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我知道。哈哈哈,”他笑了起来,“哈哈哈。”
“开玩笑,说话逗你笑。”
“弗兰克,”后方传来蛮横的呼喊,打断两人说话,“你打算整天就招呼那个客人吗?”
“你说什么?”
鲁索斯老太太。弗兰克完全忘了她。
她说:“其实不是。我开玩笑的。”
“等我一下!”弗兰克对带着仙人球来的绿衣女子说,“别走!”
他觉得自己的心融化了。
他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回唱机前,打开《音乐圣典》目录,大力翻阅。纸页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文字,但他满脑子想的只有她,静静地、动也不动地等待着。不要管鲁索斯老太太了,这名女子需要什么样的音乐?蓝调?摩城音乐?莫扎特?帕蒂·史密斯?他毫无头绪。而且他还是不晓得她那时为何会晕倒。当你真正需要基特那小子时,他又跑哪儿去了?
她笑了,两个酒窝浮现于面颊。
“你有没有在听啊,弗兰克?”
她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然后那如蓓蕾般的丰唇起了稀奇的变化。
“当然了,鲁索斯女士。”
“我只是决定要闭目养神一下。”
老妇人和吉娃娃一同坐在试听间里,木门大大敞开着——这画面中有些什么隐隐给人一种不安的感受——弗兰克在店里东奔西走,拿起一张又一张唱片。“《索斯贝里山》《山丘上的傻瓜》《蓝莓山》”那名身穿绿色大衣的女子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你前几天是昏倒了吗?”他问。
“等等,”他忽然停下脚步,“是《远方的青山》?”
她递出盆栽。植物有小孩子的拳头大小,表面布满锐利的尖刺。他不知道要怎么在不受伤的情况下收下这样一份礼物。
没错,就是它。鲁索斯老太太颤巍巍地走出试听间,吉娃娃像枚凸眼胸针般被她搂在胸前。她对弗兰克说他呀真是个好人,这世上好人已经不多,现在她总算能好好安睡了。他站在柜台后方,将唱片抽出封套,把详细的销售信息输入收款机,就跟平常一样,只是这一切再也不同了,因为这里有她,这个抬头挺胸、傲然而立、脚跟深深地踩在地上、鞋尖上翘的女子,一双眼正牢牢看着他,看起来如此神秘。
“哦,对了,”她说,“这是给你的。”
“看来你还有其他观众嘛。”她轻飘飘地朝唱机走去,手往身后的橱窗一指。
希望她没有读心术——察觉他想把她的脚捧在手里之类的那些事。
五张脸贴在玻璃上:基特、面包师傅、安东尼神父和威廉斯兄弟俩。茉德也在,只是没看向店内,而是背对唱片行,似乎在打量街道,不过这里向来风平浪静,会出事才是奇迹。
“CD不是音乐,只是玩具。先说明,我也不卖卡带。”
显然,基特根本没有去沃尔沃斯,而是直接跑去街上其他店铺,通知大家那名神秘女子回来了。看到这阵仗,不了解的人还以为天上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新星,众人齐聚围观,等着弗兰克指认它的来历。
“CD,就是圆形的那种——”
基特推开店门——叮咚——一干店主鱼贯走进店内,各自找事瞎忙,假装自己不存在。面包师傅满身面粉地站在那儿,安东尼神父折起纸鹤,威廉斯兄弟像转轮般传着手中的帽子,基特则用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拆开巧克力饼干的锡箔包装。茉德只是板着张脸,一身皮衣、条纹裤袜、马丁靴,再配上一条蓬蓬短纱裙,看上去活脱脱像个邪恶的妖精。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弗兰克只觉得自己无比显眼又无比茫然,似乎所有人都等着他开口说些什么振聋发聩的话。
“你不卖CD?”她问。
“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你想找唱片吗?”这是他在这种情况下能想到的最好说辞了。
她的鞋窄窄的——细跟、尖头。他想他一手就能捧住她小巧的裸足。
女子起初没有回答,只是依旧动也不动、庄严肃穆地站在那儿,好像她真心认为他是在和别人说话。然后,她终于恍然大悟般回过神来。
“当你——听的时候的感觉。这样一来,如果客人想找《橡胶灵魂》,通常也会跟着找到其他可能喜欢的唱片。不只是甲壳虫乐队,或许还有,呃,古典音乐。如果没有放在一起,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想到可以听听那些音乐。”这段话弗兰克是对着他的胶底帆布鞋说的。实际上,现在看着双脚,他才发现自己的鞋大得跟船没两样,而且还用绝缘胶带打着补丁。他纳闷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买双新鞋。
“哦,不用,”她说,“我不听音乐的。”
“什么?”她问。
这句话有如雷击,所有人瞬间停下手边在做(或没在做)的事,只是瞠目结舌愣愣地看着她。基特张大嘴巴,你塞颗李子进去都没问题。
他大起胆子向女子瞥了一眼。她的眼睛好大,就像要从眼窝里弹出来。
“你不听音乐?”弗兰克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反问一遍,但说得再慢,这句话听起来依旧匪夷所思,无法想象,“为什么不听?”
