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鲁索斯老太太说,“我脑子里有段旋律,哼起来像这样……”或者有其他人说:“弗兰克,我最近心情不太好,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帮忙……”他一如往常帮客人寻找所需,带他们前去试听间,但那种正中红心的兴奋感已消失无踪,不过又是件例行公事,就像替鲁索斯老太太把垃圾桶拉出屋外,或把新涂鸦清理干净。他看着自己度过一天又一天,仿佛一名异样熟悉的陌生人。假若拿走弗兰克店主这个身份——这个日复一日帮人们寻找音乐的大个子,还剩下什么?
基特承认自己可能看错了。他那时在十一路公交车上,雾又很浓。而且——现在仔细回想——那女人头上还缠着老旧的棕色头巾。因此,对于伊尔莎·布劳克曼究竟是何来历、下落何方,甚至有什么意图,他们仍一头雾水。周末来了又去。星期日,弗兰克听了排行榜上前四十名的流行乐曲,周一早晨则忙着整理新畅销单曲。他觉得自己快感冒了,脑袋迟缓,好像被搅成了一桶糨糊,跟不上身体其他部分的运作。
事实是,置身事外比较安全。他不介意面对情感,只要那是属于旁人的情感。佩格死后,他也试过和其他人交往。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真的尽力了,但就是无法走入亲密关系。她的行径让他不只觉得自己被抛弃,而且被洗劫一空。他和女服务员交往过,还有在邮局认识的女孩,以及两名年纪较长的女士,但都一样。他对爱的渴求是如此强烈,根本连触碰都无法做到。他灰心丧气,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因此焦躁不安、夜难成眠。女朋友只要提出那么一点点想要承诺的暗示,完了,他就会大惊失色,不知所措。直接舍弃爱情、斩断那样的生活容易许多。在音乐中寻找他的人生所需要简单许多。
“你这白痴。”茉德说。
一直到星期二,有个少年来店里询问有没有迈克尔·杰克逊的新唱片,弗兰克才发现店里已经卖完了,并察觉《飙》会销售一空是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唱片公司业务代表来过。自从菲尔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而那已是一周前了。他实在太心烦意乱,以至于完全没有留意。
“但像她这样的女士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安东尼神父问。
“早跟你说了。”基特说。
那一周,好多英格兰之光的常客表示自己看到了伊尔莎·布劳克曼,或起码看到一个身穿绿色大衣的女子。三齿男说他看见她走进一家餐厅,发卷女士认为自己看见她出现在药店里。但由于他们其实都没有亲眼见过伊尔莎·布劳克曼本人,这些说法都不可靠。最后发言的是基特。他说他看见一个女人走进一间破旧的地下室公寓。
“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
濡湿的寒雾笼罩着城市,毫无散去的迹象,有时甚至连街道尽头的景象都朦胧难辨,但阳光穿透时,那白光又亮得让人眼花。堡垒建设来信询问弗兰克是否有意出售店面。他将信卷成一团,塞进了垃圾桶。本来他还想把垃圾桶踢翻,最后还是作罢。
“昨天啊。但你只是愣愣地瞪着窗外。我就知道你没听到。”
“看起来简直就像犯罪现场。”茉德说。
弗兰克打电话给其中一名业务代表,但一报上名字,对方立刻挂断。下一个也一样,他一表明身份,电话当场就被挂断。
基特于是设计了形形色色的海报,每天早上还一定会沿着封锁线巡视一圈,将松垮的部分拉好,让街灯与街灯间环绕着方方正正、整整齐齐的蓝白色绳圈。
“他们在躲你吗?”基特问。
被掉落的石块砸倒的。
“干吗躲我?我们都认识那么多年了。”
结果告示牌倒了。
终于,有名业务代表打来电话解释,说他会有好一阵子不跟他联络,其他人也是。不只是因为CD。虽然那也已经够麻烦了,但现在还有其他问题。
