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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上卷) 第五章

秉昆说:“你们不是有事求我吗?我爱帮助人。”

他看着秉昆问:“你怎么不跑? ”

他与“棉猴”对视一眼,都笑了。

他说话的声音也女性味儿十足,绵软。

秉昆催促道:“什么事?快说吧!咱们别干冻着。”

癇子又吸一 口烟,低声说:“我说。”

腐子扔掉烟,仍看着他问:“你与涂志强是朋友吧? ”

腐子吸烟时,“棉猴”问:“大哥,我说还是你说? ”

秉昆心间一抖,他忽然想到,春燕告诉他,涂志强生前曾陪一个“特 绅士”的癘子去她所在的公共浴池洗过澡,她还为他俩修过脚。

这时他俩都已不挽着秉昆的胳膊,秉昆想跑可以撒腿就跑;但他反 而不想跑了。以他的奔跑速度,“棉猴”肯定追不上,痛子则只有干瞪双 眼。秉昆确实不想跑了,他对他俩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一心想搞明 白,他俩接下来会求他什么事。

莫非眼前这痛子,正是春燕所说的那癘子? 一种类似冒险的好奇,使 他更不想跑了。

“棉猴”立刻掏出亮晶晶的打火机恭敬地替他点烟。

他说:“认识我俩的人都那么认为。”

腐子说:“不会好,会了是种坏毛病。”痛子指着“棉猴”又说:“他 也不会,所以他也是好青年。在你们两个好青年跟前,我很惭愧。”刚刚 说罢惭愧,他却像鸟儿从树洞中啄出一条虫似的,一低头将烟叼在唇间 了。

痛子眯起俊目,注视着他,一边咀嚼着他的话,同时也是在研究他 这个人,一边以促膝谈心般的语调再问:“那,你自己怎么认为? ”

秉昆说:“真不会。”

秉昆低头想了想,抬起头难以确定地说:“反正吧,我俩都是在光字 片出生的,两家住前后街,从小一块儿长大。小学同班,中学同校,后来 在一个厂上班,天天搭档干活……”

“棉猴”说:“可别客气啊,客气就见外了。”

他不说下去了,将结论留给对方。

秉昆说:“不会。”

痫子说:“那是两个男人之间很特殊的一种关系,对吧? ”

癇子朝“棉猴”伸出只手,“棉猴”掏出烟盒递给他。他接过去,轻 轻弹出一支,正欲启唇叼在嘴上,忽想到了礼节,将烟盒朝秉昆一递。

秉昆没接他的话,只点了一下头。

他不禁想,老天爷太捉弄人了,对方若不是癘子,再高点儿,那会迷 倒多少姑娘啊!

“棉猴”终于也开口问:“在厂里,你还经常叫他’强子哥’,对吧? ” 一说到涂志强,秉昆心里别扭了。他想——我可被涂志强害惨了。心 里这么想,却不愿说出来。

到了楼角儿,癇子竟有点儿喘了。他往下扯扯围巾,露出了下半部 分脸。秉昆看他一眼,心中暗暗称奇一一好一张女性化的脸!秀眉俊目 的,如果是演员,只消戴上假发,不必化妆,活脱便是好看的大姑娘或小 媳妇。秉昆见过不少痛子,但容貌那么好的痛腿男人他却第一次见到。

他连“棉猴”的话也没接,又默默点头。

秉昆这才看岀,小个子腿痛。心里一时觉得好笑,痛子还敢参与劫 道!

