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的中午前后,他在一个池塘里发现了两条小鲦鱼。这里的水是不可能淘干的,不过他现在也比较冷静了,于是设法用他的铁皮罐将把它们捉了上来。这两条小鱼不大,长度超不过他的小指头,可他目前已经不再有特别饥饿的感觉了。他胃里的并不明显的痛感已经越来越淡化,越来越微弱。看来,他的胃差不多是在打瞌睡。他把那两条活鱼放进嘴里,艰难且小心地咀嚼着,因为吃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种纯理性的举动。这时,他并没有吃的愿望,可是他明白他必须吃东西才能活下去。
尽管饥饿的刺痛已经不再那么剧烈,他还是认识到自己已经非常虚弱。当他寻找那些沼泽浆果或灯芯草丛的时候,他不得不被迫常常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他感到他的舌头干燥、巨大,仿佛上面覆盖着一层细毛,在嘴里散发着苦味。他的心脏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他每向前走几分钟,它就开始不屈不挠地“砰、砰、砰”跳几下,随后便是一阵使人痛苦得心情烦躁的上蹿下跳,敲打得他感到呼吸困难,也使他更为虚弱和晕眩。
傍晚的时候,他又抓到了三条鲦鱼,并吃了其中两条,留下第三条作为下一顿早餐。太阳晒干了散落在各处的苔藓丛,于是他又能够靠热水取暖了。这天,他走的并不多,还没有超过十英里。第二天,只要心脏的情况允许,他就一直向前走着,他走了不超过五英里。不过,他的胃已经不再使他感到任何微弱的不适了——它睡着了。
积雪已经被雨水融化了,只有那些小山顶仍为白色。太阳出来了,虽然他知道自己已经迷了路,可是他还是成功地确定了罗盘所标志的方位。或许,在先前那些天的漫游中,他已经远远地偏离了左方。现在,为了恢复正确的方向,他开始向右走去,以抵消可能发生的偏差。
这时,他正走在一个陌生的地带,这里的驯鹿越来越多,狼也是。狼群的嗥叫经常在荒原回荡,有一次他看到其中的三只在他的前面跑过去。
他把撕过的那条毯子剩下的部分撕开,包住他那两只一直在淌血的脚。同样,他也捆好那只受伤的脚踝,为这一天的旅程做好了准备。收拾包裹的时候,他为那只蹲在那里的鹿皮口袋踌躇了很久,可最后还是带着它出发了。
又一个夜晚过去了。早晨的时候,他异常清醒,拿出那只蹲着的鹿皮口袋,解开上面扎得紧紧的皮绳,从敞开的袋口倒出一股金黄色的粗金沙和天然金块。他大致将这些金子分成了两等份,其中一份用一块毯子包好,藏在了一块显眼的岩石中,另外那一份仍旧放回了鹿皮口袋里。然后,为了包脚,他又撕开了剩下的那条毯子。他仍然带着他的枪,因为在狄斯河边的暗窖里藏有弹药。
这一夜,他没有火,也没有热水,于是他就钻进他的毯子睡下了,可是常常被饥饿唤醒。这时,雪已经变成了一种寒雨。他醒来很多次,感到雨落在他朝上仰着的脸上。白天到来了——灰蒙蒙的一天,而且看不到太阳。天空终于不再下雨。饥饿的刺痛已经过去了。他的感受力已经消耗殆尽,有关食物的渴望已经远远地离开了他。他胃里那种巨大的刺痛已经迟钝,但这并没有使他产生过多的忧虑不安。他越来越理智,他再次将首要兴趣集中在“小枯枝地”和狄斯河边的暗窖上。
这是一个雾天,这一天饥饿在他身上又苏醒过来。他的身体已经极为虚弱,而且他还受到眼花的折磨,有时他像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对于他来说,绊倒和跌倒现在已经变成了经常会发生的动作。有一次被绊倒,他正好倒进了一个松鸡窝里,窝里有四只刚孵出来的小松鸡,不过一天大——那些充满生命气息的小不点儿还塞不满一口。他一口吃了它们,他把它们活生生地塞进他的嘴里,两排牙齿仿佛嚼蛋壳一样“嘎吱、嘎吱”地嚼着它们。那些小松鸡的母亲围着他跑来跑去,凄厉地大声疾呼着。他把他的长枪当棍子打向它,可是它躲开了。他向它投掷石头,一块石头碰巧击中了它的一个翅膀。于是,它飞到一旁,在他的追打中拖着受伤的翅膀逃走了。
因为这是一种蔓生植物,很容易埋在几寸深的积雪下。
不多的几只小松鸡,只是勾起了他的食欲。他笨拙地拖着那只受伤的脚,另外那只脚单腿跳着,摇摇晃晃地追过去。有时向这只松鸡投石块,有时用嘶哑的声音尖叫着,另外一些时候,他只是摇摆着身体,默默地拼命追赶。每次摔倒在地,他都会倔强而又坚韧地重新爬起来,而每次头晕目眩的时候,他便用手揉揉自己的眼睛。
这对于他是一个信号,促使他用皮带捆好他的包裹,蹒跚着继续上路了,而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不再关心“小枯枝地”,也不再关心比尔以及狄斯河边那只倒扣着的独木舟下的暗窖。他已经完全被“吃”这个动词控制了。他已经饿疯了。他不再留意他脚下的路通往哪里,他只希望它能带他走出这片洼地的底部。他冒着雨雪,离开他一直行进的路线,寻找着潮湿的沼泽浆果,然后又摸索着走过去,连根拔下那些灯芯草。可是,灯芯草是一种寡淡无味的东西,根本不能令人满足。后来,他找到一种尝起来有些酸味的野草,于是他就把所有他能找到的全都吃进了肚子,可它们并不多,因为这是一种蔓生植物,很容易埋在几寸深的积雪下。
这种追赶最后竟引他穿过了谷底的沼泽。之后他在浸满水的苔癣上发现了一些脚印。这些脚印并不是他自己留下的——他能看得出这一点。它们一定是比尔的脚印。可是,他不能停下脚步,因为鸡妈妈正在不停地向前飞逃。他要先抓住它,然后再回头来研究这些脚印。
