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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蜘蛛事件I

他聚精会神、满心自豪地从右向左看着这些倾斜的数字,心里感到对世界的无限仇恨,正是这个世界使那帮卑鄙的恶棍将他选作他们最新肮脏计划的攻击目标;他经常这样,会突然地感到怒火中烧(“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妻子经常跟城里的邻居们这样唠叨),蔑视自己生活的远大梦想:他很清楚,为了以后能够实现这一梦想,他必须时时刻刻做好准备,任何一句没过脑子的话、一次匆忙草率的结算,都可能让一切毁于一旦。但是,“人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这样总会惹出麻烦。酒馆老板对账上的流水感到满意,他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用什么来建造自己梦想的“基地”。早在童年和青少年时代,他就能从周遭缠绞着的厌恶与憎恨中计算利润,而且能精细地计算到一分一厘。从那之后,他显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不过,他有时仍会发火,在这种时候,他会退避到这个地方,躲过那些恶意的眼神,偷偷发泄掉胸中的怒气。他知道要小心地克制自己。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懂得自控,以防造成任何的损失。他用力踢墙,或者——顶多——将空酒箱摔到铁门上: “见他妈的鬼去吧!”但是现在,他绝不能这样由着性子宣泄,酒馆里的客人会听到的。跟其他时候一样,他又逃进了数字里。因为数字里隐藏着某种神秘的证据,某种人们以蠢笨的方式低估了的“高贵的简单”,在这两者之间可以形成一种令人脊柱蹿凉的意识: “存在前途。”但是,存不存在一串数字能够战胜那个瘦如竹竿、头发花白、目光呆滞、长了一张驴脸的伊利米阿什,这摊狗屎,这个垃圾,这个只配待在粪坑里的蝇蛆?!这些数字可以击败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这个来自地狱的恶棍?不可信任?高深莫测?没有什么字眼能够用来形容他。在这家伙身上,任何词语都苍白无力。对这个混蛋,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词语。只需要气力。需要有谁能够抡起拳头揍他一顿!对付他要动用气力,而不是喋喋不休。他用笔画掉了刚写好的东西,但那些透过画线仍能清晰读出的数字从纸上闪烁出越来越多的意义。这些数字向酒馆老板告知的,已经不仅仅是装在酒箱里的葡萄酒瓶、啤酒瓶和软饮料瓶的数目,噢,绝对不仅是这个!数字对酒馆老板来说有了越来越多的意味。他意识到,与此同时,自己也变得越来越高大。对他来说,数字意味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感到“我在壮大”。这几年来,这种可怕的高大意识一直都在困扰着他。

5箱,3.00

他快步跑到库房后部的软饮料跟前,想证实一下,自己的记忆是否正确。他感到不安,左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最终他不得不面对这个令人感到压抑的问题。“伊利米阿什想要干什么?”一个嘶哑的嗓音从角落里传来,他感到身上的血液在片刻之间变冷,凝固,被他视之为邪灵的蜘蛛居然开口说话。他抹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靠到面粉袋上,点燃一支香烟。“有人免费喝十四天的酒,之后还有脸再回来要!这家伙就是这类人——他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而且还嫌我给他倒的酒太少!我得把这些醉醺醺的猪全都赶走!关掉所有的灯!用钉子把门钉死!我要拿东西把门堵上!”他疯了。他再次沿着自己修筑的通道疾走起来。“让我们来看看他的嘴脸。有一天他来到我家的农舍说:‘你们需不需要钱?……如果需要,在所有的地里都种上洋葱。’‘就种洋葱?’我在他说的这两句话之间插言问。‘种什么洋葱?’我又问。‘红皮洋葱。’他回答说。于是,我在地里种满了洋葱。果真非常见效。后来我从一个施瓦本人手里买下了这家小酒馆。伟大的事情总是非常简单。在酒馆开业后的第四天,伊利米阿什就把他的鹰钩鼻子伸到我眼前,居然胆敢跟我说,我(我!!!)的这一切都归功于他,他白喝了十四天的酒,而且连谢都没有谢一声!现在呢?说不定他会不讲理地说,他要把这个小酒馆收回去,把我的酒馆!上帝啊!假如有一天,有人突然站到你跟前告诉你说:‘你上天也好,入地也罢,你乐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反正在这里我是老板了……’假如真发生这样的事,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国家会怎么样?难道再没有什么神圣可言?噢,不,我的好朋友!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法律!”他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说到这里,他的视线变得清晰,心情平静下来。他心平气和地数着软饮料箱。“当然啦!”他拍了一下脑门,“人的脑袋只要一发热,麻烦就会立即找上门来。”他取出货物记录簿,翻开之后,重新画掉最后一页,又得意扬扬地 写道:

3箱,5.60

9×16软,次/4×4

库存2箱,31.50

1 1×16啤,次/4×4

8×16葡,次/4×4

8×16葡,次/4×4

9×16软,次/4×4

库存3箱,31.50

10×16啤,次/4×4

2箱,3.00

“你该把火点上!”凯雷凯什说,他是一个庄稼汉。秋日的虻虫围着破裂的灯罩嗡嗡地盘飞,在从灯罩透出的微弱光影里画着藤蔓一样的“8”字图案,它们一次又一次地撞到肮脏不堪的搪瓷面上,随着一声轻微的钝响重又坠回到它们自己编织的迷人网络里,继续沿着那个无止休的、封闭的飞行路径不停地盘飞,直到电灯熄灭;一只富于怜悯的手托着那张胡子拉碴的脸,这是酒馆老板的脸;此刻,酒馆老板正听着哗哗不停的雨声,眨着昏昏欲睡的眼睛盯着飞虻愣神,嘴里小声地嘟囔说: “你们全都见鬼去吧!”哈里奇坐在门边角落里的一把嘎吱作响、生铁支架的椅子上,他穿着一件制服式的风雨衣,纽扣一直扣到下巴,如果他想坐下来的 话,他必须把风雨衣提到腰上,因为,实话实说,风雨既没有饶过他,也没有饶过他的外套,即使他的相貌变丑,肌肉变松弛,最终让他失掉了自己的健壮外形,从他的身上也还是辐射出某种柔韧的力量,与其说它防御的是这稀里哗啦的恼人雨水,不如说防御的是人们经常爱说的那种——“很容易变成悲剧的内在力量……”;这种力量从湿透的心脏里流淌出来,昼夜不停地冲刷我们毫无防卫的内脏器官。水洼在他的靴子周围变得越来越大,空杯子在他的手里变得越来越沉,不管他怎么努力不去听身后传来的声响,都无济于事:在他的身后,凯雷凯什将胳膊肘拄在“台球桌”上,将茫然、空洞的目光投向酒馆老板,他慢慢在牙缝间吸溜了一会儿葡 萄酒,然后贪婪地咕咚一口咽下喉咙。“我说,你该把火点上……”他重复了一遍,随后将脑袋朝右边一歪,再不能发出一丝的声音。从墙根底下散发出的霉味,簇拥着从后墙上爬下来的蟑螂大军的先头部队,很快,主力部队也随后开来,迅速布满了油渍斑驳的地板。酒馆老板打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作为回应,他带着狡黠的、同谋式的微笑望着哈里奇潮湿的眼睛,但当他听到庄稼汉的警告语后(“别跟我比画,你这个蠢货!”),吓得缩回到椅子里。在马口铁皮柜台后的墙壁上,贴了一张花里胡哨、溅有石灰斑点的招贴画,海报的一角已经耷拉下来;在对面墙上,在灯光没有照到的地方,在一张褪了色的可口可乐广告旁边,伸出来一排铁钩子,上面挂着落满灰尘的礼帽和披风,乍看上去,就像几个吊死鬼。凯雷凯什朝酒馆老板走过去,手里攥着一只空酒瓶;地板在他的脚下咯吱作响,他的身子有一点向前倾斜;他魁梧的躯体仿佛充满了整个酒馆,就像一头从牛栏里冲出来的公牛,刹那间使外面的空间也显得狭小了。哈里奇看到,酒馆老板在库房的门后消失了,并且听到他迅速、惊恐地插上了插销,显然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当哈里奇稍稍定下了心神,又觉得酒馆老板并没有必要躲到堆摞成小山、多年未动的化肥麻袋、园艺工具和猪饲料垛之间,躲在这难闻的气味里,后背紧靠着冰冷的铁门。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感到某种开心的愉悦或一丝得意,因为他正在喝的这些色泽迷人的美酒的“前主人”此刻被一个喜怒无常、气力无穷的庄稼汉吓得胆战心惊地躲在紧锁的门后,希望听到一个解除危险的响动。“再来一瓶!”凯雷凯什恶声恶气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钞,由于他的动作幅度过大,有一张钞票经过在空中一段悠然自在的飘浮之后落到了地上,恰好落到哈里奇笨重的靴子旁。哈里奇是个聪明人,他很了解事件发展——哪怕只是短暂的几分几秒——的逻辑法则,其中包括对方大概会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哈里奇立即站起来,等了片刻——说不定这个庄稼汉会弯腰捡钱;过了一会儿,他清了一下嗓子,走了过去,掏出自己的最后几枚硬币,松开了拳头。硬币叮当作响地散落一地,之后——等到最后一枚硬币也终于安静地躺在了地上——他俯身跪在地板上捡拾硬币。“把我那张一百福林的票子也捡起来!”凯雷凯什用响雷似的嗓音冲他吼道。哈里奇很识时务(“……我看透了你!”),以仆人式的忠诚,默默而顺从地,同时心中充满仇恨地将钞票捡起并递给他。“只是把面值搞错了!……”他战战兢兢地嘟囔说,“只是把面值……!”这时候,听到庄稼汉恶狠狠的问话(“还在磨蹭什么!?”),哈里奇迅速站起身来,掸了掸膝盖上粘的土,将胳膊肘支在柜台上,跟凯雷凯什保持了一段安全的距离,似乎他并不能确定,这家伙刚才的那句话到底是在催酒馆老板,还是在催他。凯雷凯什看上去有些迟疑不决(假如真会有什么事情让他迟疑不决的话),寂静里,哈里奇终于用他微弱得几乎不可能被人听见的声音(“嘿,怎么总让我们等着?”)重复了一遍,感觉他的所有话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现在,哈里奇不得不跟这个彪悍、魁伟的巨人站在一起,谨言慎行地站在这个似乎与他有着某种含混不清的同谋关系的凯雷凯什身旁,不仅出于他敏感易伤的自尊心,更是出于骨子里对懦夫表现的抵触,他唯一的选择是:胆战心惊地与之共谋。凯雷凯什慢慢转过身来,就在这一刻,隐伏在哈里奇内心的义务性忠诚已被一种特别的兴奋替代了,因为他可以骄傲地断定:自己乱开的一枪居然射中了靶心。所发生的一切都出乎意料,他更未对自己的声音——对自己这样发出的声音——做好准备,因此,为了消除庄稼汉在某种程度上感到的意外,他迅速——作为即刻的、无条件的撤退——补充道: “当然,这个跟我毫无关系……”凯雷凯什逐渐失去了耐心。他低下头,意识到吧台上摆着的是一排等待清洗的脏酒杯;他刚要愤怒地抡起拳头,酒馆老板恰好从库房里走出来,愣在了门槛前。他揉了揉眼睛,用一侧的肩膀倚着门框,在自家酒馆库房里躲藏的这短短几分钟,足以让他凭借生活的经验消除掉刚才突然袭来的、细想起来荒唐可笑的惊恐(“他要打我!这个野蛮的畜生要过来打我!”)。的确,他没有判断失误,随后并未发生任何严重的事情,如果说发生了什么,也只是“像一块石头掉进一个无底洞里”。“再来一瓶!”凯雷凯什喝道,并把钱拍在了柜台上。过了一会儿,他看到酒馆老板仍在远处谨慎地观察,于是补充了一句: “不用害怕,你这个蠢货!我不会打你的。只是你别再跟我打那种手势。”当他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回到“台球桌”旁边,好像生怕有谁会突然将椅子从他身下抽走似的,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这时酒馆老板已经换了一只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颏;某种不很确定但实实在在的渴望的白翳罩在他那双乳清色的狐狸眼睛上,时刻待命的奴性热情从他那张石灰一样惨白的脸上发散出来,这使得他的皮肤变得柔软,使他的掌心变得潮湿;他那优雅、修长、光润、多年来为打造那只同样完美的手掌而劳作的手指,略微塌陷的肩膀,挺起的肚腩……他身体的所有肌肉都静止不动,只有他的脚趾在牛津鞋里抓挠。一直纹丝不动悬在棚顶的吊灯现在开始晃动起来,狭小的光晕将天花板和墙壁的上缘留在昏暗里,只颓然无力地照着坐在下面的三个人,照着摊满了干点心、面条、白酒杯和葡萄酒杯的柜台,还有桌子、椅子和昏迷不醒的虻虫,小酒馆就像一艘摇曳的船在傍晚朦胧的薄暮中启航。