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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那好,那好!”她又一蹦一跳地跑回细纱间去了。

“有。”

余静和赵得宝在粗纱间遇到吴二嫂她们,立刻被她们包围起,大家诉说着最近生活难做的情形,你一言我一语,并且把棉条指给余静看。吴二嫂听信陶阿毛的意见,她肯定是清花间的问题。余静当时没有表示态度,她又把棉条看了个仔细,才说:

“没有办法吗?”

“等我到清花间去看了以后再说。”

她显然有点失望,脸上的笑容消逝了,眉头皱起:

吴二嫂没有得到所期望的满意的答复,心里未免有点怅惘,但觉得余静对问题的慎重的态度是对的,就没说啥。

“没这快。”

余静和赵得宝在钢丝车当中穿过,她仔细地看每一部钢丝车上的像蝉翼一样的非常稀薄的棉网,好几部车上的棉网满布着云片,慢慢转动着,变成一根粗粗的生条。赵得宝对着一块块云片看得有点发呆了,不禁自言自语地说:

余静望着她的脸笑了:

“这许多云片!”

“想出办法来了吗?”

余静像是地质勘探队的队员忽然在一个高山上发现了矿苗,喜悦地指着云片说:

管秀芬一看见余静,她心里就说不出来的高兴,她认为不管啥事体,只要支部书记一来就有办法了。她性急而又天真地追过去,歪着头,问余静:

“老赵,真像你刚才对张小玲讲的:这里面有问题。”

余静点点头。她和赵得宝向粗纱间走去。

老赵深思地唔了一声,仍然盯着云片。

张小玲补了一句:“我们希望领导上开个会,讨论讨论。”

“这一阵的棉网都是这样吗?”余静问站在她旁边的叫做戴海旺的中年男子。

“这里面有问题。”

“差不多。”他想起陶阿毛对他说的话,不满地说,“清花间拆烂污,除尘不净,杂质太多,造成棉网上云片过多。”

赵得宝对余静说:

余静怀疑地问:

“没有研究过。”

“清花间?”

张小玲想了想,答道:

“可不是。”戴海旺肯定地说,“你们到清花间去看看就晓得了。”

“为啥现在纺得不好呢?你们研究过吗?”余静进一步问。

老赵在旁边答道:“这就去。”

“从前纺得不错。”

余静一走进清花间,她就站在和花缸旁边,透过玻璃,看见各种纤维长度不同和品级不同的棉花变成一团,在和花缸里转动,互相调和着,互相搭配着。各种不同的棉花走了一道和花缸,又走第二道。这时棉花已经调和得相当均匀,它自动走进除尘机。棉花里面的杂质和灰尘经过尘网到了尘室,这下面有地弄,把灰尘啥的输送出去。

张小玲仰起头来,望着高大玻璃窗外面的深蓝色的天空,回忆地说:

赵得宝蹲下去歪着头看和花缸的眼子是不是完全开着。他看不清楚,问站在和花缸旁边的郑兴发:

“粗纱间从前纺得纱好不好?”

“底下的眼子都开着吗?”

“粗纱间纺得不好么。”

“开是开着……”郑兴发注视着余静,没有说下去。

管秀芬口快地代张小玲回答:

余静知道他在探问是不是由于其他原因。余静没有吭气。她拉郑兴发一同走到给棉机面前望一望,一团团的棉花现在已变成厚薄均匀长宽相同的厚纸一样,慢慢卷起来,做成一个一个的棉卷。余静又仔细看看棉卷,然后问他:

“粗纱为啥不好呢?”

“你看最近的花衣怎么样?”

余静皱起眉头仔细地思考了一阵,然后问张小玲:

“不大好,”郑兴发指着棉卷说,“杂质太多,怎么也去不净。”

“开过小组会研究,每个小组的意见都是一样的:粗纱不好。”

赵得宝抓了一块花衣,撕开来细细地瞧着:

赵得宝对张小玲说:“细纱间研究过没有?”

