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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没料到会听到这种话。他看着我,伸出手来碰我的脸颊。“是的,”他说,“我说到女人的时候并不是想当一个恶毒的人。我尊敬她们——非常尊敬——她们的内心生活,跟男人的很不一样。”

“那可能会很寂寞。”我说。我没料到自己会这样说。

“女人好像不喜欢那样想。”我说。

“噢,女人!感谢老天,没有必要对女人有所评价。女人就像水。那么吸引人,又那么变化莫测,又那么深不可测,你知道么?然后她们也可能那么肤浅,那么肮脏。”他停下来,“可能我真的不是很喜欢女人。那不会阻止我跟她们做爱或是爱上一两个女人。但大部分的时候——大部分的时候我只是跟身体做爱。”

“没办法,”乔瓦尼说,“今日这些荒谬的女人,满脑子都是主意和胡说八道,以为她们跟男人一样——真是个笑话。她们应该被揍个半死才会知道是谁在统治世界。”

我想说我觉得他选了一条最奇怪的路来避开麻烦;但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只是小心地说:“你对女人的评价好像不高。”

我笑了。“你认识的女人喜欢被揍吗?”

他半皱着眉半笑着。“我现在对女人好像没什么兴趣——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不是的。也许有一天我又会有兴趣。”他耸耸肩,“也许现在对我来说女人的麻烦太多了。而且——”他停下来。

他微笑。“我不知道她们喜不喜欢。但她们打不走。”我们都笑出来。“不管怎样,她们可不像你那糊涂的小女孩,在西班牙乱跑然后寄明信片回巴黎,她以为她在做什么?她到底要不要你?”

“现在没有。”他说,“但也许有一天我会找一个。”

“她去西班牙,”我说,“找答案。”

听起来非常好笑。我无法止住笑。“你有情人吗?”我问他。

乔瓦尼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生气了。“去西班牙?为什么?她在做什么,测试西班牙人然后拿来跟你做比较?”

“我以为她可能年纪比较大,”乔瓦尼说,“在某处有个丈夫,也许她可能不定时跟他一起去旅行,所以她才能继续跟你维持关系,那样的安排也不错。那种女人非常有意思,通常也有一点钱。如果她是那种女人,她会从西班牙带给你一个很棒的礼物。但一个年轻女孩自己在异国乱闯——我不喜欢那样。你应该找别的情人。”

我有点不高兴。“你不懂,”我说,“她是一个很聪明、很复杂的女孩,她想离开这里去思考。”

我笑了。他也在笑。“当然没有。”

“有什么好想的?她听起来很蠢,我得这么说。她没办法决定要在哪一张床上睡觉。她想吃蛋糕,她什么都要。”

“她结婚了吗?我自然是指跟别人。”

“如果她还在巴黎,”我说,忽然地,“我不会跟你待在这个房间里。”

“她比我年轻两岁。”我看着他,“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你可能不会住在这里,”他承认,“但我们还会见面,为什么不行?”

“那么,”乔瓦尼说,“我不懂为什么她人在西班牙而你人在巴黎。”他又想到什么,“她几岁了?”

“为什么不行?假如她发现怎么办?”

我瞪着他。“当然。”我说。

“发现?发现什么?”

“她现在还是你的情人?”

“拜托,你知道发现什么。”

“是的。”

他非常冷静地看着我。“你的这个小女孩听起来越来越不可理喻。她会做什么,跟着你到处跑吗?还是她雇了私家侦探睡在我们的床下?我们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但她是你的情人,是吗?”乔瓦尼问。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我说。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好了解的。我们又没有结婚,你知道的。”

“我当然可以是认真的,”他驳斥我,“而且我就是认真的。你才是不可理喻的人。”他哼了一声,又倒了咖啡,从地上拿起白兰地酒瓶。“你们那个地方所有的事情都那么狂热那么复杂,好像英国侦探小说。发现,什么发现,你一直这么说,好像我们是共犯。我们没有犯下什么罪。”他倒了白兰地。

乔瓦尼笑了。“我一点都不了解美国人。”他说。

“如果她发现的话她会受到很大的伤害,只是这样。人们用很难听的字眼来形容——这种情况。”我不再说。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我的逻辑很薄弱,我防卫似的又加了一句:“而且,这本来就是犯罪——在我的国家是这样,毕竟,我不是在这里长大的,我是在那里长大的。”

也许是如此,我心想。“但她不会不敢告诉我。”

“如果难听的字眼吓坏了你,”乔瓦尼说,“我真的不知道你怎么能活到现在。人们有很多难听的话可说,他们唯一不用那些字眼的时候,我是指大部分的人,是当他们在描述龌龊事情的时候。”他暂停,我们看着彼此,虽然他嘴里这么说,他自己看起来也很害怕。“如果你的同胞认为隐私是一种罪,你的国家真是糟糕,至于你的这个小女孩——她在的时候你无时不和她在一起吗?你有时候会自己去喝一杯,会吗?也许有时候你自己去散步——像你说的那样,思考。美国人想得真多。也许当你在思考的时候,喝着那杯酒,你看着走过去的女孩子,是吗?也许你看着天空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流动?还是赫拉一出现的时候所有的事情就停摆了?不能自己喝酒,不看别的女孩,没有天空?啊?回答我。”

