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吹凉了茶水,然后喝下一口,顿时瞪大了眼睛。由于茶杯烫得握都握不住,也许她对茶汤的味道并没有期待。
“哎,真好喝。”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正面的反馈。请齐藤先生分了一点茶叶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面对并非餐后的茶水,杏子没有提出疑问。廉太郎不禁想,她装作不知情的行为,不知帮了自己多大的忙。如果对象不是杏子,他们的婚姻生活恐怕持续不了那么久。
廉太郎特别得意,拽过了一个字都没写的笔记本。
三
“这些‘回忆’不需要每项都写吧?”
这次他假装挠眼角也掩盖不住,干脆站起来说“我去泡茶”。
“是啊,你可以等到以后真的想回顾人生了再写。”
这人怎么总想着为别人好?
“等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写。”
美智子的回复也好快。其实是因为这个女儿来家里玩也不看一眼父亲,杏子才用这种委婉的方式向她汇报了近况吧。
有什么好回顾的?到时候杏子已经不在身边,不会微笑着对他说“我也记得这件事”。
“啊哈哈哈,美智子说‘爸爸好丑’,太过分了。”
廉太郎胡乱翻过页面,看见了“以备不时之需”的标题。在此之前,有整整十二页篇幅分给了人生经历。
动作好快。杏子只比他小两岁,为何这么会摆弄这些高科技呢。
其实,真正重要的才刚开始。
“嗯,已经发了。”
首先是几个有关看护的问题。
“你要发那个给她?”
·关于看护
“难得拍一张,叫美智子打印出来吧。”
①当我罹患痴呆症或卧床不起时
杏子笑着比了个剪刀手,廉太郎却皱着眉,一脸惊讶。仔细一看,他们真的老了。
□希望在家中接受看护
“干什么啊,又不是小姑娘了。”
□希望在儿女家中接受看护
“嗯,拍得真好。”
□希望在医院或护理院接受看护
随着老掉牙的口号,两人的面孔被镜头捕捉下来。这就是所谓的自拍。
□根据情况选择最合适的看护地点
“来,茄子!”
之所以采用勾选的形式,应该是为了让意思更明确。
见杏子招手,他便挪了过去,正要仔细打量手机屏幕,杏子却凑了过来。
廉太郎想到了徘徊在春日部车站门口的那个人。当时他被家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渐渐远去的背影……自从辞去工作,廉太郎就再也没有每天定时出现在车站。那位仁兄至今还在重复通勤的行为吗?
“你也看看啊,这里。”
他可不想给女儿添那种麻烦。
“喂,等等。”
“第三项吧。”
“哎呀,一张苦瓜脸。”
他属于团块世代,很难说届时有没有空位,但廉太郎还是毫不犹豫地勾选了那一项。
他听见咔嚓一声,不知杏子何时打开了手机。
下一个项目是什么?
“那现在就拍吧。来,笑一个。”
“进入需要看护的阶段时,护理费用如何处理?嗯……‘用我的养老金及存款支付’吧。”
“我们好久没拍照片了。”
再下一项是进入需要看护的阶段后,如何进行财产管理。虽然会添麻烦,但也只能交给女儿了。
她没有理睬廉太郎的不满,像个学生一样兴奋地说道。那一定是故意的。廉太郎抿起了嘴唇,决心不让杏子那些久远的往事激起嫉妒心。
廉太郎一一勾选了自己希望的选项。看护的后面是有关医疗的问题。
“你瞧,这里还有贴照片的地方呢。”
重病告知选择“如实告知”,器官捐赠选择“已填写捐赠卡”,然后是延命治疗——
“喂,你怎么一直在聊男人?”
他停下了动作。
“四年级的时候,我喜欢上了哥哥经常带到家里来玩的朋友。”
选项有三个。
杏子的声音很轻柔,就像拂过脸颊的微风。那是对天真无邪的年少时的廉太郎露出的笑容。想到女儿们就是在这样的目光中长大的,他不禁有点羡慕。
□希望接受延命治疗
“哈哈,真像你的性格。”
□希望接受缓和痛苦的用药,但不希望单纯延续生命的治疗
“有一次争夺校园阵地,我被高年级的学生揍得浑身是伤。因为特别不甘心,我就开始练空手道了。”
□由家人判断
杏子恍然大悟,接着哼起了“箱根山岳险天下”。杏子曾被邀请参加过家长委员会组建的合唱部,现在声音却彻底没有了张力。廉太郎心里清楚,那不仅仅是因为上了年纪。
廉太郎的圆珠笔停在了第二个方框上。
“哦,你说泷廉太郎[17]啊。”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杏子看着廉太郎的手,说了一句:
“你上音乐课学过吧?”
