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中的白纸一闪,
一名军官走上前,
他那清晰响亮的声音
住手!
划破静候的沉寂:
突然,一声长喊:
沙皇圣意,
而这一秒钟却长似千年。
仁慈为怀,
急促的鼓点要将空气震碎。
撤销原判,
背枪的皮带甩到一边……推上子弹……
改成发配。
在对面排成射击的队形……
这些话听上去
哥萨克士兵们,
有点蹊跷:他无法想出其中的奥妙,
再过一分钟——心脏也就永息。
但血管里的血
跳动——
又变得鲜红,
心越跳越弱……越跳越弱……甚至不再
开始流动,开始轻轻歌唱。
只觉得那人用手按在他的心口,
死神,
走得很近很近,
迟疑着爬出了已经发僵的四肢关节,
那是可怕的、不声不响的脚步,
蒙住的双眼虽然还觉得一片黑暗,
他觉得有个人向他走来,
但已感到永远的光明正在迎来。
这时,
执行官
才把自己沉重的黑影占据他的灵魂。
默默地替他解开绑绳,
只是现在,思念
双手从他灼痛的太阳穴上
他内心深处还一直感觉到自己完全存在。
撕下白色的绷带
那一秒钟以前,
恰似撕下皴裂的白桦树皮。
在他们将他绑上刑柱
两眼好像刚刚从墓穴出来,恍恍惚惚,
恰似画卷顺着血管急遽地展开。
只觉得光亮刺目,视线游移,
逝去的青春时代
迷迷糊糊重新见到了
一场富贵梦,一堆屈辱;
这个已经要永别的世界。
三段友谊,两杯欢乐,
这时他又看见
父母、兄长、妻子,
刚才那座教堂上的金色屋顶,
孤独、无趣、单调的童年,
在升起的朝阳中
出现在眼前;
神秘地发出红光。
整个一生又像一幅幅的画面
朝霞红似成熟的玫瑰
又把一切往事冲上他的心头:
好像带着虔诚的祈祷攀缘教堂屋顶。
这临死的一秒钟
闪烁发亮的耶稣塑像,
他觉得,
一只曾钉在十字架上的手,
从热血中纷纷浮现。
宛如一把神圣的剑,高高直指
生活的形象
红艳艳的云端。
眼前像多棱镜似的变幻
仿佛就在这教堂上方,
热血开始翻腾。
上帝的殿堂在辉煌的曙光中升起。
可是在他心中
光的巨流
这时他们已蒙住了他的眼睛,只觉一片漆黑。
把彩霞的波浪
仿佛看到了在死的后面是神的生活……
涌向乐声缠绕的九天。
他望着教堂,突然有一股幸福的感觉
一团团雾霭
染红了教堂外观。
滚滚升起,好像带走了
神圣的朝霞
压在世间的全部黑暗,
好像为了天国的最后晚餐
融入神的黎明光辉。
他看到教堂在晨曦中红光四射:
仿佛有无数的声音从深渊冲向霄汉,
他知道:这是永眠前的最后一眼。
成千人在一起悲诉。
望着蒙蒙天色所展示的一角小小世界——
他好像平生第一次听到
这时他赶紧用目光贪婪地
人间的全部苦难,
要给他蒙上对着步枪的双眼。
悲诉自己不堪痛苦的哀号,
一个哥萨克[1]士兵快步上前,
越过大地,疾呼苍天。
被捆绑在各自的刑柱上。
他听到的是弱小者们的声音:
接着,他们一共十人,三人一组,
以身相许错了的妇女们的声音、
他吻了吻上面的耶稣受难像;
自嘲自叹的妓女们的声音、
牧师神情严肃地给他递上十字架,一边示意,
始终受人欺凌者的内心怨怒声、
用的是热烈的目光、无声的呼喊,
从来没有笑容的孤独者的悲哀声,
他向同伴们做最后的诀别,
他听到的是孩子们的抽噎声、哭诉声、
给他披上一件飘动着的白色死囚衣衫。
那些被偷偷诱奸的弱女子的悲怆叫喊声。
一个士兵走到他的跟前,不声不响地
他听到了一切被遗弃、被侮辱、麻木不仁、
只知道自己现在要告别人生。
受苦受难者的声音,
都像做梦,
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殉难者的声音,
他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听到他们的声音,
无声坟茔之中。
以高亢的音调,
消逝在这冰冷的、黎明的、寂静的
冲上寥廓的苍穹。
然后是空虚的回声
而他仿佛看见
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击得粉碎,
只有痛苦向上帝飘然飞去,
砰然巨响
幸运极少的沉重生活
掉进静寂的冰面,
依然把他们拽留在地。
死这个词犹如一块巨石
然而,在倾诉地上苦难的齐声哀号
死刑!
阵阵袭击下,
因武装谋反处以死刑,
无垠的天空已愈来愈亮;
一名少尉前来宣读判词:
他知道,
他们默默地排列在一起。
上帝将会听到他们所有人的声音,
黎明投来清冷的好似淌着鲜血的红光。
他的天空中已响起慈悲之声!