“噢,”乔瓦尼说,“没有人会喜欢旅行,尤其是女人。一定有别的原因。”他的眉毛挑动。“也许她有一个西班牙爱人不敢告诉你?说不定她有了斗牛士。”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还没结婚。今天早上好像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听不懂。”

“她喜欢旅行。”我说。

“不管怎样,赫拉还在的时候,你有时候会跟别的人碰面而不带她吗?”

“她在做什么,自己一个人在西班牙漫游?”乔瓦尼问。

“当然。”

不管我们在哪里吃早餐,不管我们去了哪里,到家的时候我们总是过于疲倦而无法立刻入睡,我们煮咖啡,有时候跟白兰地一起喝;我们坐在床上聊天抽烟,我们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其实是乔瓦尼。甚至在我最真诚的时候,当我尽我所能告诉他我的一切,就像他把他的一切给我,我还是有所保留。我没有,例如,真的告诉他赫拉的事,直到我在他的房间住了一个月以后。我会告诉他是因为,她写的信显示,她有可能很快会回到巴黎。

“她有叫你告诉她你们不在一起的时候你做的所有事情吗?”

但我们没常常在纪尧姆的店里吃早餐,因为纪尧姆不喜欢我。通常我会等一下,尽量不引人注目,一直到乔瓦尼清好吧台换好衣服。然后我们道再见、离开。那里的常客逐渐对我们发展出一种奇怪的态度,其中有令人不快的母性、嫉妒,还有隐藏的不悦感。然而他们不能用彼此交谈的方式跟我们说话,而且恨我们强迫他们用别的方式和我们交谈。让他们更愤怒的是,他们生活倾颓的中心,在这个例子里,竟然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经由毒瘾似的喋喋不休、征服的梦想,还有对彼此的轻视,他们又感觉到自己的贫瘠。

我叹气。我已经控制不了这个话题要往哪里走,只想结束它。白兰地喝得太快,烧到我的喉咙。“当然不会。”

每天早上太阳和天空好像都更高了一些,那条河在朦胧中延展得更远。每一天书摊老板好像又脱了一层衣服,以致他们的身体好像正经历一种最引人注目又持之以恒的变形,让人开始怀疑到底最后的形状会是什么。从码头边和小巷打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旅馆老板已经找来油漆工粉刷客房;乳品店的女人们早已脱下她们的蓝色毛衣,卷起裙装的袖子,让人看到她们有力的臂膀;面包店里的面包好像更热腾腾、更新鲜。年纪很小的学童已经脱掉斗篷,他们的膝盖不再因寒冷而冻得通红,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好像多了起来——用一种古怪的节奏和感情充沛的语言,有时候让我联想到凝固的蛋白,或是弦乐器,但我永远想到的是激情之后令人不快的余波。

“你是个非常迷人、好看而文明的男孩,除非你性无能,否则我不明白她有什么好抱怨的,或是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安排现实生活,我亲爱的,是很容易的——你只需要付诸行动。”他沉思着说,“有时候事情会出差错,我同意,那么你就应该以别的方法来安排。但绝对不是像你那种英式通俗剧的方法。如果那样的话,生命中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无法忍受。”他倒了更多白兰地,向我笑着,好像他已经解决了我所有的问题。这个笑容是那么率真,令我不得不也微笑起来。乔瓦尼喜欢相信自己是明了人情世故的人,而我不是,他在教我人生的真理。这么样想对他而言很重要:因为他知道,虽然百般地不愿意,但在他心底他知道:我,无可奈何地,在我的内心深处,用我一切的力量在抗拒他。

那些早晨,树越来越绿,河面下降,冬天褐色的烟低到看不见,渔夫开始出现。乔瓦尼说得对,他们好像从来都没有捕到任何东西,但起码有事可做。在码头边,书摊充满节庆气氛,等着天气转好让过路的人随意翻阅页脚皱褶的书本,让游客有股热情要把它们买回美国或是丹麦,他们买了过多的彩色照片,带回家也不知如何处置。女孩子也开始骑脚踏车出现,身边是差不多装备的男孩子,有时候我们在河边看到他们,当灯光开始暗下来的时候,脚踏车也被收了起来,直到第二天。乔瓦尼丢了工作以后,我们傍晚在那里散步。那些苦涩的夜晚。乔瓦尼知道我要离开他,但是他不敢控诉我,因为害怕证实这一点,我也不敢告诉他。赫拉正要从西班牙回来,我父亲已经同意把我的钱寄来,我不会拿来帮助乔瓦尼,而他为了我做过那么多事情。我要把钱用来逃离他的房间。

