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
“因为你的讲解，我才知道要怎么听《四季》，所以我在想——”她停顿了一会儿，“我在想你能不能给我上课？”
“不一定要在你的店里。我们也可以在小餐馆碰面，或一起散个步，边走边说。我想听你介绍音乐，我的意思是，这不是约会或什么之类的。”
“你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鸟鸣、狗吠、暴风雨。我听见夏日、雷声。我听见了风。我还听到人们在冰上滑跤，然后在火边睡着。”说话时，她两眼始终望着街道，香烟夹在手上，仿佛自天而降，笔直落在她手中。把烟还给他时，口红印在滤嘴旁绽起了一朵粉红色小花，他得把烟微微偏向一侧，就着边缘抽。
“约会？老天，当然不是！”他又重复一遍，以免她误会，“老天，怎么可能，拜托，老天——”
她拿过他的烟，远远举在身前，仿佛它与身体其他部位毫无关联。
他哈哈大笑。
“觉得怎么样？”
她也笑了起来。
随后又陷入沉默。他也是。似乎整个宇宙都屏住了呼吸。
他笑到停不下来。
“我听了维瓦尔第。”她说。
她斜睨了他一眼。
他深深吸了口烟，却似乎吸不到肺里。他听见雨声、远方的警笛声、联合街外车辆经过的水花声，但伊尔莎·布劳克曼依然静默，就和三个星期前在店外昏倒时一样。
“不好意思，我没那么糟吧。”红晕又在她脸上浮现，“我会付钱，付学费。你开个价吧，我们可以一个星期上一次课，而且……”
“我能怎么赔罪？”
她扭头望向店内，吓了一大跳。基特戳在橱窗后，脸紧紧贴在硬纸板上方的玻璃上，活像块软绵绵的果冻。他像摆动鱼鳍般挥了挥手。
“没错。”
她接着说：“而且，你似乎需要多点客人，这么做又可以帮我。”
“上次是我失礼了。”
帮她？他能帮到她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她喜欢哪种音乐。弗兰克五指耙过发丝，觉得头发摸起来像抹布。“但是我没办法给别人上音乐课啊。我要看店，要卖唱片。”
一辆车缓缓驶过，激起片片水花。
她点了点头，仿佛这答案正如她所料。“没错、没错，大家不都是这么称呼你们英国吗？说这是个商店之国，人人都是店主。好吧，我明白，我不会再来打扰了。我已经让自己出过太多次丑。”她垂下头，用湿淋淋的鞋尖轻点湿漉漉的人行道，“你就好好留在店里吧，弗兰克。这里很好，很安全。”
“暂时还不会。”
她转身，匆匆穿过雨幕，手里紧抓着雨伞，仿佛那是某种能带领她远离他身旁的舵杆。他看着她一路走至街尾，转过街角，然后身影一晃，就此消失不见。
“你没要走？”
她会去哪儿呢？经过城门区的大型商店，朝教堂而去？还是公园？然后经过荒废的仓库，行色仓促，一路来到码头——那儿的杂草高及肩头——接着沿河而下，直到大海。
“不，我还在，弗兰克，我找到工作了。”
你究竟来自何方，伊尔莎·布劳克曼？
“我还以为你离开了。”
你到底是谁？
她戴着皮手套的手捧成杯状，挡在打火机前，小小的黄色火光立刻涌现。瞬间，两人的面孔都被那金黄色的光芒点亮。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只是肩并肩伫立原地，什么话也没说，同在伞下被雨打得浑身湿漉。到目前为止，那把伞的唯一功用似乎就是将头顶上的雨水直接导至两人身上。
机会已失，就像错过火车或某种更重要的东西一样——某种再也不会出现的东西。忽然间，难以言喻的悲伤在体内膨胀。一名醉醺醺的老翁蹒跚走出英格兰之光，摸到了墙壁后就这么靠在上头，滑坐至地上。
“我帮你。”她说。
“等等！”弗兰克呼喊，“等一下！”
弗兰克掏出一支烟，点燃打火机，只是因为下雨一直点不着。
他的胶底帆布鞋重重地踏在人行道上，溅起点点水珠。他大口喘息，呼吸像火般烧灼。他沿着联合街疾奔，经过一家家店铺和酒吧，朝街角奔去。城市的气息盈满胸口。
他特意看了一下她手上有没有又捧着盆危险的盆栽，幸好这次没再见到任何仙人球。
那天下午，主街上出现了一幅奇景，或许有些购物的人注意到了，一个块头极其高大的男子在雨中疾奔，上身连外套都没有穿，只是追着一个身穿绿色大衣、戴着手套的时髦年轻女子。她偷了什么东西吗？还是忘了什么？他们是朋友、情侣，还是哪种关系？不管是什么原因，两人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各自站在马路两侧的人行道中央。
“我只是刚好经过。”
“弗兰克？”她问，“弗兰克，是你吗？”
“嗯，对，我看得出来。你还好吗？”
他终于追上她了，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就连呼吸似乎都要停止，他只是觉得自己现在急需张椅子。
“是我。”她用那断断续续的口音说。
“我，改变，主意，了。”
她佩戴着绿色的耳环，耳朵尖尖的，很小巧。他先前从没注意过她的耳朵，这次或许是因为她的湿发才留意到了。她气息短促，仿佛是匆忙赶来。
