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觉得很可笑。
“唔,还有着好多事情呢。于是,她有病的时候就来找我看病,这也够窘的。”
“看病时,我看看舌苔,敲敲胸部,敷衍着搪塞过去。但她竟然问我:‘下一次想到医院去找你看病,行不行?’我听了啼笑皆非。”
“你何必撒这种不必要的谎呢!”
三四郎终于笑了出来。
“我也知道这是缺德、伤人的事,但是没有办法。因为一开始命运就一步一步地把我往这儿带。说真的,因为我早就是医科的大学生了。”
与次郎说:“这类事情多得很,你呀,就安下心来吧。”
“你真厉害,竟然做出这种缺德事来!”
三四郎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心里很愉快。
“那就不清楚了。大概提着苹果在车站上等过的吧。”
与次郎这时才开始向三四郎介绍美祢子的“怪事”。据与次郎说,良子有嫁人的佳音了,美祢子也不落后;光是如此倒也没什么,但是良子的去处同美祢子的去处,好像是同一个对象。所以这事就怪了。
“后来怎么样了呢?”
三四郎觉得自己有点被愚弄了。不过,良子的婚事倒是确有其事,当时自己在一旁亲耳听见的。看来,也可能是张冠李戴,栽在美祢子头上了。然而美祢子要结婚的事,也不完全像是造谣。三四郎很想知道确切的情况,就要求与次郎出出主意。与次郎一口答应,说:“让良子来探望你的病时,你就可以径自问问看了。”真是个好主意。
三四郎益发吃惊了,便询问起来:
“所以,你一定得吃了药等她。”
“哦,这女人可不是你曾经接近过的那种类型的女人哪。我曾事先告诉她:因为要出差去长崎作细菌试验,所以得分别一阵子了。她随即表示,要买点苹果来车站送送我。我可窘啦。”
“即使病好了,我也睡着等她。”
三四郎很吃惊。
两个人笑着告别了。与次郎在回家的途中,顺便到附近去代请了医生。
“指谁?与我有关系的女人呀。”
到了晚上,医生来了。三四郎从未请医生上门看过病,所以起先有点不知所措。不一会儿,搭过了脉搏后,三四郎才注意到他是一个年轻和气的人,推测是代替医生出诊的。五分钟后,确诊是流行性感冒,出诊者叮嘱道:“今晚服一剂药,尽可能不要吹风。”
“你这是在指谁呢?”
第二天醒来,脑袋清爽多了。躺着的话,同身体健康时几乎没什么不一样,只是离了枕头后,觉得有点头重脚轻。女仆走进来,说屋里有一股明显的蒸热味。三四郎仰望着天花板,饭也不吃,时不时打起瞌睡来,这显然是发烧和疲乏造成的。三四郎一任其自然,毫不抗拒,一会儿瞌睡,一会儿醒来,在这过程中领略到一种顺应自然的快感。他估计这是病情好转的缘故。
“唔,再过上五六年的话,比她更好的女子会出现的,因为日本现在是女的过多。你现在感冒发热什么的,也无济于事哪。嗳,世界大得很,所以用不着操心。老实说吧,我自己也遇上了各种各样这一类的事情,但是我觉得太烦人,所以就说有事要去长崎出差。”
过了四五个小时,渐渐地感到很无聊,他不停地翻来覆去。室外的天气很好,射在纸拉门上的日影在渐渐地移动。小鸟在鸣啭。三四郎心想:最好与次郎今天再来光顾。
与次郎在这种怪地方用了“风马牛不相及”这句成语,还独自笑了起来。
这时候女仆推开纸拉门,说有位女客来了。三四郎没有料到良子会这么快就来。不愧是与次郎,办事神速得很。三四郎躺着没动,眼睛朝打开着的门口看去,一个高高的身影随即出现在门槛上。她今天穿一条紫色的裙子,两只脚都站在走廊上,看来对进屋有点踌躇不决。三四郎支起了肩膀,说道:“请进。”
