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算是骑虎难下了。
“嗯,麻烦你了。不如顺便学学怎么做味噌汤吧。”
廉太郎依言加入萝卜,发现锅里烧的只是白水,不由得愣住了。
“放进锅里就行吗?”
“你不是说味噌汤吗?”
廉太郎笨手笨脚地操作起来,切好的萝卜倒是真的跟银杏叶有几分相似。
“是啊,中午和晚上喝的。”
“原来如此。”
“不用煮高汤?”
“就是半月形再切一半。”
“用这个呀。”
“那是什么形状啊。”
杏子抬手打开吊柜,拿出了装调味料的篮子,将一盒速溶高汤举到他面前。
“那就切成银杏叶吧。”
“这样不好喝吧。”
“怎么切?”
廉太郎很传统,坚决认为这种调味料做不出好东西。莫非杏子因为手不方便,就学会了偷懒?他想象着味道寡淡的味噌汤,忍不住撇撇嘴。
但是做饭方面,杏子就得操心了。如果她不在一旁发出指令,廉太郎压根不知道该干什么。就算是切萝卜,不同的菜也有不同的切法。
“你说什么呢,我们家一直用这个的啊。”
“我也录像了,你别操心。”
“什么!”
“你不是在看将棋吗?”
“刚结婚那时,我自己熬了高汤做味噌汤,你却嫌味道淡。换成这个之后,你就一个劲说好喝呀。”
话音未落,炉子上的水已经烧开了。廉太郎打开水槽下的柜子,拿出菜刀。
“——我吗?”
“萝卜要怎么切?”
他不等杏子点头,心里已经有了数。他记得有段时间,杏子做的饭突然变得好吃了。原以为是她手艺有所提高,原来秘密在于这种调味料啊。
抗癌药治疗已经进入第六周,现在正好是为期一周的停药期。上次进入停药期,杏子的副作用减轻了很多,但是每持续一个疗程,身体受到的伤害就会加重一些。现在她的指尖已经皲裂,涂了医生开的软膏也不顶用。而且皮肤也开始发黑,指甲都变形了。
“除了你还有谁?”
最近,杏子开始抗拒生冷的食物。廉太郎百般相劝,让她至少喝点酸奶,可是杏子坚决摇头,说受不了那种痛苦。
“我一点都没发现。”
杏子伸出了颤抖的手。由于抗癌药的副作用,她的触觉变得很麻木,但是对冰凉的东西特别敏感。仅仅是冰箱里的萝卜,就能像尖刀一样刺痛她。
如果换作平时,他肯定会用大吼大叫来掩饰尴尬,不过整整四十二年啊,他竟一直认为这是自己家独特的味道,简直太可笑了,让他怎么都气不起来。
“让我看看手。”
“哈哈,这可真是……”
廉太郎抓住萝卜,的确冰凉冰凉的,但也不至于抓不住。何况就算握着冰块,也不会发出那种尖叫吧?
他仰天大笑起来。杏子似乎以为他会生气,见此情景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我刚从冰箱里拿出来。”
“不是我味觉不行,是速溶高汤品质太好。”
“冰?”
他本就不认为自己是个美食家,然而这也太惨烈了。凭借这种愚钝的味觉,他竟然做了一辈子零食的商品开发,简直可笑。
操作台上摆着砧板,上面还有半根萝卜。
杏子讶异地看着笑个不停的廉太郎,很快也跟着笑了起来。
“啊,没什么,只是觉得萝卜有点冰。”
仔细想想,他平时好像总是板着一张脸。廉太郎本以为妻子是个缺乏感情起伏的女人,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只要自己先笑起来就好。
因为不是面朝外的厨房,他只能看见杏子的背影。廉太郎慌忙跑过去,担心妻子是不是切了手。
笑声的协奏令人身心愉悦,舍不得停下来。
“怎么了!”
“有这么好笑吗?”廉太郎一直笑啊笑啊,直到杏子发出疑问。
就在那时,他突然听见一声短促的尖叫,顿时被拉回现实,转头看向厨房的杏子。
四
“啊!”
