上吗?”
“有多少公顷?”
“拉上。”
“有的。”
我返身回到窗口,拉上了窗帘。农场前面的那盏路灯也已经亮了。路灯修好了,现在,如果有人朝屋里看,就不会不被人发现。
“你的那个丈夫,他有土地吗?”
炊具室的电灯泡发出黯淡的光,照在楼梯上,再照到楼梯上面的过道。新房间的门开着,好似在发出邀请:来吧,到我这里来。我看了看门上锁孔里插着的那把钥匙。我看了一眼,但没有去动它。我赶紧跑下了楼梯。
“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打电话给阿达,问她罗纳尔的手怎么样了。
“也许应该叫养猪人,但不可以称他们为农场主。”
“没事,”她说。“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她这么说,我很高兴。那毕竟是我点的火。
“没有养猪农场主这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