“如果自己选,肯定会这样选择吧?”
“为什么?”
廉太郎的父亲是在医院去世的。他当时接到病危通知,立刻赶了过去。父亲躺在病床上,身体连接着各种各样的管子,人已经极度衰弱了,还做了胃部造瘘,处在“仅存一口气”的状态。
“上小学的我也记得。那时我的外号是‘泷’。”
当时廉太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不想这样活着。
廉太郎骤然觉得自己在做男人方面输给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气得直哼哼。他很想跟杏子多聊一点这种事情。
母亲和姐姐完全是出于关心才选择了那样的治疗,因为停止延命治疗等于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如此沉重的选择,家人如何能决定呢?
“这么帅吗?”
“对啊,有道理。”
“每次我被坏孩子欺负,他一定会过来帮我。”
廉太郎低下头,勾选了第二个方格。这下他总算明白了,自己必须填写这些东西。如此一来,就不需要女儿面对这些选择了。同时,这也是为了让廉太郎自己直面杏子的死亡。
话说回来,二人还真没有聊过彼此的童年。杏子嫁过来时没带相簿,所以他连照片都没看过。
“老头子。”
“什么?你可真早熟。”
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哦?我可记住了不少。我很喜欢红叶班的小贵,他跑步可快了。”
“没关系,我没问题。”
“这么早的事情,怎么记得住?”
如果说出真实的心情,实在是太痛苦了。尽管如此,这也是廉太郎必须接受的痛苦。他不希望杏子被困在病床上直到死去,他希望她的余生能多一点光彩。
“也别这么说嘛。你对幼儿园有什么回忆吗?”
杏子有节奏地拍着他的手背,仿佛在安慰他。
回首自己的一生,他不禁感到脸颊发热。他连这个陪伴了自己一辈子的女人都救不了,有什么好吹嘘的?廉太郎假装挠痒,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不对,需要安慰的是她才对。真没出息,都这种时候了,他还需要杏子来给他力量。
“谁好意思写这种东西啊。”
“老头子,趁我还能动,要不要去泡个温泉?”
不过,假如杏子没有得病,廉太郎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写出来。因为他自负,认为自己是为社会创造过价值,有过贡献的成年人。他会认为,应该把自己的智慧和经验传承下去。
之前不是还说老夫老妻的不好意思嘛。
难道世上的老年人都对自己的人生如此自信?
廉太郎摘下老花眼镜,揉了揉眼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这也叫比较少?”
“真的吗?世上的太太们因为不满意在旅馆里也要伺候丈夫喝茶,都不爱跟他们出门旅行呢。”
“我已经叫她尽量买自身经历项目比较少的版本了。”
“是啊,如果换作以前,我可能也不想去。”
下面还有“兴趣爱好”“美好回忆”“伤心和痛苦的回忆”“失败的往事”“挑战过的难题”等等。他可不想让女儿和外孙看到这些东西。
杏子微笑着说出了格外辛辣的话语。
姓名、出生年月日、血型、出生地、籍贯、血缘关系表,这些还算正常。可是廉太郎忍不住想,谁想看一个老头的年表啊?“我的回忆”那一栏底下还有“托儿所、幼儿园时期”“小学时期”“初中时期”“高中时期”“大学、其他学校时期”“走上社会以后”等等,看到这么细的项目,他愈发觉得烦了。
“不过你现在已经能泡很好喝的茶啦。”
翻开第一页,上面要他填写希望谁看到这本笔记,希望谁负责保管它。下一页一上来就是“关于我”的版面。
“喂……”
“我还要写自己的年表吗?”
廉太郎现在已经不同于以往那个连袜子放哪都不知道的自己了。就算不甩手扔给杏子,他也能自己打包行李,说不定泡完温泉,还能给杏子做个按摩。回家之后,他也能一手包办洗衣服的任务。只不过,泡茶就——
杏子拿起圆珠笔和老花镜递给他,似乎要他少说废话。廉太郎皱起了眉。
廉太郎本来想隐瞒茶叶的秘密,把这当成自己的功劳。
“你都七十了,该面对这种事情了。我们得自己为自己的临终做打算呀。”
但他还是改变了主意,决定向杏子坦白。
他试图压抑感情,语气却变得特别冷淡。尽管如此,杏子还是爽朗地笑了。
四
“怎么连我都要写?”