用速溶高汤做的萝卜味噌汤正是他熟悉的“我的家味道”。
解说员做完介绍,对局终于开始。高中生棋士执后手,两边都是居飞车派,也许会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对局。廉太郎摸着布满胡茬的下巴,忍不住前倾了身体。
廉太郎啜了一口,长出一口气。温暖从下腹扩散开来。
杏子敞着起居室和厨房之间的拉门,对着水池洗东西。那边一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可是廉太郎几乎没有注意。
长鲽鱼一夜干、浅渍白菜、昆布佃煮。这顿饭绝非山珍海味,但让人心中饱足。
廉太郎不太喜欢这个高中生棋士,因为他还只是个小孩儿,棋力却太强大了。而且明明是个小孩儿,却淡定得令人生厌。人不在年轻时经历点挫折,就长不成大人。廉太郎暗自为他的对手加油鼓劲——让他见识见识世间的严酷。其实廉太郎的情绪很好解释,无非是凡人对年轻天才的嫉妒。
“嗯,这种味噌汤我自己也能做。”
NHK杯第三轮第一局。对局者是历代连胜纪录最高的高中生棋士,普遍关注度可能也很高。负责主持的女棋士宣称将会“延长播放时间,不删减对局过程。”
做这个汤没有窍门,只需换换不同的材料搭配就好。廉太郎无意识地想,看来今后至少能享用到味噌汤这种不变的味道了。
杏子无奈地摇摇头,撑着矮桌站了起来。
“是啊,就算别的菜是现成的熟食,只要多做一道味噌汤,就能保持营养均衡了。”
还有两分钟。廉太郎连忙拿起了遥控器。
杏子也在谈“将来”的事情。廉太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接受了杏子的死,于是异常惊愕。
“原来你能听见啊。”
因为闷得慌,杏子在屋里从来不戴针织帽。她的头发就像雏鸟的绒毛,透出了底下皮肤的颜色。让她牺牲了手指触觉和头发的抗癌药治疗,到第二个疗程为止还能有效降低肿瘤标记物,但是从那以后,数值就在一点一点上升。
“怎么,已经这么晚了?早说啊。”
就算不看数值,单看杏子最近愈发瘦削的身体,廉太郎就感到胆战心惊,仿佛那具身体不仅存不住脂肪,也存不住生命。哪怕脑中拼命否定,廉太郎也已经悟到了。杏子的时间所剩无几。
“十点半NHK杯就要开始了,你真的不看吗?”
决定将NHK杯录下来过后再看时,他就换了个频道。节目正在介绍一对老夫妇从东京搬到长野偏远小镇后的生活。他们跟邻居学习野泽泡菜的做法,开辟一小块田地种种瓜果,学烧柴炉。这个丈夫是否考虑过妻子先他而去的可能性?在那以后,他还能继续居住在那片不熟悉的土地上吗?
很好,同香,3五金,将军。小小的成就感像泡泡似的顺着侧腹涌了上来。
廉太郎似乎明白杏子为何喊他一起去扫沟渠了。丈夫今后注定孤独一人,但杏子不希望他从此孤立。一辈子只知道在外工作的男人,恐怕很难融入地区社群。
他太过热衷于解棋谱,顾不上回答杏子。
齐藤先生靠自己的努力融入了,廉太郎却需要有人推他一把。对此,杏子非常清楚。
初手3五金,不对,这样会被逃掉。那就1三角——
廉太郎突然想起美智子哭泣的脸,还有那句“求求你,放过妈妈吧”。
他当然下不过齐藤先生,但也在用心钻研。廉太郎已经很久没有积极钻研过什么事情,因此现在的日子变得不再无聊了。
这女人为何没有抛弃我?现在她已经时日无多,为何还要对我如此体贴?
哎呀,吵死了。第一次跟齐藤先生下完棋回来,他的确很累,一直想睡觉。不过这一个星期他连着去了三次邻居家,正在找回手感。
心中闪过前所未有的疑问,廉太郎忍不住盯着妻子看了起来。
杏子的声音透过了思考的缝隙。
“怎么了?”
“太用心了小心发烧哦。”
“你跟邻居家夫人关系很好吗?”
虽然没有灵光一闪的瞬间,但他的精神很集中。廉太郎本来就喜欢根据提示解开谜题的过程,会一个劲用心思考,直到得出答案。
“哦?就是偶尔一起喝茶。”
下个月他就七十岁了,莫非脑筋真的变慢了吗?好讨厌啊。他用铅笔屁股挠了挠太阳穴,开始解下一个棋谱。
那家夫人是否跟杏子商量过抛下丈夫离开这件事?杏子心中是否有过羡慕?
他的目标是三分钟之内解开一个,然而时钟显示,他花了将近十分钟。关键在于初手判断错误了。
“后来你们还有联系吗?”
他推了一把下滑的老花眼镜,写下正确答案。
“怎么了,齐藤先生托你来打听吗?”