醒来的时候,他感到全身寒冷而又不舒服。他看不到太阳。阴沉沉的大地和天空变得越来越昏暗,更加深不可测。一阵阴冷的寒风刮起来,第一场雪染白了小山顶。当他点火烧一大铁皮罐水的时候,他身边的空气越来越沉重,变成了白色。天空中一半是雪,一半是雨,大片大片的雪花寒冷而又潮湿。最初,那些雪花一接触到地面就融化了,可是它们越落越多,不久就覆盖了地面,浇灭了火,浸湿了他那些用来生火的苔藓。
鸡妈妈累得精疲力竭,可他自己也累得筋疲力尽。它侧身躺在地上喘息着,他也侧身躺在地上喘息不止,虽然只隔十几步,可是他却没有力气爬向它。每当他恢复了些气力,它却也恢复了过来,他那只饥饿的手刚刚伸向它,它却张开翅膀逃到了他抓不到的地方。这场追赶一直在持续不停地进行。黑夜来临的时候,松鸡终于逃走了。他的脚绊了一下,由于虚弱他一头扑倒在地,他的脸颊被割破了,包裹压在他的背上。很长时间,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后来才翻身侧卧着,上好他那只表的发条,一直在那里躺到早晨。
他生起一堆火,喝了些热水让自己暖和了一些,并照前一天晚上的样子睡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临睡前,他确保他的火柴是干燥的,然后给表上好发条。两条毯子又潮湿,又寒冷。他的脚踝疼得一跳一跳的,可是他只知道自己很饿。在不安的睡眠里,他从头到尾梦见的都是酒会、宴会、食物款待和他能够想象出的各种宴席。
又是一个雾天。他最后那条毯子,已经有一半做了他的裹脚布。他没有发现比尔的踪迹。这已经不重要了。饥饿已经过于强烈地控制了他——可是——可是他想知道的是,比尔是否也迷了路。中午的时候,他那个令人讨厌的包裹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重。他再一次分开了那些金子,但这一次只是把其中的一半倒在了地上。在下午的时候,他把剩下的那些金子也丢开了,只保留了他那半条毯子、那个铁皮罐,还有那杆枪。
想到这里,他崩溃地躺倒在潮湿的地上。最初,他只是轻声地啜泣,随后便对着包围在他四周的无情的荒原大哭起来。他“呜呜”地大声哭了很长时间。
一种幻觉开始困扰他。使他感到非常确信,他还留下了一颗子弹。这颗子弹就在那支步枪的枪膛里,而他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另一方面,他又始终非常清楚,枪膛是空的。可是,这种幻觉一直持续不去。他与这种幻觉斗争了好几个小时,后来他干脆打开他的步枪,面对着他的是空空的枪膛。这种失望是那样令他痛苦,仿佛他真的曾经希望在枪膛里找到那颗子弹。
捉拿继续开始了,直到水再次浑浊起来。可是,他已经无法等下去。他解下皮带上的铁皮罐,开始将水洼里的水淘出去。起先,他疯狂地蛮干着,不但将水泼到了自己身上,而且由于泼得太近,那些水又流回了水洼。于是,他开始极为小心地淘着,竭力镇定下来,虽然他的心脏用力撞击着他的胸口,他的手也在发抖。半小时之后,水洼几乎让他淘干了,剩下的水还不足一杯。然而那里并没有小鱼。他发现在石头中间有一道隐蔽的裂缝,那条小鱼已经穿过裂缝逃进了毗邻的一个巨大的池塘——这个池塘,他一天一夜也淘不干。假如他知道有这样一道裂缝,他在开始的时候就会用一块石头封住它,那条鱼就是他的了。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向前走了半个小时,那种幻觉再次被激发起来。他又与它抗争着,可是它却仍然顽固地不肯放过他,直到他为了彻底摆脱痛苦的折磨,又一次打开枪膛来让自己信服。有时,他的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到很远的地方,于是他机械地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向前走着,同时任由那些离奇的幻想像虫子一样地啃噬着他的大脑。不过,这些脱离真实的漫游持续的时间都很短,因为饥饿啃噬的剧痛,总会把它们召唤回来。有一次,他的远足突然被眼前出现的一幅景象猛地拉了回来,使得他几乎晕倒。他头晕目眩地晃来晃去,竭力不让自己倒下去,可身体却摇摆得仿佛一个醉酒的人。在他前面站着一匹马。一匹马啊!他简直不能相信他的眼睛。他的眼前一片浓雾,后面是无数闪烁的光点。他用力揉着他的眼睛,以便使自己能够看清楚,而他看到的并不是一匹马,却是一头庞大的棕熊。这头野兽正用好斗的目光,好奇地研究着他。
他徒劳地察看着每一个水塘,直到茫茫无边的暮色降临的时候,他才在一个水洼里发现了一条孤独的、小银鱼一般大小的鲦鱼。他将他的胳膊伸入水中,水漫过了他的肩部,可是那条小鱼却逃开了。他又伸出双手去抓它,以至于将水底乳白色的泥浆搅了起来。在极度兴奋中,他一头栽进了水洼,浸湿了整个上衣。这时,太多的泥浆使他无法看清那条小鱼的准确位置,因此他不得不等待着泥浆沉淀下去。
这个人举起了他的步枪,可是举到距离肩部还不足一半时,他就清醒过来。他放下枪,然后从屁股后面的镶着珠子的刀鞘里,拔出了他的猎刀。此刻,在他面前的是肉和生命。他用他的拇指顺着刀子的边缘,试了试刀刃。刀刃很锋利,刀尖也很锋利。
他已经疲惫不堪,总想休息一会儿——躺下来睡上一觉,可是他却又被驱赶着向前——更多的不是受到“小枯枝地”的召唤,而是受到饥饿的驱使。他在水塘中搜寻着青蛙,又用他的指甲挖着泥土寻找臭虫,虽然他很清楚在如此遥远的北方,既不会有青蛙也不会有小虫存在。