“我是凭直觉放的。我更在意的是,当你——当你,呃,你知道的……”
她露出困窘的笑容:“我也不知道。”
“你好像没有按类别摆放?”
“你喜欢爵士乐吗?还是古典乐?”基特说,显然他认为弗兰克需要支援,于是开始在店里横冲直撞、东掏西找,把唱片一张一张举起来问,“圣歌呢?我们没有《弥赛亚》,因为弗兰克不听,但还有很多其他的。”
“不知道。”他回答,随后又说,“楼上还有更多。”虽然不是什么有趣的对话,但起码包含了许多基础事实。
“我不知道。”女子嗫嚅回答,“我也不确定。”
她又问:“总共有多少?”
“我们什么音乐都有,对不对,弗兰克?”
他回答:“对啊。”
但弗兰克一时语塞。沉默有如坑洞涌现。
她说:“好多唱片啊。”
安东尼神父挺身而出,说能再看到她实在太好了,大家都很担心,联合街永远欢迎她。她松了口气,就像忽然间全身上下能再次呼吸了。他又说一遍希望她身体好多了,并保证只要能力所及,他们一定不吝帮忙。
面对一名捧着盆栽,还没打过招呼就已经先碰过她纤长颈子,而且从她跑出店里后就对她念念不忘的女人,你能说些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弗兰克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像个店主那样忙到不可开交。所以,他开始翻起唱片封套,但显然基特早已抢先一步——一摞B开头的唱片已经集中在一起,几乎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巴赫旁边是贝多芬和勃拉姆斯,还有贝西伯爵、贝它乐队、The B-52s、阿特·布莱基、大明星乐队、查克·贝里、甲壳虫乐队,以及伯特·巴卡拉克。(不过瘦李奇乐队也在其中。)
幸好女子终于想起了些什么。“你知道一张叫《四季》的唱片吗?”
基特的脸色变得跟煮熟的虾一样,转眼冲出门外,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要去沃尔沃斯买蓝丁胶。弗兰克还来不及问他想干吗,他就飞也似的跑了。
“有!我们有《四季》!”基特兴奋地高喊。
“我只是刚好经过,”她又重复一遍,“只是这样而已。”
基特找出唱片给她。女子看了又看,看得人一头雾水,因为封面上明明只有几棵树和秋叶。
弗兰克两眼牢牢盯着唱片封套,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听了又听,听了又听,还是和之前一样,她身上半点旋律也没有;真要说的话,那感觉就像是在听声音的虚无。
“你想听听看吗?”基特问。没等女子回答,他就已经蹦蹦跳跳朝试听间跑去了。
“我只是刚好经过。”她说,“我对这里不熟。”
“不用了。”她听起来吓坏了,随即转身看向弗兰克,高高抬起了头,说:“可以直接帮我介绍吗?”
女人战战兢兢地穿过店面,好像不信任脚下的地板一般。她站在一侧,弗兰克站在另一侧。柠檬和昂贵的香皂气息从她身上飘散而出。
“你想知道什么?”他愣愣地看着她,同样六神无主。
没办法了。弗兰克蹒跚绕过中央大桌,才走到一半就气馁了,停下来假装整理唱片的封套。
“我也不知道,只是希望你帮我介绍下这张唱片,但这实在是个蠢主意,对不起。”她的口音让话语听起来零零碎碎、断断续续,“ch”像是变成了“c”——“忖”主意。
“有啊,弗兰克就在那儿。”基特说,热情地指出方向,“在唱机后面。”
“你行的,弗兰克,”安东尼神父轻声说,“就给她介绍介绍吧。”
弗兰克瞥向通往楼上公寓的那扇门。它就在几英尺之外,如果跪着爬过去,或许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现场——
于是,他告诉她《四季》是一名叫维瓦尔第的作曲家所作的系列协奏曲。维瓦尔第是意大利人,生活于巴洛克时期。她只是点了点精巧的头,作为回应。
这些对女子来说大概都是不必要的信息。她只是走进唱片行,问:“请问还有其他员工吗?”她说得很慢,目光游移,就像没把握自己能找到正确的词汇,并猜想它们会不会那么好心,如提示卡般出现在自己左右两方。
“我会喜欢吗?”她问,“你喜欢吗?”
