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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 忏悔

他满怀感激地轻触花瓣,指尖传来一丝清凉,就像杏子刚起床时的耳垂。她虽然不是值得大书特书的美人,但耳垂的形状很漂亮。

也许,她一直默默支撑着自己,要等到开花那一刻。不,一定是这样。多亏了蔷薇,杏子的生命又延续了一段时间。

“爸。”

杏子离世那天清晨,他发现蔷薇开花了。见到杏子醒来,他仿佛接收到了信号,拉开通往外廊的纸门。那一刻,他看见三朵洁白的蔷薇绽放在晨光中。杏子应该也看见了。

他感到美智子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轻抚花瓣的拇指上。女儿假装不经意地说了下去:“现在只剩你一个人,不如每个月到我家吃一顿饭吧?”

“是吗?太好了。因为妈妈期待好久了。”

她的语气听起来格外傲慢。廉太郎还没来得及生气,心里就充满了惊愕。美智子见他大张着嘴不说话,便瞪了他一眼:“干什么?”

“嗯,她确实对着蔷薇笑了。”

“没什么,只是在想这合不合适。”

美智子将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到耳后,小声嘀咕道。她心情平静时,声音真的很像杏子。

“有什么不合适?你就当定期体检吧。你不至于没力气到我家来吧?”

“你说,妈妈看见蔷薇开花了吗?”

美智子家最近的车站是驹込站。虽然有点远,但当然不至于去不了。廉太郎挺起胸膛逞强道:

父女俩背着小女儿说笑了好一会儿。虽然近乎苦笑,但美智子还是对廉太郎露出了笑容。这在不久以前,还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别太小看我。”

“也许邪气根本不找她。”

“是吗,太好了。我年纪也大了,带三个孩子过来这边真的很累。”

“那家伙啊,光靠一身正气就能驱散邪气了。”

美智子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脸,咧嘴一笑。

惠子不怎么讲究这些迷信。

糟糕,上当了。原来她只是想省去拖家带口移动到春日部的麻烦。不过她似乎真的在关心廉太郎的健康,甚至愿意让他见到外孙。

“不过惠子没撒盐就进门了,房子里可能都是邪气。”

这不算和解。美智子只是对刚成为鳏夫的廉太郎报以了同情。他既为这个结果感到高兴,心中又有一丝抗拒。

他参加过几场亲戚朋友的葬礼,得到的伴手礼中多数没有净盐。每逢那种时候,杏子都会去厨房拿盐给他。

“动不动就累,不会是更年期了吧?”

“是吗?”

话一出口,脑中的杏子便摇起了头,还对他说:“又多嘴了。”果然,美智子冷静的脸上突然闪过了凶光。

“听说净盐驱走的只是伴随死亡而来的邪气,而不是亡魂。”

“还早得很。”

“嗯,总觉得像是驱走你妈妈。”

“但你也要注意。你妈妈更年期挺辛苦的。”

“你不用吗?”

虽不知道这种事情会不会遗传,但母女俩的体质应该多少有相似之处。所以他对美智子发出了忠告。

廉太郎接过辟邪的盐,放进了口袋里。

“你说什么呢,妈妈几乎没有更年期。”

“哦,谢谢。”

“什么?”

“是你发呆太长时间啦。给,盐。”

那不可能。当时杏子整天情绪不好,而且很阴沉,有时情绪不稳定,脸上总有哭过的痕迹。廉太郎问她原因,她都说是“更年期”。他听完就放心了,因为这东西无药可治,加上原因不在自己,更是与他不相关。

“干什么,吓我一跳。”

“哦,我知道了。她一定是用更年期当借口糊弄你。”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吓得他险些跳起来。是美智子。她已经换上了T恤和牛仔裤。之前就说丧服的腰不合适,不得不用安全别针扣起来,她恐怕早就想脱掉了。

美智子眼中的凶光消散了。她看向蔷薇,皱起眉头。

“你要习惯什么?”

“糊弄我什么?”

他说出了声音。尽管如此,他还是会想办法过一天算一天。想到这里,廉太郎嘴角挂起了一丝难以下咽的苦涩。

“爸爸那段时间不是出轨了嘛。”

“这个恐怕习惯不了啊。”

那句话仿佛一记老拳,他明显感到自己绷紧了脸。美智子横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果然没错。”

只是,若感到寂寞……

那只是二十年前的一小段时间。对方是会计部的人,离过一次婚。

他低声喃喃道。杏子牺牲了所剩无几的时间,已经教会他如何一个人生活。廉太郎点了点头。他能在这个家独自生活下去,直到身体或大脑开始罢工。

两人保持男女关系的时间应该不到半年,而且对方另有喜欢的人。

“嗯,没问题。”

他也是已婚人士,无法为此责怪那个人,于是他们的恋情就像盛夏的烟火一样消散了。

娇艳的蔷薇轻轻摇摆,仿佛在担心他:“没问题吧?你一个人真的能行吗?”

