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陈千里同志。”
那老人不回答我,继续写他的大字。
他写完最后一笔,慢慢抬起头,又慢慢直起腰,放下笔,把纸往桌子里面挪了挪,然后转过身,望着我。
我就问:“陈千里同志在这里吗?”
“我找陈千里同志。”我客气地说,其实心里有点恼火,因为他那副样子,好像就是故意的。
我看看里面没人,就叫了一声:陈千里同志。窗开着,只有风呼啦啦吹动标语的声音。我又叫了一声:陈千里同志在这里吗?仍然没有人回答。我估计里面没人,但又忍不住想进门看个究竟,结果远远看见会议室前面,靠窗有一个人,正趴在桌上用毛笔写大标语。很大的纸上一次只写一个字,我走近一看,他正在写一个“践”字。
他仍然盯着我看,一句话都不说。我想他年纪大了,可能反应迟钝,便等着他回答,也站在那里不动。两个人就那样面对面站了至少有一分钟,然后他说了一句话,其实就是两个字:“是我。”
……我到了水利局,从门卫那里打听到陈千里在哪个办公室,就直接去找他了。我以为进了办公室,只要说一句,我找陈千里,他自己就会站出来。但他不在办公室。有老师告诉我,他可能在会议室。到了会议室门口一看,里面并没有人,会议室空空荡荡,上方横七竖八拉着很多绳子,绳子上挂着刚写好的标语,在晾干。
我心目中的陈千里,不是这个样子的……
在那种情况下,陈千里为什么要冒险采取行动呢?这些原因我现在完全搞清楚了。形势十万火急,不可能有万全之策,最重要的是必须马上行动。应该说,在那些行动中,陈千里同志也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在紧急时刻,他凭借着一种独特的智慧,或者说直觉,领导着那些战友,一次又一次挫败了敌人的阴谋。至于说到运气,那也是有的。但一个辩证唯物主义者,不就应该认识到,偶然性正是寓于必然性之中吗?
……后来想想,那一次采访,我其实并没有从陈千里那里得到过什么新材料。整个过程将近两个小时,我感觉把他说的话加在一起,可能顶多也就有十几分钟。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我把之前通过调查阅读所了解的情况全部说了一遍,好像是我在把那段历史讲述给他听,他只是对我的话加以确认,或者不同意我的看法。
明白这点以后,萦绕在我心头的一些疑团才彻底消除。比如说,为什么这些坚定的革命战士,在开会时居然用赌钱作为掩护借口?又比如说那次银行行动:陈千里在行动前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特务发现箱子里面没有金条,一定会猜到在银行里被调了包,只要马上封锁银行,不许任何人和物进出,情况就危险了。所幸那个动摇分子自己逃跑,才把特务们引到另一个方向上去。
某些时候,我的话又好像唤醒了他的某些记忆,让他得以重新想起一些久已忘怀的片断往事。聊到后来,我甚至觉得哪怕就是为了帮助他抵抗垂老的头脑,可能也是值得的。
读到后来我才慢慢意识到,在当时,中共地下组织是处于怎样的危急时刻。在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里,陈千里和他的战友们,不仅查清了内奸,建立了一条从上海绕道广东抵达瑞金的秘密交通线,还成功地营救了党中央重要的领导人浩瀚同志。这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智慧啊。
但我后来渐渐意识到,他的智力一点都没有退步,记忆也完好如初。因为每次只要我说错一点什么,他马上会发现,虽然他并不是每一次都向我指出。有时候他会极其微弱地闪烁一下眼神,有时候他的眉头会几乎看不见地皱一皱,或者动动嘴角,似乎想说些什么。他的沉默很可能是一种长期自我约束、自我训练的结果。
之前我对那段往事做过不少调查,也看了很多解放后缴获的敌特档案,包括一些国民党军警特务在彻底改造好之后,提供的口述材料。但我一直都没有找到他的照片。
我问他有关卫达夫的情况。我读了一些有关他的档案,都是从国民党中统局缴获,或者特务分子的交代材料。我问陈千里,卫达夫到底有没有叛变革命,他明明向敌人说出了秘密行动的计划,为什么敌人要把他杀了?我猜想,他的情况可能与广州的欧阳民差不多。
那个时候,我们党正处于拨乱反正的重要时刻,每个中国人的脸上都充满笑容。所以我一看到他,不能说没有一点惊讶。因为他好像对人并不十分热情,一点也看不出当年国民党统治最黑暗的时刻,他在对敌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以及那种敏捷和智慧。
但陈千里明确回答:“他是死间。是烈士。”
……1979年,我专门去了一次水利局,终于见到陈千里同志。在这里加上“终于”这两个字,并不是什么修辞。见到他真的很难。说起那天见到他时的场面,还真可以说是富有戏剧性。
“浩瀚同志脱险以后,是从哪条路线离开上海到达苏区的?”他没有回答我。我想他可能记不清了,便提醒他:“是不是当天晚上就上了船?”
我所了解的陈千里同志(节选)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节录自保存在某省档案馆有关卷宗中一篇未曾发表的口述记录。记录者显然原本打算用于发表,特地给装订好的记录稿写上了封面标题:
说起六十年代叶启年在香港一本杂志上刊登的回忆文章里,仍然说陈千里枪杀了叶桃,他小声说了一句:“叶桃清楚。”
材料一
说完这句话,他就回头去写标语,再也不搭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