被晒得刺眼的白色汗衫在蔚蓝的天空下轻轻摇摆。使用添加荧光剂的洗衣液,果然洗出来的效果不一般。廉太郎拿起一件又一件洗好的衣物,晾在杆子上。
那天,熊医生用诚恳的目光看着他们,说出了这句话。他的话温和而有力,甚至让廉太郎觉得不希望妻子死去的想法只是自己的傲慢。
如果是阴天,他一般把衣服晾在有屋檐遮挡的二楼阳台。像今天这种阳光灿烂的日子,还是晾在院子里更舒服。
“就算只有短暂的时间,也要直面死亡,重新审视生命。这个过程也许很痛苦,但为了能够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它也非常重要。”
四月一日,春日部正值樱花盛开的时节。待会跟杏子到附近散散步应该很不错。不知箱根的樱花开了多少?
杏子的主治医生已经不是那个大肠外科的“小天真”,而是负责姑息治疗门诊的“熊医生”。他看起来就像一头性格温和的熊,而且在患者面前从不避讳“死亡”。
虽然他在泡茶这件事上作弊的行为遭到曝光,但他们最后还是决定去温泉。谈好之后,他赶紧联系旅行公司,请那边帮忙预订箱根的旅馆。虽然有点匆忙,但还是订到了带露天温泉的房间。
那句话深深刺痛了廉太郎。
杏子也许并不在意,但如果不想让人看见病弱的身体和手术痕迹,她可以选择泡套房自带的温泉。考虑到这点,自带露天温泉就成了必要条件。
“医生说,今后我的握力下降,搞不好会拿不起笔,所以要趁现在先把重要的事情记下来。”
两人一起出行,这话说出来着实有点让人害羞。听说女儿们都对杏子千叮万嘱,要她“随便怎么任性都行”。对此,廉太郎多少有点害怕,但也暗自决定,未来两天绝不提起让人沮丧的事情,跟杏子玩个痛快。
“你买这东西干什么?”
杏子坐在外廊上,边晒太阳边看廉太郎晾衣服。这个光景固然温馨,可她腿上却摆着前几天带回家的墓园小册子,还看得津津有味。
廉太郎翻了翻里面的内容,内心不以为然。他听说过这样的东西,是为了让人留下临终遗言用的。
“我觉得还是树葬好。”
“我请美智子买来的,因为等到有个万一,那就太迟了。”
怎么又说这个了?那天杏子拿出临终笔记后,夫妻俩就提到了墓地的话题。
“这是啥?”
他们填写笔记时,遇到了“葬礼、墓地、埋葬”的项目。那一刻,廉太郎才知道原来可以在生前预定葬礼。
本子封面上印着一行大字,不戴老花镜也能看清。
这也太心急了。只不过自己死后,让沉浸在悲伤中的亲人不得不抽出空来选择殡仪馆和殡葬方案,着实有些残酷。只要自己先选定,就能给亲人减轻一些负担。
《为“那一天”准备的临终笔记》
他希望搞个只有亲人参加的小葬礼,因为工作上的联系,如今等同于断绝了。
杏子在他对面坐下来,拿出两本册子。
廉太郎把大半辈子都贡献给了工作,仍旧躲不过人走茶凉的下场。毕竟那本来就不是能维持到最后的缘分,加之退休前那几年,他在公司也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钉。
“老头子,跟我一起写这个吧?”
廉太郎终于坦白自己被调到生产线工作时,杏子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了。因为你每天回家,身上都有很香的味道。”
他设好电饭煲时间,回到起居室撑着矮桌坐了下来。可能因为下棋时一直没换姿势,膝盖到现在还有点痛。还是身体最清楚自己的年龄。
那还真是个盲点,因为他闻不出自己身上的气味。没想到这点小心思早就被妻子察觉,廉太郎羞得抬不起头来。
廉太郎满意地点点头。
“那也挺好呀。你上班不再穿西装那天,我总算松了口气,知道这个人终于放手了。”
今天、明天、后天,杏子陪在他身旁的每一天,都是特殊的日子。今后就用挂历上的圈,记住每一个容易被遗忘的日常吧。
杏子真的什么都知道。
“对啊,这样更好。”
现在问题是墓地。
“嗯,这样很不错。”
一之濑家的祖坟在廉太郎的故乡广岛,杏子说她不想被葬在那里。
杏子兀自喃喃了一句,朝他伸出手。廉太郎把笔递给她,看着她在昨天的日期上画了个圈。乍一看,那天就像发生了很特别的好事一样。
“管理那座祖坟的人是你姐姐呀,我们平时都不怎么去扫墓,现在却要提出‘请让我葬在里面’,做人不能太过分。”
“你瞧我真是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形成了习惯。”
如果父母被葬在那里,美智子和惠子肯定也不能坐视不管。那样一来,每次做法事都要出很远的门,还得分担管理费用。
见杏子不说话,他提出了替代方案。虽然每个月都要撕掉,但既然要画,还是画圈好。
“如果在这边买一块墓地,也得麻烦那两个孩子看管。”
“要不改成画圈吧?”