廉太郎右手拿着铅笔,正在认真解棋谱。
“没什么,我只是好奇。”
那就1一角成,同玉,很好。2二银,三手将军。
“那可真少见。”
杏子轻挑眉梢说道。因为廉太郎从来都懒得听别人的闲话。
三
“她很好,在大宫的文化中心教插花呢。”
他略过了所有客套话,露出爽朗的笑容。
“什么!”
“嗯,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原本就很想做这个工作,但是丈夫希望她专注家庭,所以不得不放弃。后来她高兴地对我说:‘这下我终于能享受自己的人生了。’”
总跑过来会不会给人家添麻烦,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闲?这些想法竟然没有浮现在廉太郎脑中。
“自己的人生……”
也许因为太久没有用脑,下完第二局他就觉得两眼生疼。廉太郎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齐藤先生递来一瓶眼药水。
筷子尖掉落了一粒米饭。听说她是等到儿子工作后才离的婚,那至少等了二十二年。在此期间,齐藤先生的前妻一直觉得那不是她自己的人生吗?
“要是你愿意,请随时过来吧。”
“你好像也想继续工作,而不是结婚吧?”
现在,那种欲望就像入口即化的巧克力,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也许是因为廉太郎处在了没有上下关系的环境里。他已经不是矢田制果的员工,只是一之濑廉太郎而已。以赤裸裸的身份面对他人,这让他有点不安,又有点害羞。
美智子曾经提起过这件事,从此他一直惦记在心里。廉太郎很想知道,妻子对女儿说这些事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换作以前,他可能会忍不住夸耀是自己研发了这款点心,然后来一篇长篇大论。人人都会夸耀自己的社会功绩,他也不能免俗。
“是啊,当时正好觉得工作越来越有意思了。”
总是近在咫尺,却不会过于黏腻。那是一种轻松愉快的淡漠。哪怕发现自己还有三手就要被将死,廉太郎还是很舒服。齐藤先生准备的点心里也有矢田制果的巧克力米脆。是经典的甜巧克力味。
杏子结婚时已经出来工作了四年。地方银行的窗口岗位在当时普遍被认为是骑驴找马的工作,而且即使被课长拍着肩膀说“女大当嫁”,还劝她去相亲,在那个年代也还不算性骚扰。
廉太郎很怀念这种毫不客气的感觉。他的大学宿舍生活差不多就是这样,学生们只要一有空就会跑去朋友房间,一起看书听音乐,一起打瞌睡,各自做喜欢的事情。没过多久,学生运动越闹越大,气氛越来越紧张,大家也就再也说不出自己更喜欢漫无目的的轻松聚会了。
“我其实心里很不舒服,因为好不容易从四大名校毕业出来嘛。可是就算留下了,也会被人说成老姑娘,肯定也不好受。”
自治会会长和山田先生都熟门熟路地打开壁橱,拿了坐垫和备用的薄款将棋盘,接着自己泡了茶,开始摆子。
廉太郎曾经也把公司的女员工统一叫成“女孩子”,当成端茶倒水的打杂角色,认为她们不过是装点职场的一抹色彩,差不多就该收拾收拾嫁人了。他甚至从来没有费神想过,那些女孩子都有各自不同的人生,也许还想一直工作下去。
“下吧下吧,我们随便坐坐。”
“如果时代不一样,你会选择继续工作吗?”
“嗯,正下到紧张时刻呢。”
“不知道呢。因为现在也可以在婚后继续工作的嘛。”
“哎,有先客呀。”
他从未把杏子当成过社会人,但是从她操持家务和管理家庭的能力来看,杏子说不定是个很有潜力的人。一直以来,廉太郎都觉得女人理应成为家庭主妇,只需在家里做事。可是,杏子又作何感想呢?
说到这里,门口传来一声“打扰啦”,接着自治会会长自己开门入室,还带了一位九十多岁的老爷子,是跟廉太郎家隔了三户的山田先生。
“我也为家人拼命工作了一辈子啊。”
“现在每天都有人来,要是好几天没见到,我也会主动上门去找,反正彼此扶持吧。”
“嗯,我很感谢你。”
于是,齐藤先生就想起了年轻时热衷的将棋。只要学会规则,谁都能来一盘将棋。就算没什么对话,就算不怎么认识,都不成问题。
“那你为什么对美智子说,自己还想继续工作?”
