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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当然,他跑步的速度是我的两倍,他跑得太快了,把那些羊赶得四处乱窜。我叫他慢慢来,提醒他正在追赶的可是有身孕的动物。挤过奶之后我再次进行检查,发现有两只小羊羔已经在羊圈四处走动了。中间的一根栅栏将羊圈分成两半,一边是羊羔栏,一边是产羔栏。我抱起两只小羊羔,一只母羊开始跺脚,那是它们的妈妈,我把那只母羊和小羊羔一起放在产羔栏。亨克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脸红红的,肩膀上冒着热气。

“夏天既漫长又孤独,而且天还亮。”羽绒被滑下去一点,露出他的胸部,这光滑年轻的胸部里却长着一颗胆怯的心。他吐出一团烟,不是对着窗户,而是直接对着我的脸。“如果有个双胞胎兄弟,那就不成问题了。两个人总是在一起。”

“走吧,”我说。

“什么?”

我们穿过田野来到博士曼风车那里。田里没有羊,但有别的动物,两只灰雁就在沟渠边上,我还看到两只田凫、一群斑鸠、一对白鹡鸰和一只孤零零的黑尾鹬。我想红脚鹬一定还没有回来,恰在这时,眼前飞过了两只红脚鹬。太阳快要落山了。风车的风叶转得很慢,我把风车的尾部往前折了折,好让它转得快一些,然后在工装裤腿上擦擦手。让水流过来吧!

“夏天。”

“夏天,我们常到这里消磨时光,”我说。

“你到底怕的是什么?”

“你和亨克?”

“完全一样的身体。”

“是的。”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把窗户开大了一点点。

“就像现在,”他说。“可现在还不是夏天。”

“有的。”两只手腕露了出来,他伸手摸到了床头柜上的那包香烟,“有个双胞胎兄弟,”他说,“肯定有点怪怪的,有个人跟你长得几乎完全一样。”他点上一支香烟。

“是啊,”我说。“现在不是夏天。”灰雁飞走了,一只比一只飞得更高,它们都是这么飞的。“亨克刚去世的那几天,你母亲也常常来这里,跟我母亲一起来。”

“这里有属于你的东西吗?”

他对此不感兴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永远待在这里,不想回到老是生气的母亲身边,不想回到布拉班特,我不喜欢那个地方,那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的。有姐姐又有什么好处呢?”

“闲逛。”

“你是年轻人,应该学会从容地处理事情。”

闲逛,站站,走走,坐坐,盯着沟渠里黄色的睡莲看看,看着云彩慢慢地——总是慢慢地——飘过,看着沟里的水涨起来。当我们闭上眼睛聆听百灵鸟的歌声时,润滑过的风车轮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风从风车的支架间吹过,时间凝固了。所有的东西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来回跳动,天永远不会暗下来,而是橙色的。夏天,在这里就像来到了另一个国度——就像美洲——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但我们是存在的,而且我们身上散发的味儿比温暖的水、比绵羊的粪便、比干燥的蓟草更加浓烈,裸露的膝盖和肚皮就是一种甜丝丝、有时又有点白垩的味儿。我们坐在刺痒的草上,触摸对方就是触摸自己,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心跳却以为就是自己的心跳。那是再亲密不过的了,如同那只绵羊和我,就在它让我溺水之前,我们融为一体。

“我害怕。”

“赫尔默?”

“你已经好了。”

“什么事?”

“我生病了。”

“有个双胞胎兄弟是什么感觉?”

“也许吧。”

“那是世上最美妙的事情,亨克。”

“我必须奔跑吗?”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自己像半个人?”

“不,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想说点什么,但不能说。我必须抓住风车的一根支架才不至于跌倒在地。我经常是被人遗忘的:我是哥哥,父亲和母亲更重要;丽特的身份又仿佛亨克的遗孀——不管这段时间有多短——而现在,丽特的儿子站在我跟前问我是否觉得自己像半个人。亨克抓住我的肩膀,我把他的手甩了下去。

“你不能自己做吗?”

