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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双心河(第一部)

尼克卸下背包,躺在树荫中。他仰面躺着,望着眼前的松树。他四仰八叉地伸展开,脖子、后背和腰部都放松下来。后背贴在地上,感觉很好。他穿过枝丫望着天空,然后闭上眼睛。他又张开眼睛,看向天空。大风穿梭在高高的树枝间。他再次闭上眼睛,这次他睡着了。

他走过这高低不平、没有树荫的平原,感到又累又热。他知道,他随时都可以走到河边,只要向左一拐就行,不会超过一英里地。可是他一直朝北走,想走上一天,尽可能到达这条河更上游的地带。有一段时间,他可以望见一片大松林耸立在他正在跨越的丘陵地上。他走下坡去,再慢慢地上坡走到桥头,转个弯,朝松林走去。这片松林没有矮灌木丛。树木或直直地朝上长,或交叉倾斜着。树干笔直,棕褐色,没有树杈。树杈都在高高的树顶。有些树枝交缠在一起,在褐色的林地上投射出浓密的阴影。树林周围有一片什么都不长的空地,也是褐色的,尼克踩在上面,觉得软绵绵的。这是松针不断累积而成的,一直延展开去,超过那些高高的树杈的宽度。树长高了,树杈也往上走,将这片原本浓荫覆盖的空地让给灿烂的阳光。这片林地延伸地带的边缘,是香蕨木地带的开始。

尼克醒来,觉得身子很僵硬、麻木。太阳几乎要下山了。他的背包很沉,背在背上,带子勒得肩膀很痛。他背着背包弯下身子,拾起皮制的钓竿袋,从松林出发,走过香蕨木洼地,向河边走去。他知道,这段路不会超过一英里。

尼克依靠太阳来确定方向。他知道要走到河边的什么地方,于是继续前行,穿过松树平原,登上小山包,看到眼前还有别的小山包。有时候,从一个小山包顶上可以望见右方或左方不远处一片茂密的松林。他折下几小枝石楠似的香蕨木,插在背包的带子下。它们被磨碎了,这样他一路走,一路都能闻到香蕨木的香味。

他下了一道满是树桩的山坡,走进一片草地。河水在草地边流着。走到了河边,尼克感到很高兴。他穿过草地,朝上游的方向走去。他这样走着,裤腿已被露水湿透。经过了一整个白天的闷热,浓重的露水很快便凝结而成。河流一丝声响也没有,但流得又急又顺畅。尼克走到草地的边缘,朝下游望去,看鳟鱼跃出水面。他登上一块高地,打算在上面宿营。太阳落山时,河对面的沼泽地上有虫子飞来,鳟鱼跳出水面去捕食这些虫子。尼克穿过河边的这一小片草地时,鳟鱼高高地跃出水面。他现在朝下游望去,虫子一定都栖息在水面上了,因为朝下游的方向一路都有鳟鱼安然地吃着虫子。他一眼望到这一长段河道的尽头,只见鳟鱼跃上了水面,在水面上划出一个个圆圈,好像开始下雨了似的。

尼克站起身来。他把身子斜靠在竖放在树桩上的背包上,两臂穿过背带。他背起背包,站在山顶上,目光越过大地,向远方的河流望去,然后撇开大路,走下山坡。脚下的地很好走。火烧的界线到下坡两百码的地方结束了。然后得穿过一片高齐脚踝的香蕨木,还有一簇簇短叶松;一片辽阔的山野,时高时低,脚下沙地柔软,又恢复一派生机了。

地势升高了,出现了树林和沙地,地势越来越高,可以俯瞰草地、河流和那片沼泽了。尼克放下背包和钓竿袋,找到一块平地。他饿极了,但他想先搭好帐篷再做饭。在两棵短叶松之间的这块地很平坦。他从背包里拿出斧子,砍掉两个突出的根条。这样就整出一块足够睡觉的平地。他用手抹平沙地,把所有的香蕨木矮树丛连根拔掉。他的双手被香蕨木弄得很香。他抹平拔掉了香蕨木的土地。他不希望毯子下面有什么隆起的东西。抹平泥土之后,他打开三条毯子。一条对折起来,直接铺在地上。另外两条摊开铺在上面。