他正要扑到熊身上,杀死它。可是,他的心脏又开始进行它的警告,“砰、砰、砰”。然后便是狂乱的蹿跳和剧烈的震颤,使他的前额感到仿佛被一只铁圈紧紧勒住了,慢慢地,他的大脑一阵阵晕眩。
将近傍晚的时候,他沿着一道小溪向前走着,由于含有石灰而变成乳白色的溪水,穿过稀疏的灯芯草丛向前潺潺流去。他抓住那些坚韧的灯芯草,拔出一种类似嫩洋葱细芽一样的东西,它并不比一根木瓦钉长。这东西很嫩,他的牙齿咬进去,会发出一种“嗄吱、嘎吱”的声音,的确是一种不错的食物。不过,它的纤维很坚韧。这种东西是由饱含水分的纤维丝组成的,像那些浆果一样,并没有任何养分。他抛下他的包裹,手脚并用爬进那些灯芯草丛中,仿佛牛一般“嘎吱、嘎吱”地大嚼起来。
他拼死的勇气被一阵汹涌而至的恐惧驱赶得无影无踪。在这样虚弱的时候,如果那头野兽向他进攻,他该怎么办?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走进了绵绵不绝的山谷或者说是沼泽地,而这里有大量的野味。一群驯鹿走了过去,有二十多只,令他气急败坏的是它们都在步枪的射程之内。这时,他生出一种疯狂的渴望,想去追赶它们,而且他确信自己一定能追上它们。一只黑毛狐狸向他走来,嘴上叼着一只松鸡。他大喊了一声。这是一声可怕的大叫,狐狸惊慌失措地逃走了,却没有扔下那只松鸡。
他竭力让自己做出极为强壮高大的样子,紧握刀子,恶狠狠地盯着那头熊。那头熊笨拙地向前迈了一两步,竖起身子,然后发出一种试探性的咆哮。如果这个人逃跑,它就会追上去,可是这个人没有跑。此刻,他已经振奋起来,那是因恐惧而产生的勇气。同样,他也咆哮起来,残暴而又可怕,表达出那种与生命相连的恐惧,缠绕在生命深深的根基中的恐惧。
一次,他爬到一只肯定睡着了的松鸡身边。他并没有看到这只松鸡,直到它从岩石的缝隙间冲向他的脸,他才发现了它。他像那只松鸡一样吓了一跳,伸手一抓,可是手中只留有三根尾羽。当他眼睁睁看着它飞走时,他对它充满了憎恨,似乎它对他做了一些非常可怕的坏事。然后,他走回去扛起了他的包裹。
那头熊缓缓地走到一旁,恐吓地咆哮着,它自己也被眼前这个直挺挺立在那里、毫不畏惧的神秘家伙吓得胆战心惊。可是,这个人一动不动。他立在那里,仿佛一尊雕像,直到危险过去,他才微微颤抖着倒在潮湿的苔藓中。
他来到一个山谷,这里有一些松鸡正“呼呼”地扇动着翅膀,在岩石和沼泽之间飞来飞去,发出“咯-咯-咯”的叫声。他向它们投去石块,但却不能打中它们。他将他的包裹放到地上,然后像猫捉麻雀一样滑向它们。锋利的岩石刺穿了他的裤腿,深到让他的膝盖在沼地上留下了一道血迹。可是,在饿到腹痛的状态中,这种刺痛已经微不足道了。他爬过潮湿的苔藓,他的衣服被浸透了,使他全身发冷,可是他并未意识到这种感觉,因为他对于食物的热情太强烈了。那些松鸡却始终在他面前飞着,“呼呼”扇动着翅膀,直到它们“咯-咯-咯”的叫声好像变成了对他的嘲笑。他诅咒着它们,随着它们的叫声对它们大叫着。
他鼓足勇气,继续向前走去,他现在又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这种恐惧不是他害怕自己会被动地死于饥饿,而是害怕在饥饿还没有耗尽他最后那一点儿求生的努力之前,他会被野兽以极端的方式消灭。这地方有很多狼。它们的嗥叫声在这片荒原中来来回回地飘荡着,在空中交织成一张极为危险的网,而这张网是那样真切,他发现它简直伸手可及,因此他举起双手将它向后推去,仿佛那是一顶被风吹起的帐篷。
他一路向左走着,不时停下来吃些沼泽浆果。他受伤的脚踝已经僵硬了,瘸得也比以前更明显,可是和他胃部的疼痛比较起来,那些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饥饿造成的剧痛非常强烈,它们不停地咬着他的胃,直到他再也不能集中精力思考去“小枯枝地”必须穿行的路线。沼泽浆果非但不能减少这种啮噬,它们辛辣的刺激反而使他的舌头和上腭也疼痛起来。
三三两两的狼不时从他的附近走过。可是,它们却都避开了他,因为它们的数量并不多,另外它们搜寻的是不善战斗的驯鹿,而这个直立行走的陌生家伙可能会又抓又咬。
他走回露宿的地方,收拾起他的包裹,做好出发的准备。他检查了一遍,确定他那三包分别存放的火柴依然在那里,虽然他没有停下来数一数它们。不过,他还是迟疑了一下,内心为了一只蹲在那里的鹿皮口袋而激烈斗争着。这只口袋并不很大。他用他的两只手就可以把它完全盖住。他知道,这只口袋重十五磅——差不多等于包裹里其余那些东西的重量总和——这只口袋使他感到为难。终于,他将它放在一旁,继续整理包裹。可是,他很快又停下来,盯着蹲在那里的鹿皮口袋。忽然,他迅速抓起它,用一种反抗的目光扫视着他的四周,好像在这个荒芜的地方有人要抢劫他的口袋似的。当他站起身来,摇摇摆摆地开始这一天的行程时,那只口袋仍藏在他身后的包裹里。
傍晚,他遇到一些散乱的骨头,说明狼曾经在这个地方咬死过猎物。一个小时之前,这些骨头还是一头小驯鹿,叫着、跑着,欢蹦乱跳的。他对着这些骨头沉思着,它们被啃得干干净净,被舔得很光亮。那些仍未死去的活细胞还是粉红色的。难道在这一天结束之前,他也有可能变成这种样子?生命不过如此吗,啊?一场虚空,一种倏忽而去的东西。只有活着才会痛苦。在死亡里,再也不会有伤痛。死亡就是去睡下。它意味着让一切停下来,休息。那么,为什么他不愿意去死呢?
