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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

“是吗?那你要拿到哪里去呢?”

“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你没有去当官员真是太可惜了。老实说,我明天得住院了。那个玛霍尔德要送我进去。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不想像一只毛毵毵的大熊般进医院。刮胡刀借我吧,半个钟头就还你。”

“医生那里。我住在那里。可以借我吗?”

克努尔普高兴得扑哧一笑。

打铁匠看来还不太相信,依然怀疑着。

“还是那么爱说谎。我看你不是要去跳舞,你脸上那样写着。”

“借当然会借的。只是那不是普通的刮胡刀。是真正的佐林坎中凹刀刃。我还想再用呢!”

师傅用食指指着他。

“相信我吧!”

“你太客气了,师傅。我就接受你的请客吧。不过,要拜托你一件事,能不能把刮胡刀借我用15分钟左右呢?今晚想去参加一场舞会。”

“好,我明白了。不过,你穿的可是一件好上衣。刮胡子的时候并不需要穿上衣。凡事好商量。你把上衣脱下来放在这里,送刮胡刀回来时,上衣就还你。”

“嗯,我想起来了,”他笑了一下,“你是克努尔普。好久没见了,你也老了。你来布拉哈干吗?请你喝一杯10块钱的苹果酒是不成问题的。”

流浪汉皱了一下脸。

打铁匠皱起眉毛,又磨了两三下锉刀,然后把克努尔普带到明亮的地方去,凝眸注视他。

“好的。你也并不特别豪爽,不过,算了,就照你说的做去。”

“不错,”流浪汉笑了,“眼光还是那么锐敏,师傅。不过,你把我给忘了。你想想看,我就是以前演奏过音乐的那个人。你不是常常在星期六晚上,在海塔巴赫和着我的手风琴跳舞吗?”

打铁匠拿来了刮胡刀。克努尔普脱下上衣做抵押,但他不能忍受让沾满煤灰的打铁匠去碰上衣。半个钟头后,他回来了,交还佐林坎的刮胡刀。毛毵毵的下巴胡须已经不见了,仿佛变了一个人。

“你根本不是打铁匠,”他冷静地说,“想行骗就到别的地方去。”

“如果你耳朵后边再夹一枝石竹花,就可以去迎新娘了。”打铁匠佩服极了,说道。

师傅冷淡地盯着对方的脸看。

但是,克努尔普再也没有心情说笑了,他把上衣穿好,只简单地道了谢就走了。

打铁匠的店铺立刻就找到了。克努尔普一进入店里,就用传统的工匠口吻说了起来:“我是异乡的打铁匠,不能让我做一点儿工作吗?”

回到家,在门口碰上了医生。医生吃惊地拉住他,“你到哪儿晃荡去了?咦,简直判若两人——哦,胡子没了。真像个小孩子!”

下午克努尔普悄悄换上了新衣服。依旧风采照人,只是最近一直没有刮胡子,他觉得有些不搭配,但他又不想向女管家借医生的刮胡刀用。他认识村子里的打铁匠,打算去那里借借看。

他并不在意。那天晚上克努尔普也喝了红葡萄酒。两个老同学为离别而干杯,彼此都尽可能愉快起来,不去想心烦的事。

克努尔普没有反对,让医生拿来了上衣。一试穿,非常合身。上衣质料非常好,一点也没有磨损。克努尔普向来具有孩童般的虚荣心,于是立刻动手换掉衣服的纽扣。医生觉得很有趣,随他去,另外还给了他一个衣领。

第二天清晨村长的仆人驾着马车来了。圈栏里有两头小牛,哆嗦着四条腿,晶亮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清冷的早晨。放牧草地上第一次降下了霜。克努尔普和仆人并坐在驾驶座上,膝上覆着毛毯。医生同他握了手,给仆人半马克。马车咔啦咔啦动了起来,往森林方向跑去。仆人点起了烟斗,克努尔普眨着瞌睡的双眼,望着早晨淡青色的冷空气。

“不要更暖和些的上衣吗?”玛霍尔德说道,“我的你穿得下吗?会不会太大呢?”

太阳出来以后,到了中午就变暖和了。坐在驾驶座上的两个人谈得很起劲。到达葛尔巴斯亚,仆人说要载着小牛绕道把克努尔普送到医院。克努尔普立刻婉拒,不让他那么做,在城镇的入口处两人和气地分手。克努尔普停住脚步,目送马车在家畜市场的枫树后面消失。

客人随主人安排去。知道明天村长的仆人要送两头小牛到葛尔巴斯亚去,克努尔普决定搭他的便车去。

他微笑着,走进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树篱小径,那是夹在庭院之间的道路。他再度获得了自由。就让医院的人去等吧。

“开玩笑!”玛霍尔德笑着大声说道,“现在你哪里还能徒步旅行。要是没有别的车程,就坐我的马车一起去。先去问村长看看。村长大概会载水果或马铃薯到城里去的。急也不急这一两天。”

归乡的男人再一次享受了故乡的光影和气息、声响与香味,尽情地把自己沉浸在故乡的时光中。家畜市场里的农民和商人的喧嚷,褐色的栗树下饱吸阳光的阴影,绕着城壁飞舞的晚秋黑蝴蝶,广场上喷泉向四方飞溅的潺潺水声,从酒桶匠地下室的拱形入口处飘来的葡萄酒香和敲打木头的响声,以及熟悉的小街名称都充满了令人伤感的挥之不去的思绪——这个失去故乡的流浪者,舒展开他的五官,去吸吮、体会身处故乡的感受,他所熟悉的事物,他所记得的事物。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栏石都是他的朋友,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魅力。整个下午他不知疲倦地四处游逛,走遍每一条小街,在河边倾听磨刀匠的磨刀声,越过窗户注视车床匠,读着熟悉的人家重新粉刷过的古老门牌。他在广场喷泉的石水槽里洗了手,在下方修道院院长家的小喷泉里解了渴。尽管岁月流逝,那喷泉依然神秘如往昔,在非常古老的家屋中,沿着石板的缝隙汩汩流出,房子里的阴暗光线更增添了几许不可思议的魅力。他在河边久久伫立着,倚在伸向水面的栏杆上。水中黑黝黝的水草宛如长发般摇曳,乌黑细长的鱼脊停在晃动的小石子上动也不动。他走上古老的木板桥,在正中央曲膝弯腰蹲下,像少年时代一样,他要感受小桥有如微妙的生物一般所具有的反动弹力。