“你为什么哭?”他问。

“对。”

“为了一起,”我说。

“你是说生小羊。”

他看着我。

“它们快要产羔了。”

我随便他看。

“为什么?”

我们实际上并没有在吃东西,亨克打开一瓶酒,桌上有面包、奶酪、黄油、酸奶和一袋撕开的薯片。“她这么说,倒好像是你把那只乌鸦放到我身上似的,”亨克说,他母亲给我的那封信就摆在他面前。“你看这里:‘我们之间有某种联系’和‘我们之间能够建立起点什么’。我跟你说过她想嫁给你,要真是那样,你就有可能是我的父亲。”

“不,没时间了。我们得去把羊赶回来。”

“当然不是,”我说。“如果我是你父亲,你就不是现在的你了。”

“我有的是时间。”

“什么?”

“说来话长。”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告诉她你父亲已经死了?”

“一点都不知道。要不要我去煎几个鸡蛋?”

“是的。”

“不用,谢谢。再说了,你看那个干什么?看别人的信是很不礼貌的。”我有点醉了,不停地朝边窗外看。我希望阿达正用双筒望远镜偷窥我们,她会看到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烈酒、劣质食品以及一般的争论。

“她老是生气,生父亲的气,生姐姐的气,也生我的气。她总是那样,跟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生气,甚至跟猪生气,可能也生你的气。”

“我本可以成为你的叔叔,”我说。“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如果亨克是你的父亲,你也不是现在的你。”

奶罐车司机的车子驶出了院子。外面静悄悄的。我知道自己依旧站在窗下,站在那面斜墙旁。我把他的衣服从椅子上推掉,坐了下来。

他迷茫地看着我。“赫尔默叔叔,”他慢慢地说。

“说她需要我,说你撒谎,说我必须回家。”

我不知道镊子放哪儿去了,也许在织品柜的急救箱里,也许藏在一堆干净毛巾的下面。“亨克,”我说。“从柜子里把急救箱拿出来好吗?再把灯打开。”他起身照我说的做了。我一边在急救箱里找镊子,一边想:阿达,你就一直看吧。我把椅子从桌子边推开,示意亨克走近些。

“她说了些什么?”

“你要做什么?”他问。

“不行。我要留在这里。”

“我要把线拆掉。”

我看着他:“你该起床了。”

“你确定吗?难道不需要到医院去拆线吗?”

“她会失望的,”他窃笑。

“不需要。跪下来吧。”

“你电视看得太多了。”

他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我用一只手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胸前。

“把我送到你这里来。”

“小心点,”他说。

“怎么利用你?”

“当然,”我说。一共四针,前两针的线出来时一点拉拽的感觉都没有,第三针难一点。

“我觉得她还为此利用了我。”

“噢,”亨克叫起来。

“不想了。”

“已经好了。”第四针也很容易就拆掉了。

“现在不这么想了?”

站起来之前,他用手指摸了摸伤口。伤口差不多已经结痂了。

“我也曾这么想过。”

我站在羊圈里,有点头昏。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两只小羊羔正在喝妈妈的奶,其他的羊躺在地上,安静地嚼着自己的反刍物。这里也没有什么事要做。我坐在产羔栏的地上,背靠着栅栏,暂时不去考虑可能快要发生的事情。坐着总比站着舒服多了。春天里挤满羊的羊圈就像冬天里挤满牛的牛棚。我提醒自己千万可别再那么想了,我也不希望再那样想。亨克把我从沟里拖了出来,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我用喝了酒的脑子想,是我们的关系变了。我在想,如果某个人救了你的命,你是不是得做点什么以示回报。一只羊羔朝我走来,母羊跺了一下前脚,羊圈里的羊并不像在田野里看起来那么可怜。我走出了羊圈,没有关灯。

“我认为她想嫁的是你。”

我在炊具室里脱掉衣服,把衣服扔进篮子里。起居室里有电视的声音。我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开始用亨克的洗发香波洗头发。我正要把瓶子放回镜子下面的架子上,这时门开了。他走进卫生间,随手把门关上。

“别说了。”

“你干什么?”我问,一边擦掉眼睛上的泡沫。

“要是她——”

“我想进来洗个淋浴,”他说。

“我不是那么——”

“你没看见我在这里吗?”