“不管是我还是你,都要比她伟大得多。相互之间的情况就是如此呀。但是,不经过五六年的时间,她是看不见我们的伟大之处的。然而她又不会有坐观五六年的耐心,可见你要同她结婚这事,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良子关上纸拉门,在三四郎的枕旁坐下来。六铺席大的房间本来就杂乱无章,加上今天早晨没有打扫,所以更加狭窄了。
三四郎渐渐地同与次郎产生了共鸣,但是仍然一声不吭。
良子对三四郎说:“你躺下吧。”
“为什么呢?你把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同年龄男女放到一起瞧瞧看!凡事总是女的能干,男的只有被愚弄的份儿。女人本身也不愿意嫁给连自己都瞧不起的男人。当然,那种自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的人,又当别论。如果不嫁给被自己瞧不起的男人,那么,除了独身之外别无他法。在大财主家的姑娘中,不是不乏这样的例子吗?高高兴兴地嫁了人,却瞧不起自己的丈夫。美祢子小姐比这种姑娘还要高得多,但是,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嫁给一个自己都不能尊敬的男人。所以对美祢子有意的人,不能不看到这一点。由此看来,你也好,我也好,都没有资格做她的丈夫哪。”
三四郎又把头枕在枕头上,觉得很安稳。
三四郎沉默着,不过听不大懂与次郎的意思。
“你没闻到一种气味吗?”三四郎问。
“你真蠢哪,竟去思念那种女子!思念又有什么用呢!首先,她不是与你同岁吗?女子钟情于同年龄的男子,这是从前那个年代的事。是蔬菜铺家阿七[12]那个时代的恋爱观。”
“哦,有一点。”良子说,但是脸上没有现出气味难闻的表情。“发烧了吧?什么病?医生来过吗?”
三四郎盼望与次郎能立即把“怪事”讲出来,但是与次郎生性死样怪气。他一个人把事情放在肚里,独自感到诧异。三四郎忍耐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下去了,焦躁地央求与次郎把有关美祢子的事,毫无保留地谈出来。与次郎笑了起来。接着,不知是为了安慰三四郎还是有别的原因,他把话题扯到完全不相干的地方去了。
“医生昨晚来过了。说是流行性感冒。”
于是,与次郎往前靠了靠,说道:“我确实不太清楚。不过事情也真怪。至于究竟是怎么回事?那要过些日子才能见分晓。”
“今天一早,佐佐木君来说:‘小川病了,去看看他吧。得的是什么病不太清楚,看上去好像很不轻呢。’把我和美祢子姐吓了一大跳!”
“我不知道。”三四郎没说别的。
与次郎又吹了点儿牛皮。说得不好听的话,他是把良子骗来的。三四郎为人老实,觉得非常抱歉,说了句“多谢”,也就躺着。良子从包袱里取出一篮橘子。
“唔,你知道?”
“经美祢子姐的指点,买了它来。”良子直率地说。
“那么……”三四郎欲言而止。
究竟是算谁送的呢?三四郎不知道。他向良子表示了谢意。
“不,不是野野宫君。”
“美祢子姐本也打算来的,但近来比较忙一点,所以让我代问你好……”
“是野野宫君吗?”
“出了什么要特别忙碌的事情啦?”
“听说定了,不过不太清楚。”
“嗯,是的。”良子说。她的黑黑的大眼睛望着躺在枕头上的三四郎。三四郎从下向上仰视着良子苍白的前额,想起第一次在医院里见到良子的情景。她现在仍然显得慵困而天真,她把可以信赖的全部慰藉带到三四郎的枕边来了。
“定了吗?”
“请你剥一下橘子好吗?”
“唔,是什么事呢?会不会就是美祢子小姐要出嫁的事?”