凯雷凯什打开酒瓶盖,用另一只手抓过酒杯,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好几分钟,一手攥着葡萄酒,一手攥着玻璃杯,好像一个人忘记了自己该干什么,只是坐在他一直生活的黑暗里,现在万籁俱寂,听不见任何话语和任何响动,就这样,他觉得自己像聋了瞎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失重,他周围的一切,也包括他的身体、屁股、手臂和叉开的大腿,仿佛他所有的触觉、味觉和嗅觉都同时丧失,或许现在,在他深层的自我意识里一切都已然不复存在,只有体内血液的涌流,只有器官平静的运转,因为惊恐的神秘核心撤退到这地狱般的黑暗之中,撤退到禁止想象力存在的地带,之后,人们要从那里一次又一次地突围出来。哈里奇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势,他坐在那里兴奋地挪动着身体,因为他感觉到,凯雷凯什正在观察他。假若把他这种出人意料的静止不动解释为一种邀请的缓慢表达形式,未免过于专断;相反,他从那双转向自己的死鱼眼里感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胁;但是哈里奇无论怎样绞尽脑汁在记忆里搜寻,都找不出此时此刻自己应该为之负责的任何过错,更不要说在他像“受难者”一样沉溺于自我认知的自由深潭中的那些严肃时刻,他承认自己轻浮、易逝的五十二个春秋在伟大命运、壮丽人生的殊死拼搏中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不为人知,就像在失火的车厢内的一炷香缕。当然,这种短暂即逝、不留痕迹的愧疚感(是否真的有愧疚感?想来,“愧疚之火燃尽,就像一根熄灭的火柴”,留下的灰烬很容易在良心中辨别)还没等渗透到心灵深处,就已经被吸收到舌膛、喉咙、食道和肠胃自命不凡的歇斯底里之中,消失在这最初与最后的需求里,因为他事先早已做好了准备,远远早于他的希望,希望施密特夫妇赶紧到来,并跟他结算“该归他的那一部分”。寒冷使情况变得更糟,他只需朝叠摞在酒馆老板那张皮匠板凳旁的葡萄酒架子瞥上一眼,就会将他的想象力卷入危险的旋涡,将他彻底地吞噬掉,尤其是现在,当他听到葡萄酒终于从那个庄稼汉的酒瓶里咕咚咕咚地流出来,他忍不住要朝那边看:有某种更加强大的力量将他的视线吸引到那边,去看酒杯里瞬间即逝的珍珠气泡。酒馆老板垂下眼帘仔细听着,听哈里奇朝他走过来的脚步声,一块块地板在他的皮靴底下嘎吱作响;甚至,他已经闻到从哈里奇嘴里呼出来的酸涩酒气,但他还是没有抬头,他对哈里奇脸上豆大的汗珠并不感兴趣,因为他知道,他会第三次向他屈服。“嘿,老弟……”哈里奇含蓄地清了下嗓子,“一杯,就一杯!”他用严肃、可靠、诚实、清澈的眼神看着他,并且向上竖起了食指。“施密特他们反正很快就会到这里。你知道……”他闭着眼睛举起酒杯,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喝着,头稍稍后仰,杯子空了,但继续在嘴边举一会儿,直到最后一滴酒滚落进他的嗓子眼。“这小酒不错……”他尴尬地吧唧了两下嘴,犹豫不决地将酒杯轻轻放到柜台上,像是一个人在最后一刻仍然抱着某种希望,随后,他缓缓转身,小声嘟囔了一句(“简直是泔水!”),慢慢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凯雷凯什耷拉着脑袋靠在“台球桌”的绿色桌面上,酒馆老板盯着灯光出神,稍稍挪动了一下坐麻了的屁股,然后挥着抹布开始清理自己周围的蜘蛛网。“哈里奇,你听我说!嘿……你听到没有?你说,那里在干吗?”哈里奇不解地看着前方: “你说哪儿?”酒馆老板重复了一遍。“噢,你是说文化馆吗?……哦,”他挠了挠头皮,“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嗨,这我知道……可在放映什么呢?”“哦……”哈里奇兴趣索然地挥了一下手,“我至少已经看过三遍了。实际上我只是陪我老婆去,把她送到那儿,我就回来了。”酒馆老板坐回到他的皮匠板凳上,背靠着墙,点燃一支烟。“你倒是说呀,今天到底放映什么片子!……” “哦,放的是,叫什么名字来着……《索霍区内的丑闻》。”“真的吗?”酒馆老板点了点头。哈里奇旁边的桌子发出吱呀的响声,随后,柜台的朽木也发出一阵缓慢、噼啪的长长叹息,就像一辆老式马车的车轮在轻快滚动,驱散了马蝇单调的嗡嗡声,报道着从前所有的往事,也作为某件特殊动产的一部分记录着永恒的衰败。木头的嘎吱声就像一只正在翻书的无助的手,试图从一部落满尘埃的旧书里查找已经消失了的思绪;寒风盘旋在小酒馆的上空一遍遍地请求,要它将“貌似简单的回答”带给懒散的泥沙,要它在树木、空气和大地之间建立起能够相互吸引的魅力,然后通过门与墙壁无形的缝隙找到通向最原始声音的路径。哈里奇打了一个酒嗝儿。庄稼汉趴在“台球桌”上打着呼噜睡着了,从大张着的嘴巴里流出口水。突然,一阵隐约传来的轰隆声从远处慢慢地朝这边接近,一时间让人无法断定到底是一群回栏奶牛的哞叫,一辆校车颠簸的噪声,还是一支行进的军乐队在演奏。一串让人无法听懂的抱怨从凯雷凯什的肠胃深处喷涌而上,很快冲破了那副干燥、麻木的嘴唇……“……婊子……”和“……真……”,或“……更大……”——只能听出来这么多。抱怨声最后被一记斩钉截铁的重拳击碎,这一拳可能是针对某个人,也可能是针对某件事。酒杯倒了,葡萄酒先在台面呢上蔓延形成一具被压扁了的狗尸的形状,随后四下洇渗,呈现出一个个变化莫测、倏忽即逝的图案,最后留下了一片似圆非圆、边界模糊的水印(是在吸收吗?渗透到台面呢纤维的缝隙之间,流到布满裂纹的桌板表面,在那里形成了一个这里相互连通、那里相互独立的连体池系统……然而对哈里奇来说,一切成这样才有意义,因为……)。哈里奇咬牙切齿地骂道: “这个该死的醉鬼!”他粗野地冲凯雷凯什挥了挥拳头,之后带着无可奈何的愤怒,好像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转向酒馆老板怒气冲冲地解释道: “他把酒洒了!……”酒馆老板意味深长地盯着哈里奇看了好久,然后才用眼角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醉倒的庄稼汉,而且他的目光并没有准确地落到他身上,只是投向那个方向,草草扫了一眼,大致估算了一下损失。他略带轻蔑地露出微笑,安慰了一下在这类事情上没有经验的哈里奇,然后轻轻点了下头,将话题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这家伙就像头巨大的野兽,不是吗?”哈里奇迷惑不解地盯着酒馆老板从半睁半闭的眼皮间投射出的狡黠目光,随后摇了摇头,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个像公牛一样卧在那里的庄稼汉。“你怎么想?”他瓮声瓮气地问,“这样一头畜生一顿能吃多少?”“吃?”酒馆老板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不是吃,而是吞!”哈里奇走到柜台前,靠在那里。“他一顿能消灭半头猪!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凯雷凯什打了一个响鼾,他俩立即闭上了嘴。