他缓缓爬上一个小山丘,俯视着眼前的一切。视野里既没有树木,也没有矮树丛,只有一片灰暗的苔藓海——几乎不变地点缀着一些灰白的岩石、几汪灰暗的小湖和几道灰暗的小溪。天空阴沉沉的。既没有太阳,也看不到太阳的踪迹。他完全不知道哪个方向是北,而且已经记不得前一个晚上他经由哪条路走到了这个位置。不过,他并没有迷路。他确信这一点。不久,他就能够到达“小枯枝地”。他感到它就位于左边某个地方,并不远——或许,只要翻过下一座小山就可以到达。
不过,他并没有对自己说教很久。他蹲坐在苔藓上,将一根骨头放进嘴里,吸吮着那些仍将它染得微微泛红的生命残渣。这甜美的肉味,微弱而又飘忽不定,仿佛一场回忆,简直令他发狂。他死死地咬着骨头,将它们咬碎。有时被咬碎的是骨头,有时碎的却是他的牙齿。后来,他就用岩石碾碎这些骨头,将它们砸成骨酱,然后再将它们吞下去。匆忙中,他也会碰到自己的手指,令他瞬间感到惊奇的是,当他的手指落在石块下时,他竟然并没有感到疼痛。
这个人咒骂着,将手里那支空枪扔在地上。他大声呻吟着,让自己站起身来。这是一种缓慢而又艰难的过程。他的关节仿佛生锈的铰链,它们在臼窝里活动起来非常困难,摩擦力很大,每个弯曲和伸展都需要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才能做到。他双脚终于站了起来,然后又用了一分钟左右,他才挺起身子,能够像一个可以直立的人那样站直。
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是可怕的雨雪天气。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宿营的,什么时候启程出发的。他白天和夜晚同样都在行走。他倒在哪里,就在哪里休息。只要他体内垂危的生命火花开始闪动,然后微弱地燃烧起来,他就会慢慢地向前走去。他已经不再是像一个人那样努力抗争了。那是他体内的生命力,不情愿死亡,在驱赶着他一直向前。他不再遭受痛苦。他的神经已经变得麻木,失去了感觉,虽然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奇异的幻觉和美妙的梦境。
六点钟,他醒了过来,静静地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他向上直视着灰蒙蒙的天空,知道自己饿了。当他用胳膊肘撑地翻了个身的时候,他被一声响亮的喷鼻吓了一跳,然后他看到一头雄鹿正用戒备而好奇的目光看着他。这头动物离他不足五十英尺,烤鹿肉在火上“咝咝”冒油的景象和气味立刻出现在这个人的脑子里。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抓起那支空枪,瞄准目标,开了一枪。那头雄鹿喷着鼻息,跳着逃走了,当它越过岩石时四蹄发出杂乱的“咔嗒、咔嗒”声。
不过,他还是不断地吸吮、咀嚼着那只小驯鹿的碎骨头。最后,那些残留的骨头,都被他收集起来,带在了身上。他不再翻越那些山丘或分水岭,而是机械地沿着一条流经一片宽阔的浅谷的大河,向前走着。他并没有看到那条河流,也没有看到那片山谷。除了脑子里的幻象,他什么也没有看到。灵魂和肉体虽然并肩向前走着,或者爬着,然而它们却是分离的,因此它们之间只有一丝微弱的联系。
太阳在东北方向冉冉升起——至少,黎明出现在那个方向,因为太阳被阴沉沉的乌云挡住了。
他醒来的时候,头脑正好很清醒。他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阳光明媚而又温暖。他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些小驯鹿的叫声。在模模糊糊的记忆里,他知道有雨,有风,有雪。可他受暴风雨吹打,究竟持续了两天还是两个星期,他就不知道了。
他睡得如同一个死人。午夜左右,短暂的黑暗降临,然后很快便消逝了。
有一会儿,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亲切的阳光洒满他的全身,使他那饱经痛苦的身体感到暖洋洋的。一个多么美好的天气,他想。或许,他应该设法确定一下自己所在的位置。经过一阵痛苦的努力,他将身体侧转过来。在他的目光下,有一条宽广的大河正缓缓地向前流着。这条陌生的河流,使他感到有些困惑不解。慢慢地,他沿着河道向前望去,只见宽广的大河蜿蜒地绕着一些荒凉、光秃的山丘,这些小山丘比他曾经遇到的更荒凉,更光秃,也更低矮。他从容,没有丝毫激动地,或者最多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地慢慢沿着这条陌生的河流的流向,一直向地平线望去,看到它最终汇入了一片明亮而浩瀚的大海。他仍没有激动。这太不寻常了,他想,这是一种幻觉或者是海市蜃楼——更像是一种幻觉,是他那错乱的大脑制造出的一个骗局。当他看到一艘轮船正停泊在明亮的大海中,他更加坚定了这一点。他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睁开了眼睛。多么奇怪,那幻影还在!可是,这并不奇怪。他知道,在荒原的腹地不会有大海或者轮船,正像他知道在他的空步枪里没有子弹一样。