痛子说:“秉昆啊,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们都将你视为涂志强的一 个朋友了,我们呢,与涂志强也都是有份特殊感情的人。他杀人,我们 也都意外。他这人,没酒量,还贪杯,一喝就醉,一醉就失控。不说他了,杀 人者偿命,古今同法,必须的。现在说我们求你的事——涂志强有妻子、 儿子,还有老岳母。他生前,靠他一份工资和他老岳母卖冰棍,四口人 的日子勉强过得下去。现在,没了他那份工资,剩下的三口怎么过得下 去呢?他妻子是下乡对象,当初东躲西藏的没下乡。你知道的,那样的 人是找不到活干的。所以,我们决定每月给他妻子家送三十元钱。他妻 子家离你们光字片不远,不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希望你能帮我们送。”

“棉猴”说:“老弟别走那么快,咱们又不赶火车。”

“秉昆啊”三字从癇子口中说出,而且说得情深意长,周秉昆竟一时 有些受宠若惊起来。自从哥哥姐姐离开了家,除了母亲,四年里再就没 谁叫他名字时还带出一个“啊”。人叫人的名字并带出“啊”来,即使 实际关系不亲密,也还是很容易使双方的认知距离大为缩短。“秉昆啊”三 字,像有一种魔力,将周秉昆的目光吸引在癘子脸上了。腐子说那番话 时,周秉昆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很认真地听。何况他的话又说得 那么诚恳,推心置腹。更何况他所求之事,周秉昆不但不反感,还很符 合他的善良天性。这时的周秉昆,简直就没法说“不” 了。

迎面正刮着凛冽寒风,两位陌生人一左一右,挟持着秉昆朝那幢楼 走去。附近只有那儿避风,秉昆也就索性什么都不再问。自从是工人了,在 两个厂上下班都是走去走回,他走路的速度便比常人快。自己并没觉得 多快呢,同行的人往往跟不上。

“棉猴”接着痛子的话说:“小老弟,今天是星期六,对吧? ”

他挣了挣手臂,没挣脱。觉得那二人并不像有什么歹意的样子,而 不远处那幢楼在马路边,楼前过往行人不绝,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以大 无畏的语气说:“跟你们走就跟你们走。”

“对。”秉昆不由自主接话了。

“棉猴”说:“天又没黑,满眼是人,你一个大小伙子还担心我们把 你害了呀?”

“那么,你要记住,每月这个星期的这一天,这时候,就在这地方,我 将钱交给你。你呢,替我们将钱送一下。我们求你的只不过这么一件事,不 难吧? ”

个子不高的人说:“别怕,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不过有事求 你,到那幢楼角说几句话就让你走。”

秉昆不由自主地点头,脸上呈现着完全值得信赖的郑重。

他说:“我并不认识你们,干吗跟你们走? ”

“棉猴”强调了一句:“那,你可就等于当着我们的面答应了。”

这时他的另一手臂也被人挽住了,那人个子不高,穿中式袄,围长 围巾,围巾护住了下半张脸,几乎只露双眼睛,头戴水獭皮帽子,帽耳也 系着。

秉昆竟又郑重地点头。

“棉猴”挽住他手臂又说:“跟我们走。”

“棉猴”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边往秉昆兜里塞边说:“住址名字都 写在信封上了 ,里边是四十元,十元是给你的,每次都有。麻烦你了嘛,算 我们的一点儿谢意。”

他说:“对。”

秉昆说:“给我的十元我不要,也不往外取了,就都给那家人吧。”

“棉猴”问:“你叫周秉昆是吧? ”

痛子又与“棉猴”对视一眼,他两个也都点了下头。

他一回头,见是陌生人,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棉猴”大衣,帽 绳系着,紧护脸颊。

秉昆问:“那,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是谁呢? ”

某日下班后,周秉昆走出厂门没多远,背后有人拍他肩。

“棉猴”看看痛子说:“大哥,得由你回答。”

他说:“好的。”

痛子本想拍一下秉昆的肩,由于个子矮,也由于一条腿短,手不容 易拍到秉昆肩上,所以他举起的手从空中往回一收,不失尊严地在秉昆 心口窝那儿拍了拍,表情极郑重地说:“你放心啊秉昆,我们绝不是些杀 人放火、欺男霸女的坏人。别人找磧儿想和我们打架,我们都尽量避让。我 们之间讲义气,对愿意和我们交往的人也讲诚信。现在只能告诉你这么 多,一回生,二回熟,等你也拿我们当朋友了,你问什么,我如实回答什 么。”

一把手说:“代我问你伯父好啊!也请代我问你父亲好,虽然我们没 见过,但我对打过江山的老干部内心从来是有敬意的,中国缺了他们哪 儿成!”