“事情完全有可能不是这样。”

“我看见了,”他边说着边脱掉T恤。“你在用我的洗发香波?”

“我不知道,亨克,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嗯。”

“为什么?”

“没关系。”

“不,是同时见到的,我们俩一起在酒吧里。”

“你出去,亨克,”我说。

“是不是她先见到他,后见到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

“因为我叫你出去。”

“她为什么没有爱上你,却爱上了你的弟弟?”

“哈!”他说。

“我们是双胞胎。”

“这里谁说了算?”

“见过,不过……”

他站在我对面,右手拎着T恤,看起来很吃惊的样子,“你怎么了?”

“父亲卧室里的相片你是见过的,不是吗?”

“这里谁说了算?”我重复了一遍。头上的泡沫开始发痒,头脑里乱哄哄的。我变成了我的父亲。我也不觉得难为情,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要遮住自己的裸体。亨克一直看着我,我知道他的脑子在转,他想找话跟我说,可他找不到一个盟友,没人站在我的身后,也没人站在我的身边。

“你们俩长得很像吗?”

“你说了算,”说着,他非常平静地穿上T恤,从卫生间里消失了。

“是的。”

我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所有的灯都亮着。厨房里传出收音机的声音,起居室的电视开着,是音乐频道。亨克不在,我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关掉收音机、电视和所有的灯。最后,我将壁炉的火调到最低档,进了卧室,打开灯走到丹麦地图前。“斯坎讷堡,”我轻声说,一般情况下,后面还会有三、四个地名,可这次没有。我爬上大床,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个人骑车经过,之后便一片寂静。

“那是。他们俩真的快要结婚了吗?”

有个人爬上了我的床,我醒了。他一边叹气一边翻来覆去,我旁边那个枕头的枕套发出沙沙的声音。他没有开灯。我在等待着。

“因为她们活着。”

“我再也不想睡在那个房间了,”他说。“那里又冷又可怕。”

“我根本不想我的姐姐。”

我很清楚,那里的确又冷又可怕,而且还空荡荡的。

我没有回答。

他躺着一动不动,我甚至听不见他呼吸的声音。

“你想不想亨克,你的弟弟?”

“你父亲还没吃饭,”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他什么都不想再吃了。”

“你想你的弟弟吗?”亨克问。

“他想死吗?”

我听到奶罐车拐弯进了院子。新的司机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女人,非常果断,我跟她只说过一两句话。跟老奶罐车司机一样,她很冷淡,有点粗暴。

“是的。”

我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拆线。那是你自己能做的事情吗?我喜欢自己拆线这个想法,我想让他的脑袋靠在我的胸口上,一只手稳稳地拿着一把镊子将线拆掉。

“我不想死,”他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然后他便翻过身侧卧着。太暗了,看不清他侧向哪边。

我给他的头换过一次绷带,还将纱帽往后拉了拉,戴在头顶上。我准备给他再换一次的时候(他卧病在床),发现伤口已经干结,于是就没动它。蓝色缝线的两头留得比他的头发还长。“它们总是袭击我的头,”他低声说。“那些动物。”

我说了一些其他的话,回答了他的问题。此刻已经太晚了,不能把他赶走。也许,这就是回报挽救过你生命的人必须做的事。

他的胳膊放在身边,我看不到他的手腕。雾已散去,我把窗户打开一半。虽说最近这一两天他已经好多了,但新房间依旧散发着疾病的味道,还有烟味。他不肯起床,他母亲写给他的信就在床边,给我的信在楼下的餐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