“那么,午餐后立刻就走过去,”克努尔普说道,“大概需4个钟头,或者5个钟头。”

他继续不疾不徐地走着,没有忘记任何地方。他还记得小小草坪上的教堂的菩提树,以及河流上游从前他常常喜欢去游泳的水车堤堰。他在以前父亲住过的小房子前站住,恋恋不舍地把背倚在古老的门口一会儿,而且也去了庭院里。他越过新拉的冰冷铁丝围篱,往新近栽植的庭树望去——被雨水蚀圆的石阶,以及门边又圆又粗的樟树依然如昔。克努尔普在被赶出拉丁语学校之前,他曾在这里度过最美好的时光。在这里,他有过完美的幸福,也曾毫无遗憾地实现过他的愿望,享受过不带一丝苦味的快乐。夏天,他曾尽情偷偷采食樱桃,这里有过可爱的桂竹香、开朗的牵牛花、浓郁如天鹅绒般的紫罗兰。自己亲手去培育,热爱花朵的短暂的幸福,现在已经消失了。这里也曾经有过小小的兔窝、工作场,他在这里做过风筝,用接骨木的芯做过水管,把水车的木划连接在卷轴上——他知道哪一只猫会睡在哪一家的屋顶上。他尝过每一户人家庭院里的果实,也爬过这里的每一棵树,他在每一棵树的树梢都编织过绿色的梦。这里的世界是属于他的,他深深爱过这里。这里的每一丛灌木,庭院里的每一株树篱,对他都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这里所下的雨,所降的雪都在向他细诉。这里的大气和土壤都活在他的梦想和愿望中,并且回应他的梦想和愿望,同他的生命一起呼吸着。他认为就是到了现在,住在这附近拥有庭院的人,大概还没有谁能比他更珍惜这里,更能和这里的一切谈话,回想这里的一切,也更能从记忆中唤起这一切,和这里有着比他更密切的关系。

第二天,雾更浓了,空气冷彻心骨,要到中午时分太阳才会出来。经由克努尔普一再恳求,医生才允许他起床,并说已经在葛尔巴斯亚的医院里安排好了床,只等他过去。

附近的屋顶和屋顶之间,一户摇摇欲坠的人家的灰色山墙,高而尖锐地突起着。那是鞣皮匠哈吉斯从前住的地方。就在那里,克努尔普结束了孩童的游戏和少年的喜悦,跟少女们最初拥有的秘密和调情,也是在那里告终的。晚上,他常常从那里怀着爱的喜悦沿着小路走回家。也是在那里,他为鞣皮匠的女儿解开发辫,为美丽的法兰翠丝的吻而陶醉。他打算晚上或明天到那里去看一下。只是这些回想现在几乎牵动不了他的心。为了回想起更古老的少年时代,就是把这些全都舍弃他也在所不惜。他伫立在庭院的围篱旁,远眺了一个钟头以上。他看到的不是只剩下草莓的嫩丛,眼前一片秋的萧飒的陌生庭园,他看到的是父亲的庭园。小小的花坛中有他孩童时代所植的花朵,有在复活节的星期天植下的樱草和玻璃般的凤仙花,以及小石子堆起来的小山。他好几次将抓到的蜥蜴放在小山上,不幸的是没有一只蜥蜴住在那里成为他的家畜,但每放一只蜥蜴下去,他还是每次都充满新的期待和希望。现在就是将世界上所有的房子、庭院、花朵、蜥蜴都送给他,这些和当时在他那小小的庭院里绽放的一株甜美的夏日花朵比起来,也会变得微不足道的,还有那个时候的红醋栗的茂丛!每一棵都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但现在都已经不在了,那些树并非不朽的。有人把那些树锯倒、掘起,丢进火里。树干、树根、凋零的叶全都烧成了灰。没有一个人为此而悲叹。

随后他把纸片放进小小的抽屉里去。

是的,他常常在这里和玛霍尔德共处。现在他是一个医生,一个绅士驾着单马车在病患之间飞来奔去。他善良、正直一如往昔。但是这样的他,这样一个头脑聪明、体格结实的男人,和那时候信仰深厚、害羞、容易激动、多愁善感的少年比起来,现在的玛霍尔德该怎么说好呢?从前在这里,克努尔普曾经教玛霍尔德如何做捕蝇笼,如何用木片做关蚱蜢的塔。他是玛霍尔德的老师,一个更值得钦佩的聪明朋友。

他停下笔,读着所写的文字。这不是一首真正的诗,并没有押韵。不过,他想说的都写在里头了。他用嘴唇润湿铅笔,在诗的下方,写下“给玛霍尔德医生。衷心感激的友人K敬赠”几个字。

隔壁的接骨木已经干枯,长满了古老的苔藓。另一户人家庭院里的木头小屋也已倒塌。以后即使在那里搭建起什么,一切也绝对不能如昔日般的美丽、幸福了。

全都获得赦免。

天色开始阴冷了起来,克努尔普离开杂草覆盖的庭院小径。那座改变小镇风貌的教会的新塔,一口新钟高高地向这边鸣响了过来。

病痛的身体也

他穿过鞣皮场的大门钻进庭院里。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谁也不在那里。他悄无声息地踩着鞣皮场柔软的泥土,从洞穴旁边走过。洞穴里有皮革泡在汁水里。一直走到低矮的墙边,可以看到小河从布满苔藓的绿色石头边缘流过。那里正是黄昏时分,他赤着脚伸进水里,同法兰翠丝并肩而坐的地方。

都会苏醒过来。

如果她没有让自己空等一场,一切将会改观吧?克努尔普心想。他荒废了拉丁语学校的学业,那也是需要相当的力量和意志的。多么单纯、清晰的生活啊!那个时候他整个地自暴自弃,什么也听不进去。世间也配合他的情绪,对他没有任何要求。他站在世间之外,变成流浪者,变成旁观者。年轻时虽然风光,但上了年纪则一身病痛,孤独无依。