他在火边烤着他那潮湿的鞋袜。那双鹿皮鞋已经变成了湿透的碎片,毛袜也有几处已经磨透,而他的双脚磨掉了皮,正在渗血。他受伤的脚踝微微颤动着,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它肿得和他的膝盖一样粗。他拿起两块毯子中的一块,从上面撕下一条长长的带子,紧紧裹住了脚踝。他又另外撕下几条长带子,包住他的两只脚,充当鹿皮鞋和短袜。然后,他喝下一罐冒着蒸汽的热水,上好他的表,爬进了两条毯子中间。
他听到背后响起一种吸鼻子的声音——大半是喘不过气来的喘息或者咳嗽。由于极度虚弱和僵硬,他非常缓慢地将身体翻到了另一侧。他在附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可是他耐心地等待着。鼻音和咳嗽声又一次传来。在大概距他不足二十尺远的两块锯齿状岩石中间,他辨认出一只灰狼的脑袋。它那对尖尖的耳朵并没有直挺挺地竖起来,就像他曾经看到过的其他狼那样。它的两只眼睛暗淡、血红,它的脑袋似乎无力、绝望地垂着。这头野兽在阳光下不停地眨着眼睛。它好像病了。正当他看着它的时候,它又发出了鼻音和咳嗽声。
他解开包裹,首先做的事情就是数他的火柴。这些火柴共有六十七根。他一连数了三遍,以确保没有数错。他将它们分成几份,分别包在油纸里。一包放在他的空烟草袋里,另一包放在他那顶旧帽子的帽箍里,第三包放在他贴胸的衬衣里。做完这一切后,一阵惊恐突然袭来,他急忙将它们全部拿出来打开,重新数了一遍。火柴依然是六十七根。
这个,至少是真的,他想,然后又将身体翻到另一侧,以便让自己能够看到一个真实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在此之前已经被他的幻觉遮住了。可是,大海仍在很远的那边闪闪发光,那艘轮船仍清晰可见。它们,难道都是真的?他把眼睛闭上,想了一会儿,然后终于想明白了。原来,他一直在向北偏东方向行进,远离了狄斯河的分水岭,而进入了科珀曼河流域。这条宽广、流速很慢的大河正是科珀曼河。那片明亮的大海正是北冰洋。那艘轮船是一艘捕鲸船,偏离了东方,而且偏离东方太远,它从马更些河口出发,然后抛锚在了加冕湾。他回想起在很久以前,他在哈得逊湾的公司看到的那张海图。对于他来说,现在一切都很清楚了,而且非常合理。
九点钟,他的脚尖碰在一块岩石上,由于极度疲惫和虚弱,他晃了晃,跌倒在地。他没有动,侧着身子躺了一会儿,然后挣脱掉捆包裹的皮带,动作笨拙地让自己坐起来。天还没有完全黑,在残存的暮色里,他摸索着从岩石中找出一些零碎的干苔藓。当搜集到一堆这种燃料后,他生起一堆火——一堆不旺的、黑烟缭绕的火——并放了一铁罐水在上面煮。
他坐起来,然后将他的注意力转向他随即要面临的问题。他已经走得磨透了裹脚的毯子,他的两只脚已经血肉模糊得不成样子。他最后的那条毯子已经用完了,步枪和猎刀都丢了。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丢了帽子,因此也丢了藏在帽箍里的那包火柴,不过贴在他胸膛上的那包被放在烟草袋里用油纸包着,它们还在,而且很干燥。他看了看他的表,时针指向十一点钟,而且仍在走着。显然,他从来没有忘记为它上发条。
当这个人拼命向前走着的时候,他想的就是这些。他不仅用他的身体顽强拼搏着,他也同样用他的头脑顽强拼搏着,竭力设想着比尔并没有拋下他,比尔绝对会在暗窖那里等他。他强迫自己产生这样的认识,否则他的努力就失去了任何意义,那样他情愿躺下来死掉。当那圈模糊的球形的太阳慢慢地落向西北方的时候,他思考着每一英寸路线——想了无数遍——在冬天赶上他们之前,他和比尔逃向南方的每一寸路线。他想着暗窖里的食物,还有哈得逊湾公司驻地的食物,想了一遍又一遍。他已经两天没有吃过食物了,至于他再也没有吃过他想吃的食物的日子,那就有相当漫长一段时期了。他常常弯下身来,采摘一些沼泽中苍白的浆果,然后将它们放进嘴中,嚼嚼吞下去。这种沼泽浆果是一颗小种子外面包了一点儿水,放进嘴里水就融化了,而那颗种子嚼起来又辣又苦。这个人知道,这种浆果并没有养分,可是他带着一种超越知识、藐视经验的希望,顽强地咀嚼着它们。
他很平静,也很冷静。虽然已经极度衰弱,他却并没有痛苦的感觉。他也没有感到饥饿。想到食物甚至也没有让他感到愉快,无论做什么,他现在都仅凭的是理性的催动。他从膝盖部位撕下了自己的两条裤腿,然后用它们包住了他那两只脚。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还一直留着那个铁皮罐。他准备在动身之前先喝一些热水,他已经预料到,走到轮船将是一段可怕的旅程。
哈得逊湾一些公司的驻地。
他的动作很慢。他全身颤抖着,正像一个瘫痪的人那样。当他起身准备去收集一些干燥的苔藓时,他发现他已经无法站起来了。他试了一次又一次,后来只能勉强用手和膝盖在地上爬行。有一次,他爬到了那只病狼附近。那头野兽很不情愿地拖着身体躲开了他,用一条似乎连弯曲的力气都没有的舌头舐着它的牙床。这个人注意到,它的舌头不是平常那种健康的红色,而是一种黄褐色,似乎上面涂着一层粗糙、半干的黏液。
比尔会在那里等他,他们将划着船沿狄斯河向南,到达大熊湖。然后,他们继续向南穿过大湖,不停地向南,直到马更些河。然后,再继续向南,他们还要一直向南,那时身后的冬天就再也追不上他们了。那些急流可以结冰,天气可以变得更加寒冷和干燥,他们将一直向南到达哈得逊湾一些公司的驻地,那里的树木长得高大而茂盛,那里的食物多得永远吃不完。
