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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凶徒失妻失财 善士得妇得货

鸾和幸得联佳配,题起慈乌欲断肠。

独影煌煌照艳妆,满堂欢会反悲伤。

这些亲邻坐上一屋,猜拳行令,吃个爽快。只朱安国见这女人有些认得,去问人时,道水汆来的。又问着张千头,张千头道:“这原是袁花郑家女儿,因海啸,娘儿两个坐着两个箱子汆来,撞了个强盗,抢了箱子,推他落水。娘便淹死了,女儿令叔收得。他情愿嫁他,故此我们撺掇,叫他成亲。”朱安国道:“袁花那个郑家?”张千头道:“不知。”朱安国道,“我也曾定一头亲在袁花,也是郑家,连日不曾去看得,不知怎么?”心里想到:“莫不是他?”也不终席赶回去。这边朱玉夫妇自待亲戚酒散,两个行事。恰也是相与两日的,不须做势得。真白白拾了个老婆!

两个拜了堂,谒见了亲邻,放铳吹打,甚是兴头。只是这女子还有乐中之苦:

只是朱安国回去,看箱里那几锭银子与花绸,正是聘物,不快活得紧。一夜不困,赶到袁花郑家地上,片瓦一椽没了。复身到城里,寻了原媒张篦娘,是会篦头绞脸、卖髻花粉的一个老娘婆。说起袁花郑家被水汆去,张篦娘道:“这也是天命,怨不得我。”朱安国道:“只是如今被我阿叔占在那边,要你去一认。”张篦娘道:“这我自小见的,怕不认得?”便两个同走。先是张婆进去,适值朱玉不在,竟见了郑氏道:“大姑娘,你几时来的?”那郑氏道:“我是水发那日汆来的。”张篦娘道:“老娘在那里?”郑氏哭道:“同在水里汆来,被个强人推在水里淹死了。”张篦娘道:“可怜,可怜。如今这是那家,姑娘在这里?”郑氏道:“这家姓朱,他救我,众人撺掇叫我嫁他。”张篦娘道:“那个大胆主的婚?现今你有原聘丈夫在那边,是这家侄儿。他要费嘴。”郑氏惊的不敢做声。张篦娘吃了一杯茶,去了。朱玉回来,郑氏对他一说,朱玉也便慌张,来埋怨李都管。李都管倒也没法。只见朱安国得了实信,一径走到朱玉家来,怒吼吼的道:“小叔,你收留迷失子女不报官,也有罪了。却又是侄妇,这关了伦理,你怎么处?”朱玉正是无言,恰好郑氏在里面张见他模样,急走出来道:“强贼,原来是你么?你杀死我的母亲,抢了我箱子,还来争甚亲?”朱安国抬头一看,吃了一惊,道:“鬼出了!”还一路嚷出去道:“有这等事。明日就县里告你,你阿叔该占侄儿媳妇的么?”回去想了一夜,道:“我告他占我老婆,须有媒人作证;他告我谋财杀命,须无指实。况且我告在先,他若来告时,只是拦水缺。自古道:先下手为强。”

缭绕炉烟相映处,君山薄雾拥湘君。

这边亲邻倒还劝朱玉处些财礼还他,他先是一张状子,告在县里。道:

涂脂抹粉一时新,袅袅腰肢煞可人。

灭伦奸占事:切某于天启六年二月凭媒张氏礼聘郑敬川女为妻。兽叔朱玉贪女姿色,乘某未娶,带棍劈抢,据家淫占。理说不悛,反行狂殴。泣思亲属相奸,伦彝灭绝;恃强奸占,法纪难容。叩天剪除断给,实为恩德。上告。

只是那日朱安国夺了两个箱子,打开来见了许多丝布、铜钱、银子、衣服,好不快活。又懊悔道:“当时一发收了这女子,也还值几个银子。”又见了两匹水浸的花绸,一封银子却有些认得,也不想到,且将来晾上一楼,估计仔么用。只听得外面叫声,却是朱玉来请他吃亲事酒。他就封了一封人情,到那日去赴筵。但见里面有几个内眷,把这女子打扮的花花朵朵,簇拥出来,全不是当日在水里光景了:

县尊准了,便出了牌,差了两个人,先到朱安国家吃了东道,送了个堂众包儿,又了后手,说自己明媒久聘,朱玉强占。差人听了这些口词,径到朱玉家来。见朱玉是小官儿,好生拿捏道:“阿叔奸占侄儿媳妇,这是有关名分的。据你说,收留迷失子女也是有罪,这也是桩大事。”朱玉忙整一个大东道,央李都管陪他。这讲公事是有头除的,李都管为自己,倒为差人充拓[4],拿出一个九钱当两半的包儿,差人递与李都管,道:“你在行朋友,拿得出?譬如水不汆来,讨这妇人,也得癣[5]把银子,也该厚待我们些。”只得又添到一两二钱。一个正差董酒鬼后手三钱,贴差蒋独桌到后手五钱。约他诉状,朱玉央人作一纸诉状,也诉在县里,道:

水退,街上人簇簇的道:“某人得彩,捞得两个箱子,某人收得多少家伙,某人汆去了多少什物,某人几乎压死,某人幸不淹杀……”朱玉的紧邻张千头道:“我们隔壁朱小官也造化,收得个开口货。”众人道:“这合不来,倒要养他。”一个李都管道:“不妨。有人来寻,毕竟也还些饭钱,出些谢礼。没人来,卖他娘,料不折本。”张千头道:“生得好个儿,朱小官正好应急。”适值朱玉出来,众人道:“朱小官,你鼻头塌了,这是天付来姻缘。”朱玉道:“甚么话!这女人并不曾脱衣裳困,我也并不敢惹他。”只见李都管道:“呆小官,这又不是你去拐带,又不是他逃来,这是天灾偶凑。待我们寻他爷和娘来说一说明,表一表正[3]。”朱玉道:“他袁花郑家只得娘儿两个,前日扶着两个箱子汆来,人要抢他箱子,把娘推落水淹死,只剩得他了。他又道先前已曾许把一个朱家,如何行得这等事?”李都管道:“什么朱家?这潮水不知汆到那里去了。我看后日是个好日,接些房族亲眷拢来,做了亲罢。不要狗咬骨头干咽唾。”正说,只见朱玉娘舅陈小桥在城里出来望他,听得说起,道:“外甥,你一向不曾寻得亲事,这便是天赐姻缘,送来佳配。我做主,我做主。”前日朱玉捞得张抽斗桌,到也有五七两银子,陈小桥便相帮下帖,买了个猪,一个羊,弄了许多酒,打点做亲。

劫贼反诬事:切某贫民守分,本月因有水灾,妇女郑氏,众怜无归,议某收娶。岂恶朱安国先乘氏避患,劫伊箱二只,并杀伊母胡氏。惧氏告理,驾词反诬。叩拘亲族朱凤、陈爱、李华等电鞫,殄贼超诬,顶恩上诉。

只是那女子一连几滚,吃了五六口水,料是没命了。不期撞着一张梳桌,他命不该死,急扯住他一只脚,把身扑上。漾来漾去,漾到一家门首撞住。这家正是朱玉家里。朱玉先见水来,就赤了脚。赤得脚时,水已到腿边了,急跳上桌,水随到桌边。要走走不出门,只得往楼上躲。听得这壁泥坍,那厢瓦落,房子也咯咯响,朱玉好不心焦。又听得什么撞屋子响,道:“晦气。现今屋子也难支撑,在这里还禁得甚木植磕哩。”黑影子内开窗看,是一张桌子,扑着个人在上面。那人见开窗,也嘤嘤的叫“救人”。朱玉道:“我这屋子也像在水里一般了,再摆两摆,少不得也似你要落水,怎救得你?罢,且看你我时运捱得过,大家也都逃了性命出,逃不出再处。”便两只手狠命在窗子里扯了这女子起来,沥了一楼子水。那张桌子撞住不走,也捞了起来。这夜是性命不知如何的时节,一个浸得不要,蹲在壁边吐水,一个靠着窗口,看水心焦。只见捱到天明,雨也渐止,水也渐退,朱玉就在楼上煨了些粥请他吃。问他住居,他道:“姓郑,在袁花镇住。爷早殁,止得一个娘。昨日水来,我娘儿两个收拾得几匹织下的布、银子、铜钱、丝绵、二十来件绸绢衣服、首饰,又一家定我的十六两财礼、两匹花绸,装了两个小黑箱,缚做一块,我母子扶着随水汆来。到前边那大树下,船里一个强盗把我母亲推下水去,又把我推落水中,箱子都抢去。是这样一个麻脸,有廿多岁后生。如今我还要认着他,问他要。只是我亏你救了性命,我家里房屋已汆光,母亲已死,我没人倚靠,没甚报你,好歹做丫头伏侍你罢。”朱玉道:“那人抢你箱子,须无证见。你既已定人,我怎好要你?再捱两日,等你娘家、夫家来寻去罢。”朱玉在家中做饭与他吃,帮他晒晾衣服。因他有夫的,绝没一毫苟且之心。

