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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两只天鹅

她等了一整晚,但那浑蛋没有出现。

她回家将空房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打开了小花园里的串灯。她炖了份砂锅菜,摆好玻璃杯以及小巧的纸巾。

她将食物扔进垃圾桶,连同碗盘和所有餐具,还有那些愚蠢的纸巾。

“我晚点过去。”他说。

再见到他,已是发生大火的一年之后。他在教堂旁的小巷内兜售唱片。人们都在那里摊开布巾,将自己的私有物摆在上头叫卖。他面前摆着一排七英寸的单曲唱片,身旁围绕着几名男男女女,只是没有人会特地驻足。其中一人额上垂着一大绺鬈发,茉德觉得自己多年前好像见过他。不管那人是谁,他不是动不动就抱住弗兰克,就是失足摔倒,让她觉得很不顺眼。茉德不会说弗兰克看上去特别闷闷不乐,但坦白说,她只觉得窝了一肚子火。他没有看见她。

茉德有时还是会看见弗兰克。尽管店面的损害已不可能重新修复,但他照常营业。起初在人行道上摆摊,尝试贩卖他从火场中救出的唱片。那时他仍试图偿还银行的欠款。收藏家有时会特意开车前来看看有没有值得收购的唱片,但多数人只是过来和他聊聊音乐。等他终于将店卖给堡垒建设时,所得到的只剩微薄的津贴。不用说,他没有保险——他没有在期限内续约。亨利试着说服他再申请一笔贷款,但弗兰克始终不听劝。茉德建议他不如搬去和她同住,但他只是耸耸肩,露出淡淡的微笑,说他需要暂时离开联合街。她后来有次见到他在钟塔外喝罐装啤酒,又提了一次先前的提议。他看起来更疲惫了。很脆弱。

茉德最后一次看见弗兰克是在十一月。她在和一名朋友会面的路上撞见了他,这名魁梧高大的男子独自坐在公园湖畔的长椅上,穿着那件她所熟悉的老旧麂皮夹克,只是肩膀处磨损得更严重了些。她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再次询问有没有她能帮忙的地方。

但茉德有件事说错了,她并没有在夏天时结束营业。不,她在伊尔莎·布劳克曼出现的那个有些忧郁的一月里所做的预测没有应验。十一月起雾,十二月刮风降雨,还下了一两天的雪。到了年底,联合街上只剩下一排门户深锁的住家和商店。堡垒建设锲而不舍地想要收买那名文身艺术家,但她怎样也不让他们得逞,鲁索斯老太太也一样。到了一九八九年,她们两人是硕果仅存的住户,基特的海报有些仍贴在空荡荡的橱窗上。对堡垒建设说不!

他微微一笑。“不用了,我很好,谢谢。”

到了九月,更多户人家搬离联合街。鲁索斯老太太家两侧的房子都封上了木板,不过有小孩拆了轰炸废墟周围的篱笆,那儿再次成了游乐场。英格兰之光在十月端出它最后一品脱的啤酒和腌蛋,安东尼神父的礼品店一周后跟着熄灯停业。他在窗前挂上了块牌子:感谢大家多年来给予的支持与欢乐。并在旁边留下了只纸鹤。

于是,她说起他第一次给她推荐唱片的情景。那时,她想找的是重金属音乐,他却放了《弦乐慢板》给她听。她说待在那漆黑的小试听间里就像小时候躲在衣柜里一样,乐曲犹如流水窜过血管,那感觉犹如重生。“太神奇了,”她说,“那是真正的魔法,弗兰克。”

徘徊在人们记忆中的是气味。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他们会不停抱怨。不仅是经过那屋顶塌陷、窗毁门垮的店面废墟时会闻到的那股气味,还有另外一种幽灵似的呛鼻苦涩,仿佛渗入了联合街上每一面墙、每一扇窗,并悄悄潜进每一个抽屉和橱柜。风吹过后,总会有层薄薄的灰烬覆盖一切。你不能再把洗好的衣物吊起来晾了,一个女人说,那比奶酪和洋葱的臭味还要糟糕。

他笑了,好像他们在说的是某个他从未见过,但若认识了自己可能会很喜欢的陌生人。

被抬上担架时,他不停哭喊:“弗兰克,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有一次能好好做对事……”泪水夺眶而出,循着他脏兮兮的脸颊淌落,“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妈吗?她该吃药了,我爸一定会睡着,得有人提醒她。”

下午时分,天色渐暗。缥缈的雾霭在湖面徘徊。两艘游船肩并着肩漂浮于水上,宛如两只天鹅。

弗兰克伤势轻微,只有几处小小的灼伤和手上的割裂伤。但封膜机起火爆裂时就在旁边的基特被送去了医院。

她说:“弗兰克,这儿好冷,我要走了。你要一起来吗?”

四面八方,只见柜架熊熊燃烧,一箱又一箱的黑胶唱片好似焚化锅炉。火焰几乎将一切吞噬殆尽。水流和碎玻璃在他脚边沙沙作响。远处尽头,一簇指节高的火焰烧穿其中一间试听间的木门。火舌蔓延,干如火柴的清漆表面顿时起泡,珍珠母贝的鸟儿斑驳龟裂,不多久整间试听间就被吞噬得干干净净,上方的天花板呻吟敞裂,火花如橘色的雨点落下。第二间试听间也被烈焰包围,唱机同样难以幸免。弗兰克想抢救下手边的一箱唱片,但就在他弯腰打算抱起时,手才一碰到,箱子上立刻蹿出火焰。不知为何,正是这一点,而非痛楚,让他差点松手放弃——这么多年来,他所熟悉并小心翼翼摆放且珍爱的唱片,竟在此刻变得如此凶恶。安东尼神父用力拽住了他的手臂。待回过神时,他已在人行道上猛然剧咳。

他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那两艘空荡荡的游船。

热浪如掌掴般扑面而来。火舌自柜台奔窜,一路烧至中央与左方的陈设,老旧的波斯地毯宛若火河。一冲进去,他几乎立刻就干呕了起来,双眼刺痛难耐。

她留下他,独自离去。

那感觉就像人生再次被狠狠剥夺。多年之前,他失去了海边那栋白屋,但与如今相比,那根本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