他把蚱蜢抛向空中,看着它飞到大路对面一个已烧成炭的树桩上。

他用斧子从树桩上劈下一厚片闪亮的松木,把它劈成一些用来固定帐篷的木钉。他要把木钉削得又长又坚实,可以牢牢地打进地面。他从背包里取出帐篷,在地上摊开。背包靠在一棵短叶松上,看上去比先前瘪得多。尼克把那根用作帐篷横梁的绳子的一端系在一棵松树树干上,扯着绳子的另一端把帐篷从地上拉起来,系在另一棵松树上。帐篷挂在这绳子上,就像帆布毯子晾在晾衣绳上。尼克用他削好的一根树干撑起帆布的顶部,然后用木钉将四周固定在地上,这样就搭成一座帐篷。他用木钉把四边绷得紧紧的,用斧子扁平的一面把木钉深深扎进地面,直到绳圈被埋进泥里,帆布帐篷紧绷得像鼓面一样紧。

“继续飞吧,蚱蜢,”尼克说,第一次这么说出声,“飞到别处去吧。”

在帐篷的开口处,尼克安上一块薄纱棉布来挡蚊子。他拿着背包中的所有东西,从挡蚊布下面爬进帐篷,把东西放在帆布帐篷斜面下的床头。日光透过棕色帆布渗进帐篷。帆布气味很好闻,有一种神秘的气氛和家的样子。尼克爬进帐篷时,心里很开心。这一整天,他也并不总是闷闷不乐的。然而这下情况就不一样了。现在事情办好了。要办的事就是这个。现在办好了。这一路很辛苦。他很累。现在什么都完成了。他搭好了帐篷。他安顿了下来。什么东西也侵犯不了他。这是个扎营的好地方。他就在这儿,在这个好地方。他正在自己亲手建起的家里。现在他饿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出来,抓住了这只蚱蜢的翅膀。他把蚱蜢翻过身来,让它的腿在空中乱蹬。他看蚱蜢节状的肚皮,确实也是黑色的。虽然蚱蜢的后背和头满是尘土,但闪着彩光。

他爬出来,从薄纱棉布的下面爬出来。外面已经很黑了。帐篷里反倒亮一些。

他抽着烟,两腿朝前伸开。他看到一只蚱蜢正沿着地面爬,爬上他的羊毛短袜。这只蚱蜢是黑色的。他刚才沿着山路走,一路登山,惊动了很多尘土中的蚱蜢。全是黑色的蚱蜢。不是那种飞起来时会从黑色的鞘翅中伸出黄黑色的或红黑色翅膀呼呼振动的大蚱蜢。只是一般的蚱蜢,不过颜色都是黑黑的,如同烟灰。尼克一路走来时,曾经感到好奇过,但并没有细想。现在,打量着这只正在用分成四瓣的嘴唇啃着他的短袜上的毛线的黑蚱蜢,他意识到,它们是因为生活在这片被烧焦的土地上,才全都变成黑色的。他看出这场大火一定是在上一年发生的,但是这些蚱蜢如今都变成黑色的了。他不知道它们能保持这样子多久。

尼克走到背包跟前,用手指从背包底部一个纸包中掏出一枚长长的钉子。他紧紧捏住钉子,用斧子把钉子轻轻地敲进一棵松树。他把背包挂在这颗钉子上。他所有的用品全在这背包里。这些东西现在离开了地面,得到很好的保护。

尼克坐下来,背靠着烧焦的树桩,抽起烟来。他把背包搁在树桩上,手紧抓着包带,包上有一个凹处,那是被他的背压出来的。尼克坐在那里抽烟,眺望着山野。他用不着把地图拿出来。根据河流的位置,他已经弄清楚了自己所处的方位。

尼克感到很饿。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这样饿过。他打开一听黄豆猪肉和一听意大利面,一股脑倒进平底锅里。

在他的面前只有这片松树平原,再远方的那抹青山,是苏必利尔湖边的高地。那抹青山他看不大清楚,平原上升腾的热浪让青山显得既黯淡又遥远。如果他的目光过于专注,青山就不见了。如果是随便一望,那片高地上的远山明明就在那儿。