谢县尊也准了,出了牌,叫齐犯人,一齐落地。

他慢慢将箱子带住了,苦是箱子已装满了一箱水,只得用尽平生之力,扯到船上,沥去些水,叫阿狗相帮,扛入船。忙了半夜,极是快活。

差人销了牌,承行吏唱了名,先叫原告朱安国上去。道:“小的原于天启六年用缎四匹、财礼十六两聘郑氏为妻,是这张氏作媒,约在目今十月做亲。不料今遇水灾,恶叔乘机奸占。”谢县尊听了,便问道:“莫不是水汆到他家,他收得么?这也不是奸占了。”便叫张氏问道:“朱安国聘郑氏事有的么?”张氏道:“是,妇人亲送去的。”县尊道:“这妇人可是郑氏么?”张氏道:“正是。”又叫朱玉:“你仔么收留侄妇,竟行奸占?”朱玉道:“小人七月廿三日在家避水,有这妇人氽来,说是袁花人,母子带有两个黑箱,被人谋财害了母亲,剩得他,要小人救。小人救在家里,等他家里来寻。过了五六日,并无人来。他说家里没人,感小的恩,情愿与小的做使女。有亲族邻人朱凤等,说小的尚未有妻,叫小的娶了。小的也不认得他是侄妇。后来吃酒时,郑氏认得朱安国是推他母子下水、抢他箱子的人。妇人要行告理,他便来反诬。”县尊道:“你虽不知是侄妇,但也不该收迷失子女。”朱玉道:“小的也不肯收,妇人自没处去。”县尊叫郑氏,问道:“你母亲在日曾许朱安国来么?”郑氏道:“许一个朱家,不知是朱安国不是朱安国。”张篦娘道:“这是我送来的礼,怎说得不是?”郑氏道:“礼是有,两匹花绸、十六两银子,现在箱内,被这强贼抢去,还推我落水。”县尊道:“你既受朱家聘,也不该又从人了。”郑氏道:“老爷,妇人那时被这强贼劫财谋命,若不是朱玉捞救,妇人还有甚身子嫁与朱家?”县尊道:“论理他是礼聘,你这边私情,还该断与朱安国才是。”郑氏道:“老爷,他劫妇人财,杀妇人母,又待杀妇人。这是仇家,妇人宁死不从。”县尊道:“果有这样奇事?”叫朱安国:“你怎谋财谋命?”朱安国叩头道:“并没这事。”郑氏道:“你歇船在大树下,先推我母亲,后推我,我认得你。还有一腊梨[6]小厮稍船,你还要赖。只怕劫去箱子与赃物在你家里,搜得出哩。”朱安国道:“阿弥陀佛!我若有这事,害黄病死。你只要嫁朱玉,造这样是非。”县尊道:“也罢。”叫郑氏:“你道是仔么两个箱,我就押你两人去取来。”郑氏道:“是黑漆板箱二个,一个白铜锁,后边脱一块合扇;一个是黄铜锁,没一边铜錧。”县尊又问道:“箱内是什么物件?”就叫郑氏报,一个书手写:

惊是鱼龙满江水,谁知人类有豺狼。

丝一百二十两计七车 绵布六匹 苧布二匹半 绵兜斤半

泊天波浪势汤汤,母子萍飘实可伤。

铜钱三千二百文 锭银五两 碎银三两 银一顶 银圈一个

话说海宁县北乡有个姓朱的,叫做朱安国,家事也有两分,年纪二十多岁,做人极是暴戾奸狡。两年前曾定一个本处袁花镇郑寡妇女儿,费这等两个尺头、十六两银子,择在本年十月做亲。他族分中却也有数十房分。有一个族叔,叫做朱玉,比他年纪小两岁,家事虽穷,喜做人忠厚。朱安国倚着他年小家贫,时时欺侮他。到了七月廿三日,海水先自上边一路滚将下来,东门海塘打坏,塔顶吹堕于地,四回聚涌灌流。北乡低的房屋、人民、牛羊、鸡犬、桑蔴、田稻、什物,汆个罄尽。高的水也到楼板上。朱安国乖猾得紧,忙寻了一只船,将家私尽搬在船中,傍着一株绝大树缆了,叫家中小厮阿狗稍了船,他自瞦衣箬帽,立在船上捞汆来东西。此时天色已晚,只见水面上汆过两个箱子,都用绳索联着,上面骑着一个十七八岁女子,一个老妇人也把身子扑在箱上氽来。见了朱安国,远远叫道:“救人!救人!救得情愿将东西谢你。”安国想到:“这两个女人拼命顾这箱子,必定有物。”四顾无人,他便起个恶念,将船拨开去,迎着他手起一篙,将妇人一搠。妇人一滑,忙扯得一个索头。那女子早被箱子一荡,也滚落水,狠扯箱子,朱安国又是一篙,向妇人手上下老实一凿。妇人手疼一松,一连两个翻身,早已不知去向了。他忙把箱儿带住。只见这女子还半浮半沉,扑着箱子道:“大哥,没奈何只留我性命,我将箱子都与你,便做你丫头,我情愿。”安国看看,果然好个女子,又想道:“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我若留了他,不惟问我讨箱子,还要问我讨人命。也须狠心这一次。”道:“我已定亲,用你不着了。”一篙把箱子一揿,女人身子一浮,他篙子快复一推,这女子也汩汩渌渌去了。