只是在金色的教堂周围
上帝不会审判可怜的人,
笼罩着刑场,
只有无垠的怜悯永照他的天庭。
灰蒙蒙的雾气,
人间处处是瘟疫、战争、死亡、饥馑,
广场上到处都是积雪,到处都是黑影。
于是这个死里得生的人竟觉得
一层冰霜覆盖着低矮、肮脏的屋顶,
受苦受难倒是乐事,而幸运却成了痛苦。
房屋围着广场形成四方形,
闪闪的发光天使
从打开的栅栏凝望着他们。
已降临大地,
用蒙眬困倦的目光
把痛苦中产生的圣洁之爱的光辉,
一角昏暗的世界
深深地照亮大地的正在寒战的心扉。
车门发出刺耳的声响打开;
这使他好像跌倒似的,
吱嘎吱嘎的马车已停住,
跪下双膝。
轮辐上。
他这才真切地感觉
脚底下滚滚车轮的
充满苦难的整个世界。
只觉得自己的生命正维系在
他的身体在哆嗦,
这辆车要把他们送往何方,
满口白沫,
因为谁都清楚,
面部抽搐,
无人说话,
幸福的泪水
一个个默不作声,脸色苍白;
滴湿了死囚服。
全都戴着脚镣手铐,
因为他感到,
身旁是九个同志,
只有在触到了死神苦涩的嘴唇之后,
他被急急忙忙推进了车厢。
他的心才感受到生的甜蜜。
一辆马车已在那里等候,仿似一座滚动的墓室,
他的灵魂渴望着去受刑和受折磨,
他霎时感觉到天空和冰凉的空气。
他清楚地意识到,
铁门闩发出尖厉的声响,铁车门里锒铛铿锵;
这一秒钟里的他,
又深又暗,又暗又深。
正如千年前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
他们推着他朝前走,长长的过道
在同死神痛苦地一吻之后,
幽灵似的晃动着令人恐怖的黑影。
又不得不为受难去爱生活。
生硬的命令;影影绰绰
士兵们把他从刑柱上拉开。
地牢里,只听见军刀的声音,
他的脸苍白得像死人一般。
深夜里,他们把他从睡梦中拽醒,
他们粗暴地
他的这一经历无疑是他一生创作和思想的转折点,他从文坛新星跌进了无底的深渊。终日与罪犯为伍,人生的苦难与个人的命运紧紧抓住了作家的心,从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不再寻求主人公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而是从一开始就准备超越自身,进入无限。“他们要在自身中感觉到永恒和无限,把人间世界抛在一边。他们既不要学会生活,也不要征服生活。他们只需要感觉到生活是赤裸裸的,只需要感觉到生活是存在的极度兴奋。”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才会有人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作是存在主义的先驱。这一切都源于那个最关键的时刻——刑场。
把他推回到囚犯的行列。
1849年12月22日,他们被带到圣彼得堡的谢苗诺夫斯基广场执行枪决。命运把他推进了一个新的瞬间。“这是一个极为狭小又极为丰富的瞬间,这是死亡与生命伸长嘴唇进行狂吻的一个无限的瞬间。”士兵们已在枪膛里推上子弹,只等开枪的命令了。“于是他的全部命运就被压缩进那么一瞬间的等待中,无限的绝望和无限的生活贪欲都被压缩进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时间里。”不料就在这刹那之间,一个军官骑着快马,一面挥着白布一面横穿广场疾驰而来,宣读了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圣谕,他被改为流放西伯利亚。
他深深地陷入沉思
到了1927年,当茨威格出版《人类群星闪耀时》之际,在最初撰写的5个故事里,他又想起了自己最为推崇的小说家。他认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跌宕起伏的一生中,对于其艺术成就而言,最为关键的时刻就应该是1849年12月22日。此前,陀思妥耶夫斯基正经历着人生的第一次高潮,他的《穷人》等创作得到了别林斯基与涅克拉索夫的推崇,而成为俄罗斯文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但是命运却跟他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1849年2月,28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只不过参与了一些情绪比较激昂的同学的讨论,就被夸大为参与了空想社会主义者彼得拉舍夫斯基的阴谋活动,遭到逮捕并被褫夺贵族身份,后又被判处死刑。
因而目光奇异,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是茨威格最为推崇的小说家。早在1920年,他就出版了著名的传记作品《三大师》,对19世纪三位最为重要的小说家巴尔扎克、狄更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进行了细致的分析,认为他们通过各自大量的人物形象“如此统一地展示出一个生活法则、一个人生观,以至借助它而成为世界的一种新的形式。”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领域。“巴尔扎克是社会的世界,狄更斯是家庭的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关于‘一’和‘万有’的世界。”而在《三大师》中,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着墨最多,他曾在给黑塞的信中说,这部分传记凝聚了他三年的劳动和心血。
在他抽搐的双唇旁
导读
挂着一丝卡拉马佐夫[2]的苦笑。
1849年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临刑前一分钟获得沙皇特赦
[1] 哥萨克(Kosake),15世纪以来生活在乌克兰和俄罗斯境内的自由武装游牧团体,以骁勇善战和精湛的骑术而著称。
历史瞬间
[2] 卡拉马佐夫(Karamasow),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