“如果我愿意把这些带来,我就有权利吃了它们。”尼克说。他的声音在渐暗的树林里听上去很怪异。他不再出声了。

大路一直往前,虽偶尔有下坡路段,但一直往上延伸。尼克继续登山。走过一段与被火烧过的山坡平行的路,他终于到达了山顶。尼克斜靠在一截树桩上,从背包带里脱身出来。在他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松树平原。被烧毁的土地就到这道山的左边为止。前面,平原上突起一个个小岛似的黝黑的松林。左边远方是那道河流。尼克的目光顺着河流望去,看见河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用斧子从树桩上劈下几块松木,生起一堆火。他在火上支起一个铁丝烤架,用靴跟把烤架的四条腿踩进地里。尼克把煎锅搁在火焰上的烤架上。他感觉更饿了。豆子和面条开始热起来。尼克搅拌了一下,让食物混合在一起。食物渐渐沸腾,有一些小气泡艰难地挤上来。那味儿真好闻。尼克拿出一瓶番茄酱,切了四片面包。这会儿小气泡冒得更快了。尼克在火边坐下,端起锅。他把锅中大约一半的食物倒在马口铁盘里。食物在盘子里慢慢摊开来。尼克知道食物很烫。他倒进去一些番茄酱。他知道豆子和面条还是太烫。他看看火,然后看看帐篷,他可不想把自己的舌头烫坏,让这一切美好全泡汤。好多年了,他从没好好享受过煎香蕉的美味,因为他始终等不及它冷下来再吃。他的舌头很敏感。他饿极了。他看见,在河对面的沼泽地,在几乎漆黑一片的夜色中,升起一缕薄雾。他又看了一眼帐篷。平安无事。他从盘子里舀了满满一匙。

他下了火车,行李员把他的背包从敞开的车门扔出,从那之后,情况就不同了。赛纳镇被烧毁了,乡村烧毁了,一切都变样了,但这都不要紧。不可能什么都被烧毁的。他沿着大路走着,在太阳底下流着汗,他要跨过那道山,那道隔开铁路和满是松树的平原的山。

“基督啊,”尼克说,“耶稣基督啊。”他高兴地说。

尼克踩着一根根枕木回头走,走到铁轨边的一堆灰烬旁,那儿放着他的背包。他很开心。他把背包上的挽带调整好,拉紧背带,把背包放到背上,两臂穿进背带圈,前额顶在宽宽的背物带上,以减少压在肩膀上的分量。不过,背包还是太沉,实在太沉。他手拿着皮制钓竿袋,身子向前倾,好让背包的分量压在肩膀的上部。他沿着与铁轨平行的大路走,把那个已被烧毁的镇子丢在身后,丢在酷热中,然后在小丘边拐弯——在这山丘的两旁各是一座被火烧焦的小山——走上一条通向内地的大路。他沿着这条路走着,沉重的背包压在肩头,有点疼。这是一条不断上坡的大路。登山真是一件难事。尼克肌肉发痛,天气又热,但他感到很开心。他感到已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了,不需要思索,不需要写作,不需要做其他事情。一切都被抛在脑后了。

他吃完了这一整盘东西之后才想起还有面包。尼克把第二盘和面包一起吃了,把盘子抹得很光亮。自从在圣伊格内斯一家车站饭馆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份火腿三明治之后,他还没吃过什么东西。这是一段非常美好的经历。他以前也这样饿过,但那时没有忍受住这种饥饿。他原本在几小时以前就可以扎营的,但是他不想那样做。这河边有的是宿营的好地点。这样就很好。

他转过身,朝下游望去。河底是卵石,随处可见浅滩和大石。河流延展开去,流到一处峭壁脚下拐了个弯,形成一个深水潭。

尼克把两大片松木塞到烤架下。火旺起来了。他忘记去取煮咖啡要用的水。他从背包里取出一只折叠式帆布提桶,走下山去,走过草地的边缘,来到河边。河的对岸雾茫茫一片。他在岸边跪下,把帆布提桶放到水里,此时才感到青草的湿冷。提桶鼓起了,逆着流水张开着。水冷得像冰一样。尼克洗了洗提桶,然后装满了水,提到扎营的地方。远离了河流,水就不那么冷了。

看着鳟鱼的动作,尼克的心抽紧了。旧时的感受全部涌上心头。

尼克又把一枚大钉敲进树干,把装满水的提桶挂在上面。他灌了半咖啡壶水,在烤架下的火里又添了一些木块,然后把咖啡壶放上去。他记不得自己以前是用什么方法煮咖啡的了。他只记得曾为这事跟霍普金斯争论过,但是记不得自己赞成用哪种方法了。他决定让咖啡煮沸。他现在想起来了,这正是霍普金斯的办法。有一段时间,他做什么事情都要与霍普金斯争论。他一边等咖啡煮沸,一边打开一小听杏子罐头。他喜欢开罐头。他把罐头中的杏子都倒在一只马口铁杯里。他一边看着火上的咖啡,一边喝着杏子甜汁,开始喝得很小心,以免甜汁洒出来,然后喝得若有所思的样子,吮吸着杏子,再咽下肚去。罐头杏子比新鲜杏子好吃。

尼克从桥上往水潭里面看去。天很热。一只翠鸟往上游飞去。尼克已经好久没有观察小溪,看过鳟鱼了。看小溪和鳟鱼让人非常快乐。翠鸟落在水面上的影子往上游飞去,这时一条大鳟鱼往上游快速游去,它游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这只是它的影子所勾勒出的弧线。当它跃出水面受到光照的时候,它的影子就消失了,当它穿过水面回到水里时,它的影子仿佛随着水流一路飘去,不受阻挡地一直漂到桥底下它常待的那个地方,在那里,它紧绷起身子,迎面对着水流。