抹头一圈 俏花八枝 银果子簪二枝 玉花簪四枝 银古折簪二枝

正是陆地皆成海,荒村那得人。横尸迷远浦,新鬼泣青。莫说临着海,便是通海的江河浦港,也都平长丈余,竟自穿房入户,飘凳流箱,那里遮拦得住。走出去水淹死,在家中屋压杀,那个逃躲得过。还有遇着夜间时水来,睡梦之中,都随着水赤身露体汆去。凡是一个野港荒湾,少也有千百个尸首,弄得通海处水皆腥赤。受害的凡杭、嘉、严、宁、绍、温、台七府,飘流去房屋数百万间,人民数千万口,是一个东南大害。海又做了害薮了。但是其间贫的富,富的贫,翻覆了多少人家;争钱的,夺货的,也惹出多少事务。内中却有个主意谋财的,却至于失财失妻;主意救人的,却至于得人得财。这也是尽堪把人劝戒。

银戒指八个 银穵一枝 银环二双 木红绵绸一匹 红丝绸袄一件

急浪连天起,惊涛捲地来。白茫茫雪[2]平移,乱滚滚银山下压。一泊两泊三四泊,那怕你铁壁铜垣;五尺六尺七八尺,早已是越墙过屋。叫的叫,嚷的嚷,无非觅子寻妻;汆的汆,流的流,辨甚富家贫户。纤枝蔽水,是千年老树带根流;片叶随波,是万丈横塘随水滚。满耳是哭声悲惨,满眼是水势汪洋。

官绿丝绸袄一件 月白绵绸袄一件 青绢衫一件 红绸裙一条

不期崇祯元年七月廿三日,各处狂风猛雨,省城与各府县山林被风害,坍墙坏屋,拔木扬砂,木石牌坊俱是风摆这一两摆,便是山崩也跌倒,压死人畜数多。那近海更苦。申酉时分,近海的人望去,海面黑风白雨中间,一片红光闪烁,渐渐自远而近,也不知风声水声,但听得一派似雷轰虎吼般近来。只见:

蓝绸裙一条 大小青布衫三件 蓝布衫二件 白布裙二条

天地间祸福甚是无常,只有一个存心听命,不可强求。利之所在,原是害之所伏。即如浙江一省,杭、嘉、宁、绍、台、温都边着海,这海里出的是珊瑚、玛瑙、夜明珠、砗磲、玳瑁、鲛蛸,这还是不容易得的物件。有两件极大利、人常得的,乃是渔盐。每日大小鱼船出海,管甚大鲸小鲵,一罟打来货卖。还又是石首、鲳鱼、鳓鱼、呼鱼、鳗鲡各样,可以做鲞;乌贼、海菜、海僧可以做干。其余虾子、虾干、紫菜、石花、燕窝、鱼翅、蛤蜊、龟甲、吐蛈、风馔、蟺涂、江鳐、鱼螵,那件不出海中,供人食用、货贩?至于沿海一带沙上,各定了场分,拨灶户刮沙沥卤、熬卤成盐,卖与商人。这两项,鱼有渔课,盐有盐课,不惟足国,还养活滨海人户与客商,岂不是个大利之薮?