“七年前我退休后,发现事情非常不妙。因为动不动就能一个礼拜不跟任何人说话。有一次我感冒躺在床上,心里毛得慌。那一刻我意识到,要是就这么死了,等到有人发现,我也烂得差不多了。”
母女的关系很亲密,母亲肯定会对女儿说一些绝不告诉丈夫的心里话。一想到杏子可能也有齐藤先生的前妻那种悔恨,他就感到胸闷。
“这算是兴趣爱好兼生存确认吧。”
“哦,那是因为美智子当时很烦恼啊。”
后来一打听,他年轻时获得过业余二段资格,而廉太郎只是小时候下过几年,根本不是对手。第一局眨眼间就输了个一败涂地,第二局齐藤先生让了飞车和角,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杏子嚼着海带佃煮,满不在乎地说。
齐藤先生的棋力太恐怖了。
“那孩子生下飒君后,不是回去上过班嘛。可是飒君经常发烧,她也总得申请早退去接孩子,就在那种尴尬的时期,又怀上了凪。”
齐藤先生似乎不想再讨论前妻,彻底切换了脑筋。那句话听起来就像“需不需要我让子?”,廉太郎被他这么一激,当即回答:“当然了!”
美智子专科毕业后进了一家保险公司当客服专员,在长子出生之前,好像已经做到了主任职位。
“咱们都用全子吗?”
“她特别崩溃,觉得再也干不下去了。虽然怀上孩子是喜事,美智子却哇哇大哭,还问我‘你后悔过吗?’,所以我才对她说了那些话。我告诉她,我结婚时的确很想继续工作,但现在并不后悔。”
他强行做了总结,拿出装了将棋子的木盒。
“真的吗?”
“反正到头来,真正重要的东西啊,都在半径五十米以内。”
“说谎有什么用呢?我很喜欢美智子和惠子,也很喜欢这个家。”
齐藤先生目光飘远了一刻,嘴角又勾起笑容。
虽然自己没有名列其中,但廉太郎并没有产生疑问,反倒松了口气。原来妻子并没有对女儿说过“早知道不该跟你爸结婚”这种诅咒的话语。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有好几次我想杀了你。”
“那怎么比得过工作的压力呢?”
“喂……”
“是啊,不过那时候我老婆也几乎是一个人在带孩子。”
杏子虽然用了调侃的语气,但目光里没有一丝笑意。回头反省自己的行为,廉太郎倒也挺赞同她的话。
“请容我多嘴说一句,我觉得那是夫人没有照顾到你的感受。人在身心俱疲的时候,都想静静地待着啊。”
“比如呢?”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性格温和的男人曾经是那个样子。不过身为同代人,廉太郎可以体谅他的工作有多辛苦。现在,他反倒有点埋怨那个已经记不清面容的齐藤前夫人。
“确诊癌症时,你没陪我去。”
“我那时候每天被业绩要求和医生的霸凌整得神经衰弱,哪有工夫关心谁家的孩子上了重点中学,谁家的婆媳关系不太好。有时候越听越烦,我还大声说过‘吵死了’。”
“真对不起。”
齐藤先生喝了一口自己的茶,紧紧蹙着眉头,似乎在回味记忆中的伤痛。
“哎,你好老实啊。”
“最近这行可能收敛了不少,但是以前搞应酬特别奢侈。越厉害的医生越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整天像个跳梁小丑,还得赔着笑。因此回家之后,就再也没耐性听老婆说话了。”
“我是觉得对不起你啊。”
他也听说过跟医生对接的工作特别辛苦。一旦机器出现故障,不管是休息日还是大半夜,都要被叫出去。相反,这边有事的时候,却只能蹲在门口耐心等待自己要找的医生。这种工作容易身心俱疲,因此离职率很高。
廉太郎喝完剩下的味噌汤,露出气鼓鼓的表情。
“我以前是跑医疗器材业务的,工作特别忙。”
“你那可不是觉得对不起的脸。”杏子笑着说。
廉太郎想要反驳,但是被说中真相,怎么都驳不回去。齐藤先生也不在意,而是笑得眯起了眼睛。
“还有呢?”
“那怎么会——”
“这个嘛——”
“没什么,我能理解。”齐藤先生大方地笑道,“在外面上班的时候,人都会觉得自己家半径五十米以内的事情特别无聊。”
杏子安静下来,垂着目光。廉太郎发现她的眼睫毛也脱落了。肯定也是药物的副作用。此时此刻,他愿意为了这个女人忏悔一切言行。
他这几十年到底有多不关心街坊邻居啊。廉太郎尴尬得缩起了脖子。
“我可不记得那么详细。”
“对不起。”
“不对,你的表情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嗐,我没想到几十年的老邻居还能问这种事,真是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你跟齐藤先生聊天时,心里产生什么想法了吗?”
