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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塞缪尔·威勒赴多尔金朝觐,见到了他的继母

茶盘还没有收拾好,壁炉间还没有打扫干净,就在这时候,伦敦的马车已把老威勒先生送到了门口。他走进酒吧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本来还有很多不仁不义的缺点会被揭露出来,只是此刻烤面包已经吃完,茶也冲得很淡,而山姆还没有一点儿要走的意思,因此斯狄金斯先生突然想起他还有一个紧急的约会,于是他就告辞了。

“哇,山米!”父亲大喊道。

“说黑人婴儿是小骗子。”威勒太太重复道。他俩为那位老绅士的残忍行为叹息。

“哇,老爷子!”儿子脱口而出,他们俩激情地握手。

“小骗子。”斯狄金斯先生答道。

“见到你太好了,”老威勒先生说,“你是如何过了后妈这一关的,我很纳闷。我希望你把方法告诉我。”

“只是坐在那里抽烟,还说那些黑人婴儿是什么来着?”威勒太太说。

“嘘,”山姆说,“她在家呀,老爷子。”

“他不同意女士们的请求,是吗?”山姆说。

“她听不见的,”老威勒先生答道,“每次喝完茶,她都会去楼下去发一通脾气。因此,我们不如自己在这里借酒消愁。”

斯狄金斯先生吃着第三块烤面包,并且点头表示同意。

说着,威勒先生调了两杯对水烈酒,又拿出了两个烟斗。父子俩面对面坐了下来,山姆坐在壁炉这边的高背椅上,老威勒先生坐在另一边的安乐椅上,他们就这样带着应有的庄严自娱自乐起来。

“噢,我知道了,”山姆说,“就是挂在亚麻布商店里的上面写着乞丐恳求之类的话的东西吧?”

“有谁来过这儿吧,山米?”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老威勒先生冷冷地问道。

“是一种寓教于乐的东西,”斯狄金斯先生答道,“把精美故事与木刻画合在一起。”

山姆点头表示同意。

“什么是道德手绢呀?”山姆说,“我从未见过。”

“红鼻子的家伙吗?”威勒先生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年轻的朋友,”斯狄金斯先生庄严地说,“他真是当局者迷啊。唉,我年轻的朋友,除了他,谁能拒绝我们的十六位美丽姐妹的请求呢?她们劝他给我们协会捐一笔款,以便向西印度群岛的黑人婴儿赠送一些法兰绒背心和道德手绢,可他就是一毛不拔。”

山姆又点头。

“唔,奇怪,”山姆说,“如果是我的话,那一定会很管用。我是个明白人。”

“一个平易近人的人,山米。”威勒先生说,同时剧烈地抽烟。

“干什么!”威勒太太说。“哼,他铁石心肠。每天晚上,这个好人——不要皱眉头,斯狄金斯先生,我说的是你是一个好人——都来这里坐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可是这对他根本不管用。”

“好像是的。”山姆说。

山姆很想给斯狄金斯先生来点什么,让他痛快地呻吟叹息一番,但是他克制住了,只是问了一声:“老爹都在干什么呀?”

“他可是铁算盘啊。”威勒先生说。

“该受天谴!”斯狄金斯先生大喊道。他在烤面包上咬出一个半圆形,再次叹息。

“星期一来借十八个便士,星期二又来借一个先令,刚好凑成半个克朗。星期三再来借半个克朗,凑成五个先令。就这样依次类推,翻几倍,用不了多久一张五镑的钞票就到手了,就像算术书里计算马掌上的钉子的题目一样。”

“那是个无赖。”威勒太太说。

山姆点了点头,表示他想起了父亲的问题。

斯狄金斯先生再次拿起一块烤面包,又叹了一大口气。

“这么说你不会捐款送法兰绒背心啰?”抽了几口烟之后,山姆说。

“是完全合情合理的。”威勒太太严肃地说。

“当然不捐,”威勒先生说,“法兰绒背心对外国的小黑鬼没用,不过我告诉你,山米,”威勒先生小声说,并且把身子探了过来。“如果是给家里人添置紧箍背心,那我一定会出手阔气的。”

“噢,是这样啊。”山姆说。

威勒先生说完,然后慢慢地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并且意味深长地向他的头生儿子眨了眨眼睛。

“他一想到你爸的那种态度就很害怕。”威勒太太答道。

“把手绢送给不懂它们的用途的人,这可真是奇怪呀。”山姆说。

“这位绅士有问题吗?”山姆问道。

“他们向来喜欢干这种骗人的事儿,山米,”他父亲说,“上周日,我在路上走着,看见小教堂门口站着一个女人,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汤钵,你猜是谁呀?是你的后妈!我十分确定那里面的钱至少有两个金镑那么多,全是半便士的。人们走出小教堂的时候,都往那里面丢钱,瞧那拼命劲呀,真让人担心世界上最好的钵子都经不住那种折腾。你知道那钱的用途吗?”

