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瓶子放到他的鼻子下面。
“让我闻闻,”听到软木塞砰的一声打开了,亨克说。
“不,我说的是软木塞。”
亨克用西红柿、辣椒、洋葱、大蒜和香料做了几道菜,二十分钟就搞定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个开塞钻,开了一瓶南非红酒。
我把软木塞凑到他鼻子下面。
他放下盖子。“我这辈子一直吃猪肉,”他说。
“真好,”他说,就好像知道他在谈论什么似的。
“屠夫把它卖了。”
我把桌子摆好,倒了两杯酒。我早就开始注意到白天越来越长了,但这是第一次晚饭在天黑前就准备好了。我还不能把边窗前的窗帘拉上。
“那另外半只你们怎么处理了?”
“等一会你得亲自端一盘上去给我父亲,”我说。
“这里有半只牛呢,”我说。“都用袋子分装好的。”我抽出一只系有红色带子的冻得像岩石般坚硬的袋子。“红色的是肉末,是牛肉末,蓝色的是牛排,绿色的是用来烤的。”
“为什么我非得这么做?”
他把盖子揭起来。“天哪,”他说。“那都是肉吗?”
“我不知道他对此会有何反应。”
他在阿欧博尔特·哈恩超市(1)买了淡色的肉末。开始做饭之前,我带他到炊具室看冰柜。“打开它,”我说。
“他以前肯定吃过辣椒吧?”
我的眼前出现了那位老乡村理发师(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他正灵巧地转动手腕在白大褂上刮一下梳子,把上面的头发刮掉。理发师的镜子里,一辆福特车慢慢地开了过去,把路对面院子里郁郁生长的灌木丛给挡住了。老福特车后面还带挡泥板,和老渡船一样,都是淡绿色。我闻到了白桦洗液刺鼻的味道,看到亨克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从没吃过。”
“没为什么,”他说。“简单轻松。”
我喜欢他做的菜,我也喜欢那红酒。再去装菜的时候,亨克又把我们的杯子倒满了。
“你干嘛把头发理这么短?”我问。
“如果那房子还在的话,”过了一会儿,他用大拇指从肩膀上方指了指,说:“我是不是得住在里面?”
开始挤奶前,我来到堤道上,看到他骑着父亲的老爷车冲我而日来,车把上挂着一个阿欧博尔特·哈恩超市的袋子。他理了发,又买了些东西,因此才去了那么长时间。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指了指袋子:“都是食品。”我抬起手,可他赶紧把头甩开了,好像他感觉到了我要伸手去摸他刚理过的头发,其实我自己还没意识到呢。
“不,当然不。”
我看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在颤抖。
“为什么不,我是帮工,不是吗?”
他在墙上将香烟掐灭,脚一抬,就跳过了那条将那一小块地和驴场隔开的窄窄的小沟。他走到最后一根柱子边,开始使劲地来回晃柱子。“我们加把劲,马上就干完了,”他说。
“我们现在不是生活在六十年代。”
“就帮工。”
“我可能会很喜欢呢。”
“什么意思?”他喊。
“一个人住?”
我摇摇头。
“是的,在一座整洁的小房子里。”
他先环顾四周,然后向那半面墙走去,想一脚将它踹倒,那是靠着木制楼梯的那面墙。亨克和那时的我年龄相仿。“就帮工一个人还是一家人?”他问。
“难道你不喜欢这里吗?”
我又点点头。
他没有回答,而是叹了口气,拿勺子在盘子上刮着,接着他倒了第三杯红酒。
他从院子走进小屋的混凝土地面。“这里很小,”他大喊。
喝过红酒我有点醉了,便想到了啤酒。在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屋子里,坐在安乐椅中,伴着爵士乐,拿着啤酒瓶直接喝。爵士乐有点孤寂的味道,尤其是当它轻轻地从某个角落的收音机里传来的时候。
我点点头。
为什么我要让一切如此发生?我完全可以对父亲说“不”、“你自己去做”或干脆就是“把它卖了”。
亨克从胸袋里掏出那包香烟点上一支,然后绕过最后那根柱子来到路上,一会儿他就站在了帮工小屋的院子里。“农场帮工住在这里吗?”他大喊了一声,拽了拽光秃秃的木兰树枝。
祖父范·沃德伦住在伊顿,他比范·沃德伦祖母多活了六年。我一周去看他一次,一次半个小时。他住在一家养老院的一个小房间里,从房间里可以看到一口池塘,中间有个喷泉,不管太阳在哪个位置,似乎总有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他的屋里。祖父总是会给我冲杯咖啡,我从来不用想该说些什么。当那半个小时结束的时候我总是很高兴,回家的路上,坐在车子里总是在想,如果我根本就不来会不会更好呢,因为那样的话他就什么都不了解。我去的那半个小时会让他比没有那半个小时觉得更孤独,如果什么都不了解,就没有什么需要牵挂了,就如同我知道亨克必然会离开一样,他当然要离开,他凭什么要待在这里?这里什么都不能给他。
“烧毁了。”
“再来点酒吗?”
“怎么没啦?”
我用手遮住了杯子。
“那里以前是农场帮工住的小屋。”
“你出去过吗?”
“那是什么?”亨克指着那半堵墙和杂草丛生的院子。
“出去?”
我们向最后一根需要更换的柱子走去。
“是的,出去,去酒吧或是……我父亲过去常打牌,一星期一次。”
“好了,”我说。“就剩一根了。”
“没有,”我说。
“是谁的错并不重要。”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把混凝土柱子安上。
“我有时候挺想出去的。”
“是我的错,”我说。
“你应该在某个周六的晚上去蒙尼肯丹。”
“我哪知道是这样的?”他问。
“好玩吗?”