“啊,哦,原来如此。那是齐藤先生啊。”
杏子强行转移了话题,廉太郎一下就上钩了。
之前的确听说,有户人家的独子确定工作后,夫人就提了离婚。当时廉太郎没什么想法,只觉得那个男的真没出息。
“没什么具体的想法,只觉得我跟他很像。”
想起来了。廉太郎忍不住指着齐藤先生。
专心投身工作的丈夫,一手承担家务和育儿重任的妻子。两者没什么共同语言,连孩子也不怎么与爸爸亲近。
“啊!”
日本应该遍地都是这样的夫妻,而且在廉太郎那个年代,这甚至是标准形态。
“她好久以前就离开了。”
“然而齐藤先生的夫人走了,你却留了下来。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差别呢?”
不知道什么?廉太郎没有问,而是歪过了头。他不怎么关心别人家的情况。
“你啊——”
“啊,莫非你不知道吗?”
他是不是该趁此机会说几句感谢的话呢?见杏子突然噙着眼泪,廉太郎有点害羞了。
早上打扫也没见到她。廉太郎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齐藤先生却瞪大了眼睛,仿佛他在询问死人的音讯。
“也许只是因为齐藤先生的前妻掌握了一门手艺?”
“夫人出门了吗?”
他转过头说,顺势放下了筷子。移居到长野的老夫妻正在电视上假笑着说:“我们从来不吵架。”
这人真细心。点心盘里装着廉太郎买来的点心,还有一些饼干,搭配得恰到好处。可是茶托还是夏日的竹木材质,显得有点不搭调。
“你说对了。”
过了一会儿,齐藤先生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要是美智子听见他刚才的失言,恐怕会当场爆炸。然而杏子只是无奈地耸了耸肩,然后合掌说道:“谢谢款待。”
“久等啦。”
五
这里莫非是长大成人的儿子的房间?然而墙上并没有图钉和胶带的痕迹。他走到上座,心神不宁地坐了下来。他还以为男孩子都喜欢在房间贴海报呢。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廉太郎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不由大吃一惊。房间中央摆着一座带脚的厚重棋盘,还有两张坐垫。除此以外,屋里没有任何家具电器,连壁龛都空空荡荡,找不到一丝生活气息。
他对妻子清洗餐具的背影问了一句。这并非心血来潮。
说完,齐藤先生便走进了左手边的餐厨房。走廊尽头有扇敞开的拉门,那应该就是起居室了。
自从决定辞去工作,廉太郎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几十年来,妻子吃了不少苦,应该让她自由自在地生活了。然而杏子没什么欲望,不管他怎么问,每次都搪塞过去。
“你先到那个房间里坐坐,我去泡茶。”
“想干什么都行。温泉旅行、寺庙巡礼、观赏红叶,都可以。”
“那就更应该下一盘了。”齐藤先生当即发出了邀请。虽然很紧张,但廉太郎还是特别期待。
这附近也快到赏叶的时节了。也许他们还能优哉游哉地逛到川越那一带。虽然就住在埼玉,廉太郎却从未去过川越。
“我已经好久没下棋了。”他推托了一句。
“什么都行吗?”
祖父棋力很强,自己根本敌不过。尽管如此,廉太郎还是每天放学就跑进祖父屋里,缠着他下棋。要是祖父让着他,他就又哭又闹,要是连战连败,他还是又哭又闹。后来,祖父在廉太郎十二岁时去世了,他还一次都没有下赢过。
杏子给出了少见的反应。她把洗好的碗倒扣在沥水篮里,关上了水龙头。
早知道会如此尴尬,他就应该推说没兴趣,然而那一刻,他忍不住说了真心话。因为他想起了年少时与祖父对局的投入感。
“对,什么都行。”
齐藤先生也不推辞,接过塑料袋道了一声“太客气了”。廉太郎心说礼尚往来是基本,但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廉太郎盘腿坐在起居室,朝她探出了身子。
“谢谢你。不过下次就别带东西了。”
杏子一边擦手,一边微笑着转过头来。看到那个笑容,廉太郎突然感到不妙。
因为齐藤先生突然邀请,他没时间准备像样的礼物,只能在扫完沟渠后回家换身衣服,匆匆忙忙跑去超市买了一盒点心。
“只要在可能实现的范围内。”他慌忙补充道。
“一点小心意。”
“这的确算是可能实现的范围。”
齐藤先生高高兴兴地把他迎进门,廉太郎的态度还是有点拘束。他格外仔细地摆整齐了鞋子,然后拿起超市袋子递过去。
虽然是个天气晴好的午后,吹了这么长时间的风,他还是有点冷。廉太郎把尼龙厚夹克的拉链拉到最顶端,扯了一把蔷薇叶子。
“来啊来啊,这边请。”
“真对不起,因为我的指尖没什么感觉了。”
三十几岁时,他上头的部长喜欢请下属到家里做客,他也尝过部长夫人亲手做的饭菜。那位部长几乎每次都是心血来潮地带人回家,夫人肯定受不了吧?因为她脸上的假笑特别瘆人,吓得廉太郎再也不敢随便去别人家了。
杏子戴着针织帽,早早翻出了羽绒服裹在身上。因为没什么肉,风吹在身上一定很冷吧。
他多久没去别人家玩了?