最后我们越来越僵持,我们不再说话,然后睡觉。下午三点或四点的时候我们起床,阴沉的阳光窥伺杂乱的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我们起床梳洗刮胡子,碰撞彼此,开着玩笑,有一股急切潜在的欲望想离开房间。手舞足蹈地走到街上,走进巴黎,在某处快速地吃点东西,然后我在纪尧姆的酒吧门口离开乔瓦尼。

巴黎的春天快来了。今夜,我在这栋房子里走上走下,我又看见了那条河、那碎石子堤道、那些桥。小船从桥下经过,有时候你可以看到船上的妇人在晾衣服。有时候我们看到一个划独木舟的年轻人,精力旺盛地划着,看起来有点无助,也有点愚蠢。有时岸边停靠着快艇、房船,还有驳船;我们经过消防队那么多次,那些消防队员都认识我们了。冬天又来的时候乔瓦尼发现自己躲在其中一艘驳船里,一天晚上一个消防队员看到他拿着一条面包爬回他的藏身之处,于是向警察密报。

然后我独自一人,很高兴终于解脱了,也许去看场电影,或散散步,或回家看书,或坐在公园看书,或坐在露天咖啡座,或跟人说话,或是写信。我写信给赫拉,什么都不告诉她,或是我写信向我父亲要钱。不管我做什么,另一个我坐着,想着我生命里的问题,因恐惧而寒冷。

我们的一天从天破晓前开始,当我准时晃到纪尧姆的酒吧好在打烊前喝一杯。有时候,纪尧姆会对外关闭,让几个朋友和乔瓦尼还有我留下来听音乐吃早餐。有时候雅克也在——自从我们认识乔瓦尼之后他好像越来越常出现。如果我们和纪尧姆一起吃早餐,我们通常在早上七点离开。有时候,雅克在那里的时候,他会提出用汽车载我们回去,他很突然、无法解释地买了那辆车。但我们几乎都是沿着河边走长长的路回家。

乔瓦尼唤醒了我心里的欲望,慢慢消耗着我,有一天下午我明白这件事,那时我沿着蒙帕纳斯大道带他走路去上班。我们买了一公斤的樱桃边走边吃,那天下午我们两个都兴高采烈,孩子气得要命。那个场景——两个成年男子,在宽阔的人行道上打打闹闹,把樱桃核当湿纸团瞄准对方的脸,一定看起来很过分。我明白这样的孩子气在我的年纪非常美妙,我从中得到的快乐更是无以言表;那个时刻我真的很爱乔瓦尼,那个下午他美丽非凡。看着他的脸我也发现,能够让他的脸充满光彩对我而言竟是那么重要。我发现我可能愿意付出一切以确保自己不会失去那个力量。我感到自己流向他,像河上的冰破碎时水快速地流动。但也在那一刻,人行道上有一个男孩穿过我们之间,一个陌生人,我把他的美丽拿来与乔瓦尼做比较,我发现我对他的感觉跟我对乔瓦尼的感觉是一样的。乔瓦尼发现了,他看着我的脸笑得更大声。我脸红,他继续笑着,然后那条大道、街灯、他的笑声,变成噩梦的场景。我一直看着那些树,光从树叶间落下。我感到悲哀和羞耻,恐慌而极度苦涩。就在同时——不只我内心的骚动,也是外在的——我感觉脖子的肌肉僵硬起来,因为我很努力地不让自己转头看那个男孩消失在明亮的大道上。乔瓦尼在我身体里唤醒的野兽不愿再睡去;但有一天我不会再跟乔瓦尼在一起,到了那一天,我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发现自己尾随着各式各样的男孩,走进天知道的某条黑暗大道、某个黑暗的地方?

我记得在那房间里的生活好像发生在海底,时间毫不在意地在我们之上流过,小时和日子都没有意义。一开始我们的生活有种喜悦和惊奇,每天都得到重生。在这种喜悦之下,当然,就是苦痛,而惊奇之下是恐惧;这些在一开始都没有出现,直到我们高亢的起点变成舌上苦涩的芦荟,到那时候苦痛和恐惧已经浮在表面,我们在其上失足、滑倒,失去平衡、尊严和自尊。乔瓦尼的脸,在那么多个早晨、中午和晚上,我记得清清楚楚,在我眼前变得僵硬,在秘密的地方开始破碎。他眼里的光彩只能闪烁,宽阔而美丽的额头开始显现其下的头骨。性感的嘴唇向内缩,忙着照应从他心里溢出的悲伤,那变成一张陌生人的脸,或者因为我看到会觉得非常愧疚,以至于我希望那是张陌生人的脸。记忆的累积带来彻底的变形,但它们并未帮助我做好面对的准备。

由于这可怖的暗示,我开始对乔瓦尼产生恨意,那恨跟我的爱一样有力,来自同一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