于是,店主们围起了人行道,立起官方的告示牌。
“其他什么问题?”弗兰克缩在唱机旁的电话前问。店里只有两名客人,他知道他们都不是来买唱片的。其中一名是个老妇人,她已经在试听间里睡着了;另一名是住在街尾的男子,时不时就会来检查弗兰克的存货。不是什么专业人士,就是喜欢来检查唱片上有没有刮痕。
代表查看写字板,最后回答说询问之后会再给她答复。
“你是个好人,”业务代表说,“大家都这么觉得,但你实在不该得罪菲尔。”
“那客人要怎么进我们的店?”茉德问。
“我不想造假。”
两家关闭的店铺又被喷上新的涂鸦。轰炸遗址旁的广告牌上,一张张欢乐面孔长出了角还有各种胡子。议会派了代表前来,说是有民众投诉这里有石块掉落。那名代表是个驼背男子,手拿写字板,穿着一身类似档案柜颜色的西装。他说在外部修复工程完成前,他们必须用胶条围起人行道四周,警告路人此处有石块掉落的危险,还得立起“小心石块掉落”的议会官方公告。
“所有人都在这么做。弗兰克,他被炒鱿鱼了。”
这些问题动摇了弗兰克的决心。为什么呢?他为什么就这样任她离去?她不过是请他聊聊巴赫,他为何如此害怕?尽管他努力想将她逐出脑海,她却始终紧守不放。有那么两次,他走到街道尽头,寻找那利落的绿色大衣的踪影,盼着她会不会碰巧经过。
“你说菲尔?”弗兰克震惊不已,顿觉整个人像被泡在冰水里。
“对。”
“他要我们抵制你的唱片行。在这场风波平息前,你最好自己直接和总公司联络。”业务代表发出介于笑声和冷嗤之间的声音,“老天,我说你啊,干吗就不跟上时代呢?为什么这么没种呢?”
“你觉得她不会再出现了?”
好问题。听完这话,弗兰克不由得整天都在思索。他那时该拦住菲尔吗?他是不是该同意在销售数字上造假?他就是从那时开始变成个没种的懦夫的吗?还是在伊尔莎·布劳克曼主动说要帮忙,而他却把她赶走时就开始了?诺维克先生呢?弗兰克真的尽力阻止那些人在他窗上涂鸦了吗?有时他会几个星期几乎不曾踏出联合街一步。如果他连探头张望的胆子都没有,又怎么会知道外头发生了多少事?
“不会了,基特。”
他打电话给菲尔,是他太太接的电话。她说菲尔在酒吧,他们一家子都希望他最好从此消失无踪。弗兰克不愿再打给其他业务代表,倘若他们需要和菲尔同一阵线,他也不想让他们难做。反正他们说的也没错,他连CD都不肯卖,他们又何苦巴巴地浪费油钱跑来这里。如果他还想再进货,唯一的方式就是像业务代表说的那样,直接联络唱片公司。他拿起话筒。
“你觉得伊尔莎·布劳克曼还会回来吗?”
不,他们一个一个都这么回答,不会再有折扣了,也没有买一送二的优惠,若他坚持只要黑胶。不进购CD,他就得按原价进购黑胶唱片,而且若要退还未能销售出去的存货,还需支付另外的罚款。那他现在要去哪里采购畅销单曲?弗兰克大吼。其中一名制作人哈哈大笑,告诉他:“我怎么知道,老兄。去沃尔沃斯啊。”
时间流逝得好慢,总是如此。
于是,一月底的某一天,弗兰克搜罗了柜台内的现金,穿上夹克。屋外好冷,呼气化作团团白雾缭绕眼前,仿佛伸手可触。车窗上结着厚厚的冰霜,树木朝天空高举瘦削的枝丫,仿佛放弃了重见绿叶的希望。街灯与街灯间缠绕着议会的封锁胶条,每扇窗前都贴着基特画的海报。
弗兰克双手掩面,坐在黑暗之中。他不知道男孩是否真的快乐,或是情况已经糟到他再也无法面对现实。谁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谁知道他是仰赖什么熬过一天又一天?旁敲侧击的关心并不足够,毕竟,谁能比弗兰克了解被世界排拒在外的感觉?他该再多做些什么才是。
小心石块掉落。
“你给了他避风港。”安东尼神父安慰他,“你一直陪着他,直到他再也不需要帮助,走入人生下一个阶段。”
信念礼品店中,安东尼神父穿着外套、戴着帽子,给橱窗内的塑料耶稣像掸去灰尘。经过殡仪馆时,威廉斯兄弟冲了出来,异口同声地问弗兰克怎么想。
但从某周开始,他忽然不再出现了。弗兰克问了好多人,没有人认识这个有着白金色发丝、喜欢在热闹的音乐中寻求安全感的男孩。天晓得,这样的孩子大概满街都是。
“什么怎么想?”