斯狄金斯先生叹了口气。

“再开一次茶话会吧。”山姆说。

听了这句话,威勒太太抬起双手,翻了翻眼睛,好像说到这里就痛苦不堪似的。

“一点儿也不对,”那位父亲答道,“是给牧师交水费的,山米。”

“老爹好吗?”山姆说。

“牧师的水费!”山姆说。

助理牧师不会为山姆的到来感到兴奋。而当那番恭维话导致的兴奋消退之后,就连威勒太太都仿佛觉得把山姆抛开很方便。不过,他已经在那里了。由于没法顺理成章地把他赶出去,他们只好都坐下来喝茶。

“哎,”威勒先生答道,“已经拖欠大半年了,牧师一分钱都没有付——也许是他家里的水对他没有作用吧,因为他是难得在家里喝一口水的。非常难得。他的手段比这个高明多了。总之,水费没付,水就停了。于是牧师就跑到教堂去,宣称他是一个受压迫的圣徒,还说他希望那个停他的水的水龙头主管能够心地善良一点与此同时他相信那人的缺德事肯定已被记上了功罪簿。为此,女人们开了一个会,选你后妈当了代表,决定在下一个礼拜天搞一次募捐,把捐款全部送给牧师。”威勒先生最后下结论说,“如果他从她们手里得到的钱不够他付一辈子自来水公司的账的话,山米,那你我就都是杂种,没说的。”

山姆觉得是这样,但他一声不吭。

威勒先生沉默地抽了几分钟的烟,然后又说:

“啊,一点不错。”威勒太太说,把帽子扶正。

“这些牧师最坏的地方,就是他们总是能够把这里的女人们弄得是非不分。上帝保佑这些女人吧,她们自以为是对的,其实她们一无所知。她们是上了胡言乱语的当啊,塞缪尔,她们是胡言乱语的牺牲品。”

“根本就是狂妄自大。”斯狄金斯先生说。

“我想也是。”山姆答道。

“没有恶意,先生,”山姆答道,“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后妈年轻漂亮,那样是不太妥当,不是吗?”

“无可厚非的。”威勒先生说,严肃地摇了摇头,“让我最为恼火的是,她们浪费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去为那些并不需要衣服的、黑肤色的人做衣服,却对需要衣服的白种基督徒熟视无睹。要是依我,塞缪尔,我恨不得把这些懒牧师塞到独轮车斗里,一直拉着他们在一块十四英寸宽的板子上跑来推去。那样可能会把他们那些鬼话全部抖掉。”

“不要脸,年轻人!”红鼻子绅士说。

在以强调的语气加肢体语言表达了他的高招之后,威勒先生干掉了杯中的酒,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威严把烟斗里的烟灰敲了出来。

“走开!”威勒太太说,一把他推开。

这时,过道里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

这是一句一箭双雕的恭维话。它一方面表示威勒太太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性,另一方面表示斯狄金斯先生拥有牧师的外表。这句话立马产生了明显的作用。山姆于是趁热打铁,亲吻起他的后妈来。

“你那亲爱的继母来了,山米,”威勒先生说。接着威勒太太匆匆走了进来。

“我倒认为他是,”镇定的山姆说,“希望这位牧师般可敬的绅士能宽恕我冒昧地说一句,我很希望自己就是你所属的那个威勒哩,后妈。”

“噢,你回来了!”威勒太太说。

“哟,我真无法相信他是威勒家的人!”威勒太太说,抬起眼睛看了看山姆,并没有露出开心的表情。

“是的,亲爱的。”威勒先生边说边又重新装烟斗。

“继母,”山姆说,“你好吗?”