杏子发现了?

他很清楚这是个奢侈的愿望。因为美智子今晚就要回家,惠子的假期也没剩几天了。街坊邻居可能会上门慰问一段时间。等到一切平息下来,他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而且今后将一直如此。

“妈妈告诉你了?”

杏子才走了三天,他却觉得过了很久。也许是守夜和告别仪式的准备太忙碌了。此刻,他站在蔷薇花前,有点想自己一个人待着。蔷薇毫无保留地绽放着,洁白一片,没有一丝瑕疵。

他突然感到口干舌燥,忍不住摸了一把大腿,擦掉手心冒出的冷汗。

他拢起拔下来的杂草,拍拍手站起身,敲了敲酸痛的腰。

“怎么可能?那样的妈妈绝不会对女儿说这种话。”

“呼。”

也对。杏子从来不在女儿面前抱怨。她甚至也不对廉太郎抱怨。

前几天他还在焦急地等待开花,这两天太阳一晒,花竟开了满墙。天气这么热,难怪穿丧服会出一身汗。

“但就算妈妈不说,我也发现了。因为你那段时间明显有问题。突然开始注意打扮,把手机带进更衣间,身上还会散发陌生的洗发水香味。太不会遮掩了。”

白色的蔷薇在风中轻轻摇摆。

廉太郎以为自己从来没穿过帮,而且他毫无破坏家庭的意思。尽管如此,那个当时只有三十出头的女人在五十多岁的廉太郎眼中还是显得无比耀眼,让他忍不住犯了错误。

背后传来美智子无奈的声音。廉太郎顾不上丧服,走到墙边蹲了下来。

“惠子也知道了?”

“没想到爸爸这么积极。”

“我不清楚。她那时候忙着社团活动和预科班,几乎不怎么在家。”

现在这个时节,只要稍有疏忽,杂草就会长得老高。万一草叶上的叶螨跑到蔷薇藤上,那就麻烦了。因为平时打理得勤,地上的杂草没有几根,三下两下就能清理干净。

那件事早已过去了,杏子也成了一捧骨灰。然而,曾经的不忠依旧像定时炸弹般一触即发。

眼里有了事情,他就得立刻做好。等到换好衣服,他恐怕连站都懒得站起来了。

“我都不知道这件事。”

“马上就好。”

廉太郎擦掉了额头的汗水。美智子则对父亲的焦虑冷眼旁观。

“哎,先换了衣服再去吧。”

“她说什么了?”

他将骨灰盒交给惠子,卷起了丧服的袖口。

如果杏子发现了,为何没有跟他对质?她可以谴责,可以诘问,可以哭闹,可以归罪呀。

“你拿着这个,先进去吧。”

“是我没让她那样做啊……”

惠子付完车钱走下来,与美智子一左一右地跟着廉太郎走进家门。他闻到一阵甜香,目光转向院子里的蔷薇,发现底下生出了一些杂草。

当时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壮年,就算明知错在自己也绝不退让,只用咆哮解决问题。

美智子走在前面,打开了家门。西斜的太阳照亮了院子里的绿意。听见美智子迎接母亲的口吻,廉太郎顿时确信,其实杏子还在身边。

“少啰唆!有意见就滚!我看你能滚到哪里去!”

“妈妈,我们到家了。”

他能想象到自己的反应。

出租车开始减速,最后停在了家门口。惠子说她来付钱,于是廉太郎跟着美智子下了车。

“搞什么啊,现在我连道歉都说不了。”

因此,遗照里的杏子略显年轻,脸上还有圆润的弧度。廉太郎看照片时,竟觉得杏子的脸看起来有些新鲜,同时后悔没为她多拍几张照片。因为他从未想过,理所当然的日常有一天会迎来终结。

如果她在离世前说几句狠话,那样也好啊。那样一来,他就能把这一切归为往事了。

身边的美智子也对着窗外,呆呆看着不断流动的景色,怀里还搂着放了遗照的包。他们翻遍了家庭相册,都找不到一张杏子的单人照,便用息吹满月时带他去神社参拜的照片请人裁成了遗照。

美智子淡然回答道:“妈妈应该不想听吧。因为你一道歉,她就得原谅。”

惠子借口东西多,坐到了副驾驶席,顺便给司机指路。他睁眼一看,车已经开到了家附近。

廉太郎惊讶地抬起头。难道杏子一直在恨我?