他看着看着,咖啡煮沸了。壶盖顶了起来,咖啡和渣子从壶边流淌下来。尼克从烤架上取下咖啡壶。霍普金斯胜利了。他往刚才吃杏子用的空杯子里放了糖,倒进去一些咖啡,凉一凉。咖啡壶太烫,不好倒,他就把帽子垫在手里来握住壶柄。他不想让帽子浸到咖啡壶里。至少倒第一杯时不能这样。就应该把霍普金斯的办法用到底。霍普金斯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他是个非常认真的喝咖啡的人。这是尼克所认识的最认真的人。他喝得不多,但是很认真。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霍普金斯说话不动嘴唇。他当年是打马球的。他在得克萨斯州赚了大钱,好几百万。他从别人那里借了车钱来到芝加哥,这时来了一份电报,说他的第一口大油井出油了。他本可以拍电报去要求汇钱。但这样速度太慢。他们管霍普的女朋友叫金发维纳斯。霍普并不在意,因为她并不真是他的女人。霍普金斯曾经十分自信地说过,谁也不能拿他真正的女人开玩笑。他说得对。电报到了,但霍普金斯已经走了。那是在黑河边上。那份电报过了八天才送到他手里。霍普金斯把他的22毫米口径的科尔特牌自动手枪送给尼克。他把照相机送给比尔。这是他留下的永久纪念品。他们准备明年夏天再一起去钓鱼。这个吸毒鬼发了大财。他要买一条游艇,大家好一起沿着苏必利尔湖的北岸航行。他很激动,但很认真。他们彼此道别,大家都很伤感。旅行的事不了了之了。他们没有再见过霍普金斯。那是很久以前了,在黑河边。

他看它们把鼻子扎进激流,稳定住身子。他穿过水潭那凸透镜般的水面一直望到深处,在快速流动的深水中,鳟鱼显得略微有些变形。水潭表面的流水拍打在阻住去路的圆木桩组成的桥墩上,滑溜地激起水浪。在水潭的底部,有大鳟鱼。尼克起初没有看到它们。后来他才看见它们在潭底,这些大鳟鱼想在潭底的砾石层上稳住身子,它们正游荡在变幻不定的迷雾中,这是由水流激起的、由砾石和沙子组成的迷雾。

尼克喝起了咖啡,这是按照霍普金斯的方式煮的咖啡。咖啡很苦。尼克笑笑。故事这样结束,倒是很不错。他的头脑开始转动起来了。他知道,他可以把这思路阻断,因为他太累了。他倒掉壶中的咖啡,把咖啡渣甩进火里。他点上一支香烟,走进帐篷。他脱掉鞋子和长裤,坐在毯子上,把鞋子往长裤里一卷,就当是枕头了,然后钻进毯子里。

尼克望着被火烧毁的那一片山坡,原想着能看到散落在上面的赛纳镇的房舍。他沿着铁轨走到河上的桥边。河还在那里。河水在桥墩的圆木桩上激起漩涡。尼克俯视着清澈的河水,河底有卵石,因此呈现褐色。他看着鳟鱼舞动着鳍在激流中稳住身子。他一直看着,看到鳟鱼忽地转弯,变换了位置,然后又在激流中稳定下来。尼克看鳟鱼看了好长一段时间。

透过帐篷前面的开口处,他注视着火光,夜风起了,正吹着火堆。夜色宁静。沼泽地一片静寂。尼克在毯子底下舒适地伸展着身子。一只蚊子在他耳边嗡嗡地飞着。尼克坐起来,点着了一根火柴。蚊子立在他头顶的帆布帐篷上。尼克点着火柴去烧蚊子。蚊子在火中发出嘶的一声,这声音听来叫人快慰。火柴熄了。尼克再次盖上毯子躺了下来。他翻了个身,侧到一边,闭上眼睛。他很困了。他感到睡意袭来。在毯子底下,他蜷曲着身子,进入了梦乡。

火车沿着轨道向前行驶,绕过一座满是烧焦树木的小山,就不见了踪影。尼克坐在行李员刚从行李车门扔出来的那些帐篷和铺盖上。没有村镇,什么也没有,只有铁轨和被火烧过的土地。赛纳镇唯一的一条街道边上曾经有过十三家酒馆,现在都已经荡然无存。大厦旅馆的地基高出地面,很突兀的样子。基石被火烧碎,开裂了。赛纳镇就剩下这些了。连土地的表层也被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