良子从青绿的叶子间取出橘子。感到口渴的三四郎贪婪地饮下了散发着香味的甘汁。
三四郎心想:这也太不负责任了。与次郎也感到有些抱歉,便努力思索。过了片刻,与次郎又说了:
“味道很好,是吧?这是美祢子姐送给你的呀。”
“不错不错,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与次郎说道。
“吃得太多了。”
与次郎好像还没有想出来。三四郎只好就当时的前后经过,作了详细的说明。
良子从袖间拿出白色的手绢,擦擦手。
“在学校?什么时候?”
“野野宫小姐,你的婚事怎么样了?”
“在学校。”
“说过一次就再没提起过。”
“美祢子小姐的事?在哪儿说的?”
“听说美祢子小姐也有对象了,是吗?”
“唔,上次是你问过我‘知不知道美祢子小姐的事’吧。”
“嗯,已经定了。”
两人说出的话完全一样。过了一会儿,三四郎问与次郎:
“对方是谁呢?”
“大概是感冒了。”
“曾说过想娶我的那个人。哈哈哈,很可笑是吧?他是美祢子姐的哥哥的朋友。不久,我又要同哥哥一起租房子居住了。因为美祢子姐出嫁后,不便再给人添麻烦。”
“大概是感冒了。”
“你不出嫁?”
与次郎问三四郎“感到怎么样啦”,三四郎只是说“头昏”。
“只要有中我意的,就嫁过去。”
“哦,是你在这里呀。”三四郎望着与次郎说。这才像是往常的三四郎了。
良子脱口而出,高兴得笑了。可以肯定,她现在还没有看中什么对象。
三四郎的话渐渐地少了,并在与次郎漫不经心的敷衍下,呼呼地睡着了。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又睁开眼来,看看与次郎。
从这天算起,三四郎大概有四天没起床。第五天,他鼓起勇气去洗澡,在镜子前看到了自己已露出要下世去的形相。三四郎便下决心上理发店去。第二天是星期天。
“毫无办法?不行!”
吃过早饭,三四郎加了件衬衣,穿上大衣,使身体不至于受寒,然后上美祢子家去了。良子站在正门处,正想下来换鞋。她说“正想上哥哥那儿去”。美祢子不在家。三四郎便同良子一起走出来。
“不行?毫无办法呀。”
“病已经完全好了?”
“因为剧场里太热太亮,而出了剧场后,骤然间变得太冷太暗。所以那样演戏是不行的。”
“谢谢,完全好了。里见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热度不低呢。一定得吃药,是感冒了。”
“你是说里见哥?”
三四郎像是有点醉了似的,话一出口,便滔滔不绝。与次郎伸出手,按按三四郎的前额。
“不,是说美祢子小姐。”
“哦,我昨晚是去的,是去的。你走到舞台前,隔得老远地同美祢子说话,我全看到了。”
“美祢子姐去教堂了。”
第二天,三四郎有点热度,头脑发晕,没起床。中饭是坐在床上吃的。然后又睡了一觉。这次出了汗,感到飘飘然的。这时与次郎神气活现地进来了,说道:“昨晚没看见你,今天上午又没见你来上课,怕出了什么事儿,就跑来了。”三四郎表示了谢意。
三四郎第一次听到美祢子去教堂,便问清楚是哪一所教堂,同良子分手了。大概拐过三条巷子,再一直往前走。三四郎是同耶稣教毫不相干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教堂里是怎么回事。他走到教堂前,望望建筑物,看了说教的告示牌,在铁栅栏旁走过来走过去,有时靠向铁栅栏望望。三四郎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得等美祢子出来。