喝了一些热水之后,这个人发现他能站起身来了,甚至还可以走几步,就像一个垂死的人所期望的那样走几步。大约每走一分钟,他就不得不休息一会儿。他的脚步既软弱无力,又飘忽不定,就像跟着他的那只狼一样虚弱而不稳。这天夜里,当明亮的大海被夜幕遮盖之后,他知道他向那艘轮船靠近了不到四英里。
虽然孤身一人,但他并没有迷路。再往前走,他知道他会到达一个有很多矮小、枯死的云杉和枞树的小湖边。那个地方在当地语中被称为“提青-尼彻莱”,也就是“小枯枝地”的意思。另外,有一条河汇入那个湖,河水不是乳白色的。那条河上长有灯芯草——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可是,那里没有树木。沿着那条河,他可以一直到达河流尽头的一座分水岭。越过这座分水岭,他可以走到另一条河流发源的地方。这条河流向西方,他可以顺着河水一直走到它汇入狄斯河的河口。在那里,他可以找到一个隐藏在一只倒扣的独木舟下的暗窖,那个暗窖上堆着很多石头。在那个暗窖里,有为他的空枪准备的弹药,还有钓鱼钩、渔线和一张小鱼网——为打猎和诱捕猎物准备的一切工具。他还会找到面粉——不多——还有一块腌肉和一些豆子。
透过夜色,他听着那只病狼的咳嗽,也不时听到一些小驯鹿的叫声。在他的四周全都是生命,不过那是强壮的生命,非常活泼和健康的生命,而他知道那只病狼跟在他这个病人身后,是希望这个人第一个死。早晨睁开眼睛,他看到那头野兽正用一种渴望、饥饿的目光盯着他。它蹲坐在那里,尾巴夹在它的两腿之间,就像一条可怜而又愁苦的狗。在早晨的寒风中,它不由自主地全身瑟瑟发抖,每当这个人对它发出一种嘶哑、微弱的声音时,它就无精打采地呲呲牙。
山谷的底部积满了水,地上厚厚的苔藓像海绵一样浮在水面上。他每走一步,积水就从他的脚底喷射出来,他每次抬起脚,脚下都会发出一种类似大声吸气的声音,好像潮湿的苔藓很不情愿放弃它的吸力似的。他在一片片沼泽地之间挑选着落脚的地方,沿着另一个人留下的足迹向前走去,并不时越过像小岛一样突立在这片苔藓海中的岩石。
太阳明亮地升上了天空。整整一个早晨,这个人都摇摇摆摆、踉踉跄跄地朝那艘轮船走着,它仍停泊在明亮的大海上。天气完美至极。这是高纬度地区的深秋那种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它可能持续一个星期,也许明天或后天就会结束。
他一步不停地向前走着。随着一种绝望带来的疯狂,他忘记了疼痛,很快便登上了那道斜坡,向他的伙伴消失的小山顶走去——比起他那个脚步蹒跚、磕磕绊绊的同伴,他的动作显得更加奇异和滑稽。可是,来到小山顶后,他的眼前是一片低低的山谷,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迹。他又与内心的恐惧战斗了一番,并最终战胜了它。他再次猛地把包裹向左肩拉了拉,然后踉踉跄跄地走下斜坡。
下午,这个人发现了一些痕迹。这些痕迹是另一个人留下的,他不是在走,而是在靠四肢拖着自己向前。这个人认为,那可能是比尔,不过他也只是漠然地想一想而已,对此并无多大兴趣。事实上,感觉和感情已经离开了他,痛苦也不再能够影响他,他的胃和神经都已经沉睡了。然而,他体内的生命却在驱赶着他继续向前。他异常疲倦,可是生命却拒绝死去。由于生命拒绝死亡,所以他仍吃着沼泽桨果和小鲦鱼,喝着他的热水,对那只病狼睁着一只警戒的眼睛。
他畏缩地站在白花花的溪水中,仿佛四周的空旷正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压迫着他,要以它那得意的威严残酷地压碎他。好像一阵疟疾发作,他开始全身颤抖起来,甚至连手中的枪都“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这个声音惊醒了他。他和内心的恐惧抗争着,鼓起全部勇气,在水中摸索着找回了他的武器。他把他的包裹猛地向左肩拉了拉,以便使受伤的脚踝能够减轻一部分负重。然后,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对岸走去,由于疼痛而有些脚步畏缩。
沿着那个拖着自己前进的人留下的痕迹,他不停地向前走去,不久就来到了那道痕迹的尽头——几块新鲜、被啃过的骨头被丢在潮湿的苔藓上,附近还有很多狼留下的脚印。他看到一只蹲着的鹿皮口袋,和他那只一模一样,不过这只已经被尖利的牙齿咬破了。他提起这只口袋,虽然他那衰弱的手指几乎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比尔临终还带着它。哈!哈!他可以嘲笑比尔了。他能够幸存下去,将这只口袋带上停泊在明亮的大海中的那艘轮船。他的笑声嘶哑而又可怕,仿佛一只乌鸦“嘎嘎”的叫声,而那只病狼也随着他发出悲惨的嚎叫。突然,这个人的笑声停了下来。如果这真的是比尔,他怎么能够嘲笑比尔呢?如果这些骨头,这些红红白白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真的是比尔?
“比尔!”他低低地叫了两声,“比尔!”