到了春天,

极度的疲乏向他袭来,他在矮墙上坐了下来。河水潺潺,流进他那千头万绪的思维里。这时候,头上的一扇窗户亮了起来。这提醒他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能让人发现自己在这里。他寂静无声地从鞣皮场的大门偷偷溜出,扣好上衣纽扣,考虑今晚要睡哪里。他身上有钱,是医生给他的。他想到了便宜的旅馆。“天使”或“天鹅”旅馆都可以去,去那里会遇上熟人或朋友。但现在这都已经无足轻重了。

人和花朵

小城改变了许多。要是在以前,任何细微的事情都会引起他的兴趣,但现在他只想看,只想知道以前的事物。他稍微问了一下,知道法兰翠丝已经不在人世,一切都变得兴味索然。他认为自己只是为了她才来到这里的。在这里的小巷和庭院之间徘徊、游逛,让认识自己的人满怀同情大声地同自己搭话和开玩笑是毫无意义的。偶然和镇上的医生在狭窄的邮局小巷相遇,他突然想到,也许那里的医院已经发现自己不在,而正在分头追寻自己呢。他立刻到面包店买了两个上好面包,塞在上衣口袋里,爬上陡峭的山路离开小镇。

沉入坟墓里去。

在高地上,森林的边缘,道路最后大大地转弯的地方,他看到一个满身尘土的男人坐在石块上,用长柄锤子把灰蓝色的贝壳石灰石敲成小片。

注定要死亡,

克努尔普站住了,凝视他,同他打招呼。

人也

“你好。”那个人说道,依然头也不抬地继续敲着。

注定要凋零,

“好天气也许维持不了多久了。”克努尔普试着引起他的注意。

花朵都

“也许吧,”敲石工喃喃说道,稍微抬起了头,似乎给大马路上的亮丽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上哪儿去呢?”

他放下长靴,想做个深呼吸,但胸部疼痛,咳嗽了起来。头脑昏昏,他矇矇眬眬地睡去。一个钟头后醒了过来,觉得仿佛睡了一整天般,心情舒畅而平静。他想起了玛霍尔德,要是离开的话,应该留下什么以表示感谢的心意才是。他想写下一首诗。因为昨天医生问起了他所作的诗。但是他无法完整地想起任何一首诗,每一首诗他都不满意。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笼罩着一层雾的森林。他用昨天在房子里找到的一截铅笔,在枕边小桌抽屉里的干净白纸上写下了几行诗。

“到罗马,去晋见法皇,”克努尔普说道,“还远吧?”

之后他又躺了很久。眼睛虽然睁开,但并不是在看什么,只是在想自己受到束缚的疲倦肉体之内在悄悄进行的病情。突然他飞跃而起,上身探向床外,急匆匆地用手指把长靴拉过来,像个内行人那般地审视了起来。长靴已经老旧,现在是10月,似乎还可以穿到下一场雪为止。但是再久就不行了。脑海里浮现出向玛霍尔德借一双旧鞋的念头。不,不行。这只会使玛霍尔德疑惑加深,住院是不需要鞋子的。他仔细地抚摸皮面磨损的地方,好好上油修补一下的话,至少还可以维持一个月。根本不必去担那个心。也许这双旧鞋会比他活得长久,当他已经从道路上消失之后,这双鞋可能还会有用处。

“今天是怎么也到不了的。像你这样东逛西晃,妨碍别人工作,就是花上一年的时间也是去不成的。”

他仔细地观察朴素的客房。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睡过这么讲究的房间了。他细心地看,用手指抚摸、研究亚麻布床单、素色的柔软毛毯和高级枕罩。坚硬的木头地板和挂在墙上的相片都令他很感兴趣。镶嵌在玻璃相框里的相片是威尼斯总督官邸。

“是吧。幸好一点儿也不急。你可真勤快,安德雷·夏普莱先生。”

一想到自己再这样躺一段时间就要永远爬不起来了,他就觉得非常不愉快。死活已经无关紧要。这几年以来,道路也已经完全丧失了魅力,但是,他想再一次去看一眼葛尔巴斯亚。他要在心中悄悄地和那河川、小桥、父亲的昔日庭园以及法兰翠丝告别,在那之前,他不想死。他已经完全忘了后来的情人了。长久以来的放浪岁月现在看来仿佛已经无足轻重。相反的,充满神秘的少年时代,则增添了新的光辉与魅力。

敲石工一只手遮在眉毛上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旅人看。

玛霍尔德目送克努尔普脚步蹒跚地走进房子里的背影,不由得想起克努尔普教他钓过鳟鱼的那个夏天,想起克努尔普自由自在地斥责朋友的蛮横作风,以及那个气质高雅的12岁少年的热情。“可怜的家伙。”他心里想着,难过得心乱如麻。然后急急地站起来,做他的事。第二天,晨雾弥漫,克努尔普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医生摆了几本书在旁边,但他几乎碰都没碰。他提不起劲,无情无绪。躺在舒适的床上接受照顾,享受柔软的餐点,他更加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死期不远了。

“这么说,你是认识我了,”他小心地说,“我也好像认识你,只是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在发烧,玛霍尔德心想,随后平静地说了起来:“你的恳求只是这个的话——那太容易了。这样做确实更好。我给葛尔巴斯亚写信。去躺下来吧,你累了。话说得太多了。”

“去问那个卖螃蟹的老头子就知道了,问他我们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时候常常在哪里坐。只是那个老头子恐怕已经不在了。”

他诚挚地恳求着,激动得几乎说不下去了。

“早就已经死了。不过我现在想起来了,我的老朋友。你是克努尔普。坐过来一些吧,真是太难得了。”

“那么就拜托你了,玛霍尔德。请帮我一个大忙,不要叫我到奥帕休顿去!如果非入院不可的话,那就到葛尔巴斯亚。那里有我认识的人,也是我的故乡。接受治疗,那里也许比较方便些。因为我是在那里出生的,而且——”

克努尔普坐了下来。一下子爬那么陡的坡,气都快喘不过来了。现在他第一次欣赏到点缀在山谷间的小镇是多么的美。蓝色的河水波光粼粼,红棕色的屋顶如波浪般连绵不绝,夹杂其间的是绿树的小岛。

“一点也没有生气。为什么要生气呢?”