红布袄一件 沙绿布裙一条 聘礼红花绸一匹 沙绿花绸一匹

始信穷达自有数,莫使机锋恼化工。

聘银四锭十六两 田契二张 桑地契一张 还有一时失记的

嗟嗟人散财复空,赢得人称薄幸侬。

县尊就着两个差人同朱安国、郑氏去认取:“这两箱如有,我把朱安国定罪;如无,将郑氏坐诬。”

姻缘复向他人结,讼狱空教成雀鼠。

差人押了到朱安国家,果见两只黑箱。郑氏道:“正是我的。”朱安国说:“不是。”差人道:“是不是,老爷面前争。”便叫人扛了,飞跑到官。朱安国还是强争,郑氏执定道:“是我的。”谢县尊道:“朱安国,我也着吏与你写一单,你报来我查对。”朱安国道:“小的因水来,并做一处乱了,记不清。”县尊道:“这等竟是他的了。”朱安国无奈,胡乱报了几件。只见一打开,谢县尊道:“不必看了,这是郑氏的。”朱安国叩头道:“实是小的财物,那一件不是小的苦的!”谢县尊道:“且拿起来,你这奴才!你箱笼俱未失水,他是失水的。你看他那布匹衣服,那件没有水渍痕?你还要强争。”捡出银子、铜钱,数都不差。谢县尊叫夹起来,倒是朱玉跪上去道:“小的族兄止得这子,他又未曾娶妻,若老爷正法,是哥子绝了嗣了。况且劫去财物已经在官,小的妻子未死,只求老爷天恩。”谢县尊道:“他谋财劫命俱已有行,怎生饶得?”众人又跪上去道:“老爷,日前水变,人家都有打捞的,若把作劫财,怕失物的纷纷告扰,有费天心。据郑氏说,杀他母亲也无见证。”朱安国又叩头道:“实是他箱子撞了小人的船,这女子振下水去,并不曾推他,并不曾见老妇人。小的妻子情愿让与叔子,只求老爷饶命。”县尊道:“看你这人强梁,毕竟日后还思谋害朱玉,这决饶不得。”朱安国又叩头道:“若朱玉后日有些长短,都是小人偿命。”亲族邻里又为叩头求饶,县尊也就将就。出审单道:

谁知飘泊波中女,却是强梁鸳风侣。

朱安国乘危射利,知图财而不知救人。而已聘之妻遂落朱玉手矣,是天祸凶人夺其配也。人失而宁知已得之财复不可据乎?朱玉拯溺得妇,郑氏感恩委身,亦情之顺。第郑氏之财归之郑氏,则安国之聘亦宜还之安国耳。事出异常,法难深绳,姑从宽宥。仍立案以杜讼端。

一旦贫儿作富翁,猗顿陶朱[1]岂相若。

县尊道:“这事谋财谋命,本宜重处。正是灾荒之时,郑氏尚存,那箱子还只作捞取的,我饶你罪,姑不重究。朱安国还着他出一结状,并不许阴害朱玉。我这里还为他立案,通申三院。”众人都叩谢了出来。那边朱玉与郑氏欢欢喜喜,领了这些物事家去。到家,请邻舍,请宗族,也来请朱安国。朱安国自羞得没脸嘴,不去。他自得了个花枝样老婆,又得了一主钱,好不快活。

金珠已看归我橐,朱颜冉冉波中跃。

一念慈心天鉴之,故教织女出瑶池。

天赋强梁气如鳄,临危下石心何奸。

金缯又复盈笥箧,羞杀欺心轻薄儿。

逐浪随波大可怜,萍游梗泛洪涛间。

只有朱安国叹气如雷,道当初只顾要财,不顾要人。谁知道把一个老婆送与了叔子,还又把到手的东西一毫不得,反吃一场官司,又去了几两银子,把追来的财礼也用去一半。整日懊恨不快,害成一个黄病,几乎死了。乡里间都传他一个黑心不长进的名。朱玉人道他忠厚慈心,都肯扶持他。这不可见狠心贪财的,失人还失财;用心救人的,得人又得财。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故当时曾说江西杨溥内阁,其祖遇江西洪水发时,人取箱笼,他只救人。后来生了杨阁老,也赠阁老。这是朱玉对证。又有福建张文启与一姓周的,避寇入山见一美女。中夜周要奸他,张力止,护送此女至一村老家,叫他访他家送还。女子出钗钏相谢,他不受。后有大姓黄氏招文启为婿,成亲之夕,细看妻子,正山中女子。是护他正护其妻,可为朱安国反证。谁谓一念之善恶,天不报之哉!

庐舍飘飘鱼鳖浮,觅母呼爷那相傍。

[1]陶朱——即范蠡,蠡佐越王勾践灭吴后,浮海之齐,复之陶积财逾万,自号陶朱公。

狂风激水高万丈,百万生灵倏然丧。

[2](yān)——小山。

渔盐共拟擅奇利,宁知一夕成沟渠。

[3]表正——正式说亲。

斥卤茫茫地最腴,熬沙出素众所趋。

[4]充拓——送礼疏通。

桑田沧海只些时,人生且是安天命。

[5]癣——通“斤”。

纷纷祸福浑难定,摇摇烛弄风前影。

[6]腊梨——即“癞痢”,拟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