他俩面带惊恐地盯着这个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的巨大身躯和充血的脑袋,在“台球桌”底下的暗影里能够看到他粘满泥沙的皮靴;他看着它,就像一个人在围栏和水面的双重安全保护下观察一头熟睡的野兽。哈里奇一直在寻找,谢天谢地,他真的找到了(一分钟?一秒钟?)自己与酒馆老板之间的友情,就像一只关在笼中的土狼与一只在笼子上空自由盘飞的秃鹫找到了彼此之间温暖的、相互依存、不装腔作势的伙伴关系,这种关系能让它们迎接任何的灾难……他们被一阵巨大的雷声惊醒了,感觉头顶上的天空炸裂开来。紧接着,一道闪电将小酒馆照得亮如白昼,甚至能够嗅到电闪的气味。“这雷离得非常近……”哈里奇打破了沉默说,与此同时,有人从外面用力地拽门。酒馆老板从板凳上跳了起来,但是站在那里没有动身,因为就在那个瞬间他感觉到,或许在电闪和门响之间存在着什么联系。当外面的人开始咚咚地捶门,他这才定了一下心神走过去开门。“怎么,原来是你?……”哈里奇的眼睛瞪得溜圆。由于酒馆老板的背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起初什么都没看见,后来看到两只笨重的靴子和湿漉漉的风雨衣,再后来看到凯莱曼浮肿的脸和他头戴的那顶被雨淋湿了的制服帽。两个人都舒了一口气。来人骂骂咧咧地抖搂风雨衣上的雨水,生气地将它折好放到壁炉顶上,然后冲着酒馆老板叫嚷起来;此刻,酒馆老板正背对着他弯下腰捡掉到地上的螺栓。“你们都聋了吗?!我在外头敲了好半天的门,差一点就被闪电给劈死了,可你们就是不来开门!”酒馆老板回到柜台后边,倒了一杯帕林卡酒推到老汉面前。“雷声这么大,听不见也不足为奇……”酒馆老板找了一个借口搪塞道。他用锐利的目光打量对方,以疯狂的速度试图猜出是什么风在这么大的雨里把这家伙吹到这儿来的。为什么他拿杯子的手在颤抖?为什么在他的眼里有一种神秘感?无论是酒馆老板还是哈里奇,都没有急着向他询问什么;屋外又打了一个闪亮的霹雳,仿佛整个天空砸落下来,雨又开始瓢泼般地落下来。老汉试图将水从绒布呢制服帽里拧出来,并用了几个习惯性的动作,重又恢复了帽子的原状并戴到脑袋上,带着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将帕林卡酒一饮而尽。现在,他先得把马牵进来;在那条荒芜很久、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就没人走过了的马路(野蒿丛生,青草满地)上,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寻找;兴奋的马头先闪露出来,不时惶惑不解地扭过头来,瞅着自己这位虽不知所措但表情坚定的主人。他看到了紧张摆动的马尾巴,听到它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和马车伴着凶悍的狗吠走在冬日路上痛苦的嘎吱声,他看到自己站在马车夫的位置上手攥缰绳,艰难地走在雨水过膝的泥地里,迎着扑面而来的刺骨寒风,实际上,现在他才真正相信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他很清楚,假如没有伊利米阿什和裴特利纳他们俩,自己绝不可能冒雨出门,想来“没有比他们更强大的力量”能够迫使他行动,因为现在他可以肯定,这是真的,想来(看啊!)他已然在自己高大的影子里看见了自己,就像一位士兵在战场上,听到了将军发出的战斗令,尽管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呼唤,他已经迈开了冲锋的步伐。一幅幅无声的画面重又浮现在他的眼前,画面间的衔接越来越生硬,仿佛要求人们务必把握住每一幅画面的重要性,务必遵从一个独立完整、不可瓦解的秩序;只要一个人的记忆还在运转,还能够提供确凿的证据并使转瞬易逝的现在得以存在,他就必须通过激活这一秩序的鲜活的历史线索迫使自己在事件的开放区域内——并非借助于自由的感觉,而是借助于自己怀揣的焦躁不满——搭建一座能够跨越距离、连通记忆与自己生活的桥梁;所以,现在,他头一次有机会意识到这些,所发生的这一切都使他感到恐怖,但他很快就通过嫉妒的占有欲捕获住了这个记忆,“在还剩下的几年里”,这个记忆不知道重现了多少次,他最后一次在眼前看到这幅画面时,他在深夜最为悲凉的时辰里伏在自家农舍朝北的小窗前,孤独地,不眠地,等待黎明。“你从哪儿来?”酒馆老板终于打破了沉默,开口问他。“从家里。”凯莱曼回答。哈里奇一脸吃惊地走近他: “那至少要走半天的路……”来人一声不响地点燃一支烟。“你是步行来的?”酒馆老板疑惑地问。“当然不是。赶着马车。沿着老路。”酒精已经使他的身子变暖和,他眨着眼睛看看这张脸,又看看那张脸,但还是没有告诉他们他最想告诉他们的事,再者说,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因为现在并不是一个非常合适的时机:准确地讲,他还无法确定自己到底希望什么,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这种空虚和从墙壁里散发出的这种无聊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因为这个坐落在村头的看似无形但真实存在的据点,几个小时之后就会热闹起来,气氛会迅速变得疯狂,似乎现在已能听到节日的喧嚣(的确,只有报信者才能够做到这一点)……其实他心里期望得更多,希望能得到更大的关注,不仅仅是酒馆老板和哈里奇,即使把他们俩绑到一起也远远不够,因为他觉得,命运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只把这两个家伙派到他跟前,是命运对他的怠慢……他跟酒馆老板之间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在他看来是“旅行者”的人,或者换用一个更郑重一些的说法,是“旅人”的人,对酒馆老板来说只是一个“客人”……;至于哈里奇,对这个“骨瘦如柴的臭皮囊”来讲,什么“纪律、果敢、奋斗精神和诚信可靠”,不但在今天,即使在明天也是对牛弹琴。酒馆老板紧张地盯着售票员隐在阴影里的后脖颈,慢慢、小心地吸了一口气。哈里奇——跟以往一样,在检票员开口之前——则暗自猜测:一定是死了什么人。消息迅速在村子里蔓延,在酒馆老板回来之前的半个小时,哈里奇有足够的时间——通过直接的触摸——对印在那些摆在柜台上的葡萄酒瓶标签上的、对他来说有多重含义的“雷司令”一词完成秘密的调查,之后,他还有充裕的时间——在熟睡或打盹儿的梦境中——以闪电的速度做了一个化验,证实了一个许久以来的猜测:葡萄酒跟水混合到一起时所生成的那种新的化合物颜色——因为这是一种不同的物质!——跟葡萄酒的原色有着极易混淆的相似之处。就在他成功结束了调查的时候,哈里奇夫人在去酒吧的路上,似乎看到有一颗星星坠落到磨坊上。她停了下来,将手按在胸口上,无论她怎样用她巡察的目光扫视那像执着的钟声一样被阴云覆盖的天空都无济于事,她不得不承认,大概只是自己的眼睛由于突如其来的兴奋而冒出的金星吧;可不管怎么说,这种不确定性、这种可能性的简单事实和这片荒芜之地的凄凉景色全都沉重地压到了她的心头,她思忖了片刻,改变了主意,转身回家,从一堆刚刚熨烫过的床单下抽出那本早被她翻烂了的《圣经》,她怀着越来越深刻的自罪感再次出发,在昔日村庄地名的牌子下,她拐上了砾石公路,顶着迎面落下的大雨走了一百零七步来到小酒馆门前;与此同时,她以辐射般的速度在心里看清了事态的发展。