“山上真好。”他喘着气说。

“你没有生气吧?”

“是的。简直无可挑剔。不过,你呢?以前你这样一口气爬上山,不是脸不红、气不喘的吗?你喘得真厉害,克努尔普。又回来看故乡吗?”

“不可以无理取闹!没有人会掐你的脖子的。什么恳求?”

“是呀,夏普莱,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这么说,”他的声音整个细弱了下来,“我错了。你为我费尽心思,甚至让我喝了红葡萄酒——对我简直太好了,太周到了。你不要生气。我还有一个非常大的恳求。”

“怎么说呢?”

流浪者深躺在椅子里,一副泫然泪下的模样。仿佛冻得发抖的人一般,瘦削的双手摩擦着,随后恳求似的,宛如孩子一般地,凝视医生的眼睛。

“肺整个坏了。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不要这么说,克努尔普,请你理智点!要是让你继续这样放浪下去,我这个医生就不知道是怎么当的了。一定可以在奥帕休顿给你弄到一张床的。我替你写一封信。一星期后我会亲自去看你,一定的。”

“要是你一直留在故乡,勤快工作,娶个老婆,每晚定时上床,大概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了。不过,这只是我顺口说说罢了,我是了解你的,现在再说什么也没有用。那么糟糕吗?”

“咦,你说什么?”克努尔普显出罕有的激动,叫道,“那么,让我完蛋不就好了吗!一切都已经太晚了。这你自己不是也知道吗?到了现在,我为什么非被关起来不可呢?”

“不太清楚。不,已经知道了。就像下山一样,一天比一天恶化得快些。我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别的重大负担,也真是不错。”

“让我再说一句话。今天我打算替你写一封信向医院要一张病床。也许你不乐意,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要是不早一点接受治疗,你会完蛋的。”

“怎么想都是你的自由。不过,真叫人同情。”

医生点了点头。

“不必同情,人反正都要死一次的。就是敲石工也照样会死。是吧,老朋友?现在我们这样坐在这里,谁也不能说大话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躺一下。那些话我不想再提第二遍了。你一定还有事情吧?”

“以前你不是说要到铁路部门去吗?”

他拿起酒杯,仔细地把最后几滴喝干,站了起来。

“这都是老生常谈了。”

“不,一点也不好。即使到了今天,我还是认为如果当时我是错的,我也不觉得后悔。不要批评法兰翠丝,我不要别人说她什么。如果那些事情都顺利的话,也许我会有美好的恋爱和幸福的体验,也许我会和父亲以及国民学校都处得很好。因为——怎么说好呢——那以后,我也结交了不少朋友、熟人、同伴和情人——只是,我再也不相信人类的语言、不相信语言的保证,再也没有做过第二次了。我过着最适合自己的生活,不缺自由和美,但始终是一个人。”

“那你的孩子都好吗?”

克努尔普猛烈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雅各布现在已经能赚钱了。”

“不,这对你来说,也许是再好不过了。”

“真的呀,太好了。啊,时间过得好快,我该走了。”

玛霍尔德拍拍朋友的肩膀。

“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你别着急走。说真的,克努尔普,我想帮助你,可是我身上只有几个马克。”

“说起来真是凄惨。她并没有成为我的情人。我常常跟她的弟弟一起回家,她更加严酷待我,仿佛我变得比以前更下贱了。进入国民学校两个月后,我有了常常在半夜偷偷溜出去的习惯,也因此,我第一次知道了真相。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我在利达森林游荡,就像我以前常常做的那样,我靠近情人们坐的长椅边去听他们谈情说爱。最后我悄悄凑近的一对,却是法兰翠丝和一个机械工。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我。男的把手勾在她的脖子上,一只手夹着雪茄。她的衬衫敞开,总之,叫人恶心。这样一来,一切都完了。”

“别这样,老朋友,你留着自己花吧,谢谢你。”

“她呢?那个女孩呢?”玛霍尔德问道。

克努尔普还想说什么,但是心脏一阵不舒服,所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见状,夏普莱从酒瓶里倒了一杯酒给他。端着酒杯,克努尔普和碎石工一起俯视着下面的城镇,阳光下的河水闪着粼粼的波光,一群白鹅缓缓地游着。石桥堤坝下,货车正徐徐地驶过。

“是的,我逃课,答非所问,不做作业,把笔记本丢掉,每天闹事。我觉得这样做真有意思。总之,那时候我让老师伤透了脑筋。什么拉丁语,什么成绩全都抛到了脑后。你也知道,我的感觉是非常纤细的,一追求起什么来,在那段时间里,这世界上的别的什么就全都进不到我眼里。体操、鳝鱼、植物学都是如此。那个时候,对女孩的专注也不例外。直到尝到苦头,弄得世人皆知,我才会罢休,否则,其他的重要事情我是一点儿也不会在意的。前一天傍晚还偷看女孩洗澡,在心里朝思暮想这件事,然后又要装出学生的样子坐在椅子上,练习动词变化,这简直是开玩笑——不,还有呢。老师们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变化,大体上他们是呵护我的,所以尽可能地宽容我,认为我的做法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我和法兰翠丝的弟弟交上了朋友。他读国民学校高年级,是个坏家伙。从他那里我什么坏事都学到了,就是没有学到一件好事。我吃尽了苦头,半年后,我终于达到了目的。父亲把我揍得半死,我被赶出了拉丁语学校,和法兰翠丝的弟弟同坐在国民学校的教室里。”

“我休息够了,真的该走了。”克努尔普放下酒杯。

“真的。我可以模糊地记起来了。你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被老师留下来。”

碎石工人看着克努尔普,摇了摇头。

克努尔普停住不说了,咳嗽了好一阵子。朋友很注意地看着对方。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不久,他又继续说了起来:“现在,你知道前后经过了吧。当然,事情的进行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快。我说我不想再去拉丁语学校了,绝对不去了,父亲就赏了我两三个耳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常常想干脆放一把火把学校给烧了。这虽然是很孩子气的想法,但我是认真的。最后我想到了唯一的逃避方法,那就是在学校里什么也不做,只是混。你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吗?”