美智子已经出嫁,不会跟父母同葬。惠子今后可能不会结婚,但也没有能接替她的孩子。花一大笔钱买了墓地,到最后反而会成为女儿的负担。
可是,杏子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多,真的要用叉来填满余下的日子吗?眼看着二人一同度过的时间被划去,他感到无比寂寥。
“所以我想选择树葬。”
他心里明白,这只是杏子的生活习惯。而且在杏子得病之前,他从来没在意过日历画叉这件事。
廉太郎也是老年人,自然听说过这种安葬方式。不设墓碑,而是植树作为标记,不愧是喜爱植物的杏子能想到的方法。
“我说,”他抓着笔问了一声,杏子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真的要在挂历上画叉吗?”
这种葬法不讲究宗教派别,埼玉当地也有好几个地方提供这种服务。杏子不顾廉太郎的犹豫,马上要来了资料。
廉太郎擦了擦手,帮她拔出笔帽。看来杏子的触觉还没完全恢复。
“你看看,是不是很不错?”
“给我吧。”
杏子转过小册子展示给他看。廉太郎晾好衣服,提着空篮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哎呀,那可不行。”杏子拿起水笔站了起来,但是拔不出笔帽,急得有点手忙脚乱。
“庭院风?”
杏子每过一天就要在日历上画个叉。今天是星期日,星期六那一格却空着没有画。
代替墓碑的标记植物是蔷薇,杏子肯定喜欢。安葬地点也近得很,从春日部过去只需搭乘一班东武伊势崎线的电车。
“一时间弄错了。”他坚持自己没有忘,只是不慎弄错了而已,“你不也漏了一个叉吗?”
“嗯,还提供永久供养呢。”
“你怎么回事,连外孙几岁都记不住。”
殡葬设施可以长期代管,麻烦不到女儿,这个很好。
飒还在上五年级,一年后才毕业。
而且很便宜。如果选择合葬,每人只需十五万日元。就算一人一棵树,也只需三十五万日元,价格太实惠了。不仅如此,这种葬法只要交纳初期费用,后面无须续交管理费。
“啊?哦,原来是送别致辞啊。”
“我可以合葬。”
“哎,不是飒君毕业啊。”
“什么?你真的要跟不认识的人一起被祭奠?”
孩子的祖辈能参加那种仪式吗?他不太清楚会场能容纳多少人。
因为骨灰会纳入专用的骨灰盒,不至于跟别人的骨灰混在一起。尽管如此,廉太郎还是无法接受。这么搞法,以后每次去上坟,不就连带着拜了陌生人吗?
“要去看吗?”
“而且这东西我后面也加不进去。”
廉太郎看了一眼餐柜旁边的挂历。只剩下不到一周了。
“哦,你也想加进来吗?”
“三月二十五日。”
杏子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呛得廉太郎无言以对。难道她不想夫妻合葬?
“毕业典礼是什么时候?”
“开玩笑啦。你瞧,这里有夫妻合葬。”
“希望飒君能念好。”
杏子马上翻开另一个套餐,仿佛想哄他开心。然而他脾气已经上来了,轻易安抚不了。
不过是夸一句外孙,就能让她这么高兴吗?然而廉太郎很少夸人,甚至包括家人。
“你要是想一个人葬,那就一个人葬吧。”
他只说了短短一句话,杏子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别闹别扭呀,我会等你的。”
“那几个孩子都很棒嘛。”
“哼!”廉太郎气哼哼地夺过了杏子腿上的宣传册。光看照片,还真看不出这些是墓地。旁边还给配了白色的阳伞和长椅,整得挺像度假胜地。
廉太郎停下动作,回过头去。
这东西也就招女人孩子喜欢。廉太郎皱着鼻子想。
女儿们小时候,杏子也经常这样。“芙蓉蛋的鸡蛋是美智子打的呢。”“惠子是班上第一个背熟了乘法表的学生。”诸如此类。
“有点不符合我的风格。”
杏子每次都会向廉太郎逐一汇报外孙们的近况,仿佛把这当成了自己的义务。
“是吗?但是女儿们都同意。”
“那小子太爱表现了。”
原来已经打点好关系了。
“息吹君情人节收了五个巧克力,正发愁怎么回礼呢。”
又是三对一。他明明还需要一点时间思考,可是家里的女人总是转眼间就能形成统一战线。
“小学生就要上那种课啦?”