他转身离开了。哦,比尔拋弃了他,可是他不愿拿走那些金子,也不愿意吸吮比尔的骨头。可是,如果彼此调换一下,比尔会做。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想道。
他再次凝视了一周身边的世界。这里的景色并不令人乐观,四周都是模糊的地平线。这里山丘低矮,没有树,没有灌木,也没有草——这里一无所有,只有无边无际的可怕的荒凉。他的眼中很快便露出恐惧的神色。
他走到一个水塘旁。在弯腰寻找小鲦鱼的时候,他猛地缩回了他的头,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他看到了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脸。如此可怕的一张脸,长得足够令他震惊,竟使他的知觉苏醒过来。这个水塘里有三条小鲦鱼,可是水塘太大无法淘水,而他尝试用他的铁皮罐去捉它们,几次都没有成功,于是他放弃了。他害怕因为极度虚弱,他会掉进水里淹死。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没有跨上那些沿沙洲漂流的浮木中的一根,让河水将自己带走。
靠近地平线的太阳散发的闷热而朦胧的光芒,几乎被迷迷蒙蒙的薄雾和水汽遮住,给人一种虚浮和变幻不定的印象。这个人拿出他的表,将重心移到一条腿上。这时已经四点钟,在这个靠近七月底或八月初的季节——在最近一两个星期,他已经不知道确切的日期——他知道太阳大概位于西北方向。他看了看南方,知道翻过那些荒凉的山丘,就是大熊湖。同样,他知道在那个方向,北极圈的禁区线一直横贯到加拿大的冻土地带。他脚下的这道小溪是科珀曼河的一条支流,而科珀曼河折向北方,最终汇入加冕湾和北冰洋。他从来没有到过那里,可是有一次在哈得逊湾一家公司的海图上,他曾经看到过那个地方。
这一天,他和那艘轮船之间的距离减少了三英里。第二天,两英里左右——因为他现在在爬行,像比尔那样在向前爬行。第五天结束的时候,他发现那艘轮船仍有七英里远,而他每天甚至爬不了一英里。
这恳求一般的呼叫是一个刚强的人在危难中发出的,可是比尔的头并没有转过来。这个人看着比尔走去,看着他可笑地挪着脚步,一路歪斜地向前走着,然后磕磕绊绊地登上一道斜坡,走向低矮的山丘和天空间模糊的交界线。他看着比尔一路向前,直到他越过山顶,消失不见了。然后,他调转目光,慢慢地将比尔走后留给他的世界环顾了一周。
深秋的好天气仍在继续,而他仍在继续爬行和晕倒,周而复始。那只病狼不停地咳嗽和喘息着,继续跟随在他的身后。他的膝盖已经变得血肉模糊,像他的脚一样,虽然他把身上的衬衫垫在膝盖下,可他身后的苔藓和岩石上仍留下了一路血迹。有一次,他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那只狼正贪婪地舐着他的血迹,于是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可能会出现的结局——除非——除非他能够干掉那只狼。于是,一幕残酷的生存悲剧开始上演——一个病人向前爬着,一只病狼一瘸一拐紧随在后,两个生命拖着垂死的身体穿过荒原,彼此追逐着对方的生命。
“比尔!”他大声呼叫着。
那如果是一只健康的狼,对这个人来说倒没有什么关系了。可是,一想到自己将供应这么一个讨厌、垂死的家伙的胃,他就感到不能接受。他过于挑剔了。他的大脑又开始飘忽不定地漫游,被各种幻觉搞得不知所措,而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短。
那个人蹒跚着脚步踏上对岸,径直向前走去,没有回头看一眼。留在溪水中的这个人一直看着他的同伴。他的双唇有些颤抖,因此遮盖着他双唇的那些乱蓬蓬的棕色胡须,也在明显地抖动着。他的舌头,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来舐着双唇。
在一次昏迷中,他因耳边的喘息声而惊醒。那只狼一瘸一拐地向后跳去,由于虚弱而一失足跌倒在地。它那样子很滑稽,可是他并不感到好笑。他甚至也没有感到害怕。那些东西,对于他来说已经太遥远了。不过,他的大脑还是暂时清醒过来,于是他躺在那里,陷入了沉思。那艘轮船离他还有不到四英里远了。他擦掉挡在眼睛上的那层薄翳,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它,而且他还能看到一只小艇在明亮的大海上破浪前进的白帆。可是,他再也不能爬完这四英里了。他清楚这一点,而且对这种认识感到很平静。他知道,他再也不能爬半英里了,可是他仍想活下去。在遭受了一切之后竟然还让他死掉,那简直太不合理了。命运对他要求得也太过分了。虽然生命垂危,可他仍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或许,这完全是一种疯狂的念头,但是即使被死亡紧紧抓在了手心,他还是不愿屈服。他拒绝死亡。
这个人看着同伴继续向前走去,虽然他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可是他的眼睛却露出鹿受伤时的神情。
他闭上眼睛,带着极大的警觉使自己镇定下来。他竭力振作起来,不让令人窒息的衰弱无力将自己吞没,可疲倦仿佛一股不断上涨的潮水,穿过了他生命的每一个角落。这种致命的衰弱无力,仿佛无边无际的大海,一涨再涨,一点点淹没了他的意识。有时,他被完全吞没了,可是他在水中仍艰难地划动着以游过灭亡的命运。有一次,凭借着灵魂中一些神奇的魔力,他又找到另外一些残存的意志,更有力地挣出了死亡的掌心。
比尔摇摇晃晃地穿过白花花的溪水。他没有回头。
他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听到病狼费力地喘着气,慢慢地向他移近,越来越近。它在靠近过来,非常近了,似乎经过了无穷无尽的时间,而他仍没有动。它到了他的耳边。那条粗糙、干燥的舌头像砂纸一样擦过他的脸颊。他伸出了双手——或者说,至少他身上有某种意志命令它们伸出去。他的手指弯曲得仿佛鹰爪,可是它们什么也没有抓到。速度和准确需要力气,而这个人已经没有了那种力气。
“我说,比尔,我扭伤了脚踝。”
那只狼的耐心非常可怕。这个人的耐心也丝毫不差。有半天的时间,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抗拒着昏迷的袭击,同时等待着那个想要得到他,而他也同样希望能够得到的东西。有时,疲倦的潮水涌上来淹没了他,他会长时间陷入梦境。可是,无论任何时候,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中,他都在等待那种喘息和那条粗糙的舌头的亲吻。