“克努尔普,你不应该沦为可怜的流浪汉,你本应拥有更好的身份,”他缓慢地说着,“你比别人有才华,可是你并没有发挥出来。我不是信徒,可是圣经我却是相信的,所以你必须思考你到时候该如何向主解释这一切。我说这些话,你可不要生气啊。”

“那就免了吧,我不想说,玛霍尔德。这和现在谈的话题没有关系,我也不喜欢有人知道她这方面的事情——言归正传!她比我大,也比我强壮。我们有时候也吵架,推来挤去,然后她紧紧地抱着我,几乎使我发痛,我两眼昏眩,仿佛喝醉酒一般,觉得非常舒畅,因为我深深钦慕着她。她比我大两岁,说想要有一个情人。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成为她的情人——有一次,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鞣皮场的河边,双脚伸在水上晃荡。刚洗过澡的她,只穿着一件无袖内衣。这时候我走了过去,坐在她身边。我突然鼓起勇气,对她说想成为她的情人,请她一定答应。但是她用那褐色的眼眸哀怜地凝视我。‘你还是个穿短裤的小男孩,知道个什么情人,喜欢呢?’她说。我说我什么都知道,要是你不做我的情人,我就把你丢下河去,我也一起跳下去。于是,她用成熟女人的眼光审视我。‘那么,我们试试看。你会接吻吗?’她说。我说会,很快地吻了她的嘴,心里想,这样就可以了吧?没想到她抓住我的头,紧紧地按着,像个成熟的女人一般,真正地吻了我,我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头昏眼花。过后,她低声地笑了起来。‘你和我一定合得来的。不过,还是不行。我不要一个进拉丁语学校的情人。那样的人没有好人。我要一个真正的大人来做我的情人。像是工匠或手艺人之类,不要做学问的人,学问不行。’她把我抱在膝上,在她那坚实、暖和的手腕的环抱下,真是舒服极了,我再也离不开她了。于是,我向法兰翠丝保证说我不去拉丁语学校了,我要当工匠。她只是笑着,我不再退缩。最后她又吻了我,答应我要是不再是拉丁语学校的学生,她就做我的情人,她要让我幸福。”

克努尔普笑了笑,拍拍老友的胳膊,站了起来,“夏普莱,我们的上帝也许根本就不会问这样的琐事,他也许会说:你这孩子总算来了,然后为了在天堂找一个最轻松的工作。”

医生截断对方的话语,“父亲叫什么名字?我也许知道那个女孩。”

夏普莱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跟你聊天,就不能太正经。”

“快要13岁了。比你们大一岁。有一次我生病躺着,一个亲戚的女儿来我家做客,她比我大三四岁,和我玩了起来。等我病好了可以起床之后,一天晚上我进入她的房间,在那里我知道了女人是什么样子。我非常吃惊,逃了出来。我再也不想同那表姐说一句话,她让我厌恶。我害怕她,那件事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那以后有一段时间,我总是跟在女孩子后头。鞣皮匠哈吉斯家里有两个女孩和我同年,附近还有几个女孩子。我们在漆黑的阁楼房间里玩躲迷藏,总是忍住笑,互相呵痒,搞一些小秘密。在那个圈子里通常只有我一个人是男孩。我常常给其中一个女孩子编发辫,要她给我一个吻。大家都还没有长大,几乎什么也不懂。即使如此,也是充满了情趣,我也曾躲在树丛中,偷看女孩们洗澡——有一天,新来了一个女孩。她住在远离市区的地方,父亲是个编织工匠。她的名字叫法兰翠丝,我对她一见钟情。”

夏普莱从裤兜里摸出几个马克,递给克努尔普,一副你不收下我就不让你走的模样。克努尔普无可奈何地笑笑,最终还是接过马克装进兜里。

“那时候你不是12岁吗?”

克努尔普回头看了一眼山下的老家,同夏普莱摆了摆手,坚定地转过头去,却克制不住地开始咳嗽起来。

“现在就要说明始末了。那是为了女孩子。我很早就对女孩子感兴趣。在你们还相信小孩是鹊鸟带来的,或是从井里生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非常清楚男孩和女孩是怎样生出来的了。那时候这对我是很重要的问题,所以我没有加入你们的印第安人游戏。”

他加快脚步,随即在上面森林的转弯处消失了踪影。

“一点不错。我从来没有想起过20年以前的事情。真叫人吃惊,你的记忆力真是太好了!然后呢?”

过了两个星期,冷冷的雾一连笼罩了好几天,森林里只点缀着晚开的吊钟花和冰冷的熟树莓。在阳光普照几天之后,冬天突然来临了。严寒的冷霜降后第三天,天气变得柔软,下起了又重又急的雪来。

“玛霍尔德,那时候我们是好朋友,至少一直到三年级或四年级时是的。那以后就很少见面。你在我们家门口吹口哨,我也常常让你吃闭门羹。”

在那段时间,克努尔普四处踱步。不断地在故乡四周漫无目的地徘徊,有两次在很近的地方,他藏身在森林中看到过敲石匠夏普莱,但只是观看而已,并没有出声叫他。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继续心力交瘁地走在这条长远无益的道路上,他仿佛被顽强的荆棘藤蔓缠卷进去一般,在错误的一生的纷乱中愈陷愈深,他找不出任何意义和一丝安慰。病情更加恶化。有一天,他差点就想抛弃目前的一切,到葛尔巴斯亚去敲开医院的大门。但是独处了几天之后,再度去看横亘在下方的市镇,他觉得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对他充满了敌意。他非常清楚自己已经不属于那里了。有时候他也到村子里去买一片面包。榛树果实唾手可得。晚上他就在锯木工的小木屋或田里的干草堆过夜。

“是吗?那么请说吧。”

现在他冒着大雪,从巴尔福斯往谷间的水车小屋走去。不顾体力衰弱,精疲力竭,他依然继续走下去。他要充分利用所剩不多的生命,走遍森林边缘和林中小径。虽然病情严重,疲倦万分,但他的眼睛和鼻子并没有丧失昔日的敏锐。已经失去任何目标的他,有如一只机灵的猎狗,用眼睛和鼻子去追踪地面的凹洼、微风的轻拂、动物的足迹,一切都没有忽略。这并不是出于他的意志,只是他的脚自己在走动而已。

“最近我总是不断地想起那段往事,所以才又决定去葛尔巴斯亚的。”

好几天以来他一直是这样度过的,但现在他在心中,他站在神的面前,不断地和神谈着话。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他知道神不会对人类做出什么举动。神和克努尔普两个人互相谈着,谈他那毫无意义的一生,谈如何才能改变他的生涯,谈为什么他会变成那样,而不会变成别的样子。

“为什么呢?”

