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个旧衣柜,弗兰克,我才不要坐在那里头。”
“去吧,坐进去,戴上耳机,我有东西想给你听。”
但显然她错了,那是个全新的试听间。没错,这个门上镶着小小珍珠母贝鸟儿的旧衣柜里现在摆着一张丝绒椅,边缘点缀着小小的流苏,里头的耳机大到简直就像要人把音乐当帽子戴上。
“试什么?”她问。
她听从弗兰克的话,关上门,坐在椅子上。那感觉好奇怪,就像小时候把自己藏起来一样,只是这次身旁环绕的不是妈妈的连衣裙和爸爸的西装,也不需要拼命屏住呼吸,以免被他们发现。那感觉像是躲在唱片里,连时间都静止了。
“试试这个。”他说。
咔——吱。
那情感——也就是茉德的爱,是在弗兰克第一次给她推荐唱片时涌现的。
“我想你会喜欢这音乐。”弗兰克的声音从木门外传来。
或许他只是不想面对、不想接受。她有时会这么认为。
咔——吱。
别误会,茉德知道弗兰克不爱她。问题在于,他的同理心实在泛滥,似乎能吸收无穷无尽的坏消息和噩耗。他店里老是些如果没有出现在唱片行,不是在街上游荡就是躲在床上哭泣的家伙。女人是最惨的:厌食症少女、未婚妈妈、受虐妻子。弗兰克只顾着关心他人,完全忽略了某天某人也可能会回应这份感情的事实。
是巴伯的《弦乐慢板》。她从没听过这家伙的音乐。茉德爱听的是威豹乐队的音乐,越大声越好,或任何能盖过她脑中声音的音乐。那小鬼死哪儿去了?给我把皮带拿过来。她为什么就不能当个听话的乖小孩?但弗兰克放了那张唱片,让人感觉就像走进一扇神奇的门扉。它听起来如此悲伤,又如此单纯,似乎能让你的心碎成千千万万片,但却没有。起初是轻柔的旋律,然后如爬梯般逐渐积累,直到小提琴发出几近尖叫的呐喊,倏又戛然而止。什么也没有了。她的心仿佛要跳出胸口。乐声再起时,她已泪流满面,就像有什么开关打开了一样,泪水汩汩涌现。因为音乐告诉她,即便心如死灰,生活也永无止息。没错,这世上有恐惧、有残酷,搞得人终日浑浑噩噩不知所措。这些确实都存在。但听啊,除此之外,还有这个——这份美丽。来到世上走这一遭,终究不全是坏处。
茉德的心上刻着弗兰克的名字。严格来说,是文在她右胸口上,就在内衣肩带下。有时当她和弗兰克说话或是听他说话时,她会将手按在文身上,感觉像是要传达一个秘密暗码。
走出试听间时,那旋律已铭刻在她内心深处。唱片行仍是唱片行,过去也仍是过去,但现在多了它。她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这个真相。它是个伟大的奇迹,而且是弗兰克给她的。
现在换茉德困惑了。“我是你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还可以吗?”他之后问。她能回答什么?你要怎么对一个有着巧克力般双眼的男人说,被他关进了衣柜八分钟后她的人生就改变了?他跪在她脚边,隔着垂落的刘海注视她——好吧,起码她认为他在看她——他扬起温柔的双唇,微微一笑,酒窝在下唇边绽现,犹如甜美的水果。那种亲密感几乎就像刚刚欢爱过。
基特脸上写满困惑:“因为你是我朋友啊。”
于是,她就这么走到了今日这地步,在这么多年之后。多少个夜晚,他们一起坐在英格兰之光里,她听他说起他又帮了哪一位客人,那客人又有什么样的故事。有多少次,她买了外卖,推开唱片行的大门,假装自己被约会对象放鸽子?从他们认识之后,已过了多少次圣诞节?多少次新年?多少次生日?有一天,他们会放下这一切,离开这座城市。真爱并非突如其来,也不像演奏小提琴,而是像所有事情一样,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习惯。一天又一天,你会起床穿上它,就像你穿上裤子和鞋子一样,然后踏上固定走的那条路。
“为什么要帮忙?”
茉德想起倒在人行道上的那个女人。弗兰克垂首俯视她时脸上流露的神情她并没有错过。那是一种混杂了赤裸裸的惊恐的惊奇与爱慕。她也看见了女子凝视他的眼神,有如找到她长久以来寻寻觅觅的企求。茉德等了弗兰克这么多年,绝不可能让个裹着大衣的德国佬就这么硬生生把他抢走。
“伊尔莎·布劳克曼的寻人海报啊,说她的绿色手提包在我们这儿。我打算发起一个运动,在每盏街灯上都贴上海报。你会帮忙吗?”
“怎么样?”基特问,他现在紧张了,“你愿意帮忙吗?”
“什么海报?”
“帮什么?”
“我今天就会开始做海报。”
“海报啊。”
看见茉德,基特做了个复杂的哑剧动作,但完全看不出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她还来不及躲开,他就已经闯进工作室,挟带冰冷的空气和牙膏的气味长驱直入。
茉德感到有股小小的火焰在胸口下翻腾燃烧。
店外,人们走出家门,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抵御冷冽的寒冬。家长送小孩上学去,其他人则准备上班开工。一个男人刮除车窗上的积霜,另一个人试着将松脱的檐沟用绳子绑回去。两名皮肤呈橄榄色的小女孩穿着粉红色外套站在街上,簌簌发抖。基特的身影自街角出现,只见他双手挥呀挥地在冰上滑行,又在最后一刻猛然急转,以免将拎着垃圾袋出门的鲁索斯老太太撞倒在地。垃圾撒得满地都是,基特赶紧蹲下,把东西捡回袋子,并替老太太扔进垃圾桶。
“这样吧,”她说,露出甜美的笑容,“你不如把海报交给我?”
茉德打开店面的门锁,将“打烊!”的牌子翻成“营业中!”。她先是把几本杂志摊成扇形,随后摆成一条直线,最后索性摞成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