“这是啥花衣?”

管秀芬睁着两只大眼睛,困惑地注视余静。

郑兴发想了一阵子才记起,用怀疑的口吻说:

“我同意你的意见。”余静说。

“他们说,叫次泾阳。”

“这个问题非快点解决不可,早点查出毛病就好办了。”赵得宝说,“你们怪粗纱间,我看不一定怪她们,要研究研究。”

赵得宝惊奇地说:

“你们来了,就好办了。”她在大路上前后望望,没有人,便说,“生活实在难做,你们来想想办法啊。要不,筒摇间的气实在受不了。”

“次泾阳?这种花衣没有听说过。”

管秀芬瞅见余静和赵得宝跟张小玲讲话,她就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一把抓住余静的手,兴奋地说:

“是呀,我在清花间快三十年啦,也没听说过这古怪名字。”郑兴发说完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们生活难做,我们哪能安心休息。这几天生活,夜班比日班难做,缺勤率又高,汤阿英累得早产了。今天特地约好赵得宝同志一道下车间摸情况。”

余静也没听说过这种花衣的名称,她以为已经摸到了问题的一点边,但是还很不够,她望着郑兴发说:

“生活还是不好做,”张小玲说,“支部书记,你们上了常日班怎么又上夜班哪?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

“和花的成分怎么样?”

赵得宝用着羡慕的眼光注视张小玲白色油衣裳上面的六个红字:郝建秀工作者。

“和过去一样。”

“怎么样?郝建秀工作者。”

“那为啥棉花杂质这么多呢?”余静在问自己,她没说出来。她想起另外一个问题,说:“用棉量呢?”

余静走到她面前,笑嘻嘻地问:

“比过去多。原来我们一件纱要用四百一十斤花衣,现在要用四百二十多斤哩。听说梅厂长最近很不满意,认为工务上用棉太多,厂里赔本不起。”

张小玲站在车面前,右手非常迅速地接头,一边用绒棍做着清洁工作,把钢板上的棉花揩掉。

赵得宝听得糊涂了,用棉量增加,和花衣成分和过去一样,生产出来的棉卷、棉条、粗纱和细纱却是这样。他皱着眉头,不解地望着余静:

在宽大的细纱间里,巨大机器轰轰地响着,压倒弄堂里女工谈话的声音。花衣在空中飞扬着,就像是冬天落大雪一样,轻轻地落在车面上,落在工人的身上,落在余静和赵得宝的头上和眉毛上。人们身上披着一片片的雪花。余静和赵得宝走进的仿佛不是细纱间,而是轧花间。

“这是啥道理呢?”

谭招弟浑身热辣辣的。她没再吭声,望着她和赵得宝的背影,慢慢消逝在细纱间。她心中说:用不着调查研究,问题明明出在细纱间!

“这里有问题……”像是从一条一条的小溪的上游在查看水的源头,余静特地从筒摇车间了解起,一直检查到清花间,她暗中分析,问题十有九是出在原棉上。但究竟是个啥问题呢?这就需要继续追查下去,找出确凿的证据,才能弄个水落石出,不能鲁莽地遽然下结论。她在冷静地思考,没有说下去。

“谁也别先下结论,”余静的话虽然是对徐小妹讲的,但是她的眼光却对着谭招弟,“调查研究以后再说吧。”

“支部书记说的再对也没有了,问题一定不小!”

“毛病一定出在细纱间。”

余静看见说话的是陶阿毛,她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转过去问他:

徐小妹附和着谭招弟的意见:

“你到清花间来检修车子吗?”

“不怪细纱间怪谁,这样的细纱,格林不是过重就是过轻,一会七十六牙,一会七十八牙。”

他信口“唔”了一声,说,“最近生活不好做,保全部不放心,到处看看,车子上再出毛病,问题更大了。”

谭招弟一边接头,一边嘀咕着:

“最近陶师傅倒是常在车间里转,不断检查机器。”郑兴发不了解陶阿毛到车间是别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见他到处看看机器,便信以为是真的在检查。

“我今天和余静同志就是来找这个原因,怪谁?现在还难说。”

“这很好。”她问,“你看,毛病出在啥地方?”