基特一条腿像钟摆般甩呀甩,同时说明自己是这里的助理经理。每当他紧张或激动时,说话就会自带惊叹号般,仿佛每件事都是奇妙的惊喜。他还补充说希望自己能有套体面的蓝色制服!!就像沃尔沃斯的店员那样!!上头有徽章写着“基特欢迎您”!!他所有的徽章都是自己做的,他指向自己迷彩夹克上五花八门的别针说,有“混合唱团”“文化俱乐部”“剪发一〇〇乐队”,以及“我杀了JR”“法兰基说放轻松”“要煤不要救济金”“选择人生!!!”。
她会喜欢吗?弗兰克毫无头绪。“嗯,大家都喜欢《四季》。”
“我是来找人的。”她用纤细的声音与断续的口音说,“找这里的老板。”
“我不喜欢。”茉德说。
兼职生基特已经冲上前去。“是你!你回来了!你好!身体还好吗?现在没事了吗?”
“我喜欢。”安东尼神父说。
她站在门垫上,所以人虽然已在店内,但给人的感觉却仍像在店外。弗兰克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仿佛在乘风破浪。她身穿同样的大衣,一手拎着包,一手捧着盆栽。她换了个发型——部分发丝绾在头顶上,有如花朵;其他部分自然垂落。额前过短的刘海只是更加凸显了她圆润的眼睛和嘴唇。这样一张小巧的面孔,怎能容纳那么多异乎寻常的美好?他只觉得惊恐。
“我们也喜欢。”威廉斯兄弟说。
“啧,她回来了。那跑走的女人又回来了。”
“哦,我喜欢得不得了。”诺维克先生附和。
基特温暖的双唇在弗兰克耳边激动地“啧”了两声。
“我爱死了。”基特嚷嚷。
“啧。”
“还能再多介绍些吗?”女子问。
然而,当弗兰克跪在人行道上,伸手触碰她颈间摸索脉搏时,当他抱着她朝自己店里走去时,一切都不同了。她看着他,好像认识他一样,但她却是个全然未知的谜。他从未在一个人身上听见如此彻底的静默。从她身上听不见半点声音,一个音符也没有。
于是,弗兰克试着解释维瓦尔第是想透过《四季》来诉说一个故事,所以他才把它和其他概念专辑摆在一起,像是《来自火星的利奇》、约翰尼·卡什《在福尔松监狱》专辑、ABC乐队《爱的诗篇》,还有约翰·柯尔特兰《崇高的爱》。概念专辑是指通过好几首曲子来讲述一个故事,而维瓦尔第要讲的正是有关季节的故事。话语不停地从弗兰克口中汩汩涌出,他只希望自己没忘记在句子里加动词。他又补充说,因为《四季》实在太为世人所熟悉,熟到就算听见也过耳即逝,不曾察觉到小小的颤音是鸟儿的啼啭,而断续的音符就像在冰上滑倒。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拿烟,却发现手上已有一支。
弗兰克闭上眼,指尖深深掐进柔软的掌心,试图专注精神。他坐立难安,不只因为那个削铅笔机,还因为那名晕倒的女子,她始终在他脑中盘桓不去,就像佩格第一次放《波西米亚人》给他听时一样。另外,在看到大卫·鲍伊在音乐节目《劲歌金曲排行榜》演唱《外星访客》,以及听到约翰·皮尔播放诅咒乐队的《新玫瑰》时,他也是这种感觉。那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接上了炸药。那种感觉如此新奇,让他只觉得哪儿都不对劲,同时又清楚那再正确不过。不过,那些都是音乐,不是一位身穿豆绿色大衣的陌生人。
“哦,”茉德大步走到弗兰克身旁,抱起双臂,说,“看看现在几点,都该打烊了。”那模样就像一名交通警察好声好气地劝导你,但你要敢不听,就准备等着好看。“那么,你到底要不要买那张唱片?”
