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鼠捏弄了一会悬挂在裸胸前的肯尼迪硬币垂饰，“几年前，我同一个女孩去过奈良。那是个异常闷热的夏日午后，我俩在山路上走了三个小时。途中遇到的活物，只有留下一声尖叫拔地飞走的野鸟，和路旁不停振翅的知了。因为太热了。
“知了？”
“走了一大阵子，我们找到一处夏草整齐茂密的缓坡，弓身坐下，在沁人心脾的山风的吹拂中擦去汗水。斜坡下面横着一条很深的壕沟，对面是一处古坟，小岛一般高，上面长满苍郁的树木，是古代天皇的。看过？”
“或是为自己本身写……或是为知了写。”
我点点头。
“是啊。”
“那时我想：干嘛要建造这么个庞然大物呢？……当然，无论什么样的坟墓都自有意义，就是说它告诉人们，无论什么样的人迟早都是一死。问题是那家伙过于庞大，庞大有时候会把事物的本质弄得面目全非。说老实话，那家伙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墓，是山，壕沟的水面上到处是青蛙和水草，周围栅栏挂满蜘蛛网。
“好小说，对自己来说。我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才能，我想如果写，起码得写足以使自己本身受到启发的东西才行，否则没有意思。是吧？”
“我一声不响地看着古坟，倾听风掠水面的声响。当时我体会到的心情，用语言绝对无法表达。不，那压根儿就不是心情，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完完全全被包围的感觉。就是说，知了也罢青蛙也罢蜘蛛也罢风也罢，统统融为一体在宇宙中漂流。”
“什么小说？”
说到这里，鼠喝掉泡沫早已消失的最后一口可乐。
鼠点头。
“每次写东西，我都要想起那个夏日午后和树木苍郁的古坟。并且心想，要是能为知了、青蛙、蜘蛛以及夏草和风写点什么，该是何等美妙！”
“还用说，那就写嘛！”
说罢，鼠双手抱在颈后，默然望着天空。
“想写小说，你看如何！”
“那……你是写什么了？”
鼠用毛巾擦着脚，沉吟多时。
“哪里，一行也没写成，什么也没写成。”
“往后做什么？”
“是吗？”
“怎么说呢，大概因为厌烦了吧。可我也在尽我的努力——就连自己都难以置信。我也在考虑别人，像考虑自己的事一样，也因此挨过警察的揍。但到时候人们终究要各归其位，唯独我无处可归，就像玩‘抢椅子’游戏没了椅子。”
“汝等乃地中之盐。”
“干嘛算了？”
“？”
“算了。也无法回去嘛！”鼠从太阳镜的背后用眼睛追逐仍在游泳的女孩。
“倘盐失效，当以何物为盐？”鼠如此说道。
“不回大学了？”
黄昏时分，阳光黯淡下来。我们离开游泳池，跨进荡出曼托瓦尼(2)的意大利民谣旋律的宾馆小酒吧，端起凉啤酒。宽大的窗口外面，港口的灯火历历在目。
“……或许那样最好。跑到一处陌生的城市，一切从头开始，也并不坏。”
“女孩怎么样了？”我咬咬牙问。
“无法理解。”我不禁愕然，“不过逃就是喽，要是真心那么想的话。”
鼠用手背拭去嘴边沾的酒沫，沉思似的望着天花板。
“喜欢天空，百看不厌。当然不看也可以。”鼠沉默了五分钟，蓦然开口道，“有时候我无论如何都受不了，受不了自己有钱。恨不能一逃了事。你能理解？”
“说白啦，这件事原本打算什么也不告诉你来着。简直傻气得很。”
“真的？”
“不是想找我商量一次么？”
“想当飞行员来着，过去，可惜搞坏了眼睛，只好死心。”
“那倒是。但想了一个晚上，还是免了。世上有的事情是奈何不得的。”
我笑着点燃第二支烟。“喜欢飞机？”
“比如说？”
“人这东西想出的名堂真是够多的，而且又都那么精妙。再过十年，恐怕连凝固汽油弹都令人怀念也未可知。”
“比如虫牙：一天突然作痛，谁来安慰都照旧痛个不止。这一来，就开始对自己大为气恼，并接着对那些不对自己生气的家伙无端气恼起来。明白？”
“在战争片里。”
“多多少少。”我说，“不过你认真想想看：条件大伙都一样，就像同坐一架出了故障的飞机。诚然，有的运气好些有的运气差些，有的坚强些有的懦弱些，有的有钱有的没钱。但没有一个家伙怀有超乎常人的自信，大家一个样，拥有什么的家伙生怕一旦失去，一无所有的家伙担心永远一无所有，大家一个样。所以，早些觉察到这一点的人应该力争使自己多少怀有自信，哪怕装模作样也好，对吧？什么自信之人，那样的人根本没有，有的不过是能够装出自信的人。”
“佩刀式喷气机真是帅气，只要不投凝固汽油弹。见过凝固汽油弹下落的光景？”
“提个问题好么？”
我点点头。
我点点头。
“好些东西都失去了。当然不是说我喜欢军人……”
“你果真这样认为？”
“嗯。”
“嗯。”
“是啊，还是艾森豪威尔时代。巡洋舰一进港，就满街都是美国宪兵和水兵。见过美国宪兵？”
鼠默然不语，久久盯着啤酒杯不动。
“够老的了！”
“就不能说是说谎？”鼠神情肃然。
“不，运输机。比P-38大得多，有时飞得很低很低，连空军标志都能看到……此外记得的有DC-6、DC-7，还见过佩刀式喷气机哩。”
我用车把鼠送回家，而后一个人走进杰氏酒吧。
“P-38？”
“说了？”
“几乎清一色是美军飞机，有一对螺旋桨的双体家伙。记得？”
“说了。”
“小时候天上的飞机好像更多来着。”鼠望了眼天空说。
“那就好。”
万里无云的晴空，几架喷气式飞机留下几缕冻僵似的白色航迹线，倏然飞去。
杰说罢，把炸薯片放在我面前。
我和鼠在二十五米长的游泳池里竞相游了几个来回，然后并排躺在轻便折叠椅上，喝着冰镇可乐。我调整完呼吸抽罢一支烟的时间里，鼠愣愣地望着一个独自尽情游泳的美国少女。
(1) 旧时日本有爵位的人，位于平民、士族之上。
这座由旧华族(1)别墅改建成的酒店，有一方芳草萋萋的庭院，游泳池与主建筑之间隔着一道蔷薇篱笆，沿篱笆爬上略略高出的山坡，海面、港口和街市尽收眼底。
(2) 英国指挥家、作曲家（1905—1980）。生于意大利。
第二天，我邀鼠来到山脚下一家宾馆的游泳池。由于夏季将逝，且交通不便，池里只有十来个人。其中一半是美国住客：他们与其说是游泳，莫如说是在专心晒日光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