“到了蔷薇的花季,那里一定很漂亮。来扫墓还能顺便赏花。”
“凪君很喜欢编程课。这个课马上就要被定为必修课了。”
杏子平时很少提任性的要求,此时却用满是期待的目光看着他,显然特别想要这样的墓地。
“哦?”
如果廉太郎还是说不,她也许会放弃。可他不想看到杏子失望的表情。
“飒君要在毕业典礼上致辞呢。”
既然杏子喜欢,那他只能妥协了。
唰唰唰、唰唰唰,他控制着力道,以免大米碎裂。
“我们去实地看看吧。”
廉太郎卷起毛衣袖子走进厨房。他挺喜欢这个工作,因为能清空大脑。
“真的吗?”
“我去淘米。”
“嗯,要是能趁花期去就更好了。”
他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是很难说出口。
蔷薇的花期在五月,但杏子现在的身体还能出门旅行。也许能再坚持一个月。
“直接夸女儿了不起,你很高兴,很感谢她呀。”
廉太郎亲手做了诱引的蔷薇藤蔓上也长出了嫩叶。前几天,他在杏子的指导下施了促进出芽的肥料,开花指日可待。
“那我该怎么说。”
杏子看向蔷薇藤上的绿芽,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然后点点头说:“也好。”
“你说话真的要注意点。”
五
“难怪那闺女越来越胖了。”
出发前一夜,他们泡好澡吃过晚饭,早早就睡下了。彼此都是老年人,早上起得都早,但他还是希望杏子尽量多积攒一些体力。
廉太郎打开冰箱一看,发现里面层层叠叠堆着好些个保鲜盒。美智子在家忙着带孩子,竟还能抽出时间做这么多东西,真了不起。
明天到了箱根,还是尽量不要到处乱跑,待在旅馆里好好休息吧。听说那家旅馆的餐食很不错,换了个新环境,杏子早已丧失的食欲也许能恢复一些。她一直都很讨厌浪费,所以要先跟旅馆说好,稍微减一点量。
难怪听见孩子们欢笑的时候,他还闻到了很香的味道。
“晚安。”他说完就盖上了被单,然而迟迟无法入睡。
“美智子带了很多能长期保存的小菜过来,只要煮米饭就能对付一顿。”
因为太期待明天的旅行而睡不着觉,这跟小孩子有什么区别?廉太郎无声地露出了苦笑。
话虽这么说,杏子却瘫坐在起居室的靠背椅上。显然是精神上得到了能量,肉体却没能跟上。尽管如此,她的脸色还是好了很多。
不过他比小孩子有经验,知道越急越睡不着。活到这把年纪,他已经清楚哪怕只是闭上眼睛静静躺着,也能恢复体力。
“不累,反而得到了能量。”
他决定顺其自然,反正慢慢就能睡着。旁边传来了安静的鼻息声。只要杏子睡着了就好。
“累了吗?”
杏子呼气时,还会发出“哔、哔”的轻响。廉太郎忍着笑,静静倾听那个声音。哔——哔——哔——太好了,杏子还活着。
见廉太郎收到信息后马上回来了,杏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虽说能见到外孙,但每次都要赶走丈夫,她难免有些同情。不过是廉太郎自己搞砸了他跟女儿一家的关系,所以杏子不需要为这件事发愁。
慢慢地,廉太郎也陷入了浅眠。
“哎,你回来啦。”
半梦半醒时,他好像听见了微弱的呻吟声。这是做梦吗?究竟是什么梦?
他再也没有力气发起挑战,便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呜、呜……”
他被齐藤先生连赢三局,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就在那时,杏子发来消息告诉他:“美智子他们回去了。”
痛苦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他被拉回现实,猛地坐起。
二
“怎么了!”
廉太郎只得苦笑。
杏子在黑暗中蜷缩着身体。廉太郎一开灯,她就转头躲开了刺眼的光源。
“托你的福。”
“怎么了?肚子痛?”