“事情发生在那个时候,”克努尔普重复地坚持道,“我14岁时,法兰翠丝舍我而去。那个时候我应该还能做很多事情的。不过,从那以后我就被毁了,被打垮了。我变得一无是处——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说有什么错误,那就是你没有让我在14岁时死去!如果死了,我的一生就会像成熟的苹果般完美无瑕了。”

“不是的,”他更加迟疑地说了起来,“还是要说的,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向人提起过。现在有人愿意听我说,那是太好了。虽说只是童年时代的往事,不过对我来说是很重大的。好几年来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现在被你这么一问,又勾起了无限思绪。”

神只是不断地微笑着。他的脸不时在暴风雪中整个隐去。

“你不愿谈起那段往事吗?”朋友问道,“不谈也可以的。”

“喂,克努尔普,”神说教道,“你想想年轻时的情景,想想在奥登华尔的夏天,想想在雷希休特登的时光!那时候你不是像小鹿般地跳了舞吗?不是感受到美丽的生命在体内震动吗?你的歌声,你的口琴不是让女孩们听得泪水盈眶吗?还记得在帕斯比尔的星期天吗?另外还有你的初恋情人嫣丽蒂,难道这些全都等于无吗?”

病人伸出枯黄瘦黑的手端起酒杯,但并没有要喝的意思。他只是看着穿过葡萄酒的庭园的翠绿光芒,就又小心地把酒杯放回餐桌。随后无言地闭上眼睛,沉思着。

克努尔普不禁沉思了起来。于是,他那青春时代的快乐,仿佛远山的野火一般,闪耀着美丽的朦胧光辉,有如蜂蜜和葡萄酒般的香醇甜美,就像早春夜里温暖的和风,低声地吹拂过来。啊,那真是太美了。高兴的时候美,悲伤的时候也美。要是缺少了那样的一天,不知会有多可惜呢!

“当然,”医生说道,“就算是那样吧。不过,请让我再问一个问题。那时候在拉丁语学校你和我同学到五年级。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你是个好学生,也当上模范少年。然后你就突然消失了踪影。人家说你进国民学校去了。因此我们就那样分了手。我作为一个拉丁语学校的学生,不能和进国民学校的人做朋友。为什么你要进国民学校呢?以后每听到你的消息我就总是那样想。那时候要是我们还继续在同一个学校里,事情一定会有不同的结果。那到底是怎么了呢?是你厌倦了呢,还是你父亲不愿再每月付学费了呢?或者是有其他的什么原因?”

“啊!真的很美,”克努尔普承认神说的不错,但心里却有如疲累已极的孩子,又想哭泣也想反抗,“那时候很美。当然,罪恶和悲伤也已经隐藏其中,但那是一段幸福的岁月是不会有错的。大概很少人能像我那时候那样的干杯,那样的跳舞,那样的庆祝恋爱的夜晚。但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就该终结了!在那里,幸福已经被刺伤了。我还记得很清楚。从那以后,那样美好的时光就不曾再有过。不,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了。”

“不能那么说,”他慢慢说道,“你所说的天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会吹几声口哨,拉手风琴,偶尔作作小诗。从前跑得蛮快,舞也跳得不坏,也只是这样而已。但我并不是一个人玩弄这些。通常是和朋友、年轻女孩、儿童们一起戏耍,然后他们都向我致谢。这就好了,这就满足了。”

神在远方的暴风雪中消逝。克努尔普略略停住了脚步,喘息着,在雪地上吐下斑斑的血迹。这时候,神又突然出现在眼前,回答他的问话:

克努尔普一手托着长满薄髭须的下巴,凝视透过葡萄酒杯的阴影,在涂满阳光的桌布上跳跃的红光。

“克努尔普,你这不是一点也不知感恩图报吗?你这样健忘,简直太可笑了。我们回想起你是舞场之王时代的情景,回想起你的嫣丽蒂。你承认那是一段幸福、美好、快乐、有意义的时光。你那样想起嫣丽蒂,那么,你又该如何处置丽莎蓓呢?难道你把那个孩子都忘记了吗?”

“那么,你是很满意自己所过的生活了?”他微笑着说道,“如果是那样的话,当然是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如果不是,就要说像你这样的人是太可惜了。你可以不必是牧师或教师,但至少也该是自然科学家或诗人。我不知道你是否利用过自己的天分,或者去琢磨过自己的天分,但我确知你是浪费自己的天分了。我说的不对吗?”

过去的一段时光,宛如连绵的远山般,又出现在克努尔普眼前。不像刚才那样充满放纵和愉悦,而是有如微笑流泪的女人一般,绽放出悄然寂静的光辉。于是,长久以来不曾想起过的岁月,又从坟墓中苏醒过来,丽莎蓓美丽的眼睛满怀悲伤,抱着一个小男孩站在正中央。

克努尔普整整睡了11个钟头。在起雾的早晨,矇矇眬眬地躺在被窝里,现在好不容易才慢慢想起是在谁的家里。直到太阳从雾中升起,玛霍尔德才允许他起床。两人用过早餐,坐在洒满阳光的露台上,饮着红葡萄酒。好好地吃了一顿再加上喝了半杯葡萄酒,克努尔普恢复了精神,开始说了起来。医生特地挪出了一个钟头,再一次和这个作风古怪的同学闲谈,想要打听一下这个特立独行的人生活上的一些点滴。

“我是个多么可恶的家伙!”他又开始叹息了,“真的,丽莎蓓死了之后,本来我是不该再活下来的。”

“不能这么说,丽娜。他再也活不了多久了。在他死以前,要让他幸福地生活一下。对了,他是爱干净的。上床以前,让他洗个澡。把我的睡衣拿一套给他,也许他需要冬天的拖鞋。不要忘记他是我的朋友。”

但是,神并不允许他再说下去。明亮的眼睛仿佛要看穿克努尔普似的凝视他,继续刚才的话语:“听着,克努尔普!你让丽莎蓓伤心欲绝,那没有错。但正如你所知道的,那孩子从你这里所得到的温柔和美好,远比你所给她的酷行还多。因此,她从来就没有恨过你。你这个孩子般的家伙,现在还不明白这一切具有什么意义吗?正因为你要为所到之处带去些许孩童的愚蠢和孩童的笑语,所以你才不得不成为悠闲的流浪汉,这你还不懂吗?你这样做,是为了在所到之处,让每个人都会爱你、嘲弄你、感谢你,这你也还不明白吗?”