“不好意思,请在第二个路口向左拐。”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参观杏子相中的灵园,也许应该过段时间再下葬。何况,他一时也无法放开这仅剩的纪念。

“很难说啊。我记得妈妈就是那段时间开始在挂历上画叉的,不知道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他紧紧抱着放在膝头的骨灰盒。虽然只剩下这一点几乎可以忽略的重量,但他依旧能感觉到杏子的气息,腹中腾起一股暖意。

他感到胸口一阵闷痛,仿佛疾病发作。

紧张感松弛之后,汽车的晃动让廉太郎昏昏欲睡。

她说她不知不觉养成了在挂历上画叉的习惯。原来,那是为了划去她与自己相处的日子吗?她始终没有谴责丈夫的不忠,而是将怨恨锁在心底,每日结束时往数字上画一个叉,继而阴沉地凝视着它,笑叹又熬过了一天。

杏子的兄长夫妇从茨城赶来,吃过斋饭就走了。几个外孙待不住,也被哲和君和爷爷奶奶带走了。廉太郎的姐姐因为腿脚不便和离得太远,只打了吊唁电话。

不,不对。这只是我的想象。杏子不是那样的人。

父女三人带着杏子坐上出租车回家了。

廉太郎熟悉的杏子,会在挂历上画圈,然后说:“嗯,这样很不错。”她还会抱着廉太郎边哭边说:“对不起,我要丢下你一个人了。”也会坚强地说:“绝不舍弃作为人的尊严。”

廉太郎有苦说不出,却感到心中渐渐释然。

他感到呼吸困难,不得不大口喘息,接着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什么啊!”

无论怎么咬紧牙关,呜咽还是不受控制。

他抬起头,发现美智子站在不远处监视,看来只要廉太郎说错一句话,她就会立刻过来阻止。对上他的目光后,美智子抱着手臂,轻轻挑起下巴,一副“勉勉强强”的表情。

我这辈子可曾关心过她?

掌心传来了阳光般的温暖。对啊,孩子的身体总是火热的。他们体内充满了未来可期的能量。廉太郎感觉自己正在触碰令人敬畏的东西,不由得紧张起来。这孩子将来一定是个重情义的人,希望他能尽情地成长。

廉太郎代替杏子,恶狠狠地咒骂自己。

“没关系,外婆知道飒是个懂得他人痛苦的孩子,心里可高兴了。你的心意一定能传达给需要它的人,所以不用道歉。”

美智子凝视着俯伏在地的父亲,始终站在原地,并不上来扶。显然,她就是要让父亲带着悔恨过完余生。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失去亲人的悲伤不分男女。何况他自己也沉浸在深深的失落中,痛悔没能为杏子做点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留发时一定在想,要用自己的头发给外婆做假发吧。廉太郎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头带着光泽的发丝,很想对他说:“别哭了,你可是男孩子啊。”

丧失了去处的歉意在胸中反复回荡。他一直一直重复那句话,直到最后,心底浮现出了一句“谢谢你”。

然而三个外孙第一次面对人的死亡,全都陷入了震惊和恐惧,止不住地哭泣。最年长的飒受到的打击尤甚,啜泣着说:“对不起,我没赶上。”美智子帮他把头发束在了脑后,只是还没长到捐发的长度。

今后,每当回忆起杏子,他必定都要重新体验此刻的无助。怀念、歉意、恐惧和感谢混作一团,令他无比苦闷。

葬礼期间,廉太郎始终心情平静。尽管杏子已经骨瘦如柴,不再是他见惯的模样,但他心中还是充满了对她的感谢。两个女儿虽然眼中含着泪,但表情也十分柔和。他不禁感慨,一家人最后能过得如此融洽而亲密,真是太好了。他们都做好了准备,得以平静地接受杏子的离去。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独自背负着这种苦闷,好好过完剩下的时光。我要始终保持谦逊,忍受寂寞,同时怀抱着幸福,等待你来接我,告诉我“这样就足够了”那一刻。

出殡前,廉太郎一边用蔷薇花装饰杏子的遗体,一边在心中辩解道。杏子穿着美智子说的那身“妈妈最喜欢”的连衣裙,脸上带着女儿们仔细画上的妆容,似乎泛起了一丝红晕。

清风拂过,携着蔷薇的甜香轻抚廉太郎的脖颈,继而散在空气中。

这是丈夫第一次送给妻子的花朵。

有人拉开了外廊的推窗。

“这样也好呀。”

“爸,那个白木牌位——哎,你怎么了!”

“这样太浪费钱了。”廉太郎脑中浮现出杏子说这句话时无奈的表情。

惠子露出了罕见的慌张。

遵照杏子的临终笔记,他们办了一场小小的家庭葬礼。虽然费用不多,但他坚持选了大朵的蔷薇纳入棺木,因此超出了基本套餐的规格。

又一阵强风吹来,带着蔷薇的香气升上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