齐藤先生淡淡的笑意中,似乎蕴含着很深的东西。
杏子双手捂着腹部。他轻轻一摸,心中大惊。她的腹部鼓胀得厉害。
“清醒了吗?”
又是肠梗阻吗?廉太郎看了一眼时钟,刚过夜里两点,还要很久才天亮。
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怀抱着类型相似的孤寂。廉太郎没有细想,而是摆起了棋子。
“你等着,我去叫救护车。”
“再来一局吗?”
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却被扯住了睡衣下摆。杏子顶着一脸痛苦的汗水,对他摇了摇头。
他喝了口茶冲掉嘴里的甜腻。这壶煎茶只不过是往茶壶里倒了开水,但是冲出来的茶汤依旧风味十足。
“不……行。”
齐藤先生嘀咕了一句让他不知如何回应的话。廉太郎忘了咀嚼,直接咽下了最后一块金锷饼。
“哦,对啊。”
“男孩子就是有精神。不过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儿子那么大的时候了。”
杏子的主治医生“熊医生”曾经叮嘱过,即使病情突然恶化,也不要叫救护车。一旦被送到急诊,就要被施以杏子不希望的延命治疗。因为急救科的任务就是拯救眼前患者的生命,与杏子的选择相悖。
因此,廉太郎只能一边听着自己家传来的欢声笑语,一边跟齐藤先生下棋。他无法融入那个圈子,完全拜他自己所赐。
廉太郎拿起手机,用不熟练的操作联系了姑息治疗病房。为了预防意外情况,他们事先存下了号码。熊医生正好在值夜班,马上接了电话。
“要是你不想见到我,那你们来的时候,我就出去。”他甚至做出了这样的让步。
“我这边准备好病房,请你马上叫车送病人过来。”
杏子寿命的倒计时似乎开始加速,令廉太郎倍感焦虑。他给美智子打了电话,再次为元旦的失言道歉,并求她让杏子多见见可爱的外孙们。
杏子又一次紧急入院了。
“我再也不想吃味同嚼蜡的饭了。”听到杏子这样说,廉太郎也就没忍心逼她继续治疗。
腹胀的原因不是肠梗阻,而是腹腔积液。
可是自从停用了抗癌药,杏子变得特别有活力。她能够自由活动的时间变多了,能吃的东西也变多了,还特别积极地打理庭院。她双手的副作用有所缓解,连味觉也恢复了不少。前不久她还用廉太郎钓回来的眼张鱼做了煮鱼块,直呼真好吃。
主治医生已经提醒过,随着病情发展,胸腔和腹腔都容易产生积液。杏子的病情已经进入了下一个阶段。
廉太郎其实反对她停止治疗,哪怕只能延长一两个月的寿命,他也不想放弃。
死亡的阴影正在靠近,廉太郎害怕得膝盖发抖。可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他刚才给应该还在睡觉的美智子和惠子打了电话,两人都无法马上赶过来。他拍拍脸,让自己振作,随后走进了杏子的病房。
她为什么一个人决定了那么多?廉太郎的心情完全跟不上杏子的节奏。
姑息治疗病房都是单间,家人可以拉开折叠床睡在旁边。而且,这里也有另外收费的家属专用房。
知会了廉太郎和惠子后,杏子果然停止了抗癌药治疗。她坚持以后只接受缓和痛苦的治疗,加入了医院的姑息治疗门诊。医生提示临终时可以选择在家接受护理,但杏子明确表示,等病症恶化后,就入住姑息治疗病房。
杏子躺在床上,似乎有所缓解,看见廉太郎就微笑起来。医生只开了利尿剂,没有采取抽出积液的措施。
尽管是他请美智子多让妈妈看几眼外孙,但廉太郎还是有点担心。
根据“熊医生”的说明,腹腔积液含有蛋白质、糖分、脂肪、氨基酸、电解质等身体必不可少的成分,就像一堆营养凝胶,抽掉了反而会加速衰弱。
那是小外孙息吹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孩子特别兴奋。杏子被那阵嘈杂包围,会不会很累呀?
有一种疗法叫CART,是将积液抽出来过滤,然后输回体内,但他建议“暂时先用利尿剂控制看看”。因为医保规定,CART每两星期只能使用一次,也许赶不上积液增加的速度。
“外婆,外婆!快看!”