女管家丽娜没有好脸色,反对把这样一个流浪汉让进起居间里。但是医生打断了她的话。

“一切正如你所说的,”克努尔普沉默片刻后小声承认道,“不过,那全都是往事。那时候我还年轻!为什么从那么多事情当中我没有学到一点东西呢?那时候我还有时间,竟然没有成为一个正经的人!”

这样说过之后他走了出去。

雪停了。克努尔普又稍微休息一会儿,他想把帽子、衣服上厚厚的积雪抖掉,却怎么也办不到。他心神涣散,精疲力竭。现在神就站在他的正前方,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太阳般闪耀。

“我们静观情况好了。现在趁院子里还有阳光,你去晒晒太阳。丽娜会为你铺好床。我们要好好监视你才行。一辈子都在太阳下和空气中生活的人,竟然会把肺弄坏,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

“你该满足了吧!”神说教道,“叹息又有何用?你真的还不明白凡事都在正确、良好地进行,并没有变成别的样子吗?难道到了现在,你还真的想成为绅士或手艺师傅,有个老婆,在傍晚可以读读周刊杂志吗?即使真的变成那样,难道你不会立即逃开,到森林中去睡在狐狸身边,去结网捕鸟,去抓一只蜥蜴来驯服驯服吗?”

克努尔普穿上上衣,把瘦削的灰色的脸转向医生,带着恶作剧的表情,毫不在意地说了起来:“谢谢你的费心,玛霍尔德。请顺其自然好了,不可对我抱太大的期望。”

克努尔普又走了起来。他疲倦之极,脚步踉跄,但他一点也没有疲乏感,直觉得精神舒畅,对神所说的一切全都感激地点头赞同。

“什么?这怎么能预料呢?不过,既是这样,你就得躺着接受治疗才是。你暂时住在我这里好了,我会设法送你进附近的医院。你到底是怎么了,该好好振作了。”

“你知道,”神说道,“我要的只是原来的你。你用我的名去漂泊,把一些对自由的向往和情绪带给那些定居的人。你用我的名去做愚蠢的事情,让人们嘲笑。我自己也就在你的内部被嘲笑,被喜爱。真的,你是我的孩子,我的兄弟,我的一部分。你的体验就是我的体验,你所尝受的痛苦也是我尝受的。”

“嗯,知道,玛霍尔德,是肺病。我也知道已经活不久了。”

“是的,”克努尔普说道,重重地点头,“是的,一切正如你所说的。我也时时这样想着。”

“你真的知道哪里有毛病吗?”玛霍尔德诊察过后问道。他的口气轻松,漫不经意。克努尔普很是感激。

他躺在雪地中休歇。疲倦的手脚变得轻飘飘的。赤红的双眼也在微笑着。

在布拉哈,朋友把他让进起居间,叫他喝牛奶,吃面包和火腿。两人交谈着,慢慢地恢复了亲密关系。随后医生第一次问起了病情。病人服从地,带点自嘲地接受医生的问话。

他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但他依然听得到神在说话,依然看得到神那双明亮的眼睛。

他们翻过山脊,一边刹车一边慢慢地下了长长的缓坡。那边已经可以看到露在树梢上的布拉哈的屋顶。玛霍尔德握住一小截缰绳,注意路面的状况。克努尔普累了,半躺着被马车拉着走,愉快地享受着这份强迫的体贴。心里想,只要骨头不散开,明天,最迟后天,也要继续朝葛尔巴斯亚旅行而去。他已经不是可以悠闲地浪费时光的年轻人了。现在他是一个生病的老人,只想在死以前再看故乡一眼,除此之外,别无所愿。

“那么,再也没有什么可悲叹的了?”神的声音问道。

“这就好了,”他让马跑起来说道,“快到顶端了。然后就是快马加鞭,也要30分钟才能到达。咳嗽咳得这么厉害,你不要说话,到我家里可以继续说——什么?不,现在已经由不得你了。病人本来就应该躺在床上,不该到大马路上来的。那时候你给我的拉丁语帮了很大的忙,现在轮到我了。”

“再也没有了。”克努尔普点点头,害羞地笑了。

说着,他的咳嗽发作了起来。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医生立刻抓住对方,让他坐上马车。

“那么,一切都没问题了,一切都按照该走的路进行的了?”

“不,不必那么做。只要我们还这样站着,马是不会跑掉的。”

“是的,”他点头道,“一切都是按照该走的路进行的。”

克努尔普稍稍后退些,戴上帽子。医生伸手想扶他上马车,他显出困惑的神情拒绝了。

神的声音愈来愈轻微,有的时候听起来像母亲的声音,有的时候听起来像嫣丽蒂的声音,有的时候又像丽莎蓓温柔、沉稳的声音那样响着。

“这你会慢慢知道的。总之,上来吧,一起去吧,这样我们才能好好地聊聊。”

克努尔普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太阳亮晃晃的,非常刺眼,他不得不急忙垂下眼皮。他感觉到双手上积雪的重量,想要抖掉,可是睡意比他心中的任何意志都要来得强烈。

“咦,你说什么呢?我又没有什么毛病,即使有,也是医生治不好的毛病。”

《荒原狼》

“克努尔普,你看来已经不年轻了。我们两个人都快四十了。你那样想佯装不认识地从我身旁走过,真是太差劲了——看来你是需要一个医生来看看你呢!”

