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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我们走进厨房。咖啡机在工作,发出的噗噗声盖过了电子钟的嗡嗡声。阿达拿出两个杯子,我从橱柜里拿出一袋杏仁蛋糕并将它撕开。

“谢谢,”特尼彬彬有礼地说。

“你能来,我真的非常高兴,”我告诉阿达,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要!”罗纳尔大声回答。

“我当然要来,”她说,差点都生气了。“明天我还要来。太糟糕了,何况又是复活节,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必须过去跟我们一起吃饭。要不要我给减轻农业负担法令委员会打个电话,请他们派个人来挤奶?维姆本来也想来的,可是大奶柜出故障了,他得在家里等供应商来……”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说。“来吧,咱们去厨房。要不要来个杏仁蛋糕?”

“你现在要哭了,”罗纳尔说。“你的眼睛湿了。”

他笑了。“我也吃鸡蛋,它们不会要我的命。”

我没有回答。两个孩子合坐在一张椅子上,因为有一张餐椅放在起居室里。

“他吃了个鸡蛋,罗纳尔。”

“亨克走了吗?”罗纳尔问。

“他为什么死了?”

“是的,他离开这里了。”

“嗯……”我说。“要么哭,要么就不哭,没什么可以考虑的。”

“他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不哭?”罗纳尔问。

“他在这里待够了,”我说。

“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阿达在厨房里大声问。

“他是不是回布拉班特,回他妈妈住的地方了?”

“没有。”

“罗纳尔,”特尼满嘴蛋糕,说,“能不能请你闭嘴。”

“你哭了吗?”

他们来了,我真的很高兴。

“星期二,”我大声回答。“你看上去并不害怕,”我对罗纳尔说。

阿达、特尼和罗纳尔走了,屋子里又安静了,但这种安静不一样,感觉更好。我不想再坐在棺材旁边的餐椅上,于是穿过炊具室和牛棚走进院子。快到该把牛放出去的时候了,我去羊圈看了一下,又来到鸡舍。手推车就在驴棚前,里面的粪便应该清理了,但现在不行。我回到屋里,从抽屉里拿出望远镜,叉开双腿站在边窗前,将望远镜举到眼前。阿达站在五百码之外的地方,一看到我就举起一只手挥了挥,另一只手做了个手势。特尼和罗纳尔出现了,他俩也举起了手,我也朝他们挥挥手,然后放下望远镜。我就这样站在边窗前,望远镜挂在胸前。让他们好好地看个痛快。她在那里站了多久了?她等了我多长时间了?她知道我会出现在窗前,就像我也知道她会站在那里一样。我如释重负,将望远镜放到桌上。现在,她可以带着轻松的心情回到这里,帮着料理各种事情了。

“葬礼安排在什么时候?”阿达在厨房里大声问。

我坐在棺材边,又抽了一支自卷的烟,然后走出前门。我来到桥边,在桥栏上坐下。冠鸦往一边移了好几步,它转身面朝我。它看着我,我也看着它。后来,我从眼角瞥见一辆小汽车在农场帮工小屋的残垣边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人。天气阴冷,灰蒙蒙的,不像晴天有人会骑自行车。一大群黑海番鸭在运河里嬉戏。从车里下来的那个人走到木兰树边,抓住一根树枝摇了摇,然后走向那半面残墙。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抬头凝视着想象中的楼梯。我从桥栏上站起身,走上公路。驴子走近新的栅栏边,跟随我来到农场帮工曾经居住的小屋。听到有人走近,那人转过身来。那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一看便知是个常在户外劳作的人。

“有一点。”

“赫尔默,”他说。

“不可怕,”我说。“你觉得可怕吗?”

“我以为你是森林委员会的,”我说。

“可怕吗?”他问。

“我不知道能在这里看到你。”

慢慢地,特尼和罗纳尔靠近棺材。特尼到棺材尾部就站住了,假装看了一眼。罗纳尔走得更近,他不够高,得踮着脚尖才能看到。

“亨克死了,”我说。

“我去煮点咖啡,”她说。阿达还是那个阿达,可是,自她给我送来地毯的那天开始,一切都与原来不一样了。也就在那一天,特尼带给亨克一张海报,那歌手的名字我已不记得了。她边向厨房走去边说:“如果想看,那没关系,你们可以看一眼。”

“真的?”他说。“什么时候?”

阿达没再说别的,她向我走来,张开双臂拥抱我。她的头发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手指紧紧按着我的肩胛骨。特尼和罗纳尔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在阿达的肩膀上向他们眨了眨眼睛。罗纳尔觉得好玩,咧开嘴笑了起来,特尼的表情还是很严肃。阿达松开手,在我的嘴唇上印上一个湿湿的吻,然后看了看父亲。

“一九六七年四月。”

我看了看手中的卷烟,在沙发扶手上的烟灰缸里将它掐灭,站了起来。

“很久以前了。现在你是农场主。”

“你怎么抽烟了!”

“是的,母亲也去世了,父亲正陈放在起居室里。”

“你什么意思?”