“棉猴”替大哥做了想做没做成的事——在秉昆肩上重重拍了一 下,意犹未尽,又抓起秉昆的手使劲握住,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保证就 麻烦你这么一件事,此外绝不再添任何麻烦,你可以走了。”

他说:“我记住你今天的话了。”

秉昆说:“你放开我手啊!”

一把手当然感到了他的冷淡,以保证的口吻说:“这是暂时的,肯 定是暂时的,怎么会总让你干那种活呢!你得坚持一个时期,过了敏感 期,我对你自有安排,否则,我就没脸登你堂哥家的门了。”

“棉猴”这才松开手。

他说:“行。”他以自己冷淡的态度暗示对方,那我以后怎样个情况,可 就完全看你的了。

秉昆说:“我也保证,绝不附加任何条件。”

一把手脸上呈现着很对不住他的表情,请求般地说:“你目前在厂里 的情况,先别告诉你堂哥啊!”

他说罢,拔腿便走。

厂里的一把手似乎也对那些谣言深信不疑,有天单独找他谈话。

望着他的背影渐走渐远,“棉猴”问痛子:“大哥,你觉得他可靠吗? ”

秉昆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听到了些,却没太生气过。他自我劝慰地 想,也许反而对自己还有点儿好处——毕竟那些谣言让他成了一个有 上等家庭背景的人,谁想欺负他,就不得不考虑考虑自己可能付出的代 价。一经这么自我劝慰,倒宁愿将那些谣言当成无形的保护伞了。他自 打出生后还从没被视为有上等家庭背景的人,这让他对那些谣言有几分 享受。

痫子说:“可靠。”

曹德宝和吕川对秉昆不好,他俩成心孤立他,甚至鄙视他。秉昆进 厂没几天,关于他的种种谣言便在厂里传开了——说他是靠后门调来 的,说那后门老大了;说他仰仗着他父亲的后台,在木材加工厂时目中 无人,调皮捣蛋,终于混不下去了 ;说他父亲把他“放”在酱油厂,是出 于对他的惩罚。最离谱的一种说法是,他乃私生子,父亲对他并没什么 感情,所以他只能调到酱油厂。如果是亲儿子,他父亲才不会忍心让他 落到与平民百姓的儿子们一样的境地呢!

“棉猴”问:“这么肯定? ”

他又有了新的工友。与他一组的两个小伙子,一个名叫吕川,国字 脸,络腮胡子,年纪轻轻两腮便已刮得铁青,属于民间所说相貌堂堂那 一类型涡一个叫曹德宝,瘦高,一米八多,留大背头,样子斯文,绰号 “五四青年”,厂里人都称他“五四”。秉昆从他俩聊天中得知,厂里的 两名老出渣工都得了风湿性心脏病,一个不久前死了,还有一个成了老 病号,什么活也干不了啦,偶尔上班,厂里也只能安排他看大门。他俩 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一一两名老出渣工的命运,注定将是他俩以后的命 运。他俩说时却并不多么忧伤,还笑。一个笑着说:“活着干。”另一个 笑着说:“死了算。”他俩的话让秉昆心里很忧伤,因为他俩的命运极可 能也是他的命运。虽然他已觉活得没多大意思了,却很不情愿四十几岁 时就成了老病号,或死了。他还没恋爱过呢,还没恋爱就死了他不甘心O他 估计“五四”曹德宝和吕川也没恋爱过一一休息时,他俩常常背靠背坐 在池沿上,吕川唱“我和任何人都没来往,命啊”,曹德宝吹口琴伴奏。曹 德宝口琴吹得不错,吕川却五音不全,常跑调。

痛子说:“他有同情心,咱们找对人了。”