“斯狄金斯先生没回来吗?”威勒太太说。

第一眼看到红鼻子,山姆就有点儿怀疑他就是尊敬的老爹说起的那位助理牧师。在看着红鼻子吃东西之际,他所有的疑问都消失了,而且他觉得如果他想在这里短暂歇宿的话,他必须打好基础,刻不容缓。于是他立即行动起来,先把手臂从柜台的半截子门上伸过去,冷静地拨开门闩,然后很自然地走了进去。

“没有,亲爱的。”威勒先生说,同时巧妙点上了烟斗——用火钳从旁边的火里夹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煤,凑到烟上点着了烟。“再说了,我亲爱的,即使他永远不回来,我也要设法活下去。”

红鼻子照吩咐做了祷告,然后就立刻开始凶猛地吃起烤面包来。

“呸,你这个混蛋!”威勒太太说。

“不清楚,”威勒太太说着为红鼻子男人刚刚烤好的面包涂上黄油。“我也不在乎。做饭前祷告吧,斯狄金斯先生。”

“谢谢你,亲爱的。”威勒先生说。

“他今天出车了吧?”山姆说。

“好啦,老爹,”山姆说,“不用当着他人说这些肉麻的话吧。那位牧师进来了。”

“不在。”威勒太太说。那个胖女士,正是威勒太太,之前是死去的克拉克先生的遗孀和惟一的遗嘱执行人。“而且我也不希望他在。”

听到汇报,威勒太太迅速擦掉了她刚刚挤出来的眼泪。威勒先生愤怒地把椅子拉到了壁炉的角落里。

“老板在吗?”山姆问道。

斯狄金斯先生轻松被说服了,在喝了一杯热乎乎的对水菠萝甜酒之后他又喝了第二杯,然后又盛情难却喝下了第三杯、第四杯,并且吃了一点晚饭来提神,以便下面再喝。他和老威勒先生坐在一边。一有机会,只要妻子看不见,那位老绅士就在助理牧师的脑袋上方晃动拳头,以向儿子表明内心的情感——这使他的儿子感到十足的快乐和满足,尤其是因为斯狄金斯先生只喝那热乎乎的菠萝甜酒,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山姆对这一令人惬意的场景看得出神,以至于丝毫没有注意到胖女士的招呼。直到胖女士如是招呼了两次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失态。

谈话几乎由威勒太太和斯狄金斯先生包揽。主要围绕牧师的德行、他的羊羔的价值以及其他人的罪大恶极这些方面。其间只有老威勒先生偶尔会含含糊糊地提到一个叫沃克尔的绅士。

设身处地为红鼻子想一想,假如他真有急着要走的意思,那是极不理智的。因为从种种迹象来看,除非他一伙令人羡慕不已的知心朋友在等他,否则任何其他地方都不会比这里更令人舒服。炉火正在风箱的作用下疯狂燃烧着,水壶在两者的作用下欢快地叫着。桌子上放着一个装有茶杯的小托盘。一盘涂了黄油的烤面包正在火炉前轻柔地吱吱冒油。红鼻子本人正在用一个长长的铜烤叉吃着一大块面。他的旁边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对水菠萝酒,里面还加了一片柠檬。每一次他把面包举到眼前看烤得如何,他接着都会吸上一点儿热乎乎的对水菠萝酒,并且对那位胖女士微微一笑。

最后,斯狄金斯先生众多不容质疑的迹象表明,他确实已经满意地喝足了菠萝甜酒,于是他拿着帽子走了。紧接着,山姆立即被他父亲带到了睡觉的地方。老人家剧烈地绞着自己的手指,仿佛有什么话要对儿子说。但是看见威勒太太走了过来,他放弃了那一想法,于是迅速地对儿子道了晚安。

他是一个面部表情一本正经的红鼻子男人,一张瘦长的脸,还有一双响尾蛇的眼睛——十分锐利,但肯定心术不正。他穿着一条很短的裤子,一双黑色的棉袜子,他全身衣物都肮脏不堪。他的表情呆板得像浆过似的,但他的围巾可没有浆过,又皱又长的两端散漫地缠绕在紧扣的背心上面,样子十分古怪不雅。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放着一双破旧的海狸皮手套、一顶宽边帽子和一把褪了色的绿伞,伞的顶部被很多用鲸骨做的骨架刺穿并露了出来,这些东西整齐而小心地放在那里,好像是在暗示那个红鼻子男人根本没有着急要走的想法。

第二天很早山姆就起床了,匆匆地吃完早饭,准备回伦敦。他刚走出屋子,他父亲就站到了他对面。

山姆朝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声音是由一个有点胖却长相标致的女人发出的,她坐在壁炉旁边,正在为火炉鼓风烧水。在火炉的另一边,有一个衣着褴褛的黑衣男子笔挺地坐在一张高靠背椅子上,他的背部简直和椅子的靠背一样又硬又长——他马上引起了山姆的特别关注。

“你要走,山米?”威勒先生问道。

“喂,来吧!”山姆刚进门,马上听到一个尖尖的女声说道,“你要点什么,年轻人?”