半夜开始,下起雨来了。三四郎在被窝里听着雨声,思绪不断,以“到修道院去!”这句话为中柱,缠绵低徊—广田先生也许还没睡着,先生的思绪是围绕着什么“中柱”呢?与次郎一定忘乎所以地沉浸在《伟大的黑暗》中……
没多久,传来了歌声。三四郎想:这大概就是赞美歌了。仪式在紧闭着的高高的窗子里面进行,从歌声来推测,人数好像是相当多的。美祢子的声音也在这歌声里,三四郎仔细倾听。歌声停了,风刮过来。三四郎竖起大衣的领子,空中出现了美祢子喜爱的那种云。
夜本来是昏黑的。但是从人为的光亮处走过时,三四郎觉得好像在下雨。树枝在风中作响,三四郎匆匆赶回宿处。
三四郎回忆起自己曾经同美祢子一起观看过秋天的天空,那是在广田先生家的二楼;回忆起曾经坐在田边的小溪旁,当时也不是独自一人;回忆起“迷途的羊,迷途的羊”。云呈现出羊的形状。
幕布又落了。美祢子和良子站了起来。三四郎也跟着站起来,来到走廊上一看,她俩正站在走廊的中间同一个男子讲话,而这男子位于能由走廊进出的剧场左侧门处,半边身子露在门外。看到这男子的侧脸,三四郎回头就走,他没有回到座位上去,而是取回木屐走出了剧场。
突然,教堂的门开了,人们走了出来。这些人像是从天国回到了人间。美祢子是倒数第四个走出来的。她穿着条纹女式长大衣,低着头由门口的台阶上走下来。看来她有点冷,缩着肩膀,两手交叉在胸前,想尽可能少同外界接触。美祢子就这么萎靡不振地一直走到大门口,这时候,她好像才注意到街上的嘈杂而抬起了脸。三四郎脱帽的身影进入了她的眼帘。两人互相走近,在说教的告示牌处相遇。
当剧情发展到哈姆雷特对奥菲莉亚[11]说“到修道院去,到修道院去!”的时候,三四郎不禁想起了广田先生的话 —广田先生曾经说过:“像哈姆雷特那样的人,怎么能结婚!”确实,读剧本的时候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不过,看演出的时候却觉得结婚也未尝不可。仔细一琢磨,大概是“到修道院去!”的吐字腔调有问题,因为观众一点也不觉得那个被下令“到修道院去!”的奥菲尼亚有什么可怜,便是一个佐证。
“怎么啦?”
所以,当三四郎对哈姆雷特感到腻了的时候,就往美祢子那儿看;而当美祢子隐在人影中看不见了的时候,便去看哈姆雷特。
“刚才到你家里去过了。”
然而台词是用的日语,是把西洋语译成日语的那种日语。吐字既抑扬顿挫,也很有节奏。有的地方流畅极了,以致令人感到雄辩过分。译文很华美,但是并不能抓住人心。三四郎觉得哈姆雷特要是能说上日本化一些的台词就好了。在念“母亲,那样不是对不起父亲吗”的地方,忽然冒出了“阿波罗”[10]之类的词儿,气氛就松掉了;可是,这时候母子俩的神态似乎都在作哭泣状。不过三四郎只是朦胧地感觉到存在着这种矛盾罢了,决不敢认定那是失败的。
“哦,那么走吧。”
台上的这位哈姆雷特,动作利索敏捷而得心应手,既能左右舞台气氛,又能完全进入角色。与具有“能乐”风味的歌舞伎《入鹿》相比,意趣迥然不同。尤其是在某个场合,哈姆雷特站在舞台的中央,时而展开手臂,时而望望空中,给观众带来了强烈的刺激,使观众的眼里根本无暇容纳任何别的东西。
美祢子转过身子要走,脚上依旧穿着那双低跟木屐。三四郎故意把身子倚着教堂的围墙。
不一会儿,幕开了,哈姆雷特登场。三四郎曾在广田先生家中见过西方某著名演员扮演哈姆雷特的剧照。现在出现在三四郎眼前的哈姆雷特的穿着,同那幅剧照上的衣着大致相同。不光是服饰,连面貌都差不多,全呈八字形。
“能在这里相见太好了。我先前就在等你出来呢。”