“这根本不是你想做的事,而是你想叫我做的事吧。”
二
给院子里的蔷薇做修剪和诱引。这就是杏子的回答。“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廉太郎嘀嘀咕咕,老大不情愿地接过了杏子递来的园艺手套。
“对了,一之濑先生,你喜欢将棋吗?”
“如果不做好,明年就开不出好看的花了。”
齐藤先生似乎也做了同样的决定,没走两步就跟了上来。也不知为什么,他笑得一脸灿烂,看着廉太郎说:
“明年啊……”
自治会会长的夫人站在无人参加的房子边上挥了挥手。廉太郎已经清理完自家门口的沟渠,决定待会儿再合上盖子,转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时间过得真快,今年只剩下一个多月了。杏子宝贵的每一天都像闪电一样转瞬即逝,可她却把时间用在了训练廉太郎做家务和照顾蔷薇上面。廉太郎越想越急,难道她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吗?
“空出手的人请过来这边帮忙。”
“做园艺发呆很危险哦。”
他已经退休三个月了,每天还是忙着学习打扫和洗衣,但这些事情并不能消耗掉一整天时间。他唯一的乐趣就是棒球,广岛本次已经确定了胜利的地位,巅峰赛也打赢了,然而没打赢日本大赛。这个让人喜忧参半的结果反倒令廉太郎更像丢了魂一样。
“哇!”
齐藤先生微笑着,仿佛想说自己早已经历过这些。廉太郎点点头回答:“啊,嗯。”
不小心扯到的蔷薇藤像鞭子一样冲着脸甩了过来。既然是蔷薇,上面当然有刺。廉太郎堪堪避开了,这要是甩到眼睛,那可就麻烦了。
“待在家里无聊吗?”
“就算戴着手套,棘刺也会钩住皮肤或者衣服,所以要小心。”
齐藤先生轻声吆喝,抬起了堆满淤泥的塑料薄膜。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也许是体态问题。廉太郎想着,故意挺直了腰杆。
“干吗不早点说?”
“一之濑先生最近辞掉工作了?”
腋下渗出一阵冷汗。真的要小心点了。
可是,什么才叫平等呢?廉太郎推着独轮车搬运淤泥,心中难解困惑。他觉得,问一个靠微薄养老金生活,事事还需要看护的老太太要钱应该不算平等。
接下来这个季节,蔷薇将进入休眠期,必须趁这个时候修剪掉过度生长的枝叶,同时安排好藤蔓的生长方向。廉太郎好不容易拔完了叶子,杏子又递过来一把园艺剪。
再一问,原来一家人都出门工作,参加不了打扫活动的住户也要交钱,为了不引起矛盾,自治会决定平等对待。
“用这个剪掉细枝和过度纠结的枝条。看到比筷子细的剪掉就对了。”
“决定收了。因为其他人的工作量的确增加了,就当是劳务费。”
“差不多这样的?”
廉太郎刚才一直心不在焉地应着,现在突然开口说话,邻居可能吓了一跳。只见齐藤先生“哦”了一声,揉揉胸口。
“没错。对准分枝的地方,在稍高处剪下去。”
“罚款的事情。”
杏子的指令特别详细。廉太郎照着她的话开始修剪,然而稍微一拉扯,藤条还是会像鞭子一样弹回来,所以他剪得心惊胆战。
“啊?”
“中途会长出新枝,你就剪掉这条老枝吧。”
“结果怎么样?”
“新枝?”