《乡愁》

“一个也没有。”

《生命之歌》

“是吗?还有家人在那里吗?”

《流浪者之歌》

“你猜得一点不错。我要到葛尔巴斯亚去,在那里有一点事。”

《艺术家的命运》

“确实不错。那么这次到哪儿呢?还是回故乡吗?”

《漂泊的灵魂》

“是的。年龄愈增,习惯就难改了。”

《美丽的青春》

玛霍尔德一下子从马车上跃下来,凝视对方的眼睛,随后呵呵大笑,拍着对方的肩膀。“一点不错!”他说,“那么,你就是那个鼎鼎有名的克努尔普了。我们是同学。握手吧,真叫人怀念。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已经有10年没有见面了。你还在漂泊吗?”

《读书随感》

“你一定知道我的。我们曾在普洛夏老师的指导下同窗过。那时候你的拉丁语预习还是从我这里抄过去的呢!”

《知识与爱情》

“果然没错。那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呢?”

《在轮下》

“我想你是玛霍尔德医生。”

《彷徨少年时》

“我们是认识的,只是想不起名字而已。你知道我是谁吧?”

《东方之旅》

“沿着这条道路到贝希特泽库去。”

《孤独者之歌》

“对不起,请问你到哪儿去?”玛霍尔德大声问道。

《玻璃珠游戏》

他站在低矮的马车旁边,把帽子拿在手里。

《漂泊的灵魂》首次出版于1915年,是黑塞创作《彷徨少年时》之前,他所著的最畅销的书。

全身满是尘土的旅人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转身似乎又要继续走去的样子。但随即又改变主意,听话地回身过来。

主人翁克努尔普是个和蔼的流浪汉,流落于城镇之间,寄居于友人的住处,吃着友人们给的食物。克努尔普一直不愿受制于任何行业、地方或是人,甚至还离弃了与自己一同徒步旅行的同伴,而与他一同徒步旅行的同伴很可能就是赫尔曼·黑塞本人。

已经快到山丘顶端了。马满心期待就要从故乡山丘的长坡上跑下去了,精神饱满地抬起了头。这时候,一个看来像是旅行者的人从近旁明亮的地平线那头出现了。在出现的刹那间,他高高地站立着,天空的明亮蓝色整个包围了他,随后一走下来,就成了一团小小的灰色。走过来的是一个蓄着小胡子,衣衫褴褛的瘦削男子。很明显的,是一个以马路为家的流浪汉。虽然看来他的步伐疲倦不堪,但还是很有礼貌地脱下帽子,说了声“你好”,“你好。”玛霍尔德医生应道,目送这个走过去的异乡人。但是他突然拉住马,站了起来,隔着坚硬的皮车篷喊了起来:“喂,请你来一下!”

克努尔普的流亡是幸福的、专注于自我的。然而,《漂泊的灵魂》背后隐藏的是一个艺术家的良知,在这个艺术家眼里,自己的解放是毫无价值的,甚至是没有道德可言的。克努尔普在一场暴风雪中死去,他来到上帝面前,坦诚自己虚度了一生。然而,克努尔普却被告知,自己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给芸芸众生带去对自由的一点思念之情。

玛霍尔德听到车轮声音突然静息下来,睁开眼睛,拉了拉缰绳。茫然了几分钟,然后微笑地看着依然安详、明朗的森林和天空,和蔼地弹响舌头,鼓励马前进。接着他坐直身体,他不喜欢在白天睡觉,于是点了一支雪茄。马车缓步前进。两个戴宽边帽的女人,在田地那边一排装得满满的马铃薯袋后头向他打招呼。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

就在他快要睡着了时,马车停下来,他醒了过来。道路中央有一条横沟,前车轮陷了进去。马似乎很感谢地站在那里,愉快地享受着休息等着。

1877-1962,德国文学家、诗人、评论家。出生于南德的小镇卡尔夫,曾就读墨尔布隆神学校,因神经衰弱而辍学,复学后又在高中读书一年便退学,结束他在学校的正规教育。日后以《彷徨少年时》《乡愁》《悉达多求道记》《玻璃珠游戏》等作品饮誉文坛。1946年获歌德奖,同年又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使他的世界声誉达于高峰。1962年病逝,享年85岁。黑塞的作品以真诚剖析探索内心世界和人生的真谛而广受读者喜爱。

医生双手松松地握着缰绳,任凭心爱的老马随心所欲地走去。他刚从一个临终的妇人那里回来。虽然早已无可救药,但是她为了活下去,顽强地奋战到最后一分钟。医生精疲力竭,坐在安详的跑着的马车上享受这个令人心旷神怡的白天。他吸着野火散发出来的香气,朦朦胧胧,思考的能力已经沉睡。这情景勾起了他学生时代愉快的秋季假期的模糊回忆。这回忆甚至可以远溯至开朗、清脆,还不成形的幼年时代对黄昏的追忆。他是在农村长大的,很熟悉农村的四季变化以及不同的农作物特征,他尽情沉浸在这样的愉悦里。

一生追求和平与真理的黑塞,在纳粹独裁暴政时代,也是德国知识分子道德良心的象征。

玛霍尔德医生的单马车,在通往布拉哈的国道上慢慢走着。道路缓缓地上坡,左边是已经收割了的麦田,以及还在收获的马铃薯地。右边则是一片刚栽植不久的冷杉林,挤得密密麻麻的,仿佛要窒息了一般,树干和枯枝形成一道褐色的墙。地面则铺满了一层厚厚的褐色干枯针叶。道路笔直地伸向秋天柔和的蓝色天空里,似乎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

吴忆帆

10月的一个晴朗日子。饱吸阳光的轻盈空气被吹拂而过的阵阵微风摇晃着。田野上和庭院里,升起了燃烧秋草的淡蓝色轻烟,袅袅腾腾,燃烧的杂草和樟木发出强烈而甜蜜的香气,弥漫在明亮的大自然中。色彩浓艳的野菊丛、颜色淡褪的晚开蔷薇,以及大理花绽放在农村的庭园里。墙角下火红的金莲花,衬在苍白凋零的杂草丛中,宛如燃烧一般。

著名翻译家,译著有《伊索寓言》《天方夜谭》等,深受读者喜爱。