希望利尿剂能起作用,让杏子轻松一些。廉太郎为了防止心情阴郁,故意挤出微笑,坐在了病床边的椅子上。今晚要住在这里了。
孩子的声音尖厉,传得很远。尤其是小学男生,简直跟半个猴子差不多。也不知什么事情那么好笑,近乎悲鸣的笑声一直响个不停。
“老头子,真对不起。”
“没什么,热闹是好事。”
廉太郎缓缓摇了摇头。有什么好道歉的。
“他们太吵了,真不好意思。”
“可是旅行……”
那就是廉太郎的家。大女儿美智子带三个外孙过来玩了。
对了,等到天亮,他还得联系旅行社取消行程。记得旅行开始前取消,只收五成的手续费。
“哦?那边好热闹啊。”
“原来你在惦记那个啊。”
就在那时,隔壁传来了孩子尖厉的欢笑声。
老实说,廉太郎也觉得有点可惜,但此时责怪不了杏子。“别在意。”他轻拍了几下杏子搭在被单外侧的手。
不能尽情享受和煦的春风,会长也太可怜了。廉太郎眯起了眼睛,又有点犯困。
“医生说等你腹腔积液清掉了就能出院,到时候再计划旅行就是了。”
自治会会长的花粉症严重到他坚称自己“能肉眼看见花粉”。要是谁敢当着他的面开窗,他就要嚷嚷:“黄色军团入侵了!”由于他平时是个稳重可靠的人,那一刻的落差显得十分滑稽。
廉太郎那句违心的话在萧杀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响亮。其实不用说也知道,杏子再也无法旅行了。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在为那场永不回归的旅途做准备。
“他的花粉症太严重了。”
杏子心里可能也清楚。只见她长叹一声,似乎放弃了一些东西。
他一下就听懂了齐藤先生失笑的原因,自己也笑了起来。
“不用出院了,我就在这里住到走吧。”
“没什么,我就是想到,要是自治会会长在这里,咱们就不能开窗了。”
“你说什么呢!”廉太郎忘了现在还没天亮,一时没忍住提高了音量,还一拳砸向床垫,“家务活我全包了,你在家里住着更舒服吧。”
“怎么了?”
“没想到我有一天能从老头子嘴里听到那句话。”杏子笑了起来,可她的目光有点空虚,“可是以后再像今天这样出事,都要叫出租车往医院赶。我可不能给你添这种麻烦。”
“哈哈。”
“哪里麻烦了!”
自治会会长是个退休老教师,以前干到过校长的职位,直到现在都有很多人来送礼。他们两夫妻吃不完,就经常带点好东西过来分享。以前廉太郎在这里见到的巧克力米脆也是那样得来的。
如果这也叫麻烦,干脆别当夫妻了。夫妻不就是无论健康疾病,都要始终陪伴吗?他这个丈夫以前虽然毫无用处,但至少在这种时候,要能成为她的依靠。
“原来如此。”
“换成在家疗养吧。医院可以二十四小时上门救护,你舒舒服服待着就好。”
“是自治会会长拎过来的。”
“你又瘦了呀。”
“哎,这个金锷饼挺好吃啊。”
杏子盯着他最近多了不少皱纹的脖子,眼中涌出了如泉水般清澈的泪水。
他们隔着收好了棋子的将棋盘对坐,一人捧着一杯茶。跟齐藤先生相处的距离感让他感到很舒心。如果隔着餐桌或是并肩而坐,他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即便是休息时间,他们也会回到棋盘前。
“家里有人生病,最辛苦的其实是照顾的人吧。我的身体会越来越不行,连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了,肯定会给你添很多麻烦。”
竟然有这么方便的东西,他从来没听说过。
“没关系,你多依靠我就好。”
“哦?”
杏子的嘴唇开始颤抖。她再也憋不住,泪水滑过了脸颊。
“对。绿茶要先用汤冷子降低水温,特别麻烦。不过这种茶叶可以用开水冲,而且不会涩。”
她其实是最想哭的人,却总把自己排在后面。这是个坏习惯。
“热汤煎茶?”
廉太郎双手捧着杏子的脸。妻子像个孩子一样啜泣,让他怜爱不已。
齐藤先生抻开了茶叶的包装袋。廉太郎念出上面的文字。
“如果有什么想说的,你尽管说。就算是骂我,我也听着。”
“也许是因为这个。”
汹涌的感情可能堵在了喉头,杏子用力吸了一口气,才挤出声音。
齐藤先生有点为难地想了想,接着朝廉太郎招招手,让他站到水槽前。
“我害怕。”
“这能有什么诀窍啊。”
“嗯。”
这时他想到,齐藤先生泡的茶总是很好喝。于是他产生了疑问——究竟哪里不一样了?