“很好,老板。”
其中一人拿出一张小心折起的信笺。是张厚实的高级奶油色信纸。弗兰克看到“堡垒建设”四个字就把信还了回去。
“你还好吗,小伙子?”弗兰克会问。
“他们要收购我们的店铺,而且出价不低。也只有他们会想买下这地方。”两兄弟交换了个眼色,仿佛不知该由谁继续接下去,“诺维克先生离开后,我们每天都在猜谁会是下一个。”
男孩也确实一直到他店里来,持续了好几年。当其他孩子开始长青春痘、头发变得油腻腻时,他依旧闪亮无瑕。弗兰克不由得猜想,是不是因为他的遭遇、这样的经历,他才能如此脱颖而出,耀眼生光,无论那经历有多悲惨可怕?
“那个议会代表说,如果再不把外墙修好,我们迟早有天会被告,但我们实在没有那么多现金。”
“不,”弗兰克告诉他,“想来就来,就算是大半夜也一样,我永远都会在这里等你。你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你知道这点。”
弗兰克说:“告知我们是他的工作,不会真有人控告我们的。他们只是在吓唬你。记得我们说过什么吗?大家必须彼此照应,守望相助。若有人抽身离去,这条街就真的会垮了。”
“我以后是不是不能来了?”他说。
两兄弟低下头,其中一人的领子上沾了块小小的蛋渍。在那身旧式西装下,两人显得如此渺小,就像码头秀中的一对小丑。他们歉然而卑微地等在原地,头上半绺发丝也无,只是不断搓揉着手中的毛毡帽。
男孩就是在这时候露出他的两条臂膀,上面布满瘀青,犹如触目惊心的花朵。是谁干的?男孩不肯说,仿佛只要弗兰克知道这就是他的人生就够了。不用说,他从没买过一张唱片。弗兰克打算送给他,但几次之后,男孩终于坦承他没有唱机。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男孩哭泣,脸上爬满大颗大颗的泪珠,宛如糖锭。
“你说得对,弗兰克。我们得团结。”
“什么事是你的错?”
“你要去哪儿,弗兰克?”
“都是我的错。”他有次说。
他要如何开口坦承情况已经糟到他打算自己上主街买唱片回来卖?菲尔的提议再次浮现于脑海。如果弗兰克还想继续卖黑胶唱片,只要在销售数字上造假就好。反正所有人都在这么做。至少他还有台收款机。
弗兰克注视他、聆听他时,听见了一种像是回音的声音,就像一栋没有家具的空屋。弗兰克先向他推荐了海顿,然后是格伦·米勒、欧杰斯乐队和电光乐队。男孩喜欢盛大欢乐的音乐,好填补他内心的空洞。他话不多,但有次提到他母亲鲜少外出,还说过他有两个哥哥,父亲在外地工作。所以,弗兰克猜想他父母大概是分居了。
经过信念礼品店时,橱窗前的安东尼神父抬起头来。他正在播放迈尔斯·戴维斯的《泛泛蓝调》。
那时,他每周三都会来到店里。有些唱片够不着,他便问弗兰克有没有木箱之类的东西借给他垫脚。这个小男孩有种特质,让人觉得他非常诚挚、认真。一头金发,几近白色。双眼湛蓝到仿佛能在你身上凿出孔洞。年纪七八岁。
他挥了挥手,宛若欢迎弗兰克归来。
月光如流水,盈盈洒满唱片行。弗兰克坐在唱机边,想着他帮助过的客人。是个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