他眯起眼睛。接连死了这么多人。随后,他转过身去。“小屋烧毁了。”

“你在做什么?”她吃惊地问。

“是的,”我对着他的后背说。“阿姆斯特丹人,假日之家。”我冻得发抖,出来的时候没穿外套。

有人进了炊具室。“别吵,安静!”阿达边说边推开了炊具室与门厅之间的门。她走进房间,孩子们在门口停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回来。他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走,”他说。“我要去吊唁你的父亲。”随即向小汽车走去。他的后背挺得笔直,顽固依旧。我跟在他身后,上车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他把车倒回到公路上,然后慢慢地向西南方向驶去。

我终于卷成了一支比较像样的卷烟,我那次应该买两盒烟纸。我把这支卷烟夹在手指间转动。冷却装置咔嗒一声开了,父亲的身子颤动了一下。这点他们没提到:冷却装置打开或关掉的时候尸体会颤动。我坐在棺材旁边的一张餐椅上,我不知道还可以坐在哪里。火柴就放在棺材边上,我将卷烟点燃。“你是个怪人,”他说。那是什么时候?是前天?还是三天前?起居室里停放着一口棺材,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比如说,我不知道将百叶窗拉开是否合适?我清楚地记得亨克摆放在这里的时候窗帘拉开了一半,但我不记得母亲去世后窗帘是什么样子。再说了,如果百叶窗紧拉着,我是不会坐在这里的,不是吗?明天是星期天,星期一就像是再过一个星期天。连着两个星期天,复活节到了。我吸了一口烟。不算很糟。烟从鼻子里呼出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鼻孔里冒出烟来。

“车里有股狗的味道,”我说。我能闻得出来,尽管我从未养过狗。

昨晚,最后一只羊羔出生了。二十只母羊共产下了三十一只羊羔。

他看看我,笑了。“它总是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因为他看着我,他也便看到了驴子。“是你的驴吗?”

昨天,我开车去轮渡,走之前照样把所有的门全都锁上。到达那里的时候,天快黑了。是因为我突然想到,亨克不会把自行车带上轮渡,因为到了对岸,自行车对他能有什么用呢?下了轮渡,马路对面就是火车站。我想把父亲的自行车拿回来。亨克是不会给它上锁的(我都不能确定是否有锁),你只有在回头还要用它的情况下才会给它上锁。我开车转了一圈,可是,从车里看出去,所有的自行车都一个样,不过倒也没我预料的那么多。随后,我又下车在所有的自行车停放区走了两趟。没有看到父亲的自行车。亨克会不会把它一起带上轮渡了?不可能,一定是被偷了。一艘渡船离岸了,我在艾瑟尔湖边站了一会儿。对岸白茫茫的一片,全是游船,游船上都是在湖上观光游览的老年人。我不知道丽特为什么没有打电话,或许她打过电话,可我没在家?我此刻也不在家,我想象着家里的门厅,我听到了电话的铃声。电话铃声响着,而家里却没有人接电话。一艘渡船朝我的方向开过来,我想我该离开了。

我点点头。

后来,我在抽屉里找父亲的烟纸,看到了森林委员会的来信。我把它拿到一堆文件的最上面,我要尽快把信从头到尾再看一遍,但不是现在,然后给予回复。洛德韦克文学史的第二部依旧放在桌上,我不再需要它了。我上楼,来到亨克的卧室,把它放回纸板箱。箱子依旧在母亲的梳妆台上,我将箱子重新用胶带仔细封好,放回壁橱里。

他又笑了。“没错,”他说。“你就是驴人(1)。”

今天上午,我去了一趟蒙尼肯丹的烟草店,留下父亲单独在家。就那样把他丢在起居室,感觉真的不太好,因此,出门前我把门厅的门和前门都锁上了。烟草店里,有两个人排在我的前面,我很紧张。轮到我了,店员问我想要些什么,我根本没有时间去研究她身后的货架。“我要一盒卷烟,”我说。幸运的是,我后面没有人进店。好的,哪个牌子?我不知道。我平常抽什么牌子?凡·尼尔,她臀部的右侧有这几个字。“凡·尼尔,”我说。烈度强的还是中等?“烈度中等,”我答。不用再猜了,因为我突然想起帮工小屋里咖啡桌上的那个几乎空了的卷烟袋。纸呢?当然是马斯科特。第一次看到那个烟袋,旁边就是这种卷烟纸;后来他打开烟袋,用他那娴熟的拇指将烟丝从袋子里抖出来,在他的手上也曾见过。“这么说,你都确定了?”店员问。“马斯科特,”我说。一共是四欧元八分,我大吃一惊,不知道烟竟然这么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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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父亲卧室的墙上取下一张亨克的照片,放到了壁炉台上——镜子的另一边。照片装在一个旧相框里,既不能挂又站不住的那种。照片中,我的弟弟穿着全新的工装裤,坐在一只挤奶凳上,身边是几条皮包骨头的动物后腿,他笑容满面,仿佛这世上没有比挤牛奶更美的事了。这下,我们一家人在起居室里团聚了。

(1) 驴人(donkey man),donkey man有“副驾”之意,用在这里意在双关:“我”坐在副驾的座位,更强调“我”对驴子的特殊情感,故译作“驴人”似更为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