廉太郎静静地听着。
如果能知道哪里做得不好,他就能改正。因为他想让杏子喝到好茶,而且自己也想喝。
“我怕痛。我怕吃不了饭。我怕没有力气。我还害怕睡觉,担心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他泡出来的茶很难喝。一开始又苦又涩,于是他减少了茶叶的量,结果又太淡了。好不容易觉得茶汤的颜色恰到好处,又喝不出一点风味。尽管如此,杏子还是从不抱怨,每次都乖乖喝下去。
“嗯,嗯。”
廉太郎听说喝绿茶可以抗癌,每次饭后都让杏子喝茶。也许因为关节不太好,杏子说倒茶的时候手腕很痛,所以廉太郎决定亲手给她泡。
“我怕死。”
“最近我一直在自己泡茶,但是泡出来特别难喝。所以我想问问,有没有什么诀窍。”
曾经,廉太郎一直疑惑杏子面临死亡为何能保持冷静。然而她并不是开悟的佛陀,只是没有向廉太郎表露出心中的恐惧。
听到那意想不到的请求,齐藤先生愣住了。廉太郎感到耳朵开始发烫。
廉太郎的软弱,让杏子变得过于坚强了。为了让靠不住的丈夫心灵免受打击,她一直在咬牙坚持。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他有点害臊,可是没办法,“能教我泡茶吗?”
廉太郎擦掉杏子脸上的泪水,但是又引出了更多泪水。
齐藤先生停在厨房门口,等廉太郎跟上他。
“我也害怕失去你。”
“嗯,怎么了?”
不过,杏子还在这里。痛苦的时候,他们可以一起流泪。
由于一直盘腿坐着,他的腿已经麻了。可他还是强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跟上了走向厨房的齐藤先生。
“对不起,对不起……”
“齐藤先生,请等一等。”
“别道歉。”
可是,他突然想到别的事情,忍不住叫了一声。
“对不起,我要丢下你一个人了。”
廉太郎应了一声,眼睛还盯着棋盘。他想知道,究竟哪一手下错了?
杏子紧紧抱着他,力量却十分微弱。廉太郎的泪水落在她的睡衣上,化作潮湿的水痕。
“谢谢。”
他从未想过,四十三年前带着紧张神情坐在相亲现场的那个女人,如今竟成了如此宝贵的存在。
齐藤先生双手撑在膝盖上,吆喝一声站了起来。
他真想对那一刻的自己说,这女人最棒了,一定要像宝贝一样珍惜她。
“休息一会儿吧,我去泡茶。”
其实,是我想道歉啊。
时间已经是三月中旬,最近气温突然升高了不少。今天更是阳光明媚,他一大早起来,抓紧时间洗了三筒衣服。今晚应该就能睡上刚晾好的干净床单了。
廉太郎咬紧牙关,不愿发出呜咽。停用抗癌药后,杏子的头发尚未完全生齐。他抬起手,轻抚她毛发稀疏的头。
“我懂,今天挺暖和的。”
“还有别的话要说吗?说我笨蛋白痴都可以。”
“不好意思,有点走神。”
“那就笨蛋吧。你真是个笨蛋。”
他干脆地认了输。其实挤出这句话的瞬间最为痛苦,因为将棋是一种只要不接受失败就能鏖战很久的竞技,就算与对手实力差距甚大,人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死撑不放。
“是啊,你说的没错。”
“我、我输了。”
杏子的肩膀微微震颤。她笑了。
什么时候被将死了?他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可见精神早就不集中了。
廉太郎也跟着笑了起来。说到笨蛋,他能记起的事迹实在太多了。
糟糕,正在下棋呢。他慌忙看向棋盘,然后惊呆了。
杏子完全卸去了力气,倚靠在廉太郎身上。
“你没事吧?累了?”
“老头子,院里的蔷薇快开了。”
听到有人叫他名字,廉太郎猛地睁开了眼。只见隔壁的齐藤先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是啊,花还会再开。”
“一之濑先生,一之濑先生。”
那将是如同新娘般洁白的花朵,乘着风送来阵阵甜香。
现在只穿一件薄毛衣,也已经不会冷了。阳光落在窗边,坐着坐着就有点昏昏欲睡。
“我可以回家吗?”
敞开的窗外吹来了阵阵清风。
“当然可以。”他用力点头,用身体的振动传达自己的感情,“因为那是你家啊。”
一
窗外渐渐泛起白色的天光。直到走廊传来人们走动的声音,廉太郎依旧无法放开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