美智子和惠子小时候每到夏天都在儿童公园参加那个节。那个光景究竟什么时候消失了?廉太郎也想不起来。过去吵得他心烦的儿童打闹声,最近是不怎么听得到了。
“是指春夏时期新长出来的粗壮枝条。你瞧,它跟老枝颜色不一样。”
“自治会的儿童节也好久没办了,好怀念啊。”
的确,老枝已经呈现出树皮的颜色,新枝还是绿色的。
这个男人话真多。记得他家的独子比美智子小两级,杏子以前提过一嘴,说他经常要调动工作。
“能长这么多吗!”他惊讶了,没想到植物的生长竟能这般快速。
“可是咱们以后可能也会变成那样啊。现在这个自治会,十年后指不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剪完杏子指出的老枝,剩下的几乎都是绿色的新枝。那些枝条向下垂曲着,若是完全拉直,恐怕远比廉太郎要高出许多。他从中感知到了蓬勃的生命力。
廉太郎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隔壁的名牌。他想起来了,这位是齐藤先生。他还会参加自治会的会议吗?
与之相对,杏子却两手交叠在胸前,身体微微震颤。还没到十二月,她却怕冷得厉害。
“那家的老太太一个人住,老年痴呆症越来越严重了。上回我们还讨论,到底该不该对那种人收罚款。”
“我基本上明白了,你快进屋去吧。”
一些年轻夫妇准时出现,看见大家已经开始工作,显然有点慌张。让他们配合老年人的节奏,估计是不好受吧。
“那怎么行,你别以为这么容易就能搞懂蔷薇!”
“毕竟这些年人是越来越少啦。年轻人都不愿加入自治会,老人身体又越来越差。”
自己只是关心她的身体,反倒被骂了一通。他极少见到杏子这副炽热的模样,顿时被压了一头,只得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
听见说话声,廉太郎才发现自己无意识间捶起了腰。隔壁当家的一脸笑容,动作娴熟地清理淤泥。看来他每次都来参加。
“还有,那根枝条不能剪。植株基部生长出来的基枝非常重要,将来是要代替主枝的。”
“是不是很累啊?”
“是吗?对不起。”
十一月已经过去一半,廉太郎还是出了一身汗。他抬起手,用劳保手套的背面抹了一把额头。
他被杏子的气势压得抬不起头来,悻悻地放开了抓在手上的枝条。他知道妻子在这片蔷薇上下了很大功夫,没想到她的热情竟如此巨大。
这么多年来,杏子都是一个人在干这种事情吗?
“还要诱引呢,你肯定不知道哪根枝条该固定在什么地方吧。”
他扎好马步,抄起家里拿来的铁锹铲起淤泥。又是沉甸甸的手感。铲上来的淤泥都要堆放在蓝色塑料薄膜上,用自治会的独轮推车搬运到指定的地点。这无疑是个重体力活。
诱引就是将蔷薇的枝条排布在事先在砖墙上安好的钢丝上。如果枝条过于密集,在枝繁叶茂的季节就容易闷出病害。因此,要在掌控整体平衡的同时细心布置形状。
每一户门前的沟渠都由各自负责。住在街角的人家负担更多,所以先做好的人都会过去帮忙。没来参加的住户门前,则是大家合力分担。毕竟哪一段积了泥巴都会阻断排水,不全部清理干净就没有意义。
“蔷薇有顶芽优势的特性,优先将养分输送到枝条末端以便开花。所以只要按照与地面平行的方向诱引,就能保证所有芽都是顶芽,能开出更多的花。”
他听从忠告,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放到身前的空地上。
尽管嘴唇都冻紫了,杏子还是神采奕奕地谈论着蔷薇。
沟渠盖由水泥浇筑而成,重量不轻,让他怀疑女人纤细的手臂究竟能否抬起来。如果不格外注意,有可能闪到腰。
廉太郎尝试回忆,好像等到两个女儿都长大懂事,杏子才在庭院里种下了蔷薇。也许,她需要一些倾注感情的对象。
“啊,你说得对,是挺重的。”
“知道了,知道了,麻烦你去贴几片暖宝宝好吗?”