为了赢得一点点时间(因为在这样激动的状态下,她必须战胜巨大的混乱,以将那团在她的脑子里不由自主搅成乱麻了的话语清晰地、不容置疑地表达出来: “这是《圣经》的时代!”),哈里奇夫人在小酒馆门口停了一会儿,就在她一脚跨过门槛的那个刹那,她确信自己找到了能够以最简洁的方式增强震撼效果、迫使所有人予以关注的最恰如其分的词语,她冲着那些惊诧的面孔大声喊道: “复活了!”听到这句喊声,凯雷凯什惊恐万状地抬起头来;售票员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仿佛被人刺了一刀;酒馆老板也不例外,身子突然向后一仰,脑袋重重地撞到墙上,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他们很快认出了哈里奇夫人。酒馆老板忍不住冲她嚷了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哈里奇夫人,你是不是疯了!?”),随后他试图将掉下来的螺栓重新拧回到门上。哈里奇十分尴尬地将妻子拽向离他最近的一把椅子(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点进来,你看雨都潲进来了!”),然后他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以此安抚激动得吐沫飞溅的妻子。最后,她终于止住了那番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惊恐悲切的喋喋乱语,愤怒地冲着一脸讥讽式讪笑的酒馆老板大声吼道: “这没什么可笑的!一点儿也不可笑!”哈里奇总算把她拽到了一张摆在拐角处的桌子旁,按在一把紧挨着自己的椅子上。这时候,妇人气恼得一言不发,将《圣经》紧紧抱在胸前,目光投向有罪之人头顶上的那块神圣、荣耀、高远的虚空,眼里流露出坚定不移的笃信。好似一根立在地上的木桩,此刻她从这片由耷拉着的脑袋和弓着的脊背构成的磁场里挺身而出;在这个她后来长达几个小时都不肯离开的地方,在这个窒闷、封闭的小酒馆里,她的目光如同一道裂隙——通过这道裂隙,气体可以畅通无阻地流动,令人麻痹、冰冷刺骨的毒风从这里吹进并充满整个空间。在紧张的寂静里,只能听到飞虻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和从高处无终无止、倾盆泻下的雨水声,所有经常响起的细碎声响将这两个声音结合到一起,在屋外那些弯曲的槐树里,在所有的桌子腿和柜台支架间进行特殊的夜间劳动,它们用不规则的律动测量时间的最小单位,并且无情地分配这些空间,好让一个词、一句话或一个动作都完好无缺地各就各位。这个十月末的夜晚,只存在唯一的律动:根据任何词语和想象都无法企及的秩序,某种特殊、古怪、有节奏的律动发生在树木里、暴雨里、泥沙里,朦胧里、缓慢退去的黑暗里、模糊的阴影里、疲惫运动的肌肉里,寂静里、人类的话题里、砾石公路凹凸不平的路面里;头发的生长则有着另外的一种节奏,就像在我们体内崩解的纤维组织,朝着生长与衰亡的不同方向,但是即便如此,这成千上万响着回声的律动,这令人困惑、沙沙作响的黑夜噪声看起来都是构成共同步伐的元素,试图战胜绝望:在事物的背后冒出其他顽固的事物,它们在视野之外已不再团结。所以,一扇永远被遗忘的敞开的门:一把从来不会被打开的锁。一道沟壑:一条缝隙。酒馆老板发现,若想在腐朽的木门上找到原来的螺丝的孔洞纯属白费气力,他扔掉了螺栓,随后在门下塞了一块木楔;他骂骂咧咧地坐回到皮匠板凳上(“有缝就有缝吧。”他终于平静地接受了现实。),或许,他可以用平静的身体抵抗那越来越升级的不安,他心里很清楚,这种不安很快就会将他吞没。因为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一个突如其来的、想要报复哈里奇夫人的念头刚刚冒出,就立即被深深的绝望扼杀掉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酒桌,估算了一下还剩下多少葡萄酒和帕林卡酒,然后站起身来,转身走进了仓储间,随手带上身后的小门。现在没有人能看到他,他可以自由地发泄愤怒,恶狠狠挥着拳头,做出一副可怕的面孔,在铁锈味的空气里(“爱的气味……”过去,在这里还能当霍尔古什姐妹大本营的时候,他曾用多种方式形容过它),沿着由堆在这里多年未动的货物留出的那条规矩的路径奔跑,平时每当他需要为迫在眉睫的问题进行长时间孤独的思考时,他都会这样:先朝着那扇由两指粗的铁栅栏和神秘蛛网卫护、防止窃贼从路边潜入的窗户跑,然后在一大堆面粉袋那里拐弯,沿着两侧用猪饲料堆起的高墙一直跑到小桌子那儿,桌子上堆满了账本、记事本、烟草和各种私人用品,之后,他又跑回到小窗前,在那里——这时候心里的火气已经平息,他对造物主发了一句不敬的责难,抱怨他试图用“毒蜘蛛”毁掉他的生活——他向右转身,跨过一小堆从麻袋里流出、被扫成一堆的粮食种子,很快又跑回到铁门前。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他不相信任何形式的复活,哈里奇夫人愿意信就让她信吧,他太了解这类骗术了;如果她突然发现一个死人竟然活着,感到些许不安也是很正常的事。当时他没有理由怀疑霍尔古什家的男孩一口咬定的那些话,他甚至把那小子拽到一旁,详细“盘问”了更多的细节,虽然在一个个小细节上看得出来,故事的某些线索“看上去并不是那么令人信服”,但他并没有觉得这个故事有可能是假的。因为,他也问过自己:霍尔古什家的男孩有什么理由告诉他一个无稽的谎言?当然,他也一直相信自己的看法,即便这孩子已经堕落得不可救药,但并没有经历过生活的沧桑,他不相信一个小孩子能够编出这样的谎言,除非受到外界的影响,特别是怂恿!但是与此同时,酒馆老板心里也非常肯定:既然有人在城里看到他们死在了城里,那么死亡的事实仍旧是事实。不过,即便这家伙还活着,他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意外,伊利米阿什永远是伊利米阿什,畜生不可能变成人。对他来讲,关于这个龌龊的无赖,他什么都愿意相信,只要是关于这个卑鄙的恶棍和他同伙的消息,他一分钟都不愿意多想。他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即便他们真的来到这里,喝酒也得花钱买,他在这一点上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说破了大天,他们是死是活跟他有什么关系?!对他来讲,他们即使是鬼也无所谓,只要他们在这里喝酒,就必须付钱。他不能做亏本的买卖。他不是为了亏本而辛劳“一辈子”的,他之所以流血流汗地经营这家酒馆,不是为了让那些“游手好闲的流氓无赖”来这里免费喝酒的。他从来就不习惯赊账卖酒,对吧?话说回来,赈济天下不是他的风格。再者说,伊利米阿什他们真被汽车撞死了,这也并不是没有可能。为什么?难道除了他之外,就没有别人听说过“假死状态”这么一说吗?也说不定他们被人成功地拖回到这个悲惨世界,那又怎么样?!在他看来,从现代医学的观点看,这并不是绝无可能,尽管这个推测比较轻率。不管怎么样,总而言之:他对他们不感兴趣;他天生就不是那类会被一个可疑的“死人”吓倒的人。他坐到桌子前,掸掉货物记录簿上的灰尘,翻开之后,抽出一张纸和一根已经被咬扁了的铅笔头,兴奋地结算起最后一页上的数据来,一边唠叨着一些没人能够听懂的话,一边往纸上写下一个个乏味的数字:

5箱,5.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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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铅笔夹到本子里,然后把它塞进桌子的抽屉,揉了揉膝盖,拉开铁门的插销。“咱们走着瞧吧。”哈里奇夫人第一个注意到他“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待了那么长的时间”,现在她用犀利的眼睛密切跟踪酒馆老板的一举一动。哈里奇一脸惊恐地听着售票员讲述这个离奇的故事。他尽可能地将自己缩到最小,把两条腿收到身子下边,两只手深深地揣进兜里,尽量减少可能受到攻击的面积,以防万一“有人朝我们扑过来”。在这样不同寻常的时刻,售票员这样惊慌、紧张地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足够了(他最后一次来村子里还是在夏天),确切地形容,这种感觉就像一个身穿长抵脚踝的破旧大衣的陌生人推门闯入一个正在吃晚饭的人家的厨房里,用惊恐、疲惫、令人惊愕的嗓音告知: “战争爆发了!”而后靠在碗柜上神色恐惑地一口喝下一盅家酿的帕林卡酒,从此永远地消失了。想来,对这种突然间的复活和惊慌失措,现在他又能说什么呢?他感觉不祥地意识到,周围的一切发生了变化:桌子和椅子都移动了,在黏糊糊的地板上留下了浅色的痕迹;摆在墙根下的葡萄酒箱次序发生了改变,吧台的桌面上干净得出奇。平时一连好几个月,“烟灰缸都摞成一堆没有人用”,因为所有人都把烟灰弹到地上——可是现在,你看!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一只闪闪发亮的烟灰缸!门用木楔固定,地上的烟蒂被细心地扫到了角落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要说那些可恶的蜘蛛,你刚在一个地方坐一小会儿,身上就会挂上蜘蛛网……“话说回来,我操这份心干什么。让这只母猪见鬼去吧……”凯莱曼等着酒杯重新被斟满,这才站起身来。“我得活动活动我的腰!”他大声地哼唧着,上身有节奏地做了几下前躬后仰的动作,然后猛地一仰脖子将白酒倒进了嗓子眼。“我应该相信,现在我确确实实坐在这儿。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安静?连狗都一声不吭地趴在壁炉后!我坐在这里,瞪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我看到的是真的!可他们确实就在那里,在我眼前,而且是真人大小,活生生的!”凯雷凯什纳闷地嘀咕。哈里奇夫人冷眼扫了周围一圈: “现在您说实话,至少吸取教训了吧?”售票员恼火地转过身问: “什么教训?”“您还是什么教训都没有吸取?!”哈里奇夫人用伤感的语调反问,并用拿着《圣经》的那只手朝凯莱曼手中的酒杯指了一下,“您看,您现在又喝醉了!”老汉用鼻子哼了一声。“什么?我?喝醉了?你凭什么跟我说这样的话?!”哈里奇一大口酒下肚后,用略带歉意的语调插言道: “凯莱曼先生,您别当真!很遗憾,她总是这样。”“你这话说的,我怎么能够不当真啊!”老汉扭过头来反问道,“你们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酒馆老板出于职责插言道: “您别激动。继续说,说吧。我很感兴趣。”哈里奇夫人一脸烦闷地转向丈夫: “你居然能这样若无其事地坐在这儿,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家伙在这里侮辱你的妻子!这我真是没有想到!”从她的语调里投射出一股强烈、莫名的轻蔑,把凯莱曼将要说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尽管他并不想就此住嘴。“哦……我说到哪儿了?”他问酒馆老板,随后擤了一下鼻涕,按照原来的折印将手帕仔细地重新叠好,“哦,对。如果吧台女跑堂出言不逊,那确实有点……”哈里奇遗憾地摇了摇头,“咳,这种事情不大可能发生。”凯莱曼恼火地将酒杯重重地蹾到桌子上: “真是要命,这样我没办法讲下去!”酒馆老板警告性地瞪了哈里奇一眼,随后朝售票员打了一个手势,表示“行了,别这么大惊小怪”。“那好,我不讲了。我已经讲完了!”凯莱曼懊恼地打断他,指了一下哈里奇说,“让这家伙讲吧!他曾在现场,对吧?他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别理他们。”酒馆老板安抚道,“他们不懂,请你相信我说的话,他们不理解这些事。”凯莱曼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一些,点了点头;酒精使他的骨头变得暖和,虚胖的脸变得通红,好像连鼻子都浮肿了……“哦,我接着说……我刚才讲到,那几个吧台女跑堂……我本以为伊利米阿什会抬手扇她们的耳光,但他没有!一切照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帮家伙!他们跟在座的诸位没什么两样……我认识他们,一个燃料与建筑材料贸易公司的大货车司机、两个林场的装卸工、附近一所学校的体育老师,还有另外几个人。说老实话,我很钦佩伊利米阿什的自制力……我们对他……要平心而论。他能拿她们怎么样?换了我们,又能拿她们怎么样?!我等着他们尝了一口混合酒,因为他们俩要的就是这个(没错,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俩点的都是混合酒),随后,他们坐到酒桌旁,我走到他们跟前。这时候,伊利米阿什认出了我,我的意思是说……他立即认出了我,跟我拥抱,他说:‘太好了,我的朋友,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他向吧台女跑堂打了一个手势,她们应声跳了过来,就像蟋蟀一样,当时她们手里没有活儿;他点了一盅朗姆酒。” “一盅朗姆酒?……”酒馆老板不解地追问。“对,一盅朗姆酒,”凯莱曼肯定地回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当时我看出他没有情绪说话,所以我就跟裴特利纳聊了几句。他把什么都告诉了我。”哈里奇夫人向前弓着身子,竖起耳朵,生怕会漏掉一个字。“噢,真的吗?告诉了你一切。他真是个嘴里把不住门的家伙。”她面带挖苦地嘟囔说。就在售票员马上要转过身子,准备跟这个“巫婆”怒目相对时,酒馆老板将上身伏在了吧台上,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已经跟你讲了,不要理她。你跟裴特利纳聊天的时候,伊利米阿什在干什么?”凯莱曼克制住心里的火气,身子没再动弹,接着说下去: “伊利米阿什只是偶尔点点头。总之,他没怎么说话。好像在想什么事情。”酒馆老板咽了口吐沫。“你是说……他在想……什么事情?……”“是的,是这样的。最后他只说了一句:‘我们得走了。凯莱曼,咱们还会见面的。’他们走了之后不久,我也走了,因为我不可能……至少我对那帮流氓无赖忍受不了太久,另外我在基什罗曼城跟屠夫霍坎还有一些事。我动身回家时,天已经黑了,但我离开屠宰场后去了小酒馆。在那里,我碰到了托特家的小儿子,几年前,他跟我在普什泰莱克曾当过邻居。我从他嘴里得知,伊利米阿什在下午都干了些什么!他说,整个下午伊利米阿什都在施泰格瓦尔德家跟一位破产的猎枪商人待在一起,谈论关于弹药之类的话题,至少施泰格瓦尔德家的孩子们在街上是跟他这么说的。后来我就回家了。就在我马上要走到艾莱克岔路口之前,你知道,就在黑山坡那儿,我无意中扭头望了一眼,看到了他们。我当即断定,只可能是他们,尽管他们离我很远。我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只为能够看到岔路口,我的眼睛果真没看错,还真是他们:他们毫不犹豫地拐上了砾石公路。