她脸色顿时一亮。“是吗？”
又下雨了。她撑着伞，背对橱窗，伫立店外，想必是直接穿过了议会的封锁线。弗兰克冲出门外，随即想起自己少了些什么。是他的夹克。再见到她，他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要跳出来，还必须强自压抑脸上的笑容。
四周漆黑的雨幕下，巨大的店面——朵西女鞋、陆海军折扣服饰店、谭美少女服饰、柏顿男装、沃尔沃斯，灯火辉煌。路上行人低着头、撑着伞，提着购物袋匆匆擦肩而过。伊尔莎笑了，弗兰克也笑了。
第二天下午，伊尔莎·布劳克曼回来了。
“那么我们要怎么做？”他问，“我从来没给人上过课——”
安东尼神父耸了耸肩，微微一笑。“你期望别人能改变，弗兰克，但你自己呢？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也是。这也是我第一次。”
“你想说什么？”
“我们可以找地方碰面——”
“助人和置身事内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助人完全是你单方面的行为。”
“哪里？”
“对，没错。”弗兰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什么，“我在帮他们。这就是我的工作。”
“哪里好呢——”
“你希望客人信任你，帮他们找到他们所需的唱片；不用说，那并不总是他们想要的音乐——”
“嗯——”
“什么意思？讽刺？”
“找个我们都知道的地方——”
“你有没有想过，这其实还挺讽刺的？”安东尼神父问。
“像是——”
他们坐在信念礼品店内。安东尼神父煮了茶，两人分别待在L形的木质柜台两头。虽然冷，但这里总让弗兰克觉得很自在，闻着亮光漆的气味，感受着脚下薄薄的绿色地毯，欣赏那些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展示架，上头陈列着摆出祈祷或赐福姿势的雕像和塑像，还有各式各样的祈祷书和宗教诗集——书本封面都因经年累月的日晒而有些许褪色——以及一盒盒的卡片和皮质书签。它们都在散发着一种亘古的永恒感。
“大教堂——”
“这太不可理喻了。”弗兰克当晚向安东尼神父大倒苦水，“这些人我都已经认识不知多少年了，结果现在全把我当破产的人一样对待。”
“好——”
宝丽多唱片的女业务代表也给了同样的答复：黑胶唱片不再有任何折扣，也无法换台新的收款机给他。他们现在只愿意跟卖CD的正规商家做生意。
“先在那儿碰头——”
“找顾客啊。”基特说，“店里从没这么冷清过。不过你就继续忙吧，弗兰克，不管你到底在唱机前忙什么。”
“之后要去哪儿再说？”
“你又在干吗？”
“对——”
基特没有回答，只是举手遮在眉上，晃着脑袋东张西望，好像在海上眺望，甚至还上前搬起了几箱唱片。
“什么时候？”
“不，我不会去找她。我很忙。”
“下周一？”
弗兰克带着收款机回到唱机前，插上插头，但机器毫无反应，按下输入键时连个电子“哔”声都没有。然而，文件下方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根一根的，还长着朵粉红色的花，看来是伊尔莎·布劳克曼那盆扎人的仙人球开花了。
“呃——”
“她帮你把削铅笔机修好了，还有那个胶台和破掉的唱片封套。还帮我在衬衫上绣了名字，又修好店里的窗户。”他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改天也行——”
“我干吗去找伊尔莎·布劳克曼？”
“星期二？”
“你不能去找伊尔莎·布劳克曼吗？”
“几点？”
“我不是让你真的算我说过多少次。”弗兰克说，“我只想知道你干吗动它。”
“都可以——”
基特似乎认真数了起来，抿动双唇，好像在嚼什么黏牙至极的甜食。
“你决定吧——”
弗兰克火气立刻上蹿。“这是台机器，足足要上百英镑。你是嫌我现在麻烦还不够多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你别碰它。”
“你决定就好——”
“然后我就不小心把它摔到地上了。”
“五点半？”
“听起来没做什么啊。”只是弗兰克“没做什么”说得有些犹豫。
“五点半！”
“我只是把插头拔掉，清了清灰尘。”
两人就这样，用断编残简般的简短字句，连个完整的句子都没有，约好了第一次上课的时间。
“我想盖洛普公司大概也想不到它会坏。你到底做了什么？”
一周后的星期二。大教堂外，关门后。
基特站在柜台后方，身上穿着那件胸前口袋用红线绣着他名字的蓝色尼龙衬衫，配着领带，手上捧着店里的收款机。
弗兰克蹦蹦跳跳地返回家中，像个雀跃的孩子般乐不可支，满脸通红。
“我不知道它会坏掉嘛，弗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