回头一看,原来是邻居家当家的。廉太郎记得他比自己小个三四岁,但兴许是六十岁退休后一直待在家里,看起来比廉太郎苍老很多。
去年买回来的存货应该还没用完。
他刚抓住沟渠盖子,就听见背后传来提醒声。
杏子又叮嘱了一句“先别动手”,然后才转身走向玄关。
“小心腰啊。”
诱引蔷薇很费神。因为要用细麻绳将枝条固定在钢丝上,戴着手套很难操作。廉太郎干脆徒手作业,结果被刺扎了不知多少下,好几次还被鞭子一样的枝条抽到脸上,痛得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么看来,地方城市居民的高龄化进程还挺严重。有的人家虽然是两代同居,但年轻人大多双方都有工作,为了让孩子星期日早上能多睡会儿,也都是公公婆婆出来参加活动。
“原来蔷薇真的很费事啊。”
清扫活动八点才开始,但是七点半人就差不多齐了。大家各自慢慢开始清扫。老人家起得早,个个清闲得很。
好不容易得到了杏子勉强及格的认可,廉太郎捶了捶僵硬的腰部。
杏子不容置疑地说完,在传阅板上盖了“已阅”的章子。廉太郎已经无法使用“工作太累”的挡箭牌,只能点头答应。
“谢谢你。”杏子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是吗?那你跟我一起扫沟渠吧。”
“下次开花可能就是我能看到的最后一次了。”
一个人住这样的房子难免太大了,不仅打扫麻烦,还有很多台阶。等腿脚不方便了,可能真的要找个新住处,但廉太郎也不是丝毫不恋旧的人。他现在不想考虑这种事。
叩击腰部的手不自然地停了下来。眼前的蔷薇虽然只是一片好似枯枝的光景,但很快就要萌发绿叶,开出洁白清纯的花朵了。
“那当然了!”
“花期是什么时候?”
她这句话问得很隐晦。廉太郎脑中补上了“我死了以后”的前提,立刻皱起眉。
“五月。”
但是有一天,杏子看着扫沟渠的通知,突然开口问道:“你还打算住在这里吗?”
啊,他想起来了。杏子被医生宣告余命一年的时候,空气中的确飘荡着蔷薇的香气。
廉太郎虽然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但很不喜欢周日一大早起来参加这种社区活动,一直都扔给杏子应付。他甚至从来没给人家送过传阅板。
“秋天也会再开一轮,只是不知道能否看到了。”
这一带每年春秋两季都有自治会组织的扫沟渠活动。每户必须出一个人,否则得交两千日元罚款。
一定能看到!然而无论再怎么渴望,廉太郎也说不出口。
杏子话音刚落,那些太太齐齐看向廉太郎。面对那些看稀罕物般的眼神,廉太郎尴尬地点了点头。
杏子凝视着只有秃枝的蔷薇,仿佛看见了盛开的模样,嘴角勾起微笑。
“没关系,我当家的也来了。”
“这片蔷薇也只能开到明年了呀。”
就算穿着遮住身体线条的运动装,还是能看出杏子瘦了不止一两圈。露在外面的脖子和手腕异常纤细,显得特别脆弱。至于头戴针织帽的原因,想必所有人都能猜到。
“为什么?”
自治会会长的夫人招招手把她叫了过去。那人就是带着埃菲尔铁塔饼干桶到家里来送礼的人。
“因为没人照料它了呀。”
“哎呀,一之濑夫人,你这样没问题吧?”
“我来照料不就行了?”
杏子游刃有余地摆出营业笑容,很快融入了人群。
杏子惊讶的脸庞近在咫尺,就像以前买给美智子的喝牛奶的玩偶。她双眼圆睁,大张着嘴,看起来有点傻。
“早上好,今天麻烦各位了。”
“可是,打理蔷薇很麻烦。”
廉太郎拿着他在杂物间翻出来的铁锹,愣愣地看着他们左右问候,炫耀自己不健康的身体。让他感觉清爽的,只有鸟儿的晨曲。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很闲。”
斜对面自治会会长的家门口聚集了一群看起来都不下六十岁的长者,个个身穿运动简装,脚上套着长筒胶鞋,男女比例各占一半。
至少他已经学会了修剪和诱引,今后应该做什么,再让杏子慢慢教就好了。
“我是腰痛,真烦人。”
“这不是你的宝贝蔷薇嘛。”
“就是啊,膝盖痛得受不了。”
“是啊。”
“不过早晚已经挺冷了。”
杏子的目光又转向了蔷薇。这几十年来,他们二人是否曾像现在这样并肩而坐,看着同一个方向呢?
“早上好,今天天气不错呢。”
“进屋吧,外面太冷了。”
“早上好。”
廉太郎的手也快冻僵了,可是当他握住杏子的手时,却感到了死人般的冰冷。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