后来,我在家里突然意识到他们要去哪儿,为什么要去,去干什么。”酒馆老板向前探着身子仔细听着,用一副满意、狡黠的神情眨着眼睛望着凯莱曼;他猜到,他现在听到的只是一部分,只是整个故事的一小部分,而且也有可能,对方讲的完全都是谎言。他对凯莱曼不仅相当了解,而且相当佩服,所以据他揣测,凯莱曼不会轻易“亮出手里的王牌”。再者说,他当然知道,没有人会不打自招地告诉你一切,因此他从来不相信任何人,出于同样的理由,现在他对售票员说的话也一句都不相信,尽管他一字不漏地仔细在听他讲的话。他敢肯定,即使这家伙想说真话,他也不会说出来的,因此,他不认为故事的第一个版本会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但他至少能够据此推测: “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认为,需要花很大的气力才有可能破解,因此,人们要耐心地听完一个又一个新的故事版本,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着事实在某一个瞬间——出其不意地——呈现在面前;事件更多的细节也有可能逐渐变得清晰,这样一来,通过超人的努力,也可以回过头来核实原发事件的每一个元素,看它们是按照怎样的顺序相继发生的。“他们去哪儿?为什么?要干什么?”酒馆老板微笑着问。“在这里有他们要做的事,你不觉得吗?”凯莱曼提高嗓门回答。“也许吧。”酒馆老板语调冰冷地应道。哈里奇朝妻子身边凑了凑(“我的耶稣啊,这话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脊背蹿凉……”),妇人也慢慢扭过脸,仔细打量丈夫皮松肉坠的脸、白内障的眼球和低矮、前突的额头。近距离的端详让她觉得,哈里奇脸上松坠的皮肤看上去就像在屠宰场阴森可怕的车间内并排摊摆、叠摞的生肉和腌肉;他白内障的眼珠让她联想到院子中的水井里长了浮萍的水面,低矮、前突的额头则让她联想到“登在全国发行的报纸上的、令人只要看一眼就永远不可能忘掉的杀人犯的额头”。因此,就在刹那之间,她对丈夫突然产生的一丝同情又以同样闪电般的速度迅速地消失,代之以一句根本不合时宜的话: “洪恩浩荡的耶稣啊!”她赶走了自己应该爱自己丈夫的沉重愿望,因为,“一条狗都比他更值得人敬重”,可是,她该如何是好?这已经写在了命运之书里。也许,天堂里某个安静的角落在等着她,但是哈里奇的命运会怎么样?他那罪恶、粗鄙的灵魂将坠落到哪儿?哈里奇夫人相信天意,寄希望于炼狱之火。她挥着手里的《圣经》严肃地说: “趁你还有一点时间,最好还是读一读它!” “我?你知道我不喜欢……”“你!对,我说的就是你!”哈里奇夫人打断了丈夫,“至少,对那个无法做好准备的最后时刻,你总不至于这样的毫无准备。”这些一字千钧的字眼并没有打动哈里奇,然而,抱着“和为贵”的想法,他还是做出一副鬼脸接过了书。然后,他用手掂了掂《圣经》的分量,点头表示肯定,并且翻开了第一页。但哈里奇夫人跳了起来,从他手里将书夺走: “不要读《创世记》,你这个白痴!”她动作娴熟地一下子翻到了《启示录》。哈里奇发现第一句话就非常难读,很快他就放弃了努力,但他还是假模假式地继续阅读,因为哈里奇夫人正庄重严肃、略带一丝宽恕地注视着他。纸上的字句并没有传输到他的大脑,扑鼻的书香确实对他有仁慈的功效:他的一只耳朵先是偷听凯雷凯什与酒馆老板的对话,而后偷听售票员跟酒馆老板之间的交谈(“还下吗?”“还在下。”还有“那家伙呢?”“烂醉如泥。”),因为慢慢地,他重新恢复了判断力,伊利米阿什他们造成的惊恐逐渐蒸发,他重新感觉到吧台的距离、喉咙的干涩和酒馆封闭的空间。这时,一股良好的感觉灌注全身——他能够坐在这里,坐在“人群中间”,这使他有了一种“危险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安全意识。“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没有必要为别的事操心!”当他看到施密特夫人出现在门口,一个“顽皮的小小希望”触电般地窜遍他柔软的脊柱: “谁知道呢?也说不定我能够得到我的那笔钱!”但是,由于哈里奇夫人锐利的目光,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沉溺于想象,他垂下了眼帘,俯身面向《圣经》,就像一个学习不好的学生俯身面向考卷,同时要克服监考老师毫不宽容的严厉目光和窗外炎热的夏季诱惑。因为——在哈里奇眼里——施密特夫人本人就是夏季——这个高不可攀的季节的化身,她熟知“荒芜的秋季、无欲的冬季”和既令人亢奋又无法让人满足的春季。“哦,施密特夫人!”酒馆老板一跃跳起,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就在凯莱曼摇摇晃晃地在地板上寻找刚才用来固定店门的木楔的空当,他将施密特夫人引向自己平时工作用的专座前,等着她坐下,随后躬身附耳,能够闻到从妇人头发里散发出的浓烈、刺鼻、刚好盖过头油毒烈气味的古龙香水味。他真的说不出来,自己更喜欢复活节的空气,还是这种——就像让公牛骚乱的春风那样——使他直奔目标的、惹人亢奋的雾气。哈里奇无法想象她跟她丈夫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您看这个鬼天气。您喝点什么?”酒馆老板问。施密特夫人用她“让人看了想啃的胳膊肘”将酒馆老板推到一旁,环顾了一下四周。“樱桃酒?”酒馆老板亲热地问,脸上带着抹不掉的微笑。“不要,”施密特夫人回答,“嗯,也行,那就来一小口吧。”哈里奇夫人的眼睛里冒出憎恨的火星,脸烧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注视着酒馆老板的一举一动;愤怒和令人丧失理智的激情在她干瘪的身体里时而隐伏,时而爆发,使得她一时束手无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离开这个“令人憎恶的贼窝”?还是走上几步,给那个满腹淫欲、专门猎捕无辜生灵的大耳朵坏蛋一记响亮的耳光?她真想立即起身保护施密特夫人(“我要把她搂到怀里,好好地宠她……”),不能让酒馆老板的“强暴举止”得逞,但是她无能为力。她知道不能泄露自己的情感,因为马上就会被人误解(想来,即使她什么都不做,那帮家伙也会在她的背后交头接耳!),而且她能够猜出,那帮人会迫使这个可怜的女人加入到一个什么样的团伙,她还能猜出,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哈里奇夫人坐在那里,眼眶里头噙满了泪水,她弓着腰,仿佛全世界的负荷都压在她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您听说了没有?”酒馆老板用束手就擒的甜蜜语调问。他将一盅帕林卡酒放到施密特夫人面前,然后用力吸气,努力收起他像蜘蛛一样圆滚滚的肚腩。坐在角落里的哈里奇夫人脱口而出,声调严厉: “她听说了,她早就听说了。”酒馆老板表情严肃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嘴唇紧闭;施密特夫人用两根手指优雅地将酒盅端到唇边,然后——似乎经过了缜密的考虑——颇有男人气概地把头一仰,一饮而尽。“你们说啊,能不能肯定就是他们?”“当然肯定!”酒馆老板插言道,“不会有错!”兴奋充满了施密特夫人的整副身心,她感觉到皮肤变得潮润,无数的思绪在脑袋里头绞作一团,混乱无序,所以她用左手死死地抓住桌子边缘,以防在这突然从天而降的巨大幸福感中泄露了自己的内心。她必须从军用木箱里挑出自己的东西,她应该考虑一下,假如明天早晨——也许就是今天晚上?——他们出发的话,将会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因为她丝毫都不怀疑,伊利米阿什这次不同寻常的——“不同寻常的”?