路边的栅栏一共三十根混凝土柱子,其中的八根需要更换。上午我们换了五根,现在在换剩下的三根。我们先从农场那一边开始,然后往东北方向、帮工小屋的残垣处推进。一旦柱子全部到位,我们还要给它们套上绿色的塑料网,再在顶上安一根横杆。
“过去总是挺好玩的。”
“我想抡一会儿大锤,”亨克说。他已把柱子从地里撬起来,老坑里的一根新柱子松松垮垮的。我把大锤给他,弯下膝盖,扶住柱子的中间。他猛砸一锤,就那么一下,我的手就可以松开了。他身上那件旧工装裤的胳肢窝下面出现了一个裂缝,但他似乎没注意到。“去他妈的,”他说着第三次抡起了锤子。
“像那样的小乡村肯定非常没意思。”
“快走……”特尼说。“我们要回家了。”他抓住罗纳尔的手把他拉走了,走了一会儿,他又把手松开了。罗纳尔最后又回头看了看,这次不像往常那么兴高采烈了。
“你可以经常去阿姆斯特丹。”
“我不想……”罗纳尔说。
“我不知道……”
“不用,”特尼说。“没关系。”他右脚边的草地上,一朵孤零零的黄色番红花已悄然开放。他没有看到,转身时一下将它踩在脚底。“快走,罗纳尔,”他说。
我站起来收拾桌子,亨克则躲到起居室打开了电视。
“要不要我给你买一幅新的?”亨克问。
洗完盘子后,我在书桌前坐下来打算做些文字工作,可还是觉得有点头晕,眼睛不停地从那些文件中游离开来。过了一会儿,他关掉电视,穿过大厅进了炊具室,又过了一小会儿,我听到浴室的水哗哗地响。我想集中精力做眼前的工作,可实际上我在等着听他上楼的声音。
特尼看看亨克,看看我,又看看亨克。
他没有上楼,而是腰间裹着一条毛巾来到了厨房,左手抓着门。“父亲死了我很高兴,”他说。
“不行,太破了。”
“什么?”
“你不能用胶带把它补好吗?”罗纳尔问亨克。
“我很高兴他死了,母亲根本就没问一声我是否想继续养那些猪就把它们卖掉了。”
“没有,”我说,“她没那么说。”
“你想没想过把它接管过来?”
“是的,我只是把它借给你,我妈妈没说吗?”
“没有!太可怕了。我觉得卖了挺好。”
“你想再要回去吗?”亨克问。
“可她没问你你又似乎不太高兴?”
“可是……”
“也不完全是,也许是姐姐叫她卖的。我也不清楚,她们总是把我排除在外。”
“不,”我说。“是我弄的。”
“所以你很高兴?”
“是你吗,亨克?”罗纳尔高兴地问。
“当然。”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高兴的样子。
“怎么弄的?”
“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对。”
他想了一会,耸起一边的肩膀。“他其实是个非常好的人,我们在一起相处得很好。”他的手抓着门,眼睛却始终盯着桌上,桌上只有一个快倒空的酒瓶,其他什么都没有。他看了看我,说了声“晚安。”
“不小心?”
听到新房间的门关上后,我站起来倒了半杯酒,看着边窗里的自己,我举起了杯子——是敬我自己还是敬阿达,我也不知道。突然间我意识到父亲晚饭还什么都没吃,我一下子讨厌极了那个窗户里已经那么难得地举起了酒杯的家伙,这家伙在装酷,可实际上一点都不酷。我悄悄爬上楼,小心翼翼地推开父亲卧室的门,他睡得正香还打着呼噜呢。时候不早了,我让他继续睡。我回到厨房,拉上边窗的窗帘,刚想再次在桌前坐下来,亨克又在门口出现了,这次腰间没有裹毛巾,而是穿着一条蓝色的衬裤和一件黄色的T恤。
“是。”
“你父亲还没吃饭,”他悄声说。
特尼转身对着我。“弄坏了?”他说。
“我知道,”我说。“他睡着了。”
“那张海报不小心弄坏了,”我说。
“可是……”
“我很喜欢,”亨克说,神情凄惨。
“他不会饿死的。”
“难道你不喜欢吗?”
他点点头离开了。
亨克看看我,我把大锤的锤头夹在两只脚中间,亨克摇了摇头。
电子钟嗡嗡响着,水龙头滴着水,房子里很安静。我吃了些东西,关上抽屉。
“你把海报贴起来了吗?”
“巴勒鲁普,”过了一小会,我说,“斯坦鲁斯、泰思特、腓特烈松和霍尔拜克。”我的一只手指在框顶上擦了擦,然后一口气吹掉指尖上的那卷灰尘。生平第一次我觉得日德兰半岛如此巨大,完全可以吞并菲英岛、西兰岛和其他所有较小的岛屿。我转身离开,脱掉衣服,钻进被窝里,羽绒被慢慢地暖和起来了。楼上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而外面却一片寂静。
“唉?”亨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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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克转过身,松开正要拧松的那根混凝土柱子。太阳照在他的后脑勺上,气温比昨天高了几度。特尼和罗纳尔一起站在路上,一大一小,经典的兄弟画面:一样的头发,一样的鼻子,哥哥表情严肃,而弟弟却抑制不住满脸的高兴,就差没有牵手。特尼已经长大,这么做有点幼稚,但我能想象罗纳尔仍然在这么做。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孤儿。
(1) 阿欧博尔特·哈恩超市(Albert Heijn's),荷兰最大的超市连锁企业,隶属于荷兰皇家阿霍德集团,始建于一八八七年,拥有自己的巧克力厂并制造生活日用品。
“亨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