三四郎比看演出还要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时突然羡慕起原口那种举止来,根本没想到,竟能用那么便利的办法去靠近别人身边。三四郎想,自己也可以仿效一下呀。但是,实行这一念头的勇气已经受挫,而且顾虑到那边已经挤满人而没有坐处,所以三四郎依然坐在原座没有离开。
“其实你可以进来呀,外面很冷吧。”
这时候,原口先生突然从幕布间走出来跟与次郎站在一起,不停地朝观众席上瞅。原口先生张了口在说着些什么。这边野野宫君表示领会似的点点头。于是原口先生从后面用手掌拍拍与次郎的脊背。与次郎一个转身,钻进幕布里消失了。原口先生从台上下来,穿过人群,来到野野宫君的旁边。野野宫君站起来,让原口先生挤过去。原口先生一下子蹿进人堆里,消失在美祢子和良子的附近。
“是很冷。”
美祢子身旁的男子正背对着三四郎。三四郎心里期望着这男子最好能偶尔转过脸来。说来也巧,这男人站起来了。看来是在座位上坐累了,只见他坐到椅子之间的夹档处,扫视起场内来。这时三四郎十分清楚地看到了野野宫君那宽宽的前额和大大的眼睛。随着野野宫君的起立,坐在美祢子后面的良子的身影也出现了。三四郎还想弄明白:除了这三个人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同来的人。但是远远地望去,只见人们挤在一起,若说同来,整个观众席上的人都像是同来的,所以没法辨认。美祢子同与次郎好像在不断地交谈着什么,野野宫君也好像不时地插上几句。
“感冒已经好了吗?要是不加注意,会复发的哪。你的气色好像还不妙呀。”
这时候,只见与次郎连跑带走地经由落下了幕布的舞台,从那一头向这边奔来。大概跑过了三分之二的距离,他停了下来,探身朝观众席上瞅,同时说着一些什么话。三四郎就势找到了目标 —看见了美祢子的侧脸,她的位置同站在舞台边的与次郎成一直线而隔有两三间的距离。
三四郎没有回答,从大衣的口袋里取出用半纸[13]包着的纸包。
那两位邻座好像交际很广,只见他俩环视左右,不断地叫出一些知名人士的名字,说“某某在这里,某某在那里”。其中有一两人还隔得很远地向他俩打招呼。三四郎便因此而看到了一些知名人士的夫人。其中还有刚结婚的新妇。看来邻座那个人对此也感到很新鲜,只见他重新擦了擦眼镜,嘴里说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眼睛瞅着新妇。
“这是向你借的钱,非常感谢。我一直想奉还,然而还是还得迟了。”
场内到处有人站起来。从花道到出口处,人影来来往往地没个停。三四郎欠起身子朝四周扫视着,哪儿也不见那应该来的人。老实说,在演出的时候,三四郎已尽力留心过,当时没看到,所以暗自估计:幕间时会冒出来的。现在三四郎有点儿失望了,便无奈何地转回脑袋,望着正面。
美祢子望了望三四郎的脸,但是没有拒绝,接过了纸包。不过,她就这么拿在手里看,并不收起来。三四郎也那么看着。谈话中断了一会儿。接着,美祢子说话了。
在落幕前不久,三四郎听到邻座的男人对他自己的邻座说道:“场上人物的嗓音,就像是父子俩在六铺席大的房里谈话似的,简直没有受过训练。”听了这责难,他那邻座说道:“场上人物慌慌张张的,个个都心神不宁。”两个人能叫得出全部角色的名字。三四郎侧耳倾听着他俩的谈话。他们两个人的穿着都很讲究。三四郎心想:很可能是名人;不过,要是让与次郎听到了他俩的谈话,肯定要表示异议的。这时候,后面发出了大声的叫好声:“好,好,好极了!” 他俩都回过头去,谈话就此结束,这时幕布落了下来。
“你手头没有什么不方便吧?”