他恨死“水英妈” 了。虽然还没见到过她,却已将她当成自己的一 个仇敌。此前他的人生中没有什么仇敌,现在有了。这使二十岁刚出头 的他更加感到自己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场接一场的磨难,没多大意思。涂 志强的幻影倒不再纠缠他了,“水英妈”成了他在新现实中的对头婆,让 他每天都有几分担心她下一次的成心为难。调到酱油厂是他自己的选 择,他只能要求自己撑住。

“棉猴”又问:“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同情心?他只说他爱帮助人来 着,我当时看出他那不是演戏。”

于是,木材加工厂的岀料工成了酱油厂的出渣工,都是要靠力气才 干得了的累活,只不过所“出”的东西完全不同。以前是用肩扛木材,现 在要用大板锹把酱油渣一锹掀扬出渣料车间窗外,直接扬到大卡车上。一 个班六人,三人一组轮番干。热气腾腾的酱油渣刚从管道泻出时,温度 很高,像刚下屉的馒头那么烫。在冬季穿厚了不行,只要装完一卡车,每 个人便会汗流浹背。穿薄了也不行,酱油渣要从窗口扬出,所以两扇窗 得敞开着,出完了一卡车料赶快关上,又一辆卡车来了立刻又得敞开。酱 油渣源源不断从管道口泻出,不及时扬到卡车上,很快就会堆满渣池。三 人的分工是这样的人负责将酱油渣从管道口那儿扬到靠近窗口 的池边,另外两人负责装车,二十四小时三班倒,刻不容缓地连续干。每 组人只要一进入车间,马上便得脱下棉衣抄起锹,不停地扬、扬、扬。气 蒸背后,风吹前身。冬季如此这般,夏季是怎样的辛苦,秉昆尚无体验。

癘子说:“我也看出来了。但是当我说到郑娟家的情况时,他一直在 认真听,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有同情心,我当时就断定咱们找对人了。”

味精车间人已超编,而出渣班组正缺人,出渣是力气活,新调来的 是个身板不错的小伙子——“水英妈”反对的理由充分得任何人都无法 反驳。领导班子中的其他人也都随梆唱影,与她的态度一致,结果一把 手的决定被否决了。

郑娟是涂志强的妻子。

他的事还是岀现了波折。按酱油厂一把手的决定,要将秉昆分配到 味精车间去。味精车间干净、活轻,却遭到了厂领导班子中一位女性成 员的坚决反对。她的职务是厂革委会副主任兼支部书记,五十一二岁,中 等身材,短发,会令想象力丰富的人联想到比电影中的样子大了二十岁 以后的江水英。她本人姓曲,名秀贞,酱油厂的小伙子们背后都叫她“水 英妈”。据说一九三八年,她十五六岁就参加革命了,曾是省高级法院某 庭的庭长,靠边站了一个时期重新起用,分配到酱油厂接受考验临时挂 职。她丈夫被打倒前是本省一所全国著名的军工学院的副院长,开国少 将,这一年仍没“解放”,她也不划清界限。虽然是接受考验、临时挂职 的身份,她在酱油厂却很把自己的挂职当成回事,赞成什么,反对什么,态 度鲜明,拒绝人情,不肯和稀泥。厂领导班子的每位成员,还都比较买 她的账一一^不定什么时候考验过关了,摇身一变又成了什么长,明智 者谁得罪她这类人啊!经历了六年多“文革”,别说头头脑脑,就是普通 百姓也都变聪明了,处事都留有余地。

周秉昆一直头也不回大步匆匆地快走,过了马路才站了一下,转身 回望——痛子和“棉猴”仍在楼角那儿。

每逢佳节倍思亲,那些日子他非常想父亲。

“棉猴”朝他摆了摆手。

一九七三年春节前,周秉昆成了松花江酱油厂的工人。蔡晓光确实 代他将一切手续都办妥了,该本人签字的表上,还代他签上了周秉昆三 个字。蔡晓光的字写得也挺漂亮,秉昆见后不得不承认人和人确实差别 大了,正如民间的两句话:“人想人想死人,人比人气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