应该说“惊天动地的”——来访(“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她自豪地想。)不可能是出于偶然……她,施密特夫人,准确地记得他说过的那些话……噢,这个她怎么可能会忘记掉?现在,这所有的一切,在最后的一刻!在过去几个月里,关于他死亡的消息一分一秒地逐渐摧毁了她所有的信念,她已经放弃了所有的希望,放弃了自己所有值得称道的计划,甚至想到了令人悲伤——丧失理智——的出逃,她一心只想从这里逃走。你这个缺少信心的傻瓜!想来,她始终知道,悲惨的生活是对她的欠债!她拥有值得她希望和等待的东西!现在,从现在开始,她不需要继续受苦,痛苦已经结束了!她已经幻想,梦想了多少次!然而现在,就在这里!就在眼前!这是她人生的重大时刻!她用充满憎恨与莫名蔑视的冒火的眼睛盯着一张张混沌的面孔。快乐充满了她的身体,差一点就要饱满得胀裂。“我把你们全都丢在这里!让你们所有人都死掉烂掉。这就是我希望你们得到的下场!让雷电把你们劈成两半!你们赶紧死掉吧。现在就死!”在她的脑子里突然孕育出一个巨大的、含糊不清的(主要是:巨大的)计划,她看到了璀璨的灯火,看到明亮的商店橱窗和流行乐队,看到昂贵的内衣、丝袜和帽子(“帽子!”)在她的想象中飘摆;质地柔软、手感冰凉的裘皮大衣,流光溢彩的大饭店,奢侈的早餐,巨大的购物商城,还有夜晚,夜晚!舞蹈……她闭上眼睛,听着窸窣的声响、狂野的轰鸣,这登峰造极的欢乐喧嚣。在她低垂的眼帘下,自少女时代就悉心珍藏、不得不寻找避难所的魔幻的梦想又重新浮现(在一个重温过成百上千次的“午茶沙龙”里……),但是与此同时,在她怦怦狂跳的心脏里,也充满了昔日撕裂般的绝望:她错过了多少的欢乐,可以说是所有的欢乐!现在,她将如何——终于能有一天!——找到自己的位置?在这突然落到她头上的“真正生活”里,她又该做些什么呢?想来,她还是得用刀叉吃饭,但是她该怎样使用那成千上万种彩妆、脂粉、面膏和乳液,她又该如何回应“熟人的问候和恭维”?她该怎么穿着打扮,怎么选择衣服?假若他们——上帝保佑!——将有一辆汽车的话,到时候她开着它做什么?她暗下决心,不管怎样,她都要掩藏自己的第一感受,要保持沉默,另外,她要认真、仔细地观察一切。既然她能够忍受跟像施密特这样令人厌恶、脸像红辣椒一样的弱智一起生活,为什么要为跟伊利米阿什在一起感到惊慌无措?!她只认识一个无论在床上还是在生活中都能够深深打动她的男人——伊利米阿什。即便用全世界的金银财宝也不能换来伊利米阿什的一个小手指头;将全世界所有男人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也抵不住伊利米阿什一句话的意义……再说了,男人?!……除了他之外,这个地方哪里还有男人?永远脚臭冲天的施密特,总是一瘸一拐、撒尿会溅到裤子上的弗塔基,他们算是男人吗?还有酒馆老板?你看,就是这个家伙!他有蜘蛛一样的小肚子、烂掉的牙齿和熏人的口臭。她熟悉“这一带所有肮脏的床铺”,但她未曾遇到过一个能跟伊利米阿什媲美的人,无论从前,还是以后。“这些可怜的嘴脸。我待在这里都感到羞耻。这里所有的一切,就连墙壁都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臭气。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肮脏的沼泽。简直就是个垃圾场。这群腌臜的臭鼬!”“唉,”哈里奇发出一声叹息,“这个施密特真是一个幸运的家伙。”他饥渴地望着妇人宽阔的肩膀、粗壮的大腿、盘成发髻的黑发和即使罩着外套也很美丽的一对大乳房,以及在想象中……(他站起身来,请她喝一杯……帕林卡酒。后来呢?后来他们开始聊天,他向她示爱。“可是,你已经有老婆了。”妇人应道。“不用管她!”他回答说。)酒馆老板又端来一杯帕林卡酒放在施密特夫人跟前,她几小口就把杯里的酒抿干,嘴里流出了口水。哈里奇夫人的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结果毫无疑问,尽管施密特夫人并没有要,酒馆老板还是端上了一杯酒,妇人一言不发地将帕林卡酒喝干,好像这酒是她点的。“他们成了情人!”哈里奇夫人闭上了眼睛,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此时她内心的波澜。抱怨和愤怒在她的血管里奔涌,从心脏一直流到脚指头。现在,她差一点点就会丧失心智。她感觉自己掉进了陷阱,想来她无力与他们进行任何的对抗,听他们滔滔不绝地胡言乱语,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她难以忍受自己无助地坐在这里,而这些男人却镇定自若,旁若无人地在这里干着他们的罪恶勾当。但是随后一道光芒——她可以发誓,这是一束来自天堂的光——像匕首一样照亮了笼罩住她灵魂的可怕黑暗。“我是一个罪人!”她痉挛似的紧紧抱住《圣经》,嘴唇不时抽动,但心里急切地搜寻恰当的词语,她本能地唱起了《我们的天父》。“我在岔路口遇到他们时,还是清晨,”售票员大声喊道,“大约七点钟,顶多也就八点!从那里——不管他们走得多慢——半夜也该能到达这里。从那儿到这儿,”他向前欠身继续说,“这段路我用了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哦,好吧……说得更准确一些,用三四个小时就能够走完,而且有过好几次,我的马只能在泥地里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估计他们用四五个小时就足够了!”酒馆老板竖起了食指说: “怎么也要走到清晨,你就等着瞧吧。那段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即使他们走那条老路,走三四个小时也走不到,而老路直通这里。而他们走的是砾石公路!那条砾石公路,要兜一个很大的弯子,远得就像要绕过大洋。这个用不着跟我解释,我是当地人。”凯莱曼的眼皮已经沉得几乎睁不开了,所以他只能挥一下手,将脑袋耷拉到了桌子上,很快睡着了。在大堂的后部,凯雷凯什慢慢抬起那颗剃秃了的、伤疤累累的可怕头颅,梦几乎将他钉在了“台球桌”上……好几分钟,他一声不响地听着屋外瓢泼的雨声,揉了揉自己发麻的大腿,猛地打了一个冷战,随后一脸惊恐地望着酒馆老板。“蠢猪!这个该死的壁炉为什么不热?!”他的这句废话起了一点点作用。“你说得很对,”哈里奇夫人也附和道,“要是能再暖和一点就好了。”酒馆老板丧失了耐心: “你胡扯些什么?这里没有你多嘴的地方!脑袋犯病了是不是?!这里不是候车室,是酒馆!”凯雷凯什听了勃然大怒: “要是十分钟后这里还没有热乎气,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你听懂了没有!” “好了好了,瞧你,喊什么呀?!”酒馆老板的口气软了下来,嘟囔着应道,随后望了施密特夫人一眼,虚情假意地冲着她笑笑。“现在几点钟了?”酒馆老板瞅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十一点。顶多十二点。过一会儿我们就会知道,等其他人来了。”“什么其他人?”凯雷凯什问。“我只是顺口一说。”酒馆老板说。庄稼汉将胳膊肘拄到“台球桌”上,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抓酒杯。“谁把我的葡萄酒拿走了?”他用低沉的嗓音怒声质问。“你喝完了。”酒馆老板说。“你骗人,蠢猪!”凯雷凯什不信。酒馆老板咧嘴笑着摊开两手: “我并没有骗你,真是你喝掉的。”“那你再给我端一杯来!”烟雾在酒桌的上空慢慢地涌动,从远处传来愤怒的犬吠——突然响起,又突然消失。施密特夫人竖起鼻子在空气中闻了闻,惊愕地问: “这是什么味道?就在刚才还没有呢。”“只是蜘蛛。或是煤油味。”酒馆老板用亲热的口吻回答,并屈腿跪到煤油壁炉前点火。施密特夫人摇了摇头。她闻了闻身上的风雨衣,然后又闻了闻椅子底下,跪到地上,进一步仔细检查。她的脸几乎贴到了地板上,然后突然直起身说: “这是大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