舞台上已经开始演出。出场的人物都戴冠穿鞋。这时一顶长轿抬上场来。有一个人把轿子挡在舞台中央。轿一停下,从中跳出一人,他拔刀就与挡驾的人厮杀起来。—三四郎简直不知道闹的是什么名堂。当然,他曾听与次郎说过戏的概要,但是没留神听,以为看了戏就会明白的,只是“唔唔”地敷衍着。不料一看演出,竟完全不知所云。三四郎只记得与次郎说到过大臣入鹿[5]这个人,所以心里在想“哪一个是入鹿呢”,却始终无法确定。于是他把全台的人都视作入鹿地看着戏。这样一来,头上的冠,脚下的鞋,窄袖的和服,使用的语言,好像全带上了入鹿的味道。老实说,三四郎脑子里并不存在入鹿其人的清晰形象,由于学日本历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历史人物入鹿的事早就忘却了。三四郎觉得入鹿好像是推古天皇 [6]时代的人,也好像是钦明天皇[7]朝代的,反正决不会是应神天皇[8]或圣武天皇[9]时候的人。三四郎只有一种模糊的入鹿的形象。他心想看看戏算了吧,便欣赏着中国式的漂亮行头以及布景。至于故事情节,可以说完全莫名其妙。没多久,幕布落下来了。
“没有。前些日子就有此打算,于是让家乡汇来了,所以请你务必收下。”
入口处站着四五个闲着的人。其中有一个穿裤裙的男人在收入场券。越过这个男人的肩膀朝场内望过去,会场豁然开朗,灯光刺目。三四郎被引到座位上坐下。在从狭处挤进去就座的过程中,他朝四周扫视了一下,人们身上的各种色彩使三四郎感到目光闪烁。这不光是因为他自己的眼睛在移动,还因为那附着在无数人身上的色彩本身,也在宽广的空间里各自不断随意晃动的缘故。
“哦,那么我就收下了。”
三四郎朝着先生的背影望了一会儿。这时候,三四郎看到后来的人乘着车子一到达便急匆匆地进场,好像连领取寄鞋的牌子都顾不及似的。于是三四郎也赶紧入场,仿佛是被人推拥着进去的。
美祢子把纸包收进怀里。当她的手从长大衣中拿出来的时候,捏着一块白色的手绢。她把手绢挡在鼻子上,眼睛看着三四郎,仿佛在用鼻子闻手绢。不一会儿,她突然伸过手来,把手绢递到三四郎的眼前,顿时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广田先生又转回黑暗处走了。
“海利奥特鲁帕。”美祢子轻轻地说。三四郎不由得把脸往后让。脑子里闪过:海利奥特鲁帕牌香水瓶;四丁目的黄昏;迷途的羊,迷途的羊;高高的太阳悬挂在天空中。
“不,我不进去。”
“听说你要结婚了。”
“怎么样?既然到这儿来了,不进去看看吗?”
美祢子把白色的手绢收进袖间。
电灯照得通亮,观众不断地到来,这景象比与次郎所说的情况还要热闹。
“你已经知道了吗?”她说着话,眯起双眼皮眼睛望着三四郎。
广田先生接着详细地介绍起希腊的剧场情况来。三四郎这时听广田先生讲解theatron[1]、orchéstra[2] 、skéné[3]、proskéion[4]等词的意义。又听先生这样说:据一个德国人讲,雅典的剧场设有可容一万七千人的座位;这算是小的,最大的可容五万人;“入场券”分象牙的和铅的两种,都像奖章似的,面上铸有花纹或刻有雕饰。先生连“入场券”的价钱都知道。他说,当天演毕的小戏是一毛二分,三天的连本戏是三毛五分。三四郎佩服得连声“哦哦”,这时已走到了演出的会场前。
这是一种想把三四郎置于远处、却又非常不放心他在远处的眼神,然而,只有眉毛不动声色,显得镇定自如。三四郎的舌头紧贴着上颚。
又在说与次郎的不好了。这位与次郎现在正在那局促的会场里奔来跑去、照料应付,忙得不可开交。想想真是滑稽。三四郎心想:要是不把先生拖去,先生肯定不会去的;哪怕一再怂恿他:“难得到那种地方去看看,这对先生是极有意义的事……”先生还是不会听从的。而且可以肯定,先生会喟然叹道:“真叫我感到为难哪!”想到这一点,三四郎更觉得有趣。
美祢子朝三四郎这么望了一会儿之后,微微吐出听不真切的叹息声。然后,她把纤细的手搭在浓眉前,说道:
“在室外,在大白天。我想人们到了那儿定然心情舒畅。座位是天然的石头,场面宽敞。最好把与次郎这样的人带到那种地方去见识一下。”
“我知我罪,我罪常在我前。”[14]
“不大了解。大概是在室外进行的吧。”
这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三四郎却听得很清楚。三四郎同美祢子就这样分手了。他回到宿处,见母亲拍来了电报,拆开一看,是 “何时启程”。
“你知道希腊的戏剧演出吗?”