赵得宝插上来说:

“这个,”陶阿毛愣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等了一歇,才说,“工人之间意见很多,互相埋怨,你骂我,我骂你……”

“那怪谁呢?”

他说到这里,眼睛注视着她,没有往下说。她接上去答道:

谭招弟不解地问她:

“这一点我也听说了。”

“总要查出来的,一查出来,问题就清楚了。不能一口咬定怪细纱间。”

“天下工人是一家人,我们自己该团结起来,搞好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陶阿毛假装正经地说。

“调查调查,要查到啥辰光?"

“你说怪我们工人不对吗?”赵得宝不等他说完,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招弟,这里面当然有毛病,啥原因,要仔细调查调查。毛主席讲的对,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余静慢慢地劝她。

“老赵,等阿毛说完……”

“你看,这是啥纱,细纱间的人哪能弄的啊,纺出这样的纱。”

余静要陶阿毛说下去。他的话刚才给赵得宝打断,见苗头不对,立刻改口说:

谭招弟指着车子对余静说:

“我的意见不一定对……”

细纱仿佛要证实谭招弟的话给党支部书记余静看,格喳一声,车停了。

“对不对没关系,说出来好研究。”余静还是要他说。

“断头多,是吧?”

他解释地说:

“毛头毛脚纱多得要命。”

“我说,我们自己要团结起来,那意思不是说责任在我们工人这方面,我亲眼看见,各个车间生活做得很巴结。我是说,我们自己不团结,容易给酸辣汤他们找借口……”

“怎样?”余静注视着摇纱车上的细纱。

“你这个意见很好。”她点点头,说,“可是问题不在这儿,工人就是团结起来,生活不好做还是不好做。找出生活难做的原因,工人自然是会团结的。工人本来就是团结的。我们现在主要的是要集中力量找出原因来。”

“可不是,这样的细纱,真是天晓得!”

“支部书记这么一分析,就把我的脑筋给打开了。我完完全全同意你的意见。余静同志,我真佩服你,啥麻烦事体一摊到你面前,你就看得清清楚楚。”陶阿毛怯生生地应付道,竭力保持表面的平静,内心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送筒管的女工点点头。谭招弟接上去说:

“主要是靠大家的力量。”她想起各个车间的互相对立的情绪,问题很复杂,一定要理出个头绪来,便对赵得宝说,“张小玲的意见对,要召集各车间的人开会,把问题彻底摊开,让大家充分讨论,好好研究,找出根源,解决这个问题……”

“这两天生活难做,你们累了啊。”

陶阿毛听到她说“把问题彻底摊开,让大家充分讨论”,心中不禁一愣,脱口说道:

“余静同志,好啊。”她回过头来看见赵得宝,接着说,“老赵,你也来了啊。”

“这……”

她从打包间走过去,一进了筒摇间,马上给工人们像火一样的热情包围住了。这个给她讲话,那个向她招手,送筒管的女工,走过她身边,摸摸她的列宁装的下摆,亲切地说:

“你有啥意见吗?”余静问他。

党支部书记兼工会主席余静,听了各车间汇报以后,感到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必须亲自动手处理。她放下手里别的工作,和工会副主席赵得宝一块儿到各个车间看看。

他放声大笑,鼓掌道:

各个车间反映最近生活难做。这个车间骂那个车间,那个车间又怪这个车间。平常很亲热很和蔼的工人兄弟姐妹,过去见了面有说有笑,高兴起来还打打闹闹;现在大家都有异样的感觉,互相不满意,见了对方来了,甚至低下头去,有意不理睬。工人兄弟姐妹给一堵看不见的,但感觉到的高墙把每个车间给隔绝开了。大家不知道这堵高墙是陶阿毛砌起来的。它妨碍着车间之间的友好和亲密的团结。

“这,这太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