“你们俩都是笨蛋吗?”鲁索斯老太太丝毫不受影响,抬头挺胸,继续哼着曲子。
女子这才怯生生地来到柜台前拿出支票簿填写,慌忙间忘了摘下手套。Ilse Brauchmann。尽管她握笔的姿势有些滑稽,字迹却工整仔细,完全看不出什么线索。
“听起来像佩图拉·克拉克。”基特插话。
基特说:“好美的名字啊。”
“别胡说了。”
“嗯。”她打开手提包,将支票簿收了回去,“你听过这名字?”她又瞥了弗兰克一眼。
“是莫扎特吗?”弗兰克问。
“你是德国人?”安东尼神父问。
鲁索斯老太太说她不知道,总之那玩意儿现在就四脚朝天侧倒在地上。如果不相信,他可以亲眼去瞧瞧。说完她又哼了起来,嗓音优美尖细,以一名八十多岁的希腊老妇人来说,意外地给人一种少女感。近来她不只双手会簌簌颤抖,脖子也是,就像它再也无法好好支撑脑袋的重量。
女子颔首。
“怎么就坏了呢?”他问。
“来玩的吗?”
鲁索斯老太太的收音机是台木质的老机器,体积足足有微波炉那么大,弗兰克去她家帮忙修了好几次。他不会修削铅笔机,也不知道怎么修老式收音机,但通常只要把插头插回去,或把音量调大就能解决问题,而这两点都是他做得到的。况且,鲁索斯老太太独自和她的吉娃娃住在对街,是弗兰克最早的顾客之一。
“刚到而已。”
“之前有,现在没有了。它坏了。”
“会待上一阵子吗?”
“你有啊。”
“还不确定。”
“不是电台,我没有收音机,弗兰克。”
“你的名字要怎么念?”基特插话。
“你是在哪儿听到的,鲁索斯女士?”弗兰克问,放下断成两截的削铅笔机,点了支烟,“电台吗?”
“伊尔莎·布劳克曼。”
有段旋律萦绕在老妇人脑中挥之不去,如果弗兰克没能找出它出自哪张唱片,她也别想睡觉了。鲁索斯老太太一个星期起码会出现一次这种情况,总得花上好几个小时才能找到是哪首曲子。这次是首有关山丘的歌,至少她这么认为。
弗兰克想跟着重复一遍,却发不出声音来。他的唇齿还没准备好。其他人都已蓄势待发,迫不及待要试一试。所有人,除了茉德。“伊尔莎,伊尔莎·布劳克曼。”他们跟着念,以致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像名字,反而更像晚餐前的祝祷词。
“在听,鲁索斯女士。”
伊尔莎抱着唱片,又向弗兰克道了声谢。因为再待下去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她便迈步朝门口走去。
“你在听吗?”
“希望你会喜欢。”弗兰克高喊。他开始感觉自信了点儿,甚至还像慈父般搂着基特,“也希望你再次光临。我都会在,可以再给你推荐其他——”
而且他很喜欢那个削铅笔机。
她停在门口,神色困窘,踯躅不前,好像无法决定自己该如何答复。然后,她张口,但吐出的字句却是如此残酷,犹如一记重击。“我不能再来了。我要结婚了,有很多事要忙。”说完,她便用力拉开店门,消失在街道上。
虽然只是个小东西,但他就是无法修好。
所以,就这样了。还没开始便已消逝。弗兰克在波斯地毯上来回踱步,试图将她逐出脑海。若是太过惦念她,他或许就会开始胡思乱想,接下来一切就会像应声而塌的纸牌屋般,再也没有人能将他拼凑完整。他拖着笨重的脚步回到唱机前。好吧,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很好。她要结婚了,有很多事要忙。这也很好。虽然惊险,但他总算是毫发无伤地逃过一劫。他有唱片行、有顾客,没错,这正是他一直想要的人生,不用担心任何受伤或失去的风险,他真该庆幸她已心有所属——
三天后,鲁索斯老太太坐在试听间里哼起曲子来,她的白色吉娃娃就放在大腿上。弗兰克坐在唱机后,试着帮忙。那台木质唱机体积庞大,大到还可充作他的办公桌,上头搁着零散的发票、香烟、马克杯、面巾纸、唱片目录、替换的唱针、香蕉——他似乎就靠它果腹维生,还有一大堆坏掉的小玩意儿。最新坏掉的是弗兰克的黄色小削铅笔机,它可以拿来削笔,也可以拿来当橡皮擦用,但被基特借走后就坏了。基特有种奇特的天分,常会被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绊倒——弗兰克给他提供了一份永久的工作,以免他得一辈子待在食品加工厂——所以,他会弄坏削铅笔机其实一点也不意外,但依旧令弗兰克心烦意乱。
然而,它却在那儿。她那盆多刺的仙人球。旁边是他黄色的削铅笔机。残缺的两半已完美无瑕地合二为一,如此天衣无缝,如此寻常,光看着就叫人心痛。
“弗兰克,你得帮帮我。那旋律听起来像这样。”
“哎呀,不好了,”安东尼神父在柜台前呼喊,“她把手提包落下了。弗兰克,现在可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