[1] 希腊语,观众席。
“比如说先生的梦境,用戏来表现,那种效果就出来了吧?”
[2] 希腊语,合唱团席。
“我觉得室外好。我希望能在既不冷又不热的美丽的天空下,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欣赏着优美的演出。也只有这样,台上才演得出气氛清新而纯朴的戏。”
[3] 希腊语,后台、舞台。
三四郎觉得这就叫人无从辩起了,便暂不作答。
[4] 希腊语,舞台。
“祭神的歌舞都是在室外举行的。哪怕冷天也在室外举行。”
[5] 苏我入鹿(?—645),飞鸟时代的大臣,专横跋扈,后被杀。
“不过,总不能在室外进行演出吧?”
[6] 大和时代的女皇帝,五九二年至六二八年在位。
“日本的戏馆呀,进出时要脱鞋,所以连天气好的时候都极为不便。而且戏馆里空气不大流通,香烟的烟雾弥漫,叫人脑袋胀痛。唔,大家竟都能忍受得了呢。”
[7] 大和时代的天皇,公元六世纪中期在位。
“一下雨就麻烦了吧。”
[8] 大和时代的天皇,公元四、五世纪在位。
“可能要下雨。”
[9] 奈良时代的天皇,七二四年至七四九年在位。
广田先生穿上黑色的披风出门,双手像是揣在怀里。天幕低垂,是一个不见星星的寒夜。
[10] 哈姆雷特曾在台词中用阿波罗来比喻自己的亲生父亲。
“你要是去的话,我们就一起出去吧。因为我也要到那一带路上去散散步。”
[11] 哈姆雷特的情人。
“先生不去吗?”三四郎问。广田先生闻声后微笑笑,默默地摇摇头,像是个孩子似的。不过三四郎觉得这才是学者风度,令人感到无言之中别有蕴藉。三四郎半欠着身子,茫然地发呆。广田先生因为拒绝不去而感到很抱歉。于是说道:
[12] 阿七(1668—1683)是江户本乡追分某蔬菜铺子家的姑娘,有一次江户发生大火灾,阿七看中了避难的侍童左兵卫(一说吉三郎),思念不已。她认为一旦发生火灾,就能与侍童见面,便有意纵火,被捕后处死。这一题材在后来的戏曲和小说中常有反映。
傍晚,三四郎去邀广田先生,只见先生在明亮的煤油灯下翻着一本大书。
[13] 一种长约三十三公分、宽约二十五公分的日本白纸。除了可写毛笔字之外,一般的日常生活中也常常用到它。
来的人相当多,大部分是青年男女。第一天,与次郎就向三四郎欢呼“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三四郎手中持有第二天的票子。与次郎说:“可邀广田先生一起去。”三四郎问:“票子不一样吧?”与次郎说:“当然不一样。不过,先生独自一个人,他是绝不会前往的,所以你得去拖他一起去。”与次郎向三四郎说明了情由。三四郎就答应了。
[14] 语见《旧约全书·诗篇》第五十一篇第三句:“因为我知道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面前。”
演出会是在比较寒冷的时节举行的。一年眼看将要结束,要不了二十天就是新年。城市里的人将忙得不亦乐乎,如何渡过年关的忧虑落到了穷人的头上。演出会在这一期间迎来的,是一切悠闲的人、无忧无虑的人以及不知年初年终有何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