“现在就走。”山姆答道。

酒吧的窗台上摆着许多经过仔细挑选的天竺葵类植物,还有一排落满灰尘的小酒瓶。放开的百叶窗上写着各种对好床铺和好酒的赞美的金色题词。那些在马房门口和马槽边游荡的数不清的农民和马夫,足以证明酒吧里卖的各种酒的优良品质。下了马车之后,威勒先生没有立即进店,而是站住以一个有经验的旅行者的目光观察这些表示生意兴隆的迹象。看完之后,他走了进去,对他观察到的一切心满意足。

“我希望你能把那个斯狄金斯打包带走,”威勒先生说。

在威勒太太那个时期,格兰比侯爵酒店可以说是优秀的路边酒店的经典——既大得恰到好处,便于使用,又小得合乎情理,舒适宜人。马路的对面一根高柱子上挂着一块大招牌,上面画着一个脸像患了中风似的绅士的头和双肩,他上身穿着一件深蓝色滚边的红衣服。三角帽上方同样一片深蓝色,代表天空。蓝色上方有两面旗帜。他的上衣的最后一颗纽扣下面有两门大炮。这一切组成了那位留下美好记忆的格兰比侯爵的表情生动的画像。

“我真为你感到羞耻啊!”山姆责备地说,“你干嘛要让他来格兰比侯爵酒店呢?”

“多谢了,先生。”威勒先生答道。深深地鞠了一躬,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他便坐上了赴阿伦德尔的马车,踏上了回家之旅。

老威勒先生诚恳的盯着儿子,回答说:“因为我是成了家的人,塞缪尔。在你成家之后,你就会明白你现在多么不懂事儿。至于吃那么多苦学到那么一点东西值不值——那是个人志趣的问题。我认为不值。”

“你去吧,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那么,”山姆说,“再见吧。”

“总之是出于好意,先生——出于最好的动机”威勒先生答道。

“呔,山米。”他父亲答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摇摇头,微微一笑。

“我只说一句话,”山姆突然停住了,说,“如果我是你而那个斯狄金斯跑来这里白吃白喝,那我就——”

“当然啰,先生,”威勒先生说,“无论我想从老爹那里要什么,我总是以恭敬的感恩的态度跟他说。假如他不同意,我就自己拿,生怕没有它我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如此一来我替他省去了麻烦哩,先生。”

“就干什么?”威勒先生十分焦急地插话说。

“这层心意令人非常满意,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嘉奖地说。

“就给他下毒。”山姆说。

“我一直就有的,先生。”威勒先生答道。

“不!”威勒先生说,剧烈地摇动儿子的手,“你真会这样做吗,山米?”

“我很欣慰,看到你有如此强烈的孝心,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

“会的,”山姆说。“刚开始我不会对他太无情。我会把他丢进水缸里,盖上盖子。假如我发现他对这不知悔改,那我就会那样来教训他。”

威勒先生感激地鞠了一躬。

老威勒先生朝儿子投去充满深切而无法表达的佩服的目光,再次握了握儿子的手,然后缓缓地走开了,心里在思索着由他的建议所引发出的许多想法。

“当然可以,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看到自己的仆人如此孝心,他的双眼露出快乐的目光。

山姆目送父亲离去,然后自己踏上了回伦敦的行程。开始他在想自己的提议可能导致的后果,以及他的父亲会不会听他的劝告。不过后来,他不再想了,因为他想到时间会验证一切,这一想法足以让他聊以自慰了。这一想法也同样是我们希望读者记住的。

两天后就是匹克威克信徒们约定的赴丁格莱谷的日期了,威勒先生早早吃完中饭之后,坐在旅馆的一间后房里苦思冥想怎样过这两天。这一天的天气非常好。他在心里思索了还不到十分钟,就突然想起了孝心和亲情。他十分强烈地感觉到应该立即去看望他的老爹和继母,一想到自己竟首次想到要尽这种道德义务,他就对自己的疏忽大意、痛心疾首。为了弥补以前的大意,他一分钟也不耽误,径直上楼去找匹克威克先生,要求为这一光荣的目的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