这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站了足有一分钟,似乎在内心和自己经过了一番争辩。然后,他大声喊道:
他并没有听到那种呼吸声,他只是从一些梦境里缓缓苏醒过来,感到有舌头在顺着他的一只手游动。他等待着。一些犬牙慢慢地压在他的手上,力量在逐渐加大。那只狼正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牙齿咬进它等待了很久的食物里。可是,这个人也等待了很久,他用那只被撕裂的手抠住了狼的牙床。慢慢地,就在那只狼无力地挣扎、他也同样无力地抠着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慢慢地伸过来一把抓住了那只狼。五分钟后,这个人全身的重量已经压在了狼的身上。他双手的力量虽然不足以掐死这只狼,可是这个人的脸却紧紧地顶住了狼的咽喉,而这个人的嘴里已经塞满了狼毛。半个小时后,这个人知道有一股温暖的流体通过了他的咽喉。那东西并不令人感到愉快,就像是铅液强灌进了他的胃里,而且是他的意志自作主张强灌下去的。后来,这个人翻身仰面朝天躺在那里,睡着了。
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在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滑了一下,几乎跌倒,但是他猛地一撑,维持住了平衡,与此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他好像要昏厥的样子,在晕眩中摇晃着身子,同时伸出那只空闲的手,仿佛要在空中摸索到一处支撑。当他稳住身体,重新迈步向前的时候,却再次摇晃起来,几乎倒下去。于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另外那个人,而那个人连头都没有回。
在“贝德福德号”捕鲸船上,有一些科学探险队的队员。他们从甲板上看到岸上有一个奇怪的东西,正在向沙滩下的海水移动。他们无法分清它是哪一类动物,于是作为从事科学研究的人,他们就登上船侧面的捕鲸小艇,划到岸上去进行考察。他们发现这个东西还活着,可是几乎已经不能称它为人。它是个瞎子,而且失去了意识。它在地上蠕动着向前,就像一些巨大的蠕虫那样。它的大部分努力都不会产生效果,但是它不停地努力着,它翻着、扭着,一直不停地向前,或许它一个小时可以前进二十英尺。
后面的那个人紧紧跟随在他身后。他们都没有脱去鞋袜,虽然溪水异常冰冷——冻得他们脚踝刺骨地疼痛,两脚发麻。有一些地方,溪水击打着他们的膝盖,两个人都不由得摇晃起来。
加拿大北部荒野,一头北极狼从一块浮冰跃到另一块浮冰。由此图可感受到极地荒原空寂的美与危险。
他的声音呆板、沉闷,没有丝毫感情成分。他毫无热情地说着,而领头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踉踉跄跄地走进乳白色的溪水——水沫漫过裸露的岩石,对同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三个星期后,这个人躺在“贝德福德号”捕鲸船的一个铺位上,眼泪不断沿着他那消痩的脸颊淌下来。他告诉了人们他是谁,以及他遭遇的一切。他还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地说起他的母亲、阳光充沛的南加利福尼亚州,还有一个掩映在桔子树和花丛中的家。
“我希望我们藏在暗窖里的那些弹药,有两三颗现在带在身上。”跟在后面的那个人说道。
不几天后,他就能够坐在餐桌旁,与那些科学家和船上的指挥官一起吃饭了。他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么多的食物摆在那里,又忧虑不安地监视着它们吃进了其他人的嘴里。看到每一口食物消失不见,他的眼中都会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惋惜。他神志健全,只有在进餐的时间才恨人们。他仍在遭受恐惧的折磨,担心粮食不足。他不断向厨师、船上的服务生、船长查问有关食物的贮量。他们向他保证了无数次,以打消他的疑虑,可是他仍不相信他们,他仍会狡猾地溜到贮藏室附近用他自己的眼睛来窥视一番。
他们脚步蹒跚、痛苦地走下了堤岸。有一次,两人中走在前面的那个还在粗粝的乱石间猛地摇晃了一下。他们疲惫且虚弱无力,由于长时间忍受困苦的煎熬,两人的脸色都憔悴不堪,带着苦苦挣扎的表情。他们的沉重的行李被毯子包裹着,用一根皮带捆在肩部。横勒在前额的皮带,帮他们拉住了那个包裹。他们每人随身携带着一支步枪,弓身向前走着,肩膀探向前方,而头部探向更远的地方,眼睛看着地面。
显然,这个人在发胖。他每一天都会长胖一些。那些研究科学的人摇着头,开始从中建立他们的理论。他们限制了这个人每顿饭的饭量,可是他的腰身仍在增大,而他衬衣覆盖的部分异常肥胖。
即使全部赌注已随风飘逝。
水手们都在咧着嘴笑,因为他们明白其中的缘由。当那些科学研究人员派出一个看守监视这个人的时候,他们也明白了。他们看到,这个人在早饭后便无精打采地走着,然后像一个乞丐一样伸出他的手掌,对一个水手说着什么。那个水手咧开嘴笑了,递给他一片海上吃的干面包。他贪婪地抓住那片面包,看着它,就像一个守财奴看到了黄金一样,然后把它塞进了衬衫里。另外那些咧着嘴笑的水手,也送给了他同样的赠品。
这就是人生最丰富的恩赐,
那些研究科学的人很谨慎。他们没有打扰他。可是,他们常常会秘密检查他的铺位。那上面摆着一排排的干面包,床垫里塞满了干面包,每一个隐蔽的地方和裂缝里都塞满了干面包。可是,他的神志是健全的。他是为了预防另外一次可能会发生的饥荒——这就是唯一的原因。那些研究科学的人断言,他会恢复常态的。的确,在“贝德福德号”的铁锚还没有“隆隆”地抛下旧金山湾,他就恢复过来了。
他们活下来,经历了命运的抛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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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一切,仍有所坚持——
科珀曼河,加拿大西北地区北部的一条河流,流程约845千米(525英里),向北注入北冰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